陈晓萍：少数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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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萍

华盛顿大学福斯特商学院终身教授

王小波在他《沉默的大多数》一文中，指出大多数中国人不爱在公共场合说话、与别人说理，是因为信奉“开口是银，沉默是金”的道理。如果我让你来想象自己处于下述情景中，你会选择开口还是保持沉默呢？

“你是某公司招聘委员会的成员，委员会正在开会讨论一项重要人事议案，是否聘请一位意欲从另一家公司跳槽的销售明星。这位明星是公司的一个副总推荐的，你个人曾经从其它渠道了解过该明星在那家公司的表现和声誉，发现此人在原公司口碑其实并不理想，所以心里有点打鼓。但从其他成员的发言来看，大家对聘用该“明星”的热情都比较高，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意见。

你选择直言还是沉默？”

早在七十多年前，心理学家就做过严格控制的实验来寻找答案，即研究个体在群体之中的行为表现。最经典的要算美国心理学家阿西（Asch, 1951）的研究了。阿希的基本假设是，美国社会是一个以个体主义为导向的社会，文化中强调的是个体的独立精神，亦即不轻易受他人影响，而坚持自己的主张和个性的精神。因此，他预测，如果让一个普通人与一群陌生人坐在一起，共同面对一个简单的任务，这些人彼此应该会给出独立的、正确的答案。

为了检验这个假设，他设计了一个简单的对于线条长度进行判断的任务。他先让被试看一张图，上面画了一条线断，然后再展示一张图，上面画了三条长短不一的线断。被试的任务是判断第二张图中的哪一条线断与第一张图中的那条线具有相同的长度。经过反复的实验，阿西发现了一个令他吃惊的结果，那就是：虽然有四分之一的实验参与者（美国大学生）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够坚持自己的正确答案；但是居然有四分之三的人在整个实验过程中起码会随波逐流一次，给出错误的答案。他因此命名此种现象为“从众”。

如果我用这个实验的结果来预测你在会议上的行为，大概十有八九你会选择沉默。这种从众行为在中国这个强调群体和谐的社会中，尤其是面对一群你所熟悉的同事时，发生的概率通常比美国人更高。这个结果具有人类的共性，本身不足为奇。但是有意思的是，阿西在进一步对从众现象的出现机制和边界条件，特别是“众口一词”的效应进行研究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相当出人意料的结果。

所谓“众口一词”效应，指的是在你发言之前有多少人表述了彼此相似、但与你心中的观点相左的意见。如果在你发言之前的所有人都作了如此表述，那么你改变初衷的可能性就会相当的大，也即“众口一词”效应。阿西在后来的实验中系统地改变了这些在你之前给出错误答案的成员人数，从一个、两个、三个、… 一直到十四个。结果发现，在这些成员之中，只要有一个人表达不同的意见，其他人从众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这甚至发生在前面十三个成员都众口一词，而只有一个成员没有附和的情况之下！更有意思的是，这一位成员即使不发表反对意见，而是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其效果也同样显著。

阿西之后的研究者也重复发现了同样的实验结果。最近用AI（机器人）作为团队成员参与实验，也发现，机器人表达不同意见和真人成员的效应不相上下！究其原因，原来是“持不同意见者”的表态，能够冲击、甚至毁掉大多数人所建立的共识，对后来者敢于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起到了极大的鼓励作用。这种与从众正好相对立的效应，我把它称为“一个人的力量”。

美国电影中有一部非常经典的《十二怒汉》（Twelve Angry Men），讲的就是一个认为被告无罪的陪审团成员如何表达自己的意见，最终说服另外十一个一致认为被告有罪的陪审团成员的故事。那个扮演“少数分子”的演员是著名影星亨利·方达（简·方达的父亲）。该影片在2007年被美国国会图书馆作为“国宝电影”收藏。而从历史的真实事件来看，人类认知的进步和文明的发展，也不乏少数人影响多数人的案例。最早提出“少数人的影响”这个概念并作了大量的实证研究的学者是莫斯科维奇（Serge Moscovici）。他认为，历史上有许许多多的事例都说明少数人可以影响多数人，并改变多数人对事物的认知。比如伽利略、达尔文、马克思、爱因斯坦曾经都属于“少数者”，但正因为他们的敢于‘冒犯’既有的社会规范，才使他们的思想改变了多数人对事物的认知，后来终于变成主流的声音，改变历史的进程。少数人的力量不容低估。

因此，当我们发现自己是“少数人”的时候，大可不必太过紧张害怕。在你颤声说出你的“少数者声音”之时，却能给你后面的人更多的勇气去表达自己的观点。需要切记的是，你的举动不只被他人影响，也可以影响他人。多数人对少数人的影响与少数人对多数人的影响应该是对称，而不是一边倒的，这是一个“双向影响过程”。

莫斯科维奇后来又研究了在什么情况下，少数者能够有效影响多数人。他发现：

第一个重要条件是少数人所采用的行为方式。其中一种有效方式是用终极真理和正义为依托来提出自己的观点，比如“如果你真的了解事情的真相，而且你有良知，那么你一定会同意我们的观点”，或者“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帮助你们实现目标。”

第二种有效的行为方式则是行为的一致性（consistency）。如果‘少数者’一会儿鼓吹一个论点，一会儿又鼓吹另一个论点，那么多数人就不可能为他们所动。相反，少数人如果持之以恒地坚持一个观点，随着时间的流逝，就可能对多数人产生相当的影响。比如，你觉得公司高管层对市场分析过于乐观，没有看到很多潜在的问题，而你看见了。你在第一次开会的时候提出你的疑义，所有其他人都觉得你过于悲观，与他们的视角相距甚远，因此不予理会。在第二次、第三次开会的时候你又提出同样的质疑，并予以更多的佐证，这时别人要再不理睬你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减小，因为你的观点一致性很强。反之，如果你发现第一次大家对你提出的问题完全不予理会，于是在第二次、第三次开会的时候提出新的意见表示你的怀疑，你能够影响他们的可能性就会降低。

第三种有效方式是‘少数者’的态度不显得太固执（rigid）。比如你在开会时提出了与众不同的意见，认为公司高管对市场分析过于乐观，但别人当即对你提出的异议做出了应答，并解释了为什么他们觉得你是过于悲观的原因。如果这时候你还表示出完全对他们的解释不能听取，仍旧“固执己见”的话，那么你的意见对他们的影响程度就会相当有限。反之，如果你能够客观承认他们的分析，但同时又强调你的立场的合理性的话，你对他们的影响就会增加。

再说回“双向过程”。莫斯科维奇的关键论点是：从众现象虽然发生，但这并不意味着从众的个体真正从内心接受众人的观点，在多数情况下，他们是为了“合群”，为了被众人接受。因此，一旦这种社会压力去除或者不存在，人们就会重新回到自己原有的观点。

而在少数人影响多数人的过程中，情形则恰恰相反。少数人“势单力薄”，即使多数人中有人同意他们的观点，迫于“压力”，也不敢表达，以便划清自己与他们的关系。但是，少数人的观点常常会挑战多数人的想法，使他们在头脑中激起思考的涟漪，使他们从不同角度去看问题。这个过程有可能使他们渐渐接受少数人的观点，但通常会需要一段时间。这时，一旦社会压力解除，或者在“少数人”不存在的场合，他们反而可能接受“异端邪说”。与从众不同的是，这种接受表示的一定是内心的认同。

少数人的力量，就是如此。

2024年3月修改于美国西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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