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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世斌诗集《门神》

2017-12-13 叶世斌 星期一诗社

  叶世斌1982年初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滁州分校中文系,文学学士。1982年至今,已在世界各国百余种报刊发表大量诗歌、小说。2007年9月,获IPTRC荣誉文学博士称号。同时,获希腊国际作家艺术家协会颁发的“国际文化-文学-艺术奖”,并被国际诗歌翻译研究中心评为“2007年度国际最佳诗人”,2008年初,获安徽省人民政府“安徽文学奖”。他的主要作品有诗集《门神》、《倾听与言说》、《在途中》、《叶世斌诗选》(汉英对照)、《叶世斌诗选》(法文版)、小说集《你走不出你的鞋子》等。

  叶世斌自1982年至今,已在世界各国百余种报刊发表大量诗歌、小说。2007年9月,获IPTRC荣誉文学博士称号,同时,获希腊国际作家艺术家协会颁发的“国际文化-文学-艺术奖”。 诗作《我们都从故居的石阶上走来》 、 《仰望屋梁》 、 《那时秋天被雁群抬得多高》 ,分别入选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大学语文》 、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大学语文》。诸多作品被译成英语、法语、日语、德语、俄语、希腊语、罗马尼亚语、葡萄牙语、瑞典语等多种外文,并被收入数十种重要选本。

  诗集《倾听与言说》被有关学者列为“90年代汉诗最重要的诗集之一”;诗集《在途中》 ,曾被有关专家称之为 “一部令人敬畏的作品”和“新世纪中国象征主义、存在主义的代表诗集”。主要作品有:诗集《门神》 、《倾听与言说》、《在途中》、 《叶世斌诗选》 (汉英对照)、《叶世斌诗选》 (法文版),小说集《你走不出你的鞋子》,选集《叶世斌文集》(四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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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错误牵引和放纵


错误到来,向导般指引我们

误入这个早晨。晨光般

年轻、生动的女人呵

你在把错误和我照亮


谁能绕开暧昧的天意

绕开夏天魔幻般的日出

迷人的令人不安的错误

它根系般纵深,波浪般扩展


我们被错误牵引和放纵

一错再错,不思悔改

这个来自早晨的错误呵

带着我们的怦然心跳刚刚


开始,就使我们相信

它肯定不是我们一生

唯一面对的错误,但肯定是

我们一生唯一正确的事件



树:致风的情诗


我在这里默立了很久很久

只有你摇撼过我的生命

我倾向于你的走向

但终究没能伴你起飞

这是谁都无可奈何的事

你知道:所谓根就是寸步难移


我能给你的都给了

我狂乱的歌和梦和碧绿的爱情

我不知道如今你走到了哪里

想起我你总该理解

爱只能是一种生存方式

我把爱一同扎进了根里



夜半的时候我就要离去


夜半的时候我就要离去

让蔚蓝的凝视丈量最后的时间吧

听我的话,亲爱的

别问,也不许泪眼凄迷


即使世纪的语言全部涌来

又怎能解释扣结世纪的难题

我只知道,风制造过一次次敲门声

该来的没来,来时已是黑夜低低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黑夜的白桦林没有睡去

一棵树就是一片海汹涌不息

一片叶就是一颗星闪烁不已


何况,就算启明星也被赊去

黎明从来赴约如期

相信黎明!相信无论黑夜白夜

太阳每天升起因为太阳不能取缔


那么别问,也不许泪眼凄迷

让蔚蓝的凝视丈量最后的距离吧

蔚蓝的目光就是一片黎明

就是白桦树的枝杈开满希冀


夜半的时候我就要离去

听我的话,亲爱的

等我,即使满身血迹匍匐而来

我也会回来接你,和黎明一起



季节是我们共同的


季节是我们共同的

埂上的风摇曳着轻轻寒泠

我说,就是你,就是你

可是栅栏四处,夜色茫然


难道心曾经获得答词

岁月从来孤独而沉闷

太早太迟太难相逢

过于相似总是非悔即恨

那么又何必相问

越是不敢认真的谁又能够不认真


那里,长庚星无意炫耀矢志不移

忠诚并不困难

可是为谁和谁值得忠诚

摆脱才能安宁,冲动所以深沉

谁会因为一颗行星的迟疑

哪怕稍微等等


生活并不相信寒噤

敢于渴望也敢于走去

即使走向坟墓又有什么

让沉重和痛苦一同埋藏吧

真情会被辱骂成鬼火

鬼火也是生命暗夜的星辰


季节是我们共同的

风正是一段比埂更长的象征

既然就是你,就是你

爱就是权利和崇高,应该和可能



芭蕉扇


世上没有任何植物

如芭蕉的叶子

摇曳生风

开遍古老的世纪和角落


植物的波浪卷动

月光和萤火,低沉的星斗

驱赶夏天。那些

征服睡眠的故事

在扇面上遗书似地传递

吹拂人心


另一种时刻

分散的风八面吹来

扬起火鸟和烟柱,牵动

天空的景象,扇面

在其中闪闪发光


这是煽风点火

和更改季节的动作。虽然

今夜,我们远离孤独的翅膀

芭蕉从手中凋落

但灵魂的枝叶,在深处

哗哗作响


当飚风隆隆吹过

盛夏的铁幕飘零,风车

和寒夜的鬼火

以三只翅膀飞翔,我相信

那是扇面激荡,芭蕉

坚定地生长



放火


夜使所有的事物可疑

在蛇穴蛇似的心思复活

窗口就是路

想象风像散布谣言似的

散布阳光

虚拟的长庚星在脚下粉碎

这一去路上的鬼火浮动

在暗夜,这是唯一的星辰

正如危险

是暗无天日留下的唯一机会

既然大家都是有罪的

胆敢而去

举步即是,举步即非


这一夜,哪家的柴垛或草堆

大火熊熊



尝试


月亮或贝在我的眼底呈现

使无数星星暗淡

我进入你蛇一样柔软的夜

深深浅浅


两个人是一次机会

从盛开的紫茉莉和小路深处

第一个走来的人

你代表另一个人的全部慌乱

使一个真正的诗人不会抒情


在记忆里,爱情以一张床

或一件衬衣为背景

在假山后面发生的事

使假山还原为最初的山


谁指望永远

在诗歌或风中起伏

你野性的目光、乳房和脚踝

动乱于它们达到的真实

从洪峰上回来的浪花或山

回忆某种不平



白裙子


我看到一条白裙子

惊心动魄

白裙子白浪汹涌

雪崩在即

我看到裙子下闪电生长


我看到白裙子无中生有

空间开放

白鸥摇摆

我的目光如鹰盘旋

我看到成熟的月轮丰美

世界在今夜满足


世界在今夜充满遗憾

我看到白雾深处

荒无人烟

白色的谜语闭拢

白色的狂想铺展


我看到一条白裙子

惊心动魄

白裙子随风飘忽

白裙子风吹不散

我看到一群出汗的蛇扭动

于疯狂白夜

生生死死



带着第二个太阳重逢


阳光浓厚得像驼绒

在你的乳峰上起伏

这使我相信:我们都在

和下一个人重复上一次的格局


我们有过同样的好时光

那时太阳如赤练蛇如火狐

闪动于我们的亲密

这种事情像呼吸一样古老和重要

也像呼吸一样促速


我们无可指责

相信太阳是一扇滑落的天空

如你女妖般的风情都将黯于暮色

为一生准备几个太阳

适应人生多情的软弱


我们淡笑如水

表明离开阳光不再为温暖羞愧

并且诚恳地说起或沉默

使往事显得虚假和无足轻重


生活原是丢丢拣拣的事情

假如因为太阳

惋惜扔掉的每一颗纽扣

说明我们已经无能为力

换句话说:太阳正在堕落



热爱一个死去的明星


她从来就在我最冷落的

夜晚出现,在我对面

和我这么接近,向我讲述

这个世界的故事。我的


秘密的情妇!美人呵

我肆虐地攫取和享用你

你使我的心发颤。是你们

把这个世界激活和伤害


她从来就不能靠我更近

就不知道我的存在

听不见我在最困难的时刻

向她讲述我故事里的世界


风流的女人!现在

我们的故事终于天长地久

对我来说:一座骨灰盒

和一台电视机有什么区别



骄阳如火


骄阳如火。那些线条

粉红的,海蓝的,肉白的线条

把海滩变成一张旋动的网

在网里,他们是一群赤裸的鱼

燃烧的鱼,放荡的鱼


每一双眼睛都骄阳如火

美成为一种空前的危险和灾难

只有我满怀敌意。回到夜晚

我的愤怒变成一张更大的网

我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失恋者在书桌上开辟情场


失恋者提缰立马

遥望天女

像一头受挫的狮子雄心勃发


失恋者用想象的鞭子催马

假山还原最初的冲动

瓷马的步子嶙峋

他的书桌一片秋色桔黄

马蹄生风

使他的目光和心绪蓬乱

在秋天的尽头

散花女人的雕像裙袖飞卷


失恋者单恋天女的轻浮

马追千里

天女在天

这个女人,她风流美意抛洒不完

倾伏的马鬃上落花点点


事实上,失恋者被天女散花似的

撒向这个世界

一开始就懂得失落的意义

他在天地间虚构一片遗憾

就看到花束

在情人的手上开放

游离于季节

他一路的马蹄声星星点点



给我的女人


你陪伴着我,在这阴暗的小屋

经受土地的围困


我的门窗,诗句和金属器皿

所有这些来自土地的成果

在很久以前就已残破和稀少

来自土地深层的歌谣

歌谣里的花朵,在物件上浮现

使你一开始就无可避免

在暗处,你接过分散的泪水

流成亚麻,沾满食油的手

拒绝所有的视觉


你各种颜色的裙子和趣味

远离那些歌谣和花朵

但你离不开我和土地的双重迫害

况且看上去我们并不深情

风很响地撕扯墙纸

我和儿子分享同一种睡眠

我看到:我们到来和离去

以不同的方式接受土地

但你将深远地留下来

在不同的日子里为其他人开放


在夜晚,那些最有权利歌唱的人

沉默于露珠滚动的声音



晚归


晚归了。通行的风

不会把灰沙草屑带到这里

人流翻翻滚滚

大家的路平展而安宁


人生应该有几个闪烁的日子

我踏着长长的诗行作过穿行

钟声如石如龟老而崎岖

穿行的是流星


没有人在乎这些

没有人被允许自信

眼睛飘动的胡须最后白了

盗火者的黄昏该是一堆灰烬



山风和山


她读够了他的固执和冷峻

读够了这簇凝固的火

她疯狂地呼唤他的冲动

--男人,你跟我走


男人,让你的心跳起来

让你高高地举着我

让我们离开这座坟墓

--男人,你跟我走


她就是那个大脚野性的女人

她的心贴着他起伏

她为他唱歌,为他跳舞

她不停地捶他的胸膛

--男人,你跟我走


在一个早晨她试着离去

她立即比他更疲倦和萧索

她的英雄固定了她的爱

她用生命的余音声声呼喊

--男人,你跟我走


终于,她在山脚下

托生于一棵前倾的老树

她仍然披头散发地挥舞手臂

--男人,你跟我走



与秋天无关的事情


街上散落着树叶,人影

和你的名字

晚钟般响动的歌声

在风中弯弯曲曲


所有的事情与秋天无关

本来在你的城市

夏天的太阳和冰雪同样著名

是哪片叶子带来的风

使冰雪和太阳一同倾斜


听你在我的膀臂上哭泣

说你必须成为我的妻子

在很近的地方开头

在很远的地方结尾


流萤以雪花的方式飞翔

叙述一场逃散的火灾

在冰雪和夏日之间

歌声和目光重新飘落

用嘴唇诅咒或做爱

用一个女人回忆另一个女人


被秋天的风雨打湿

够你潮湿一生

什么样的心灵不会疲乏

当背影在街头萧瑟地晃动

险境远在斑马线那边

一种秋天的心情

以根的姿势四下流淌



今生所有的来电都是串线


每一次手机响起都以为

是你打来的。不敢接听

赶快接听。来电显示的数码

全都等于我的失望


如今,什么样的数字能算出

我的悲哀?我置身在

一个信号屏蔽的空间

那些隔离器悬挂在四壁


我的手机必须忠实地

沉默,我们的呼唤都被耳聋

隔绝。遥控的宿命

所有的数字都是一次结果


如果我们的机号相加

等于多少?减去我们什么

得出现在的数据?有些代号

是无法更改和重组的


那么,给我风的机号

让我接听你的思念

给我一些数字,让我从一场

又一场雨中数读你的泪水


我心里有一串数字

将比我活着的时间还长

价值还大。我丢了这个机号

今生所有的来电都是串线



我的爱情是一种意境


让泪水留待明天去流吧

亲爱的,在这个黄昏

在这个痛苦被窗帘染成淡蓝

的窗下,允许我爱你

允许我的晚饭花在风中开放


我走过很多路,独身一人

多少春天在我的路上丧失

我一无所有,只为你带来了

残破的诗句和夕阳般暗淡的热情


亲爱的,我别无他求

让我爱你,就这么一声不响

像一个疲倦的浪人爱着一片村落

像一张白纸爱着唯一的图案


我的爱情是一种意境

是一双泪水迷蒙的眼睛

是穿过地狱和樊篱的诗句

它在我的黄昏幽蓝如焰地展开


想象无数夜晚,打开

你生动如歌的梦境

窗台上的月光明亮你的忧郁

桌上的杯子焐热你

美丽的想象使我感动不已


亲爱的,爱情是一种痛苦的

活力。我别无他求

允许我爱你,允许我的心灵为你

变得辉煌,深重和具体



而是一种生存态度和答案


谁能相信:一件褐色外套

一种步态,能够带来一场生死遭遇

事情就是这样。在那个华美的

宾馆和歌厅,是一种风采

把我阴暗的生命从深处点燃


大好的女人!不是为了一个女人

而是为了一场爱情,我健步而来

为了使爱情像爱情一样

美丽而高贵,数十年我为你

准备了自己和一份忠诚


昨天,我是一面失去领地的国旗

在晚来的风中猎猎作响

或者,我是一棵失去太阳的金葵

一动不动。向谁转动?为谁

开放?既然我们绝无来世


而今世是个令人流泪的地方,那么

大好的女人!不是为了一场爱情

而是为了一种根据,我健步而来

甚至,不是因为爱的需要

而是在我内心,对人生

和自己,拥有太多的忠诚


大好的女人!穿褐色外套

和步态优美的女人,灯光一样

闪耀着迎面而来的女人

请听我说:我说我爱你

这已经不是一句语言,而是一种

生存态度和答案,时间般无可更改




陶潜


陶潜从一个很远的地方

来到这个黄昏

酒壶挂在松枝上,如灯笼

照耀他的静谧


陶潜坐在自己设计的圈套里

用酒洗涤周身的泥泞

风从酒杯中扬起露水

是什么落在杯中

无声无息


地上的锄头开满白菊

一只迟归的鸟落在茅庐上

误以篱笆为林翮

直到酒壶空空

如一种人生

陶潜的黄昏无比空寂


树下有人说桃花源的故事

谁家的狗吠声传来

陶潜捧着他的空杯子

神色黯然

是一种什么酒终年饮用不尽

在每个黄昏,在酒尽之后

开始点点,滴滴



阮籍


酒帘挑在棚上随风摇摆

像他手上的芭蕉扇

他想芭蕉熟了就落得满地生风

他的眼睛就落到棋盘上扇拂半壁江山

界河越来越窄越浅

时有蝌蚪随波泳动

他举起棋子又放下了


他自放在八月黄昏的边缘

一辆孤独的车马蜗牛般驶向远郊

旅人怀抱他们的油纸伞

他撑起远天的伞面满目云气如幻

山之矜持自在如缓步千年之神龟


他开始啃二十斤蒸豚喝二斗酒

泡在酒里像支简洁的人生草

他略去多须之歧途

筷子和击乐断在了酒斗上

他想象他醉了席地高枕


沽酒少妇对谁说婚后那个酒似的暑天

和酒里掺水的秘密

这时黄昏在她的耳环上旋动

这时他就听见:一只

失足的知了落在棚顶上

并在诗句般短促的路尽头

竹子在林里箜箜地拔节



里尔克与豹


可怜的里尔克

他整个一生都在匆匆忙忙地

逃避那只豹子


自从他在故乡布拉格震颤的村钟下

在波希米亚歌谣的神秘的忧伤里

发现了那只豹子

他就开始奔跑了


他经过英吉利海峡

俄罗斯大雪原

以及巴黎街头的日记散页似的黄昏

经过那些好像生来就在路灯

和广告柱下的暗示般的影子

那些被谁嚼过又吐出来似的躯壳

那些桔子皮一样被酒泡烂了的

男人和女人


他一路奔跑经过了等等

谁知道他换了多少根拐杖

扔掉了多少破烂鞋子

总之他走到哪里都甩不掉那只豹子


可怜的里尔克

他走投无路就随手抓一把诗行

走着插着插着走着

甚至想不到大口喘气大把甩额头的汗


直到有一天早晨

欧洲人首先醒来听说了他和豹子的事

他们没来得及惊叫

就发现被箍进了一圈子栅栏

栅栏外倒着那个脚掌带茧的人



诗人的沉默


你勘探了无数音域

然后把自己留给沉默

那寸草不生的荒野


山在你面前站了很久

苦难洪荒般淹没你的脊背

你沉默如一口古钟

收藏着久远深厚的声音


对自己说一次谎吧,兄弟

说一次谎。你的沉默

展开纯净孤立的真空

它难以间隔喧闹的世纪


被间隔了的只是我们

你使我们难以忍受自己

只有在夜晚,当我们

声嘶力竭之后,耳聋之后

才敢倾听你的哑雷



歪脖树和一个诗人


季节刚开始的时候

你随没站稳的阳光摇晃了一下

就成了歪脖树

永远处于一种临风状态

成为一种危险


换句话说

世界作为一种普遍的倾向

再也没有背景以外的意义

你满意于此

相信阳光也是这样偏斜


但叶子不如你的想象

它随风飘起显示季节的指向

这种背叛倒是深化了你

使你极有形象

也更加执意


在早晨,一个诗人的帽子

被你碰歪了

这多少给了他一种角度

但由此他将孤独难为四处危机



诗人裹在热乎乎的雾里


诗人震怒于自己的清醒

在夏夜

他们点燃蚊香

夏夜就在蚊香上盘旋


诗人劈劈扑扑地啃指甲

或是用别的办法

虐待自己

他们裹在热乎乎的雾里

像几只放心大胆的花蚊子

很少有眼睛

欣赏这种危险


诗人一副蒙冤不白的样子

直到蚊香出现尽头

黎明雾气弥漫

诗人无所事事

就绕行地上的烟灰圈



诗人无家可归


诗人把夜留在稿纸上

独自逃走

(这个夜晚黑得像火柴头)

诗人来到早晨两眼漆黑

(他后悔昨夜没设置一点月光)

事实上这时候

阳光正夸张着爱情、诗

和我们的罪过


(也许第一个发现太阳的人

是个盲人)

诗人紫茉莉一样站在阳光之外

对自己说谎

然后自卑地沉默


直到诗人毫无指望

像个归狱的逃犯回到夜晚

那个火柴头

已成灰色

诗人一面想象自己的呼救声

一面玩味无家可归的自由



诗人和墙壁女人


诗人把女人钉在墙上

让她们成为墙壁

抵挡自己

这些漂亮女人

诗人朝她们扔茶杯和烟灰缸

像浴盆里的水

很热地吻她们的脚趾

为她们眼泪如萤火流窜

她们不知道自己的危险

她们睡着裸着晒着浴着

凭借墙壁

十分坚硬

诗人把自己像只甲壳虫似的

在墙上抛来撞去

(他想象她们读他的诗

欣赏他面色苍白地

恐惧自己的爱情)

他执意把自己挡在女人的墙下

完全逼死



诗人和玩具熊的活动脖子


诗人疲乏于自身的沉重

就把自己变成玩具熊

来去活动他的脖子


诗人的脖子从属于八面来风

他部分地住在脖子上

迷恋诗的灵敏和虚伪

为世界失去了立场

幸灾乐祸


诗人另外的部分则充满自卑

他垂头丧气地想象

歪脖树的贵族脖子

怀疑自己的套着项圈

如日环蚀转动


诗人的活动脖子

无意背叛他的坚定的沉重

他情愿无所适从

让脖子周旋于身首分离的

窘困之中



诗人敲打黄昏


诗人用被酒夸张了的情绪

敲打黄昏

他的筷子在黄昏的桌面上噼啪

如最后的梆子声


这使诗人的情绪近似于早醒

诗人做足了梦

如黄昏又老又累

就把自己放在筷子下

倾听他出梦时的呻吟

倾听他的夕阳破破碎碎


诗人用筷子

同时尺量黄昏和自己的弱点

形成一种老牛摆角的意境

他试着流泪或劲头十足

试着在黄昏的裂纹里

重新打上梦的补丁


诗人举着筷子如浮木

在黄昏在酒里漂流起伏

一片残月的表情



诗人的痛苦


诗人像一头负痛的牡牛

来去踱步躁动不安

他的没有教养的手不断撕扯

衣扣子和头发


这一切都发生在痛苦之中

这使诗人的感觉有如眠蛇出穴

(这之前诗人僵老如这个冬天

一个老去的诗人和一个老娼妓

同样难堪)


痛苦如一把恶火

烧得诗人闪闪发光

诗人迷恋痛苦如鸦片

但另一方面诗人的痛苦十分空洞

这使他变得黑洞般可怕危险


雪花和枯叶子黑白纷呈

冬天在诗行的那边掉扣子和脱发

诗人以痛苦和危险换取生活

直到他忍无可忍

他开始歌唱开始哭泣



诗人和门


诗人烦躁地坐在椅子上

大汗淋漓

在他面前,门居心叵测地敞开

像某种空虚

世界相当于门的形象

如何走出这道门

是这个黄昏必须回答的问题


诗人以脚以手以头

以各种方式和想象扫地出门

被门坎纵横

割得支离破碎

这时黄昏垂下黑帘子

他认定门外飞过他家的鸽子


诗人向往又疑惧

黄昏那边的世界

就设置一道门折磨自己

他的感觉以门坎为轴心旋转

就像一台电风扇

用三只翅膀飞翔

最后依然身在原地


不安的诗人永远在诗里门里门外

这不只为了像门

在自己扇起的风暴里安息

诗人的诗具有无门的意义



诗人和冰淇淋


诗人吹一股冷风

把自己变成冰淇淋

在盛夏提前进入冬天


诗人住在一个冰冷的圈套里

保持冬眠状态

测量女人的白裙子零下三度

欣赏月光和自己的声音

冰天雪地


诗人厌倦于玩火的刺激

情愿置身冰窖

面临冻伤的威胁

他原指望大哭一场

眼泪使他放心自己

但泪水化解极有虚无的危险


诗人无情地冷却了整个夏天

当他开始还原

释放一股冷风

秋天飘霜落叶

街上撒满他的纸套子



诗人的自杀


诗人在早晨醒来

怒气冲冲,决定杀死自己


诗人紧闭门窗

系领带和喝咖啡

考虑利用领带死得圆满结实

还是跳进咖啡里

死得深不见底

(诗人胡须里潜伏的神情

丧天害理)


诗人失身于仇恨

像阴阳人似的抵触自己

他以灵魂为屠场自裁自杀

企图以死为生

从生死自觉里选择诗意


实际上,生活就是出卖生机

这具有自我纯粹的意义

诗人带着生命的残酷热情

精心为自己掘墓

这使他生于诗行之中

死无葬身之地



诗人被销往第五个季节


诗人像一批不幸的服装

还没上市

就被季节扔在一边


这使诗人经受残酷的考验

诗人固执于某个角落

嫉恨时装感冒似的流行

嘲笑季节像一场好事

颠来倒去

其实在被小摊贩

递来递去弄满手汗


服装似的诗人在季节之外

保持没被使用过的清洁

他以相当于教袍的质量

被销往第五个季节


诗人在这个多余的季节

心满意足

他一边随意幻造风流

一边玩味光景惨淡

诗人用眼泪和口水

把自己洗得一尘不染



诗人的目光制造险情


诗人像一只猫头鹰座钟

睁开眼睛

阴险的目光随钟摆来回


诗人的目光使悬崖晃动

风雨倾斜

摇落的彗星铺天盖地

世界住在诗人的瞳孔里

如蜘蛛或书法家

悬挂在线条里


诗人不相信世界的安定

就躲在经验的目光里

翻天覆地

真实的世界使诗人的目光虚伪

(世界平安无事)

诗人的目光危急于分分秒秒

如不安的梆子声

被古老的睡眠浪费


诗人是一种自作自受的谎言

他以动乱的目光制造险情

仅仅使他自危

诗人永远在钟摆上

摇摇欲坠



诗人编织笼子


诗人用诗行编织笼子

他摆弄诗行如一条充满弹性的蛇


诗人住在笼子里

如妓女住在她的阴道里

这是一种生存方式

为此诗人精心构思

把他的笼子做得结结实实


诗人不愿流失于翻翻滚滚的人群

(那些流浪汉、女人和同性恋者

饿狼似的打转

满怀生吞活咽你的野心)

他用他的笼子孤立自己

显示出自我保存的信心


诗人在笼子里展览他的肖像

幻造额外的生活

以特有的方式接待石子、唾沫

和评头论足之类


遇上某个诗人落水而死

诗人时来运转

就像某种稀有动物

所有人都为他提心吊胆和惊慌失措

诗人的笼子由此获得世界意义



丑陋的女人


你带着挑战的形象到来

给所有期待着的目光

一个意外的挫折


邪念的云片晃动

使你的脖子充满倾向

咖啡溢满你的杯子

血色咖啡在表情下深藏

在黄昏前,耳旁的干草落尽

暴露出唯一干净的地方


你深入这个与你无关的春天

深入事物的腹地

腿摆动冬天的树杈

变换着你和背景的角度关系

在这之前,你用乳房

感觉春天的崎岖


你是那个从森林中走来的女人

是创造和修改女人的人

你的眼睛充满穴居动物

把世界推向地平线

以外的某个角落

使所有的视觉

失去了原来的方向



欧洲之夜:疯子尼采


疯子尼采戴着他的黑帽子

在欧洲的黄昏穿行

就像穿行在十月的果园里

这时候,欧洲的太阳

经过爱琴海上的骚动,经过

苏格拉底雕像和罗马教堂的钟声

来到他的枝头

像个熟透了的红苹果


尼采他吹着口哨

手杖划着漂亮的扇面

殷勤地向太阳致脱帽礼

这时候他就发现了他的影子

他的忠实的影子

像片蜿蜒的日蚀拖在身后

尼采揪着帽子在想

也许这一回,他的黑帽子没错

他迟疑地停下来

发现在他走来的路上

落了一地的烂苹果,太阳

凭它的倾斜度歪曲了所有的影子

那些被置弃在地上的

垃圾似的影子,那些鬼祟的

暗娼似的影子

疯子尼采,他忽然愤怒起来

他举手给太阳戴上他的黑帽子

欧洲顿时一片黑夜

欧洲回到了影子的世界


这时候他再也不能很响地吹口哨

很钟摆地划他的手杖了

他就像变了一个疯狂的魔术

变完这个魔术

疯子尼采,他真的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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