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 | 我认识的童道明
童心向道,道自彰明
我认识的童道明先生
逼近八旬的年纪,童道明越来越忙。他连续写了三个剧本,主题无一例外,都是关于契诃夫的。安徽的一家杂志登载了其中一个剧本,给他寄了一本,他看到杂志里还有中国当代人写的诗,他读了以后,觉得“我也要写诗,我写出来能跟他们不一样”。
总是这样,他的写作来自“同行的刺激”,这个“同行”首先就是契诃夫。童道明大半生读、翻译、研究契诃夫,心智三观,都被这个19世纪末的俄罗斯写作狂人所塑造,他出去做任何演讲,都能随口引用契诃夫的作品,引用那些被他珍视的契诃夫意象,例如“樱桃园”。契诃夫影响了他写戏,契诃夫的戏里没有反面人物,童道明认为这是他高人一筹的地方,说明他不只满足于描写人与人的冲突。
童道明的本职是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员,一个看起来很纯粹的象牙塔工作,可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翻译《梅耶荷德谈话录》等作品时,他就已在公众中有了知名度。戏剧的受众有限,书的印数也超不过五千本,但是精准切中了细分市场,至今,林兆华、濮存昕这些中国戏剧界一等一的人物,总会谈起童译梅耶荷德对自己的重大启发。
这些工作并没有“导致”他成为人们所说的大拿、大咖、专家,他一直安于做一个俄罗斯“轻型”文化名家的推介者——他不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这几位“厚重”的人物,而专心推崇契诃夫、普希金、莱蒙托夫,推崇像帕乌斯托夫斯基这样的散文作家。他创作戏剧,追求的是用优美的语言谈简单的道理,这便是帕氏的散文名作《金蔷薇》的风格;他写诗向普、莱二位看齐;他青睐的文学是让人喜悦的,而不是引人仰慕或专供学者研究的。201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编辑的契诃夫书信集,他取书名为《可爱的契诃夫》,希望读者从中认识契诃夫的“可爱”,而非“伟大”。
社会上都在说文学的边缘化,文学的式微,童道明对此似乎从不关心。他的哲学是“做好自己”。简直可以这么讲:他以个人的勤奋,迫使出版社去注意他的工作,他以到处讲说俄罗斯文学的热情,迫使媒体也在推介优秀的作家作品方面尽己之责。他曾说,19世纪的俄国诗人莱蒙托夫太倒霉,生于1814,死于1841,可惜在1914、1941这两个百年到来时,人们都因为战争而没有机会纪念他。好容易熬到2014年了,二百年诞辰,童道明很不开心地看到,除了小圈子里做了些纪念外,北京的大报上甚至都没有一条相关的消息。他坚信,媒体的失职,损失的是受众,而莱蒙托夫的诗,是完全可以进入普通中国读者的心灵的。
他常说,你不面对大众,你还做什么研究呢?他还是以契诃夫为榜样,写那些让大众“喜闻乐见”的文字。不过,童道明又常常直言,中国人一向认为契诃夫就是写《小公务员之死》、《变色龙》、《套中人》这类所谓“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的,这认识太片面。故而,他常常谈论契诃夫的书信给他的触动:一封信里写了“月色很美,我去寄信”这几个平常的字,童道明旋即想象出一个沿着海边、踽踽独行的形象,他心中有思念,因此等不到明天了,今夜就要把信寄走……《可爱的契诃夫》一书中充满了他读契诃夫的书信的心得,读起来,像是与一个知根知底的老友在谈心,并非为凸显个人存在感而“夹带私货”。
“中国推广契诃夫第一人”——对这个媒体赋予他的身份,不妨如此理解:如果契诃夫活到八十多岁,他就是童道明的样子,随时随地,见任何人,他都能驾着一阵沙哑的笑声,瞬间回到儿童的身份里,或者,回到1959年他“问道”伊始时的样子:那年,满心俄苏情怀的他,作为一个莫斯科大学的留学生,提交了一篇有关契诃夫戏剧的论文,得到了授业老师拉克申的鼓励。种子就此落入泥土。虽然一年后童道明就因病回国,可是他再未减弱对契诃夫,以及对戏剧的热情。1962年,他应《文汇报》之请写了一篇长文谈布莱希特,此文被《新华文摘》选入,文学研究所立刻给了他一份工作;他还是国内最早介绍英国戏剧导演、理论家彼得·布鲁克的人——布莱希特和布鲁克的作品,他都通过俄文阅读过。
凭着爱好,凭着几篇文章,童道明就捧上了可以吃一辈子的饭碗,而对幸运的深刻自知,反过来又促使他做个勤奋的人。1979年后,刚从一场大病中恢复的他,连续写出谈梅耶荷德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论文,可谓又领了风气之先,此后一说精通外国戏剧的专家,童道明的名字都是被最先提起的。1982年,中国戏剧出版社给他出了论文集,王朝闻先生给写了序,序的题目是“假定性的魅力”。
有两件事情,是契诃夫未做而童道明做了的:一是写剧评。契诃夫写戏剧却不写剧评,童道明两者都写,只是他极少批评,而专心谈某个剧作(例如高行健的《绝对信号》)的好,这是他热爱戏剧的方式;二是写公众微信。他从八十岁开始写公众微信,到去世时写了二百多篇,每篇都控制在1500字以内:追求短小,简练,到位——这是他热爱契诃夫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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