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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捷尔纳克《第二次诞生》

俄罗斯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鲍利斯·列奥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БорисЛеонидовичПастернек,1890—1960),前苏联作家,白银时代的重要诗人。主要作品有诗集《云雾中的双子座星》、《生活是我的姐妹》等。他因发表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于195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一直受到诗歌爱好者和文学评论家的喜爱,他的诗作和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的作品一起,撑起了俄罗斯白银时代的文学星空。他的诗情感充沛,有一种见证者式的沉痛力量。虽然为帕斯捷尔纳克赢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主要是《日瓦戈医生》,但他的创作主要还是集中于诗歌。一直以来,他的诗就对中国诗人的创作产生着很大的影响。




雨燕

夜间的雨燕再也无力抑制享受蔚蓝色凉爽的冲动。它敞开声音洪亮的胸怀,悠扬的歌声不断飘向空中。

空中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夜间雨燕的华丽的欢唱,哦,请看,它多么神气,就连大地也在匆匆躲藏!
浓密的云雾不断地飘移,就像股股白泉在锅中翻腾,看吧,看吧,从峡谷直到天边,已经没有了大地的身影。
1915

黑夜在堤坝的喉咙中扑腾,看来,雏鸟还没有喂饱。母鸟宁可自己将颤音扼杀也不愿让其在扭动的喉咙中消耗。
1915



即兴

我用手喂养着一群琴键,它们尖声叫喊,拍打羽翼,我伸直双手,踮起脚尖,卷起衣袖,让黑夜揉搓我的手臂。
漆黑一团。池塘,滚滚波涛。我爱你们这一种类的鸟雀。看来,尖叫着的强壮的黑色鸟喙宁可啄死其他,也不愿自己衰竭。
一口池塘,一团漆黑。深夜的罐罐焦油正在燃烧。波涛在船底不停地拍打,鸟雀对着我的手臂啃咬。月亮如发愣的猎犬的舌头,完全冻结,嘴巴也显得僵直,像硬币伪造者的嘴巴一样,充满了熔岩般的冰的特质。
1915



冬天的天空

整块整块的冰从烟雾中凝聚起来,一个星期就汇入了恒星之流,一群溜冰者自上而下地栽倒,溜冰场与宏亮的夜间撞了个筋斗。
溜冰者放慢速度再放慢速度,在赛跑中高傲地雕刻着步伐。每一次拐弯都会介入一个星座,冰刀在挪威的天空咯咯地刮擦。
空气仿佛裹上了冷冻的铁片,哦,溜冰者啊!那边——同样的风采,那一切,又像长着阴险眼眶的眼睛,大地上的夜晚,恰似多米诺骨牌。

“我向你祈求..”
我向你祈求,不像别人那样祈求,不是经常发生,更不是每周,而是百年时间里只有两次,求你清晰地复述创世话语!
你一定难以忍受那些混合之物,夹杂着神的启示和人类的逼迫。你为何希望我能够变得愉快,你怎么开始贪食人间的烟火?
1915



心灵

哦,获释的奴隶啊,如果你记得哦,时光的俘虏啊,如果你遗忘,根据多人的观念,灵魂是朝圣者,在我看来,却是没有特性的幻象。
哦,在石头上静止,即使你沉没,淹没者啊,即使埋入土里,你也搏动,像塔拉卡诺娃公主一样抗争,当半月堡充满了二月的气息。

哦,灌输者啊!为特赦而奔忙,像诅咒看守一样咒骂时光,凋谢的年岁如同一片片树叶,敲门进入日历的花园围栏。
1915



马堡

我全身战栗。我燃烧起来,又戛然熄灭。我发抖。我刚刚求过婚,——可是晚了,我胆怯,即刻遭到拒绝。她的泪水令人惋惜!我真比圣徒更蠢。
我走到广场。我可以被人认为是第二次诞生。每一件小事都活着,对我不屑一顾,在告辞的意义上站起身子。
石板晒得发烫,大街前额黝黑,铺路的圆石皱眉凝望天空,风就像船夫,在椴树林中滑过。所有这一切是多么相同。
但是,无论如何,我回避了它们的目光。我没发现它们的欢迎。对于财富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即刻逃走,免得痛哭失声。
天生的本能,阿谀奉承的老头今我生厌。他擦肩而过,暗自思忖:“多么幼稚的恋爱。可惜,对他们必须特别地留神。”
“迈步前进,再来一次,”——本能强调说,并像一名年长的经院哲学家,英明地领我穿过难以通行的处女林,里面满是晒热的树木、丁香和情欲。
“先学走,后学跑,”——本能说道,新升的太阳高悬在天顶,看怎样教地球上的土著人在新的行星上重新学会步行。
这一切使有些人眼花目眩。使其他人沉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雏鸡在天竺牡丹丛中啄食,蟋蟀、蜻蜓滴答作响,像钟表一般。
瓦在漂浮。正午目不转睛,盯着房顶。而在马堡,有人默默准备去降临节集市,有人边做弓弩,边吹口哨。
沙子吞噬云朵,渐渐变黄。雷雨的前奏对着灌木眉毛搔痒。天空烧结成块,纷纷脱落,落在一片片止血的山金车上。
那一天,有如对待莎士比亚的剧本,我恰似一名乡下的悲剧演员,把你从头到尾背得烂熟,随身带着进城,闲逛并且排演。
当我跪倒在你的脚前,搂住这片雾,这块冰,这个表层(你多么美丽!)——这股热旋风..你说什么?回心转意吧!拒绝了。没有缘分。
这儿住过马丁·路德。那里住过格林兄弟。长有利爪的屋顶。树木。墓志铭。一切都记忆犹新,并且向往着他们。一切都活着。这一切又是多么相同。
不,明天我不去那里。拒绝——比抛弃更坦率。一切都很明朗。我们两不欠。火车站的拥挤与我们无关。我前程何在,古老的石板地面?
浓雾把行李袋铺放在各处,一个月亮在两个窗口镶嵌。旅客的郁悒在书中滑动,与书一起躺在长沙发上。我到底害怕什么?须知我对失眠症了解得像语法一样透熟。我与它结下联盟。我为何害怕普通思想的出现,犹如担忧梦游病患者的来临?
在月光皎洁的拼花地板上,夜晚与我同坐,下着象棋,窗户敞开,金合欢芳香沁人,角落里,如同证人,坐着头发斑白的情欲。
杨树——是王。我与失眠症下棋。夜莺——是王后。我向着夜莺。夜晚获胜,棋子纷纷闪开,我当面认出白色的凌晨。
1916 1928改定



“你站在风中..”

你站在风中,风唤醒树枝,是否到了让鸟儿歌唱的时刻,这是一棵丁香树的树枝,上面落满了一只只麻雀!
水滴像链扣一样沉重,花园令人目眩,如一湾池水,水在滴落,水在飞溅,仿佛浸着无数蓝色的眼泪。
被我的渴望所滋养,生满荆棘为了对你防护,花园今夜得以复活,散发芳香,喃喃倾诉。整个夜晚它在窗前晃悠,护窗板发出颤动的声音。一种潮湿的苦涩气息突然间掠过你的衣裙。
被那些记录名称和时代的一份奇特的名录所惊醒,花园审视今天的时日,用的是银莲花的眼睛。
1917夏



生活——我的姐妹

生活——我的姐妹,即使今天也热情洋溢,如春雨沐浴人间,可是披金戴银的人们却厉声抱怨,就像麦田的蛇斯文地把人咬伤。

年长的人们发点牢骚自有道理,可是你们的理由无疑十分滑稽,说眼睛和草坪在风暴中都会发紫,还说地平线散发出木犀草的潮气。
说是五月里前往卡梅申旅行的时候,在包厢里将火车时刻表翻来翻去,尽管它被灰尘和面包屑所弄黑,可是比《圣经》的恢宏表述更有魔力。忽然碰到一群吵吵闹闹的庄稼汉,火车刹车,只得停在边远的小镇。从座位上望去,这不是我下的车站,太阳,沉落的时候对我深表同情。

第三遍铃声响过之后,远去的铃声仿佛一再道歉:对不起,没有到站。烧黑的夜晚透过窗帘钻进车来,草原扑向星空,离开车门的踏板。
人们眨巴着眼睛,但是睡得香甜,还有可爱的妖女也睡得酣畅,此刻,一颗心荡漾在车厢的连廊,而洒落在草原上的是车窗的灯光。
1917



“诸位当心,油漆未干!”

“诸位当心,油漆未干!”可是灵魂没有获得提醒。记忆——留存于嘴唇和面颊,还有小腿肚、手掌和眼睛。
我爱你胜过世上的一切,超越全部的成功或挫折,因为有了你,发黄的旧世界也变得比白漆更加光洁。
我的忧愁,我的朋友,我发誓,终有一天它会更白,超过灯罩,超过谵妄,胜于额头上的白色绷带!
1917



出于迷信

伴着一棵酸橙树的斗室便是我的住处。哦,直到棺材放进陈尸所都未被酒店客房所玷污。
我再一次住到了这里,只是出于迷信。墙纸如同棕色的橡木,门扉发出歌唱的声音。
手没有去拉门的插销,你却挣扎着走出门槛。额头碰到你美妙的刘海,嘴唇触到的则是紫罗兰。哦,脆弱的女孩啊,你此次以往昔的名头,让服装雪莲花般瑟瑟哼吟,对着四月发出了问候。
想起来真是罪过——你并非修女:你带着一把椅子走进,仿佛从架子上取下我的性命,并且吹了吹其中的灰尘。
1917



收桨

小船在湖泊的胸口捶打,柳树高垂,相互亲吻、搔痒,吻锁骨,吻肘部,吻桨架——且慢,这一点能够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在歌中,大家可能为此而开心。这可能意味着紫丁香的灰烬。繁茂的甘菊碎片,被露珠浸湿,以嘴唇换取日落之后的星辰。
这可能意味着对苍穹的拥抱,围着大力神张开双臂,充满深情。这可能意味着一连几个世纪将无数夜晚挥霍于夜莺的啼鸣!
1917



诗的定义

这是充满力量的尖利的哨声,这是相互挤撞的冰块的咯吱,这是让树叶结满冰霜的夜晚,这是两只夜莺决斗的声息。
这是已经干缩的甜豌豆,这是豆荚中的宇宙的泪水,这是费加罗从乐谱架和横笛向着畦田纷纷倾泻。
在海滨浴场的深深的底部,夜晚迫切寻求一切东西,

并用颤抖、潮湿的手掌,把星星送到养鱼池里。
闷热——比水中的木板还要平坦,苍穹轰然倒塌,如同赤杨。这些星星应该哈哈大笑,反正宇宙——是个偏僻地方。
1919



麻雀山

亲吻如淋头的流水滋润你的酥胸!终归会有尽头,夏天的清泉不会长流。我们也不会在每一个夜晚起身前往,踏着尘埃去倾听手风琴的低声演奏。
我听说了老年情境。多么可怕的预兆!双手在星空中不再激起一丝碎浪,你难以置信,草地上不再有生命,树林没有了上帝,池塘没有了心房。
振奋精神!享受今天拥有的一切。这是世界的正午。你的眼睛在何方?看吧,沸腾的白沫中融汇着各种思绪,来自啄木鸟,松球和针叶,云彩和热浪。

城市电车的轨道已经在这里中断,成片的松林阻挡了铁轨的延伸。已是星期天了——采集一些树枝,在林间通道上奔跑,在草地间穿行。
洒满阳光的正午,圣灵降临节的漫步,树林定会让我们相信,世界就是这样:像森林一样构思,像草地一样暗示,从云中漫溢的雨丝落在我们这类印花布上。
1917



瞬间永恒的雷雨

夏季挥手与车站道别。为了临别时分的留念,雷霆在夜间摘下帽子,拍下百幅炫目的照片。
一束丁香花黯然失色。在这一时刻,雷霆从田野中采来一抱闪电,将管理局大楼照得通明。
幸灾乐祸的滔滔雨水,在大楼的屋顶倾泻不停,暴雨在篱笆上隆隆扑打,犹如炭笔在画布上写生。意识的深渊开始眨眼,豁然顿悟,就连那些明白如昼的理性角落,也似乎照得粲然生辉。
1917



相见

下半夜两点多钟以后流起水来,一阵又一阵,水管里、水洼里的水朝外涌,屋顶、栅栏上都有水在流动。

人行道上又滑又软,风吹流水像撕破衣烂衫,这时候如果在城里行走,一个人影也不会撞见。
五点多钟,忽然潮湿的阶梯上发出疲惫的响声:“明天再见!”就像画布掉下一片,带着撕裂声掉进水中。

在东方机械地施展妖术预先品尝流水欢乐的地方,好像有一架自动滑车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远方面对冰雪的大杂烩,穿着不整洁的霜衣打盹,喝过了三月的醒酒汤,不时咳嗽,不时哼叫一声。
三月之夜和我并肩而行,夜色见我们争论不休,便伸过冰凉的风景之手领着我们朝家里行走。
三月之夜和我脚步匆匆,偶尔望望闪烁的幻影,那幻影有时像真的出现,一会儿又躲得无影无踪。
这是黎明来临。在大厅里清晨响应预感的召唤,从刚才发出声音的台阶前来和我们两人相见。
清晨带着饰条,像制框的工匠,材木,房屋,还有教堂,全都显得异常,朦朦胧胧,好像镶上了美妙的框框。
它们就像三重的格律,逐次向右方转移位置。趁未醒把它们悄悄移走,谁也没有发觉其中的损失。
1922



主题

岩石与风暴。岩石与斗篷和风帽。岩石与..普希金。还有那个人,那人闭上眼睹,认为斯芬克斯女妖不是我们胡编乱造:不是那个受窘的希腊人的臆测,不是猜想,而是祖先:是瘪嘴的哈姆人,带着天花,也带着黄沙,满脸麻子,像沙漠坑坑点点,就是这么一回事。风暴与岩石。
从悬崖、陡岸、海角、浅滩、沙嘴、林尾疯狂流出的啤酒。苍穹轰轰作响,熊熊燃烧,又被月色洗净,好像下过倾盆雨。没完没了的风景、闹声、烟气。

浪花照耀。像白天一样明亮。这一点谁也不能不凝望。拍岸浪涛对女怪不吝惜蜡烛,并且时不时更换新的。
岩石与风暴。岩石与斗篷和风帽。女怪嘴上带着浓雾的咸味儿。沙滩上到处是湿印子,那是蛇发女怪的狂吻。
他从未见过海妖的鳞片,从未见过海妖的膝盖上那明亮耀眼的星星的反光,怎能相信她的鱼尾的存在?
岩石与风暴与..微笑,一切傲慢的人都觉察不到的、自古至今沙漠借岩石的嘴角发出的最奇怪、最安详的孩子般的微笑。
1923



“星辰飞驰..”

星辰飞驰。海角在大海洗脸。盐水耀眼。泪水干涸。卧室一片黑暗。思绪万千。斯芬克斯倾听糖的浓度。
烛光浮动。而且,很显然巨型塑像的血液已经冻结。沙漠的嘴唇泛出蓝色笑容。落潮时分,黑夜开始后撤。
大海被摩洛哥的海风所触动。刮起沙尘暴。阿尔汉格尔斯克在雪中打鼾。烛光浮动。“先知”的文稿变得干燥,白昼开始闪耀在恒河之畔。



“落日的余晖在草原上冷却”

落日的余晖在草原上冷却,马车的铃声依稀可辨,耽于幻想的蚂蚱如同黑夜发出特别的声响和异样的语言。
草原有时碰到了通道,犹如链条,或是别的物体,清风像马儿掉了笼头,步履蹒跚,神志萎靡。
五光十色的擦布烧成了灰烬,一片清凉,像杆秤上的古铜,举目四望,鸟雀唧唧喳喳,无际的天空开始呈现幽冥。广袤无垠的南方如同歌曲,面对这支歌曲,心绪迷蒙,既不知道究竟什么是黑夜,也不知道该在哪里歇脚安身。

这一瞬间景象持续了片刻,然而,这一片刻却胜过永恒。
1918



快活的人

各种各样快活的人,尽管灵魂各不相同,如果剖示他们的内心,都会发现活泼的性情。
快活的人就像快活公园,也有落花的烦闷时分。快活的人也像快活公园,有趣的是从河边直到大门。
和公园一样,将旧凉亭后面让给荒凉的池塘,又像断了弦的吉他,保留着快活的模样。
1922



春天(之一)

春天,我从外面来,在外面杨树表示惊愕,房屋害怕跌倒,远方颤颤巍巍,天空湛蓝湛蓝,就像出院病人装满衣服的小包。
黄昏时分一片空洞,就像星星讲故事,讲着讲着忽然中断,不再继续,千万只深不可测的发呆的眼睛一齐露出迷惑不解的疑虑。
1918



春天(之二)

鸟儿唧唧喳喳,一派热诚模样。阳光把马车上的油漆照得锃亮。磨刀石上不再迸射出火花,迸射是迸射,在阳光里一闪便消亡。
从敞开的窗户望去,云彩如同鸽子,一片片向白云织成的锦缎落去。它们发现,一场大雨之后,篱笆明显消瘦,十字架也瘦了少许。
鸟儿唧唧喳喳。歌声像波浪一样,从学校里涌出,向路边石柱降落,伴着线轴咔哒声,梭子嚓嚓声,还有阳光下镰刀不停地闪烁。火花不再迸射,迸射了,随即熄灭。这是花钱的日子;在学校上空飘起朵朵云彩,磨刀人真是运气,因为世上的妇女有的是刀子。
1919



致友人

或许我不知道,若是钻进黑暗,夜晚也就永世不会进入光明,我——是个畸形儿、千万人的幸福抵不上百来人无所事事的幸运?
难道我没有比较五年计划,没有随它升降、沉浮?但我怎么背负着沉重的胸廓与因循守旧的事物共同相处?
在伟大的苏维埃时代也是枉然,崇高的激情被剥夺了立足之处,留下了诗人位置的一片空缺,即使不空,也是危如朝露。
1931



致阿赫玛托娃

我觉得我挑选的词语,像您创作的原生面目。是我错了,——可我蛮不在乎,反正我不背弃这种错误。
我听见潮湿屋顶的低语、木块的渐渐熄灭的安闲。自第一行就跃然纸上的城市在每个音节中成长和回旋。
周围春意盎然,城内却寒气袭人。吝啬的订购人更为严厉。眼睛刺绣般地爬在灯后,霞光闪耀,没把腰板挺直。呼吸着远方的拉多加湖面,朝水中奔赴,抑制衰弱的体力。在这样的闲暇中毫无所得。水道中散发出柴垛的霉气。
水道上,热风就像空核桃,随波起伏地航行,徐徐飘动树枝、星辰、灯笼、路标,以及自桥头向远方眺望的女裁缝。
眼睛具有各种各样的锐利,形象也有各种各样的逼真。但奇险堡垒的一个开口——就是白夜目光之下的夜的远景。
我看得出您是这种面貌和目光。它不是以诙谐和俏皮对我开导,五年以前您就是靠它

把懊悔的恐惧别上了韵脚。
但是,根据您早期的书籍(凝集的平凡稳固在其中),在一切方面,它像火花的导体,以往事迫使事件猛烈搏动。
1928



致茨维塔耶娃

你把衣袋翻过来,有权说:请发掘,请探索,请找寻。我反正无所谓,管他浓雾怎么潮湿。过去的一切——如三月里的清晨。
树木站在黄土地上,厚呢外衣格外软柔,虽说那根根枝丫也许在角落里不堪忍受。
晨露落在树枝,使它震颤,细细流淌,似绵羊身上的柔毛。晨露跑动着,刺猬一般抖擞,鼻梁儿旁边蓬松干燥。我反正都一样,无论听到飘自何方的何人的交谈。过去的一切——如春天的庭院,它的四周烟雾弥漫。

我反正都一样,不管在我身边穿上什么式样的连衣裙。过去的一切,像消逝的梦,其中也有着诗人的命运。
波涛翻腾汇入许多支流,诗人如烟雾向前推进,从不幸世纪的窟窿之中跨入另一个难以通行的绝境。
他会浓烟滚滚地冲出压扁在饼中的命运的泥淖。如同谈论泥煤,后辈们会说;这种时代可以燃烧。
1928



空间

——致H.H.威廉-维尔蒙特
金刚砂粘附在脚上。凿孔的声音微微沉寂。小径上的一颗颗雨珠像一只只小鸟在枝头栖息。
白桦的柔荑花开始变暗。柳丛呈现幽黑的色泽。乌云翻滚,像载重车队,根据标志在路上耽搁。
糅合着公路上的泥浆,

准备重新根据手的挥动,像一辆沉重的马车,竭尽全力向前猛冲。
用不着等待许久。愁眉不展的高空的运动,——连绵不断的雨,出于所需,把一串串玻璃珠挂满长空。
浅紫色的蘑菇,像布满斑点的五戈比硬币以不通行的车辙作枕,看哪,这该是多么合适!
铁锹在砂子中咯吱作响,仿佛上牙敲着下牙,直打寒战。坚实的铁路路基不愿与任何人发生关联。
这路基被我所关注已经将近四十年。渴望着玻璃和水泥,轨道的足迹向前伸延。
星期二有祷告和法令。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忧虑?不是为此,也不是这样沿着枕木敷设铁路。
为什么钢铁如水似火从堤坡哗哗拍打道口,顽强的钢铁日日夜夜朝着北方疾速奔流?
那是城市,——什么地方能够计算莫斯科聚会的诱人图景,阴雨天的闪烁的细线,穿不透的黑暗的诱惑性?
那是城市,——请你看看,夜间它怎样灯火通明。它的内部装饰着一件往事,如同装饰着彩灯。

它以死气沉沉的怪诞遮蔽嘭嘭响的生日礼物。它像纸扎的城堡,往其中插入了偶然之烛。
它自山上撒开灯笼,为了驱逐历史,燃烧历史,熔化历史,如同某种无名蜡烛的硬脂。
1927



巴尔扎克

遍体金黄的巴黎在繁忙中运转,复仇般长久期待的雨丝在全身披挂。街道上飞扬着尘埃。栗子树怒气冲冲地绽放鲜花。
炎热像釉一般覆盖马匹和长鞭的啪啪的声音,如同篱栅上的豌豆,在窗口颤动全身。
敞篷马车无忧无虑地疾驰。一天的难处一天当。他们能待到明天的朝霞?

树木怒气冲冲地把鲜花绽放。
而他们的人质和债户,藏到了哪里?啊,炼金术士!他垂头俯视僻静的小巷,仿佛是在浏览书籍。
恰似垂柳,耷拉着一对大耳朵,他俯瞰下方,像窥探禁伐区,如同蜘蛛,他为巴黎编织着安魂曲。
他彻夜不眠的眼睛构造得如同纺锤。他编织这窟宅的历史,像编织细细的大麻纤维。
为了从可怕的债主的羁绊下赎回自我,他必须白白地消隐,把全部纤维线退下线轴。

为什么向别人赊购巴黎,连同交易所、场地和人群,并把乡村宴会的从容投进爆竹柳的树荫?
如同奴仆,对自由充满了渴望,像年老的会计期求养老的薪水,而这只拳头上的重量如同石匠的大锤。
他什么时候擦去汗水,把咖啡色的干土轻轻拂去,免得让自己遭受马太福音第六章的忧虑?
1927



“魁梧的射手,谨慎的猎人”

魁梧的射手,谨慎的猎人,心灵漫溢时的持枪的幻影!莫要没完没了地对我追捕,莫要像剁饲料一般剁碎我的感情。
让我在耻辱的死亡上站起身子。夜间,给我穿上河柳和冰的服装。早晨,从湖的沼泽里把我惊飞。瞄准吧,完蛋了!趁我飞翔,赶快开枪!
为了这响亮的离别的崇高,哦,我的受到轻慢的人们,我感谢你们,亲吻你们,祖国、羞怯、友谊、家庭。
1928



雄鸡

整夜,流水毫不歇息地工作。哗哗的雨点恰似油锅的沸腾。从浅紫色的屋顶下冒出热气,大地烟雾缭绕,如同汤盆。
雄鸡一声啼叫,万鸡齐声呼应,我听到的时候是多么震惊。草儿何时抖动羽毛,一跃而起,向露珠讲述我的惊恐之情?
按名字依次抚摸岁月,按顺序挨个呼唤黑暗,它们开始向大家预报爱情,向雨天和大地预报变幻。
1923



铃兰

酷热自清晨开始。但是,只要拨开灌木,沉重的正午就会喀嚓一声碎裂在后方,在金钢钻的下面折断全部。
它的肋骨和光线扑通一声,栽倒在颤抖的光彩的边缘,就像一箱松手的玻璃从汗津津的肩膀滑到地面。
盖上了可以悬挂的夜幕,这儿的洁白被煤炭染黑。这儿的春天清新无比,

如同乌格利奇,神话般优美。
炎热的无情的屠杀不会从林缘朝这里猛扑。于是你走进树林中,你与桦林面面相觑。
但你已被预先告知。有人从下方朝你们窥探,潮湿的沟壑已经缀满含露铃兰的干燥的雨点。
他走了过来,欠了欠身子,仿佛垂悬着一串串露珠,分成手指,分成两枚,分成一枚半——从根基分出。
像锦缎,无声地沙沙作响,他的花序像莱卡狗一般相互紧靠,
树林里的昏暗同心合力把它们拆成一双双手套。
1927年



双叶长距兰

——致B.B.柯尔泽夫
前不久在这林间小道有雨儿散步,像打记号者和土地测量员。雨水落入珍贵的蜡烛的耳朵,铃兰的叶儿沉重得如同铁片。
被寒冷的松林所疼爱,他们露珠般挂着耳垂,不喜爱白天,孤独地生长,甚至单个地流溢出香味。
当别墅里喝着晚茶,雾气鼓起蚊子的白帆。

夜晚偶然把吉他弄得哐啷一响,像乳白色雾气钻进了三色紫罗兰。
这时,每个夏天,每张脸庞,每种思想,每一在过去能够拯救的现象,每一在将来能从命运之手获取的良机,——全都散发出双叶长距兰的芬芳。
1927年



城市

只有一俄里了,在阴雨天和帚石南的毛细管里,是被你加盐的浓雾。你燃烧,像咸沼,把空间烧焦,如同沙洲,炽热的盐土,如灯笼之光在玻璃上蔓延,——这是以反光刺穿黑暗的消防瞭望塔!
迎接着信使,广阔的树林通过空气冲出城市,像冲出海洋。这是寒鸦、十字架、花园,和空地上的流动的客栈。车门外,一切越来越快,

万物疾驰如飞。
这是未卜先知的树枝,以脑袋对天发誓,飞上乌云。这是以黑色的发誓让基母塔拉卡尼亚近郊发起癫痫。这是柳别尔卡或柳班。这是马刺、茶碟、宴会厅和窗扇的喧哗,哦,黑沉沉的铁路站台。这是面包片与菊苣汤、长筒靴的昏昏欲睡的分歧。
这是舰队早晨的换班。这是昏迷状态与车轮和弹簧的争论。这是损失与复得相撞的轰隆。这是对目标过高估计的当当响声。
风儿摆动着阴雨天的衣裳与面纱。远方与词语一起滑翔:

未必就是灌木的询问、铁锹和车站的絮语、穿草鞋走路的农民和小鸟的欢唱。九月的日子聚集成一个整体。在这些日子他们到齐了。悲哀的仪式。陈设被抢劫一空。赐以哭泣。这是大家的、使大地必遭毁灭的仁慈。
这是几篇小说,以吝啬鬼的命运列入迟来的拍岸浪和莫斯科近郊站台的信号。这是槭树叶下的桥板。这是柔软光滑的贮存品,有着瑟瑟发响的美丽,有着种植池塘的带翅膀的种子。遍地是涟漪和浓雾。遍地是装在大车上的家具什物。遍地是霖雨。遍地是悲痛。这是我们城市的算命天宫图。
枕木号啕痛哭,急急离去。喘不过气来的火车头,以响成一片的声音搅浑汽笛,滑动着,用蒸气触犯杨柳。

数数站名。该到了。该到了。城郊当成了缓速的地区。窗户泪流满面。火焰。眼睛。平民百姓!刹车台打起呼噜。
不知在哪儿,水汩汩地流淌。像流入敬若神明的头巾,不知在哪儿,喘息着夜间的乌云、电线、楼房、夏天和雷声。
不知在哪儿,水汩汩地流淌。不知在哪儿,不知在哪儿,鼓着鼻孔,跳动着事件、秘密与灾难,怀疑自己受到了别人的追踪。
不知在哪儿,大雨倾盆,黑夜在茶馆里撞见了两人。第三位在哪里?三者之中,黑夜对秘密追得最紧。
从火车站的拱廊
到禁伐林的边缘,
你,由秋天创作的前所未有的小说,
被轻便马车的隆隆声在雨中展现。

像灯笼一般,——扩大你的故事,
关于二楼饱受的苦难,
关于爱情,关于牺牲,
还有就是关于分期付款。

什么东西比得上女性的力量?
她是多么地大胆狂妄!
她取下世界,当房屋居住,
她在身后烧毁海船。

我担心,天空引导我,
像引导他们,通往
有人居住的危险的房屋,
那儿的墙壁有莫泊桑的幻象。

那儿,屋内住着巴尔扎克,那儿,潮湿的十二月和可怕的西方像岁月一般爬进窗口,成了衣橱的预言。
像没有成功的牌阵,像注定难免的纸牌的掉落。谁想得糟糕,谁就可耻,只有天使能对我们进行折磨。
角落里,是微笑,面颊上,头发中——是鲜红的清凉。耳朵和短上衣混搅一起。一副手套——是两块巧克力糖。
膝盖内——是绝境的瑟瑟声音,在这样的绝境里,
山楂从步行、劲风、无伤草和桃红之中

领略了畅快的休息。
那儿,地平线像卢比肯河,那儿,穿过捣毁的花楸树的濒死状态,朝雨中猛烈地奔跑着笛声、车辆和云块。
1916



“冬天毫无诗意地..”

冬天毫无诗意地从十月信步走进我们的散文。苍穹宛如帷幔的花边,从高空垂到大地的表层。

初雪后雪橇的痕迹依然清新、纵横交错、惊心动魄,如同消息,在这些日子的超凡的新现象中,你,革命,全身上下充满活力。
西伯利亚囚徒之中的贞德,你是为首的服苦役的女犯人,还没来得及作任何准备,就一头扑入人生的水井。

你走出昏暗,女社会主义者,砍出火光,像一堆火镰。你号啕大哭,以妖蛇的脸庞使我们结冰,又使我们红光满面。
被打靶场上的轰隆深深吸引,远处的打靶场异常热闹,你摇动着疏远的火光,恰如在手中旋转着街道。
狂欢的白絮漫天飞舞,打出高傲的、模棱两可的手势;就像精益求精的艺术大师,你闭口不提自己的功绩。
如同诗人,燃烧完毕,改变主意,你在漫游之中寻找消遣。你逃避的不只是一帮财主,一切无聊的琐事都令你生厌。



父辈

事情发生在我们身边。它与我们成了话柄,还会淘汰。然而,岁月急速变迁,磨灭了痕迹,仿佛一个年头成了一九与五之间的〇,磨灭了痕迹,没有往昔,往昔没有留下任何标记。
夜晚仍旧处于战斗状态,
可晚霞没有抓起步枪。
然而,

我们观望一番:
实际上更为明亮。
处于战斗状态的夜色
被罢工
沉陷进半睡眠状态。
这个夜间——
是我们的童年
和教师的青春。

夜幕降临之前,
颠覆事件,
小组和英雄,
爆破手,
银版照片,
着火的心灵。
三驾马车在大道上行驶,
但是,沿大道建起了工厂,
“萨瓦”正在发展,
“维库尔”正在偏僻地方完善。

一声紧一声的鼓的敲击
震聋了铁路上的信号。

糟糕的四轮大车的轰鸣——
第一批敞车的辘辘。
农奴制俄罗斯
从桎梏中
走了出来
进入空地
在改革以后
称为俄罗斯。

这是民意党人,
彼罗芙斯卡娅,
三月一日,
穿着腰部带褶外衣的虚无主义者,
刑房,
戴夹鼻眼镜的学生。
我们父辈的故事
仿佛发生在
斯图亚特王朝时代,
比普希金更遥远,

似乎在梦中出现。
也无法更近:二十五年——在地下活动。宝贵财富——在地下。在地上——是毫无灵魂的万花筒。为了发掘宝贵财富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到眼睛疼痛的地步。为顺从它的意志,我们亲自下坑道。
这儿有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隐居者未能料到在他们身边没有搜查,把珍贵的遗物带到博物馆,走向绞刑并且

将他们秘密工作者涅恰耶夫的光荣
埋入地下,
从时间中
隐藏敌人和朋友。

这是昨天的事情,
假若我们提前三十年诞生,
走出庭院,
在煤油灯的昏暗中,
在蒸馏瓶的闪现之间,
我们一定会发现
那些女实验员——
是我们的母亲
或是
母亲的女友。

庭院里下着蒙蒙细雨。
宫殿里平息了混乱。
油灯渐渐熄灭。
非常暖和的天气。

城市空无人烟,一片死寂。黑夜呼吸着凋谢的花叶和墓地的飞帘。阒无一人。广场打着盹儿,她的梦很不吉利。
但是,报告正在书写,用的是约定的文体,四轮马车对灾难一无所知,丁丁当当地响在涅瓦河畔。而九月的夜晚被珍贵财物的秘密所闷死,甘油炸药不让哈尔图林睡得安宁。
这个夜晚将停留在

昏睡状态,直到旅顺之战。电线杆将成为断头台,赏给首领。牺牲与电报的絮语更加频繁,叫谍报机关昏昏欲睡,总有一日那个冬天将会出现,万物将会复苏。
我们出生在世界。傍晚前的太阳,随随便便地
把我们招呼到窗口。我们胡乱地把生疏的落日视为神物,面对望远镜中的景象,我们大为震惊,不管如何震惊,

有谁能够大厦的天窗
回望百年前的场景。将透过浓雾
射出条条光束,
正如拉奥孔带着灯火走进黑夜,
在酷寒之中,从苍穹
将成为烟雾,拍打它的背部。
裸露身体,
如杂技演员,
滚滚冒出,拥抱乌云。
正在悄然消逝的日子
将会平稳地
运动在起自阁楼的
电报网的
铁轨之上。
过了一会儿,
光芒闪烁,仿佛给回头的浪子
把道路照亮,
以免这个日子在路上
扭断自己的脖子



童年

我十四岁。工艺美术学院那时还只是雕塑学校。侧面,即工厂坐落的地方,楼上,是父亲的工作室。一俄里之外,在有着身披百年尘埃的狄安娜和画布的地方,是我们的家门。石板的地面,石板上满是泥泞。

这是冬天的密林地带。自十二月就灯火闪耀。旅顺已经失守,但巡洋舰驶入海洋,调兵遣将,等待着分舰队。暮色、颜料、调色板和教授都凝望着市邮政总局的古楼。
这么多类型,这么多脸庞!这儿是精神病患者。这儿是蠢人。这儿有东西微微闪光。这儿是道地的黄口小儿。教室里水泄不通热得如同暖房。七嘴八舌的议论与沙沙的脚步

汇成一片。
有那么一次,当墙外一片喧嚣,如同水浪拍岸,毫不减弱,房间的漩涡却静止不动,大地上满是瓦斯,——响起铃声,人的嗓音越来越近:——原来是斯克里亚宾。哦,我该往哪儿逃跑,摆脱我的上帝的脚步声!
节日临近,几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半年终结了。乐器日日夜夜表露心弦。

即使自凌晨就着手创作,岁月也不饶人。圣诞节快过完了。献给圣诞树的礼物如此之多。哪怕能够等量交换!
彼得堡之夜。多刺的脚步使空气凸起,像黑色的冰块。没对任何人加以阻挠。有人穿大衣,有人穿皮袄。月亮像半卢布的硬币,寒气逼人。这是在纳尔夫区。人群往两旁闪开:来了加邦。大厅里人声嘈杂。难熬的闷气。五千人数着树木。

白雪自街道飘入门厅,在楼梯上扑腾。这里是助产院,在没有油漆的拱形腹腔里世纪以未加粉饰的一团碰撞房间的墙壁。
声名远扬的黎明。形如黑莓和红莓苔子的云朵。听得见长廊的嘎吱,稀汤的热气团团升起。人们跑动着,从长廊奔向大门,在战旗之下,从大门涌向严寒,涌向被冬天点燃的宽阔的大地。
八级浪涛,又来了九级巨浪,很远很远,极为壮观。帽子从头上冲走。上帝啊,快拯救你的庶民。左边——是桥梁和渠道,右边——是墓地和城门,后面——是森林,前面——是转运站的轨道。
在石岛上。到处是民众的汇集。地洞,便道。游行队伍的后面摆动着尾巴——砸断了插销的十字路口和人群川流不息的街道。公园旁边的游行示威者。走上特罗伊茨克大桥。
涅瓦河的八声巨响,又来了第九声巨响,疲倦了,像荣誉一般。

这是——
(左边和右边
已经快步疾驰。)
这是——
(响起枪声:
我们还以为是镇压。)
这是宣过誓的
王朝
筋骨
断裂。

跑动着的人行道。
天色入暮。
白昼没有起床。
以街垒的射击
回答
轰隆的枪炮声。
我十四岁。
一个月后就是十五。
这些日子,如同日记。
胡乱地翻开,

就能读上一通。
我们打着雪仗。我们揉搓雪花这些自天而降的个体,这些雪片,素有细孔的实质。这王国的崩溃,这醉醺醺的落雪——在一月里的波瓦尔大街拐角的中学校园。
不是天高气爽,就是大雪纷飞。入党的人们模样如同雄鹰。这是说年长的人们。而我们:对希腊人粗鲁无礼,也不受处罚。把课桌推到墙边,在课堂上玩起“议会”游戏,并且耽于幻想,在秘密的格鲁吉亚区。

雪下到第三天。傍晚仍旧下个不停。可是一夜之间,天气骤然放晴。清晨——从克里姆林宫传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学校的督学..致命..谢尔盖·亚历山大罗维奇..我喜爱二月里的暴风骤雨。



农夫与工人

还在三月暴风雪在地图上撒下全部色调。把风雪帽拉到额上,国土酣睡着,像旱獭一般。白雪躺上了树枝、电线、小分队、龙骑兵的帽徽以及铁路的枕木。
但远方并不赏心悦目。不管辽阔大地怎样欣赏自己,——展翅千里,伸向蓝空,可是,贫穷就像未榨净的酒糟,喷放出剧烈的浑浊的酒气。在严寒中错放了一百度的贫穷。

现在老爷们家里灭火器具全力效劳。众多的大胡子指挥着庞大的火光,摧毁着可怕的事物。骑兵部队已在活动,一片怒号:起来,奋斗,工人群众。
晒得彻身黝黑的人们
奔跑,奔跑,
乘着雪橇,
穿过小树林的深密处,
他们曾在这里就寝,
并从卧室里
逃身。
在松林中,
一路上
冷漠的月亮占卜吉凶。
一只红色的公鸡
向上戳着,像雪橇的支柱,
装腔作势。

云杉向雪橇俯身,
声声喘息,
升起雾气,低声抱怨。
那儿有火光。
那儿是县城。
那儿是警察局长友好的住宅。
还有火车。
还有异口同声的传闻:

罢工的幽灵只在城市的马路上游荡。
夏天。五月与六月。罗兹近郊的机车的怒吼钉子钉进空气。道路的浮肿干裂了。在枢纽站的侧面轰隆隆的反响静息下来:现在,玻璃和射击过的弹壳纷纷散落。
开始了,像通常一样。在市郊村落与部队的相撞成了推动力。

双方遭受损失。
但重复在安葬日的
对群众的残杀
使工人激愤起来,
点燃了复仇的渴望。

于是,百叶窗
开始隆隆作响,
城市
不听驾驭,
完全袒露,
毫无分寸,
从未这般死心塌地、
不知羞耻地裸露出本来的面目。
塑像也是这样,
丧失了视力,
却有了体格的匀称。
城市成了一尊雕像。

白天,事务所关门停业。
下午五点,

街上就禁止通行。
在死气沉沉的罗兹,
晚霞如同汽油
向四处蔓延。
工人们义愤填膺,
选择了会让站作为目标。
变得荒凉的城市
构筑了一道道街垒。

夜间,部队集结起来。
马路上枪炮齐鸣。
避开鹿寨,
丢弃街垒,
从屋顶上逃奔。
大炮轮子每转一次,
总是会有
炮手阵亡,
马儿每拉一次边套,
威望就陡然跌落。



海上暴动

一切都叫人腻烦。唯独你令人百看不厌。岁月疾驰如飞,一天又一天,一年复一年。大海啊,你以浪涛的白色的热情躲进金合欢的白色的芳香,这样,你也许能够把时光化为点点滴滴。
你陷于一堆大网。你发出鹤唳一样的声音,一股水流,像喷泉,打趣逗乐,还像耳后的一绺头发,在船尾呵痒。你在孩子们中间做客。但是,当远方呼唤你回家,你掀起前所未闻的暴风雨,作为回答!

古老的宽阔海面泡沫飞溅,咝咝作响。敏捷的拍岸浪由于辛劳过度,变得穷凶极恶。狂暴地四下飞溅,一意孤行地咆哮,毁灭,掀起海藻,随心所欲地对木桩迸溅。
发狂色泽的孤零把船帆的索然无味挤到后面,暴雨之墙移近。苍穹越发低垂,斜着掉落,一个跟头蹿了下来,像海鸥猛触海底。
不安的云块,像电镀的黑暗,笨拙地,左右摇摆地,偷偷爬进这儿的海湾。蓝腿的闪电青蛙一般蹦进水洼。长腿的缆索忽此忽彼地抛掷。
万物准备打鼾。螃蟹向岸上攀爬,牛蒡的小头向沉重的太阳中心倾斜。大海低声打着呼噜,在离坚德尔一俄里半的地方,装甲舰像灰色的小山呈现橙黄色的点点花斑。

太阳落山了。突然,“波将金号”像电光一般闪耀。从餐室的上甲板上涌出大群的苍蝇。腐肉散发出臭味..黑暗落在海上。光线喃喃抱怨,直至黎明,并在晨曦之中熄灭。
凌晨的

巨块涟漪,像水银剃刀,沿巨物之脚轻轻滑翔。铁甲舰从高处向它们俯瞰,开始呼吸,开始振奋。人们唱起祈祷文。开始冲洗甲板。把拼板搬到海水中。
没有水兵坐进餐厅默默地喝水、啃面包,这时,突然传来命令:“后甲板上,全体集合!各就各位!分成两班!”有人穿着制服上衣,怒气冲冲,面色阴沉,高声喊叫:

“立正!”从缆柱上对七百人厉声叱骂。
“不满意吗?!谁想吃饭——请进餐厅,谁不愿意——吊上横桁。服从命令的站出来!”水兵们唉声叹气,没人动弹。突然,成群地从缆柱急速如飞地冲向炮台。“够了!站住!”野性发作的菜汤圣徒大声嚷叫。
一小群跑动的人

落在后面。
他横在路上,
把他们拦住。
——又搞阴谋了?!——
他发出命令:
“水手长,
拿防水布!
卫兵队,
把他们罩住!”
其他的人
成群地挤满炮台,
在恐惧中等待着
即刻就会降临的一场处决。

心剧烈地跳动。
有一颗心
忍受不住剧痛,
号叫起来:

“弟兄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声音颤抖着:
“弟兄们,揍他们,揍这帮恶棍!
拿起武器!
自由万岁!”
钢铁的铿锵和脚步的沙沙
滚在
炮舰的甲板上。

起义的火焰腾空而起,
飒飒作响,
达到后桅的高度,
吹得更旺了
恰如
用短柄链锤
划出了一道道火弧。
“我们干吗你追我赶地跑步!
给我站住,恶棍!

我准会把你抓住!”砰——砰——砰..扣动扳机,急速的射击。砰——砰——砰..子弹在甲板上蹦跳弹出甲板,砰——砰——砰..蹦在水面上,蹦到落水者身上。“他还在船上?!”对着水面和空中一阵齐射。“啊哈!你在凶狠地诉怨?!”射击,射击。在脚边,在船舷,向旅顺挺进。
机舱里,坐卧不宁,还不能确切弄明后甲板上情况如何,

这时,马柱申科
身影飘过锅炉,
飘过机器的栅栏,
像庞然大物
走了过来,
朝“地狱”俯下身子,
嚷道:
“斯捷潘!
我们胜利啦!”

机械师站起身来。
相互拥抱。
“我们自个儿干吧。
请放心!
把他们押起来了。
但还有很多风险。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斯捷潘,——
副机械师怎么样?”

“他一个人呆着。”
“那很好。
把他带上来。”

一天过去了。
在晚霞中,
穿上薄如烟雾的夜幕,
一个水手用喇叭对水手们叫嚷:
“起锚!”
声音在云中消失。
铁甲舰开往敖德萨,
在这座庄严的小山上
闪烁着
黄橙色的花斑。


大学生

巴乌曼!送葬曲使队列震颤的名字!一步一步地向旗帜鞠躬,在满是人头的马路上,阳台缓慢费力地走动,与此同时,在阳台的下面,发出不戴帽子的声音:“在严峻的斗争中,您英勇地牺牲。”

从高高的阳台一个单独的女中音失去知觉掉落下来。接着,齐声附和。女中音变成号啕痛哭。万物静穆。听得清楚,钟楼的严寒怎样刺骨。砂糖一般的尘埃如旋风呼啸,迅速播散在队列中间。
合唱在远处静息下来。黑暗——头发蓬乱。如絮的雪片遮住了门下空隙。抻平身上的围裙,黑色的众人从鄂霍特尼向莫霍瓦亚大街移动,在伸张正义方面,与大学生们比个高低。
有个地方,人们在参加葬礼,敬意已经表示。公园里,咿呀叫声沉寂下来,瓦冈科夫的尘埃——静默无声。乡村墓地的野草上星星开始操劳。苍天打着盹儿,躲藏进银色的菊花林。
黑暗。漫无目的地乱窜。

突然,像在贮藏室的通道里,街的拐角——处于黄色的灼伤之中。广场上一片灯火!暴风雪像浅黄的马,狂奔乱舞。可是在枪骑兵的帽子里面,狂舞着的却是书店、大学、练马场。
荒芜的寂静把不眠的帽圈投向书店的屋顶。但是,人们刚刚从火光中进入寂静,它就被齐声的射击所划破——“混蛋!”慌乱。叫喊:“有埋伏!

往后撤退!”疾速奔跑。
闩着的大门。毁掉它!挤动了。飞奔而进。入口处、衣帽间、拱顶。“对不起。让开!”壁龛、楼梯、敞廊、大衣、试管、硫酸。“安静,安静,请放好。别作声。准备离开。”通往不同方向的门。对着硫酸盐和油画颜料发出的一声叹息。推开“柯尔特”手枪,“波尔特”放到地板,卷起袖子,走向衣橱。夜里的回声:

“三年级!想点对策,去包扎所!”“老兄,外面大雪纷飞。”——那又怎样?“有什么法子。她已经奄奄一息。”
而广场上聚集着人群。被黑暗吞没的罗蒙诺索夫。一汪汪温暖的松焦油。弥漫着血腥味的严寒。尸体摆出飞翔的架势。窸窣作响的雪堆。白雪皑皑,永恒地、短暂地、分散地显现。
有个地方,正在举行集会。集会上的怒吼透过门上玻璃渗进病房的昏厥的沉默。
“抗议,抗议!打倒暴君!”
执拗地震颤着的门,
毛玻璃的乳白,
额头上的纱布。
昏迷状态。



十二月的莫斯科

城市在做梦:
梦见熙熙攘攘的
一切,
除了密探。
焕然发光的远方,
从勃列斯尼亚区的四周,
飞往
三山的太阳,
如同飞往溅落的黄米,
并在黍田里沐浴,
令人萌发
作画的愿望。
太阳用望远镜观看,
侧耳倾听

隆隆的炮轰。整整一天到了尽头,几天几夜引人注目。池塘中的晚霞映射到人的腰部,结冰的防栅不高过前胸。
无忧无虑的人群来往不绝,就像终日闲逛的美女。昼夜,完整的昼夜,狂欢的凉鞋不停地工作。为了毁灭去看无产阶级的圣物,用生命开玩笑,微笑着推摇着柱子。这是个别的场景。“亚克瓦留姆”公园,群众的集会。不管里面怎样大叫大嚷,义勇队员带着有导火索的炸弹,昏昏沉沉地坐在前厅,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卷。嘴里含着这支“火绒”,像在吸吮灯笼的引火线。
乌烟瘴气之中,在玻璃窗后,他看见:人行道上没有人影。他还看见:在积雪的圆场上,龙骑兵制服像离开疾飞的树枝,

从马镫
和弄直的马鞍上
飞奔而下,
纷纷地
像苹果一般
弹跳。

脸色苍白的吸烟者
叼着第十支烟卷,
推了推剧院的大门,
走向
外部空间,
进入黑暗。
喘口气该有多好!
轰隆一声..
接着——就像大草原上的马群——
成群结伙地,
四散跑开——
他很快觉得一阵轻松。

军刀。
女人头巾。

沃古尔人的络腮胡子和嘴脸。篝火低沉地说着呓语。严寒惹出了麻烦事儿!从马什科夫胡同发出密集的炮弹轰炸菲德勒学校。一百五十名奋斗者反抗着不胜枚举的黑暗。
此后城市一连十多天空空荡荡。警察消失了。雪地上没有脚印,平平整整。街垒的瞄准具弄直马路的弯曲。

路上空无人烟,
官吏像野牛,变得少见。

到处是一堆一堆的车厢,
它们是马力牵引的遗物。
电流的电线
已经架设
将近一年。
但是,
这位与远方打官司的电流先生,
为了斗争,
未经裁决,
就断然抛弃了全部电网。

十天以来,
无论燃烧瓶
朝米乌斯基公园
怎样连续射击,

这地方与哒哒声却相处融洽。
在星期四,
射击刚刚停止,
大家的视线
急速
抬向上方,
像举目观望马戏院圆顶:
空中一片飕飕的声音,
电线杆、网柱,
漫天飞舞。

它们——就像乌云。
漆黑一团。
人们谈论防守的终结。
市民疲倦了。
必将向右倾。
“米恩——里曼,”——
月台上被风吹积的雪堆

在晚霞中
瑟瑟作响。
谢苗诺夫团
派往布列斯特支线。

这么说,完蛋了?
垮了?
这是经过战斗,
经过夜间的站岗,
经过严酷的寒冷,
六人一起,
持着温切斯特式连珠枪?..
胡同
跑在他们的前面
舔着脚掌。

旁边的花园打着寒战,
沙沙地发出冰冷的银光。

但是,也该打定主意了。
天色入暮。
围攻越发增强。
在一声紧一声的炮轰中,
板棚像戒指一样闪光。
在燃烧着的花园的树下,
旋转着
鬼魂附体的炮弹,
掀走仓库的房顶,
像掀掉乌鸦的小巢。

狂奔乱跑!
真能开动脑筋:
先去澡堂!
再想法子。
若是澡堂完好也就罢了。

奔向门口——一片嘈杂。
苍天以野猪的尖叫

追捕变得糊涂的大地。脚步声,慌乱,锅炉的哭诉。
在霞光之中,普罗霍罗夫的厨房里,两位大胡子正在匆忙地刮脸。刮胡子也无济于事。恰如手下的肥皂泡沫,火焰集聚并且膨胀。仿佛由于火花,消逝的夜晚燃烧得炽热辉煌。
全部藏入地下室。无力坚持。在工厂黑暗的怨言逐渐增多。白色的旗帜挂满了杆子。谁会走向吸血鬼?知道底细的,只有领头人!脚步声,野猪的尖声嚎叫,——大街上的必不可免的死亡。
地狱在后面冒烟。听不见子弹的声音。只有飞舞的暴风雪划破寂静。看不见霞光和子弹甚至感到恐怖。但公路还在冒烟,从夹雪的旋风中——走出哥萨克骑兵。站住!审讯、搜查,巡逻队急速走向远处。
早晨。辽阔大地在奔逃的英雄眼前展现。勃列斯尼亚区弥漫着一层一层的烟雾,就像被大雷雨击溃的桦树林,用许多娘儿们的头巾洗濯了骑兵队形的凸出部,并把用被单包着的勃朗宁手枪拱手交给镇压者。



波浪

一切都囊括在这里,我的生活,我的经历,我的真实的见闻,我的渴望,我的根基。

我的眼前是大海的波浪。汹涌澎湃。浩浩荡荡。不可思议。大声感叹。海岸烙着它们,像烙华夫饼干。
整个海岸,像牲口一般大声抽气。波浪浩浩荡荡,被苍穹驱逐。苍穹把它们成批地赶往牧场。自己却俯卧在群山的后部。我的行为和举动——久经考验者的浪峰,成批成批地朝我袭来,一举驱散我的郁悒和哀痛。

它们浩浩荡荡,不计其数,它们的涵义迄今深不可测,但是,万物换上了它们的服装,像浪花铺满了大海之歌。
1931



第二叙事曲

别墅里人们睡熟了。在彻底背风的花园里,沸腾着褴褛的衣衫。就像分成三排航行的船队,沸腾着树木之帆。白桦和山杨用铁锹作桨,向落叶季节划着木船。别墅里人们睡熟了,盖着背部,睡得像童年时代一样酣甜。
巴松管吼叫,警报呼啸,别墅里,喧嚣下的人们睡得纹丝不动。在平缓音调的平缓喧嚣之下,在劲风的狂吼猛吹之中。大雨如注,一小时前它开始倾泻。树木之帆情绪激昂。大雨倾注。别墅里睡着两个儿子,睡得像童年时代一样酣甜。

我睡醒了。我被展现的一切所笼罩。我被人注意。您的柳树正在沸腾,我就在您的生活的大地。大雨倾注。而且如此神圣,像雪崩一般圣洁清廉..但我已经睡了一半,睡得像童年时代一样酣甜。
返回地狱,那儿一切都是阴谋,姨母们折磨着女人的童年。孩子们在婚姻上纠缠不休。大雨倾注。我在梦中看见,从孩童之中,我被带向科学巨匠,并且睡在搅和黏土的嗓音下面,睡得像童年时代一样酣甜。天亮了。雾气腾腾。阳台有如浮箱,在雾中飘浮。几片灌木丛,宛若乘着木筏。栅栏的木片蒙有水珠。(我一连五次看见了您。)
睡吧,往事。睡吧,像漫长的生命的夜晚。熟睡吧,叙事曲,熟睡吧,壮士歌,睡得像童年时代一样酣甜。
1930



诗人之死

难以置信!本以为是胡扯八道。可是,人们口口相传。在停滞的时间的行列里,列进了官吏的住宅、商人的楼房、宫廷和树木。树上的白嘴鸦在强烈的阳光下晕头转向,情绪激昂地对着它们的妻子一个劲儿地大叫大嚷,就连生性邪恶的傻瓜从今后也不会再陷泥潭。一张张脸膛上泪痕交错,恰似一张张被撕破的渔网。
这一天是平安的一天,比你以前

度过的许多日子更为平安。人们在大厅里聚集,列队,仿佛是射击把他们排成一行一行。
你沉睡了,把床铺在诽谤上,沉睡了,不再颤动,安详静寂,——二十二岁挺拔俊美的男子,正如你的《四部曲》所作的预示。
你沉睡了,脸贴着枕头,沉睡了,——竭尽全力,不顾死活一遍又一遍地、全速地闯进一种年轻的传说。你更显眼地闯入其中,一个跳跃就获得成功。你的射击就像埃特纳火山在胆小的山麓小丘中间轰然喷放。
1930



“莫激动,莫哭泣”

莫激动,莫哭泣,莫耗费气力,莫折磨心灵。你生气勃勃,在我胸口,在我心内,像支柱,像机遇,像友人。
我敢于使用美丽动人的词句向你显示对未来的信念。我们要剔除的不是心灵的联系,不是生活,而是相互的欺骗。
走出窝囊废的伤寒的苦闷,进入广阔天地的绝美的空气!对于我,它是兄弟,它是手足,

它如同信件,向你投递。
把它撕开一些,像拆开信件,携带着地平线跨进书信。鼓起精神,战胜疲惫,用阿尔卑斯山的语言开始谈心。
在如碟的巴伐利亚湖面的上方,请使用恰如彪形大汉骨髓的群山的脑力,来确信,我并不好说漂亮话,没有携带备用的甜言蜜语。
一路平安。一路平安。我们的联系、我们的荣誉不在屋顶之下。你以另样的眼光看待一切,像一株在阳光中挺起的幼芽。
1931



“去爱别人沉重的十字架”

去爱别人沉重的十字架,这样,你就会美丽正直,你诱人之处的秘密与生命之谜势均力敌。
春天里听得见梦的絮语,新生和真理的飒飒声音。你来自这种原理的家族。你的思想有如空气,无私廉正。
保持头脑清醒,洞彻事理,从心灵中抖掉语言的垃圾,学会生活,不要玷污自己,这一切——岂是难办之事。
1931



“‘爱人’一词,甜得腻人”

“爱人”一词,甜得腻人,像煤块,必然造就炉渣。而你却是一部词典,以潜在的秘密吸吮荣华。
而荣华——是土壤的牵引。哦,哪怕我更为坦率地产生!可即使这样,——我也不像流浪汉,以亲人的身份成为亲人的话柄。
现在,不是诗人的同龄人,而是乡间土道、垄沟和田界让夏天与莱蒙托夫押上了韵,而与普希金谐韵的却是大雁和白雪。
我多么希望,死亡之后,

无论我们怎样与世隔绝,我们两人比心脏与心房的韵律押得更加准确,更为和谐。
好让我们以和谐的组合为别人铺上优美的传说,我们自己在感受,自己在吮吸,还将借用青草之唇体验欢乐。
1931



“屋里不会再来人了”

屋里不会再来人了,唯有昏暗。一个冬日消融进半开半掩的窗帘的缝隙。
只有潮湿的白色鹅毛雪疾速闪现,飞舞。只有屋顶、白雪,除了白雪和屋顶,一片空无。
又是寒霜画满图样,又是逝去年华的忧郁和另一个冬天的情景在我的心底搅来搅去,又是那无可宽恕的罪过至今仍刺痛我的心灵,木柴的奇特匮乏折磨着十字形的窗棂。

可是,厚重的门帘会突然掠过一阵战栗。你会用脚步丈量寂静,如同前程,走进屋里。
你会在门口出现,身穿素雅的白衣,仿佛为你织就衣料的就是那漫天的飞絮。
1931



“哦,岂会料到这种事情”

哦,岂会料到这种事情:当我初次登台,带血的诗句——被人扼杀,涌上嗓子,又被杀害!
含有如此内情的玩笑,我真该断然拒绝。起点这么遥远,初步的兴趣这么胆怯。
但耄耋之年——这是罗马,为了代替废话与空妄,他向演员要求的并非台词,而是完全的毁亡。当情感对诗句发号施令,它就让奴仆登上台去,于是艺术就此终结,只有观点和机缘苟延喘息。
1932



“一片责难还未沉寂”

一片责难还未沉寂,责怪声中泪如泉涌,朝霞跨进你的门槛,突然袭来新的悲痛。
伟大的音乐家溘然长逝,你的偶像,你的同行,重大的不幸已经袒露,舒适和威望日落西山。
我们伫立,喝醉了眼泪,加重了紫菀的颜色闪变,头部高傲的浮雕

把雪花石膏的洁白呈现。
马车上的刚毅的脸庞牵动着花瓣、脚步声、乙醚的浓烈气味以及千家万户的心。
你的昏厥没有把世界带进双轮马车上的花圈的晃动,冻伤的眼泪的一层雾气以氯化铵的针状结晶把人扎痛。
送葬曲的低沉不清的声响,门口的积雪被胡撒乱扔。音乐厅的正门入口慢慢移动着追悼会的人群。
踏着铺有地毯的道路,我把你默默地领到棕榈和莫斯科明星之间,巨大的胸针在眼前闪耀。

风琴带有银色色调,一声不吭,像落入珠宝商手中,而远处响着隆隆的雷声,从半个世界朝外部滚动。
枝形吊灯架的寂静安息了,在它们咽了气的反照里,不是风琴在演奏,而是被风琴点缀的墙壁。
圣歌翻转方木,如同翻转大象,摆脱了圆木,从被禁锢的砌体,如同参孙,脱身而出。
活该在里面遭受折磨,但仍旧从监禁中释放,他用我与你订婚的歌曲把禁锢的砌体凿穿。

***
刚刚收集好花圈,城门的篱栅就已变黑。短暂、严寒的一天弹响了夜的伴奏曲。
有人利用黑暗,驱车追赶我们。笔直笔直的道路朝着火葬场延伸。
从城门吹来风雪,就像在华沙的边界,邻近强国毛茸茸的雪花在眉头上安营扎寨。
冻得发抖的莫斯科人走在田野,暴风雪妖怪已经拿出钥匙,把最后的避难所关闭起来。

***
但他被人热爱。什么也不会失却。包括家庭和才赋。从他身上留下了作品的扑腾。
在家里摆好了乐谱架。你刚刚触到琴的键盘,你的尝试就使你震惊,于是你大显身手,展翅飞翔。
一月和月亮必将露面,窗户的两旁将要装饰银色树枝的银色饰带,时光会不知不觉地消逝。
否则,在瞬间大为惊异,你猛然发现自己坐在音乐厅里,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永恒比我们本人更为朴实。
1931


松树

我们枕着手躺在草地,昂首仰望万里长空,沐浴在野生的凤仙花、雏菊和森林的百合之中。

松林间伸出一条幽径,草儿茂密,难以通行。我俩交换一个眼色,又把姿势和地点变更。
我们顿时变得不朽,化入了松树的行列,于是从疾病、瘟疫、死亡中解脱了出来。有如润滑油,浓艳的蔚蓝带着故意的单调,亮晶晶地落向大地,在我们的衣袖上留下记号。

我们分享着松林的小憩,谛听着甲虫乱爬的声息,呼吸着柠檬和神香混合的松树林中催眠的香气。
火红火红的树干与蔚蓝形成强烈的对照,我们长久、长久地把手臂枕在头下睡觉。
周围的事物何等温柔,眼前的一切广袤无垠,使我时刻产生幻觉:树后就有大海的一片奇景。
那儿的海浪高过松枝,从圆滑巨石上俯冲而下,海浪搅动了深深的海底,阵雨般地抛出许多小虾。
黄昏时分,朵朵晚霞铺洒在拖船后的软木之上,像是鱼肝油闪烁不定,又像是琥珀朦胧地泛光。
夜幕落下了,月亮把万物的痕迹渐渐地埋葬,葬在泡沫的神术之中,葬在海水的妖法之上。
可海浪掀得更响更高,浮动的音乐厅里何等热闹,观众聚集在柱子旁边,看着从远处无法辨认的海报。
1941



初寒

打开大门,一股冷气从庭院滚进厨房,瞬间,一切变得古老,就像童年的那些夜晚。
干燥、宁静的气候。大街上,五步开外的地方,羞羞答答地站着冬天,犹豫不决,想跨入门槛。
冬天——一切又复开始。一排排白柳如同盲人,没拄拐杖,没人牵引,朝十一月灰色的远方挺进。河面结冰,河柳冻伤,相反,像镜子摆上镜台,一个黑沉沉的苍穹映进了赤裸裸的冰块。
在他面前的十字路口,(十字路上烟雾迷茫,)站着头戴星辰的白桦,朝他镜子凝目细望。
白桦独自暗暗猜想:远方别墅里的冬天,如同处在莫测的高空,充满神秘,玄之又玄。
1944




萧条的落叶时节。最后的一群大雁。不必触景伤情,风声鹤唳,瞪圆双眼。
让风儿照看花楸,入梦前又把它吓唬。创作的秩序并不足信,如同故事的圆满结局。
你明天从睡梦中醒来,去看那冬天平静的湖面,又会站在抽水塔的一隅,纹丝不动,为之愕然。又是这些白色的雪花、圣诞老人、烟囱和楼房,还有憨头憨脑的一片丛林,穿着假面舞会上小丑的服装。
毛皮高帽盖到了眉头,万物奋力蒙上了冰层,犹如蹑手蹑脚的狼獾,透过枝隙窥探行人。
你继续行走,疑虑重重,小径一下子钻进峡谷。这里,一座身披银霜的拱形楼阁,有着薄板格栅装饰门户。
在白雪密实的帷幔后面,有一堵护林小屋的墙壁,还有道路和林边草坪,接着,新的丛林又映入眼底。
激动人心的幽静,精雕细凿的艺术珍品,恰如优美的四行诗句赞颂棺中沉睡的美人。

睡美人的白茫茫的王国,你在我内心激起战栗,我悄声絮语:“你的赏赐远远多于人们的祈求,谢谢你!”
1941



含泪的圆舞曲

我是多么爱她哟,在最初几天,当她刚刚离开丛林或告别风雪!树枝儿还带着几分羞涩。懒洋洋的枞针心神恬适,慢慢悠悠地在身上荡漾,像金丝银发披垂悬挂。像一层被单严密地覆盖着树桩。
使她成为金黄,让她变得幸福,——目不转睛,但显得羞怯的谦虚者在浅紫色箔片和蓝色的珐琅中,让您永世记得清清楚楚。我是多么爱她哟,在最初几天,当她身披阴凉,缠绕着蛛网!

只不过玛拉加葡萄酒没有放入星星和旗帜的服饰以及精美的糖果盒里。蜡烛并非蜡烛,它们甚至是化妆品的封蜡,而不是火焰。这是激动不安的女演员在纪念演出之日与亲朋相聚。我是多么爱她哟,在最初几天,当她与许多亲属站在幕前。
苹果树结苹果,云杉长球果。但不是这种云杉。她宁静安谧。她完全不是这种气质。
这是受到庆祝的中选者。她的夜晚永恒地延伸。这种名声丝毫也不害怕。空前的遭遇正在为她准备:在苹果的金黄中,如先知飞往苍天,热情的女宾客冲向极限。我是多么爱她哟,在最初几天,当人们一个劲儿谈论云杉!
1941



在早班火车上

今冬我住在莫斯科近郊,无论天寒地冻,还是下雪刮风,只要有事必须办理,通常总是乘车进城。
当我出门的时候,街上伸手不见五指,像树林投下一片幽暗,我撒落脚步的一串嘎吱。
在交叉路口,我的眼前出现了荒郊的白柳。在一月里的寒冷的天穹,宁静地悬挂着几颗星斗。

通常走到后院的时候,会有人想竭力追上我,那是邮递员或其他人物,而我却赶乘六点二十五的火车。
突然,一束束狡黠的光波如同聚成一团的触角。探照灯拖着庞然大物冲向震得发聋的天桥。
在车厢的闷热之中,我全身心沉浸于柔情,这是一种天生的脆弱,在吃奶的幼年就已养成。
透过昔日的变迁,透过饥寒和连年的战争,我默默地认识了俄罗斯独一无二的特征。
强忍住自己的爱慕,

我观望,我祝福。这儿有村民,有钳工,有学生,还有农妇。
艰辛没能在他们身上烙下屈服的印痕,他们像主人一般,对新闻和坏事发表议论。
他们三五成群,像乘坐马车,东倒西歪,姿态各异,青少年旅客像上紧了发条,全神贯注地阅读书籍。
天色从幽暗化为银灰,莫斯科前来迎接我们。从地铁中走了出来,告别了灯光和黎明。
孩子们拥向栏杆,一路上纷纷喷溅
稠李香皂的清新、蜜糖饼子的香甜。
1941



又是春光明媚

火车走了。路基一片漆黑。黑暗中我怎么寻找道路?我只不过离开了几个昼夜,方向却已经辨不清楚。钢铁的铿锵在帽中沉寂。突然,出现了什么样的奇思妙想?杂乱无章,长舌妇的闲话。到底搞的是什么名堂?
我在什么地方再次听到去年就曾听过的河流断断续续的絮语?啊,大概是一条小溪昨夜里重新钻出了林地。这,和往年一样啊,池塘推动冰块,让水猛涨。

这,真是新的奇迹啊,如同以前,又是一片春光。
这是春天,这是春天。这是她的魅力,她的神奇,这是她柳树后的棉衣、围巾、肩膀、脊背、身姿。这是悬崖边上的雪姑娘。这是半疯的饶舌的妇女从峡谷的深处溢出喋喋不休的急促的呓语。
这是在她面前,湍流淹没一切障碍,沉入狂欢,吊灯般悬垂的瀑布钉于峭壁,咝咝发响。这是一道冰冷的细流,牙齿打着寒战,淌进池塘,又从池塘淌进其他的器皿。春汛的语言——生活的谵妄。
1941



可怕的故事

周围的一切都在变更。都市将会重新修复。惊醒的孩童的恐惧永远不会被宽恕。
恐惧无法忘却,它布满每一张脸膛。敌人必须为此作出加倍的偿还。
记住他们的射击。他们为所欲为。

像伯利恒的希律,可他们罪责难推。
美好的新世纪必将来临。目睹者也会离开尘世。小小残废者的苦难却不会被人忘记。
1941



孤身无家的人

我们的花园里何等忧郁。花园一天天变得美丽。今年却在花园里面苦尝生活的悲戚。
可是这位居住者不再喜爱自己的居处。他打发走妻儿。敌人已占领边区。
他孑然一身,成天待在邻居家里,仿佛要从他们方面等来胜利的消息。他经常来到花园登上民兵观察站,朝着斯摩棱斯克,眺望落日的霞光。
在傍晚的美景之中,战士们的五吨卡车在公路上鱼贯而行,经过维亚济马和格扎茨克。
他还不算老迈,也不遭受青年的责备,可他那支霰弹枪比他年轻二十多岁。
1941



古老的庄园

病榻上的小伙子,暴风雨野兽般的怒吼。一群群喳喳直叫的鸟雀从树枝上纷纷飞走。
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为伤员清洗昨天缝合的伤口。病人在病室里突然认出祖辈的房屋、童年的朋友。
他又来到这古老的庄园。寒秋的早晨冷丝丝,刚用浸剂为病人做热敷,窗户玻璃就蒙上了水汽。

另一个时代的幻影,这个世纪的声音,与耐心的护士的监理在一起和睦共存。
人们在病室里走动。传来砰砰的关门的响声。湖泊彼岸的大炮发出低沉的隆隆的轰鸣。
低垂的太阳正在落山。它这就一头扎进河湾,再从那里用长形的金条拦腰刺穿幽蓝的远方。
两分钟后又从那里流溢出碧波阵阵,射进户外的水洼,仿佛在放映幻灯。
残暴的阵痛更加猛烈,

凶狠的大风越发疯狂,只要是力所能及,
一群群白嘴鸦空中展翅,他,就像父辈,会满腔热忱,
像黑色的梅花漫天飞翔。对斯拉夫派的祖先
重新考察,并出版他们的作品。
旋风奋力摇晃着椴树,
暴雨压弯了它们的身躯,他自己也将创作
在一声声树枝的呻吟之中,被战争激励的剧本,——
病人忘记了受伤的双足。在丛林不住声的絮语下,
躺着陷入深思的病人。
公园像传说一样衰老了。
这儿站过拿破仑,在那儿,他把虚幻生活的
斯拉夫派分子萨马林不可思议的进程,
在此活动,在此葬身。用乡下人的语言,
构造得清晰明朗、和谐严整。
在这儿,十二月党人的后裔,
俄罗斯英雄的儿女,1941
用蒙特克里斯托枪射击乌鸦,
并且刻苦攻读拉丁语。



冬天渐渐临近

冬天渐渐临近。某个穷乡僻壤又重新根据苍天任性的要求消失在无法行走的泥泞中。
房舍陷于湖泊。上面炊烟袅袅。热爱生活的人们朝炉火聚集,竭力挣脱泥泞冰冷的拥抱。
严峻的北方的居所,被黑夜笼罩,如盖了房顶。朝你们偏僻的山沟写上“胜利属于我们”。我爱你,遥远的安逸生活,不管是外省还是乡村。书籍越是被人翻得发黑,它的魅力越是令人倾心。
推动沉重的车队,摊开田地的字母,俄罗斯像一本神奇的书,正在开怀畅述。
突然,最近的第一场暴风雪,重新描绘她的美景。雪橇的痕迹像飞舞的草体字。她晶莹洁白,像纯净的绣品。
十月里的坚果清脆响亮,薄冰发出锡色的闪光。柴可夫斯基、契诃夫、列维坦的秋天黄昏景象。
1943.10




这个春天分外独特,活泼的喧嚷胜过麻雀。我甚至不打算表述心中多么安详,多么愉悦。
有了新的思绪,新的创作欲望,在宏亮的八度音的合唱里,听得见解放了的领土发出强大无比的旋律。
祖国的春天的呼吸从空间冲洗了严冬的痕迹,并在斯拉夫民族的哭过的眼中,洗净被泪水浸黑的眼皮。到处,草儿准备匍匐而行。古老的布拉格的大街沉默着,一条比一条更弯曲,但如同峡谷,闪现光彩。
关于摩拉维亚、塞尔维亚和捷克的传说,满怀春天的欢快,摆脱了无权的雾幕,如朵朵鲜花从雪中绽开。
万物蒙上一层神话般的迷雾,恰如涡形装饰点缀着白墙,在大贵族镀金的房间,在瓦西里升天大教堂。
对于幻想家和夜猫子,莫斯科在世界上最为清秀好看。

他待在家里,待在万物之源,世纪依赖它蓬勃发展。
1944



哈姆莱特

嘈杂声平息。我走上舞台。我斜身倚靠一个门框,从遥远的余音中捕捉我将来生活的反响。

台下有成千副望远镜把夜色一齐朝我对准。但愿能免去我这份苦难,亚伯天父啊,若有可能。
我珍视你既定的构思,扮演这一角色,我很乐意。可现在演的是另外一出,请求你饶我这么一次。然而戏的场次已经安排,最后的结局不可改变。我独自尝尽假仁假义消度人生——不似漫步田园。

1946年



白夜

我不断想起久远的时光,想起彼得堡城区的一幢房屋。你,一个小地主家的闺女,从库尔斯克草原前来读书。
你娇艳动人,被众人爱慕。我们两人在那个白夜,在你家的窗台上相拥而坐,俯瞰着高楼下方的景色。
街灯如同羽翼轻薄的蝴蝶,在凌晨发出最初的颤动,我对你轻声诉说的话语,也恍若酣然沉睡的远景。对于那一迷人的神秘我们怀着羞怯的诚信,犹如彼得堡忠诚于全景,向宽阔的涅瓦河彼岸挺进。

在那遥远的茂密的森林,在春意盎然的白夜时光,夜莺唱出一曲曲颂歌清脆嘹亮,响彻四方。
歌声回荡,如痴如醉,发自平凡飞鸟歌喉的鸣叫在陷入迷狂的密林深处唤醒无比的狂喜和喧嚣。
仿佛是一名赤足的浪游者,白夜贴着栅栏悄悄行走,窗台上说出的知心话儿形迹依稀可辨,尾随其后。
在听得见的谈话的余音中,在高高木栅围起的庭院里,苹果树和樱桃树伸展的枝干穿上了淡白色的繁花服饰。
一棵棵树木,就像苍白的幽灵,成群结伴地伫立在道路的两边,仿佛向经历了许多事情的白夜挥动枝桠,道着一声声再见。
1953



暴风

死掉的是我,活下的是你。风在呼啸,风在倾诉,摇撼着房屋和一片森林。不是孤独地摇撼某一棵松树,而是所有的树木合在一起构成无边无际的的远景,如同一艘艘帆船的船体,在平静的港湾上暂停。它摇撼不是出于霸道,也不是出于无缘无故的狂怒,而是在忧伤中为你寻求谱写摇篮曲的那些词句。
1953



酒花

在被长春藤缠绕的爆竹柳下,我们寻求躲避风雨的地方。我伸出双手将你紧紧拥抱,一件风衣盖在我们的肩膀。
是我弄错了。在这片密林中所缠绕的不是长春藤,而是酒花。所以,最好将这件风衣摊开,铺在我们这儿的身子底下。
1953



冬夜

四面八方的暴风雪席卷着大地的每个角落。桌上的蜡烛在燃烧,蜡烛在燃烧。
如同夏天的蚊虫一群群扑向火光,庭院中刮起的雪片一团团扑向窗框。
暴风雪在窗户玻璃上,塑造环形和箭状图案,桌上的蜡烛在燃烧,蜡烛在燃烧。在烛光照亮的天花板上投射着两个人的影子,交叉的胳膊,交叉的腿,还有命运交会一体。
一双纤秀的鞋子砰的一声落在地板上,床头儿的几滴烛泪扑簌簌落上了衣裳。
一切事物都不存在,消失在苍茫的雪海。桌上的蜡烛在燃烧,蜡烛在燃烧。
角落里一阵劲风吹向蜡烛,一股激情从心中迸放,禁不住诱惑,如同天使张开交叉着的两只翅膀。
整个二月就是这样大地一片白茫茫。桌上的蜡烛在燃烧,蜡烛在燃烧。
1946



分离

男子从门口朝室内张望,屋子里一切都变了模样。她突然离去,像是逃亡,到处是混乱不堪的景象。
屋子里面一片狼藉,他顿时感到一阵头晕。泪眼模糊,他无法感知究竟遭遇了何等毁损。
自清晨他就觉得耳鸣目眩。他是清醒还是处在梦乡?但是为何在他的脑际总是闯进大海的形象?

窗户玻璃上结满寒霜,遮挡了外部世界的景象,心中的悲伤加倍袭来,犹如海洋的空旷与荒凉。
她的举止,她的相貌,对他而言,都珍贵重要,犹如大海与海岸亲近,以拍岸的波浪投怀送抱。
犹如狂风暴雨之后的潮水,在自己的深处淹没芦苇,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深深地珍藏在他的心内。
在度日如年的岁月,在艰难困苦的年代,汹涌的命运的波涛,将她从深处朝他卷来。
穿过数不胜数的阻碍,越过一次又一次艰险,波涛卷着她,卷着她,把她送到临近的岸边。
也许正是出自无可奈何,她现在才这般悄然走开,因为话别会使他们心碎,一个个折磨得死去活来。
于是男子环顾四周:发现她在离开之前,把橱柜的几只抽屉全都翻了个底朝天。
直到夜幕降临之前,他在室内来回踱步,然后将摊开的布料和纸样全都装进橱柜,放回原处。
一根插在缝制品上的针不知怎地刺痛了他的手指,突然间他仿佛见到了她,默默的泪水流淌不止。
1953



相逢

大雪纷飞,覆盖了道路,屋顶上积雪越来越厚,我正巧出门活动双腿,却看到了你站在门口。
独自一人,身穿秋装,没戴帽子,也没穿套靴,口中嚼着潮湿的雪片,只为了能使激情冷却。
一棵棵树木,一道道栅栏,全都在远处的烟雾中隐没,你全然不顾皑皑白雪,孑然一人偎依在角落。融雪从你所戴的围巾,顺着衣袖湿到了袖口,还有一滴一滴的露珠晶莹地闪烁在你的额头。

一绺浅黄色的头发映衬着你的脸膛,你的容颜和围巾,还有你的一身秋装。
你的眼中饱含着惆怅,雪花浸湿了你的睫毛,你的整体形象协调匀称,仿佛一气呵成的玉雕。
好像是用一块铁材在锑中浸蘸成合金,然后在我的心田印下你的形象的刻痕。
于是我心中永久留存你的这些温柔的特性,因此无论世界多么残酷,也算不了什么事情。
于是最好让这一雪夜整倍整倍地伸延,我再也没有能力在你我之间划清界限。
哪怕从这些消逝的岁月留下的只是流言蜚语,可我们那时已不复存在,谁知你我,又来自哪里?
1949



雨霁

“我要在一切方面..”

我要在一切方面穷源溯流,在工作中,在探索中,在心烦意乱的时候。

探究流逝岁月的真谛,追寻它们的原委,寻根究底,推本溯源,直至探到精髓。
时时刻刻地捕捉命运和事件的线索,生活、思考、感受、恋爱、实现自己的开拓。哦,哪怕我只能探索到一鳞半爪,我也要写出八行诗句,描述激情的迸发。

写不法行为,写罪过,写缉拿,写逃窜,写仓皇中的意外,写胳膊肘和手掌。
我会推导出它的规律、它的起初,并且重复写出她姓名的开头字母。
我会开辟诗坛,像开辟花园。园中的椴树鲜花盛开,注入了血管的每一次颤动,如飞行的大雁,一排接着一排。
我要往诗中注入玫瑰的呼吸,薄荷的清新凉爽,牧场、青苔、干草的气息,还有大雷雨的声声轰响。
肖邦就曾经这样把田庄、花园、丛林、墓地作为活生生的奇迹谱进自己的练习曲里。
获得了胜利的折磨与表演——是拉紧的弓上的拉紧的弦。
1956



“有点名气没什么光彩”

有点名气没什么光彩。何必以名气抬高身价。无须编排档案资料,疼爱手稿,放心不下。
创作的目的——是自我献身,不为炫耀,不为功利。若是成了众人之口的话柄,实在可耻,分文不值。
生活,不应自吹自擂,生活,应当这样:最终吸引空间的爱,听到未来的呼唤。空白该留在命运之中,可不要留在纸张之间,整个生命的位置和篇章应当印在手稿的页边。
潜入默默无闻之中,在里面藏起自己的脚步,有如风景点遁入迷雾谁也看不清它的面目。
别人根据活生生的脚印一步一步踏着你的历程,但你自己没有必要把成功和失败断然分清。
应该丝毫也不背离自己的本来的面貌,应当真实,唯有真实,彻底的真实才是需要。
1956



夏娃

树木耸立在池塘旁边,正午从陡峭的岸上向池塘投下片片彩云,如同渔夫撒下渔网。
苍穹像一张大网,浸入水里,在天空,如同在网中,游动着一群浴者——有男有女,也有儿童。
五六名游泳的人们在柳丛中悄然登岸,把自己的游泳服在沙地上拧干。恰似一群黄颌蛇转来转去,蜿蜒爬行,仿佛是诱人的蛇藏进了潮湿的针织品。
哦,女人,你的目光和神色决不会使我丧魂失态。你整个儿就像堵住的喉咙被激动憋得喘不过气来。
你像是被粗略地造就,像出自其他系统的文字,仿佛严肃认真地在梦中从我的肋骨中脱胎落地。
立刻滑出了拥抱,立刻挣出了手臂,你就是慌乱与恐惧,你就是男子之心的战栗。
1956



没有称号

你经不住说笑,寡言而温顺,可现在你遍身是火,烧得旺盛。让我在诗歌深暗的阁楼,锁住你的美丽的神情。
看吧,火团一般的灯罩怎样改变了我们的住宅、墙的边缘、窗的边缘、我们的身影和我们的体态。
你把双腿蜷到身下,像土耳其人,坐在长沙发上。反正都一样,在亮处,在暗地,你总是孩子般地深思遐想。你耽于幻想,你在细带上穿着滑到连衣裙上的数颗珍珠。你的神态忧郁不堪,你的言词实在朴素。
你说得对,恋爱一词显得庸俗。我必须想出别的称呼。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为你更改全世界和所有的词语。
莫非你愁眉锁眼的神态传达了你情感的矿藏和秘密闪光的心的岩层?那么你眼睛又为何忧伤?
1956



林中的春天

凛冽刺骨的寒冷气流拖延着冰雪的融消。今年春天来得更迟,可也更加出乎意料。
凌晨雄鸡就谈情说爱,对着母鸡纠缠不休。松树朝南转过脸庞,对着太阳紧皱眉头。
尽管晒得热气腾腾,道路仍旧被冰封住,连续好几个星期发黑的冰壳占领着道路。林中云杉的枯枝烂叶,全都埋在积雪之中。雪化后露出的地面上,水洼与阳光双双交融。
被绒毛般云朵点缀的蓝天俯视着春天污秽的积水,滞留在上方的树枝之间,热得无法挪动双腿。
1956



寂静

阳光穿透了树林。直立着一道道光柱。人们确信,朝着岔道,从这里奔出一只驼鹿。
林中一片寂静,毫无声响,仿佛幽僻谷地的生命,不是中了太阳的魔法,而是完全有着别的原因。
的确,在不远的地方,母驼鹿站在丛林之中。树木在她面前发着愣儿,怪不得林中如此寂静。母驼鹿吃着林中幼苗,吧嘎吧嘎地啃着小鱼。橡实轻触母驼鹿的脊背,在树枝上面晃来晃去。
三色紫罗兰、洋甘菊、柳兰、大翅蓟、金丝桃,全都沉迷于占卜算卦,围着灌木看热闹。
整个林中有一条小溪,在充满悦耳之声的峡谷,忽而轻轻吟唱,忽而高声赞颂眼前这番神奇莫测的景物。
林中峡谷,溪水淙淙,采伐区内,声声回荡,溪水是用人类的语言,对着树林倾吐衷肠。
1957



椴树林荫路

带有半圆形拱顶的大门。丘阜、草地、树林、燕麦。院墙内——是公园的幽暗和寒冷,还有一幢空前美丽的住宅。
数棵几抱粗的椴树,相互之间把树冠掩蔽,在林荫路的朦胧之中,庆祝自己的两百岁生日。
他们在上方合拢起拱顶。下方——是花坛和草地,合乎规则的通道在花坛里横穿而去。椴树下方,恰如地道,看不见一丝亮光,只有这隧道的出口像光点扑闪在远方。
正是鲜花盛开的时节,院墙之内的椴树随阴影一起撒开沁人心脾的芬馥。
头戴凉帽的游客,无论是谁,都深深吮吸,这种不可思议的馨香就连蜜蜂也能感知。
在这个时刻,香气扣人心弦,组成书的内容和主题,公园和花坛——则是装帧。在庞大、古老的树上,被雨水点燃的鲜花,在上方装饰着房屋,越烧越旺,像涂了蜂蜡。
1957



雨霁

宽阔的大湖像一只瓷盘。湖的彼岸聚集着云团,这一堆堆白色的云,原来是严峻的山的冰川。
根据阳光亮度的交替,树林也在把色调变更。忽而整个儿燃烧,忽而又罩上飘落烟尘的黑色阴影。
当淫雨霏霏的日子快要结束,云雾中呈露出一片湛蓝,天空在云隙间多么喜悦,小草儿心田里多么欢畅!

风儿清除了远云,平息下来,太阳把光彩朝大地抛洒。绿色的叶儿晶莹滴翠,就像有色玻璃上的写生画。
窗口宛如一幅教堂壁画,圣徒、苦行僧和帝王戴着失眠的闪光之冕,自内向外朝永恒眺望。
仿佛辽阔的大地就是教堂的内景,有时透过窗口,竟能听到圣歌合唱的袅袅余音。
大自然、世界、深邃的宇宙,我守护你长久的造福,满怀心灵深处的颤悠,幸福的泪珠滚滚而出。
1956



秋天的森林

秋天的森林生满毛发。里面是阴影、梦幻、寂静。无论松鼠、啄木鸟,还是猫头鹰,都不能打破森林的梦境。
太阳沿着秋天的小径,在日暮时分走进森林,顾虑重重地四下张望,是否有捕兽器藏在附近?
里面是沼泽、土墩、山杨、青苔和赤杨树丛,在林中泥泞的沼泽地后面,村落上的雄鸡高声吟咏。公鸡发出大声的吆喝,这会儿重新沉默不语,仿佛正在苦思冥想这种领唱有什么意义。

在远处的某一条僻巷,一个邻居正喔喔啼叫。就像执行警戒的哨兵,公鸡在回答对方的暗号。
它的回答宛如回声。因此,公鸡一只接着一只,用路标一般的嗓音,标出了南北与东西。
在公鸡的相互呼唤中,树林朝林缘敞开胸怀,再次拘谨矜持地看到田野、远方、苍穹的蔚蓝色彩。
1956



春寒

寒冷的早晨,太阳披着薄纱,像竖在烟雾中的一根火柱。我好似印在蹩脚的照片上,也像太阳一样模模糊糊。
太阳闪现在池塘后的草地,暂且没有走出阴霾,树木在那遥远的岸边隐约可见我幽暗的身态。
过路人很晚才会弄清,沉入雾中后该怎样奔驰。寒冷披上了鸡皮疙瘩,空气虚情假意,像一层胭脂。踏着小径上厚厚的白霜,像踩着铺垫的一层蒲席。大地该呈现马铃薯的茎叶,无法再忍受,不愿再冷寂。
1956



夜风

歌声和醉语沉寂下来。明天一清早就得起床。农舍里灯火熄了。年轻人返回家园,不再游荡。
只有夜风漫无目的地徘徊,沿着那杂草丛生的小路,他陪伴一群快乐的青年从娱乐晚会走回家去。
他在门后低下头来。他不喜爱夜间的混乱。他真想心平气和地结束自己与夜的争辩。他们的面前是公园的围墙。他俩争吵着,无法停息。一群树木聚集到路上,耐心地调解他们的争执。
1957



金色的秋天

秋天。童话般的宫殿。视野里,万物坦然无遮。一条条幽静的林间通道,欣喜不已地看着湖泊。
好像是在画展上,一个展厅接一个展厅,榆树、梣树、山杨,奇迹般地镀上黄金。
椴树的金色的环——像新娘的婚冠。晶莹透彻的婚礼头纱蒙上了白桦的脸。茫茫大地隐藏在沟渠和洼地的树叶之下。厢房站在槭树丛中仿佛处于金灿灿的图画。

树木成双结对站在九月的霞光里,它们表皮上的落照留存着琥珀色的痕迹。
无法不为人知地从那儿踏入沟壑,每走一步,脚下的树叶都会发出激烈的沙沙瑟瑟。
在那林荫路的尽头,陡坡身边发出回响,晚霞的樱桃色液汁,凝聚成固体的形状。
秋天。古老的角落,收藏着服装、武器、古书。严寒正在这里翻阅着财富的目录。
1956



淫雨霏霏

淫雨使道路变成了沼泽。狂风切割着玻璃窗户。从白柳的头上撕下披巾,把它们剪得光光秃秃。
一片片树叶啪啪落地。一群群男女离开了葬礼。八个圆盘耙的拖拉机,浑身冒汗,辛勤地耕犁。
恰如正被翻耕的黑色土块,秋叶一片片飞落池塘,沿着愤怒的涟漪荡漾的水面,像一艘艘海船列队远航。过筛的雨珠四下迸溅。严寒加强自己的压力,仿佛一切都蒙受屈辱,仿佛秋天——只有羞耻。
仿佛羞耻和凌辱渗进了团团败叶和群群乌鸦,溶入了秋雨和飓风,从四面八方朝这里扑打。
1956




夜在行走,毫不磨蹭,夜在消融,沉睡的世界上空飞行员冲入云中。
他沉入雾海,消失在云霄,成了白布上的一个十字,绣在内衣上的一个记号。
他的下方纷纷闪过深夜的酒吧间、陌生的城市、兵营、司炉、列车、火车站。

飞机朝着浓云投下机翼的阴影。苍天的星辰挤成一堆,迷失方向,游移不定。
以一个奇特无比的倾转,银河疾速调头,拐进另外一个神秘玄妙的宇宙。
在广袤无垠的宇宙空间各个大陆灯火辉煌。在地下室里,在锅炉房里,锅炉工人一片繁忙。
在巴黎,金星或火星从屋檐下面朝外张望,看看什么样的新剧目出现在广告牌上。
在那美好的远方,

有个人夜不成眠,在盖着瓦顶的老式阁楼里面。
他仰望行星,仿佛这苍穹与他深夜的忧虑有着一定的沟通。
不要沉睡,坚持工作,切莫停止劳动,不要沉睡,战胜瞌睡,就像飞行员,就像星空。
艺术家,不要沉睡,面对睡梦不能屈服,你是永恒的人质——你是时间的俘虏。
1956




时而上土堤,时而下深谷,时而急转弯后直线向前,道路像一条白色的飘带,永不间断地朝前蜿蜒。
铺砌的弯弯曲曲的道路,按照远近配置的规律,伸过路边茫茫的原野,不扬尘埃,不溅污泥。
道路这会儿驰过堤坝,对身边的池塘不屑一顾。一群可爱的小鸭子在池塘里欢快地泅渡。时而在山脚,时而在山腰,笔直的干线向前飞奔,宛如正当盛年的生命,勇往直前,冲锋陷阵。

饱览千万种光怪陆离,跨过空间,穿过时间,越过障碍,经过帮助,道路朝着目的奔驰不倦。
无论在家或是做客,它的目的——就是历尽千难,排除万险,恰似大路上的急转弯处出现远方的一片青天。
1957



音乐

楼房高耸,如同瞭望台。拐角的狭窄的楼梯上,两个大力士抬着钢琴,好似把大钟朝钟楼安装。
他们两人抬着钢琴,攀登茫茫如海的城市,好像把刻着圣训的碑石抬上了高大的石基。
乐器抬进了客厅,喧哗吵嚷的城市顿时浸入神话中的波涛,被深深地踩到了脚底。六楼的一个居民站在阳台俯瞰大地,仿佛把它握在手心,似乎理应由他控制。

返回室内,他开始弹奏,奏的不是别人的乐曲,而是自己的情思、众赞曲、弥撒的声音、树林的絮语。
他即兴乐曲的轰鸣中传来夜晚、火焰、消防桶的响声、大雨下的林荫路、车轮的铿锵,街道的生命、单身汉的悲哽。
有如肖邦在夜间的烛光下,俯身在黑色的乐谱架上,写的不是往昔单纯的天真,而是自己的梦幻。或像瓦尔基利亚女神的飞行,沿着屋顶隆隆滚过城市的住宅,抢在宇宙万物的前面,超越了人类的四代。
或像柴可夫斯基的乐曲以保罗和弗兰切斯卡的命运,在撕裂人心的轰响之中使音乐学院的大厅激动得满面泪痕。
1956



休息之后

三个多月之前,唯有初来的暴风雪在我们毫无遮挡的花园横冲直撞,十分猖獗。
我即刻在心里盘算:我要隐藏起来,像个隐士,以描写冬天的诗篇去填满春天的诗集。
可是,琐事堆积如山,如同碍路的积雪。严冬也不精打细算,一半时光已被辞别。于是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降雪时分,冬天用雪花刺穿黑暗,从花园看房屋看得出神。
它用冷得发白的嘴唇,在我耳边悄声细语:“快跑!”而我却削起铅笔尖儿,敷衍塞责,开着玩笑。
一个冬天的清晨,趁我在灯下磨蹭,冬天出现并且走开,留下令人不解的提醒。
1957



初雪

门外暴风雪辗转不安,把万物涂上洁白的光彩,卖报姑娘遍身雪花,售货亭也受人青睐。
根据自己漫长的经历,我们不止一次地体验;雪花飘落是隐瞒真情,为了转移别人的视线。
不知悔改的隐瞒者,身上有着白色的毛边,时常不断地从郊外,把你们领回自己的家园!
一切都隐进了白絮,雪花蒙住了视线,——摸索前行,就像酒徒,一个阴影潜入庭院。
行为动作慌忙仓促,也许,出于无可奈何,又得去替某个人物悄然隐瞒某种罪恶。
1956

月亮爬动着,像奶油薄饼,自始至终向旁边滚落。雪橇在她身后穷追不舍,这块圆形面包未被捕获。
1958



雪地上的脚印

田野斜对着晚霞,姑娘们的脚印朝前延伸。被她们毡靴压出的脚印从一个村镇通往另一个村镇。
一个孩子偎依在奶妈的杯中。太阳的光线,如同柠檬汁,流入洼地和水坑,水洼一般地冻进冰里。
它在凝结,像液汁从破碎的蛋壳里滴出,滑雪板以蓝色的线条把它切断在小路。



暴风雪之后

一场暴风雪平息下来,四周笼罩着一片静谧。我在闲暇中侧耳倾听河流彼岸孩童的声息。
我或许弄错,或许失误,我恍恍惚惚,心醉神迷,像石膏塑成的白衣女人,冬天仰面栽倒在大地。
苍穹高高在上观赏紧压世纪的死寂的塑像。庭院、木片、树上的嫩枝——万物都披着洁白的雪装。河面的冰块、道口、月台、钢轨、路基、沟壑、丛林,展现出无懈可击的形态,没有棱角,水平如镜。
夜间,没来得及打个盹儿,神态清醒地一跃而起,整个世界放入洁白的一页,安置在诗的境界里。
树墩塑造得多么美丽,还有那河畔灌木棵棵,海洋般的房项登上了画面,整个世界、整个城市银装素裹。
1957



一切应验了

道路变成一摊泥粥。我勉强溜到了一旁。搅着冰块和黏土,仿佛在和面,拖着步子走在稀泥上。
松鸦大叫大喊地飞过,穿越阒寂无人的桦林。就像尚未竣工的建筑,桦树无负重地高耸入云。
我看穿了将来的生活,透过林中的空隙。一切的一切,都在里面完全得到应验和证实。雪地蒙上了一层薄冰。我走进丛林,并不仓促。回声对我作答,像对待小鸟,整个世界为我让路。
在泡胀了的壤土之间,光秃的大地裸露出来,小鸟悄悄地啾啾直叫,时而留下几秒钟的空白。
树林在暗中窃听,好似听着小巧的音箱,声音久久没有沉寂,在丛林之间洪亮地回荡。
这时我听见,五里开外的地方,在那丈量标杆的旁边,脚步沙沙地响起,积雪啪啪地掉落,从树上,从房檐..
1958

新生的槭树一尘不染,白桦穿着淡绿的旗袍,耕地披上浅灰的衣服世界上哪有更为纯净的色调!
1958



耕作

平常的风景点产生了什么变化?天地之间的界线已经抹除。就像棋盘的方格,看吧,犁过的田地向四面分布。
已被耕过的辽阔大地如此平整地躺在远处,仿佛已把群山削平,或是打扫了平原地区。
在这些日子,犁沟边的树木一口气地用最初的绒毛呈现一片翠绿,并且尽情地伸直纤腰。



唯一的日子

在许多严冬季节里我记得冬至那几天。每个日子纵然不会重复,却又数不胜数地再现。
那几个日子渐渐地连结成一片——那是所剩的唯一的日子啊,我们觉得时间已停止向前。
我无一例外地记住它们,严冬快要过掉一半,湿漉漉的道路、滴水的屋顶,太阳在冰上愈晒愈暖。情人们仿佛在梦中,彼此急切地吸引,在高高的树梢上椋鸟晒得汗涔涔。
睡眼惺忪的时针懒得在表盘上旋动,一日长于百年,拥抱无止无终。( 吴 笛 译 )




现 代 性 的 一 副 新 面 孔

如果我们接受如我在本书第一章中提出的看法,即有两种彼此冲突却又相互依存的现代性——一种从社会上讲是进步的、理性的、竞争的、技术的;另一种从文化上讲是批判与自我批判的,它致力于对前一种现代性的基本价值观念进行非神秘化——那我们就有了更好的准备去理解与现代性的语言相联系的那些颇为恼人的矛盾与悖论。举一个近便的例子,文学现代主义就既是现代的又是反现代的:在它对革新的崇奉中,在它对传统之权威的拒斥中,在它的实验主义中,它是现代的;在它对进步教条的摒弃中,在它对理性的批判中,在它的现代文明导致珍贵之物丧失、导致一个宏大的综合范式坍塌消融、导致一度强有力的整体分崩离析的感觉中,它是反现代的。为了走出现代性的词汇引发的那些极其明显的概念难题,我已经比喻性地谈到了一种结构性双重(双元、两可与两面)现代性的“多副面孔”。
于是有了新的问题:历经过去的十余年,后现代主义的概念是否已发展出足够显著的特征,以便让一位“文化生理学家”认可它为一副丰满成熟的“现代性面孔”,与现代主义、颓废、先锋派或媚俗艺术处于同一个水平呢?显然这是个反问,因为在《现代性的诸副面孔》中新加入论后现代主义的一章这个事实,就暗含着肯定的回答。然而另一方面,在后现代主义的正反两面没有得到更近距离的审视、没有被适当地限定与调节之前,这暗含的“是的,后现代主义是现代性的一副新面孔”的回答,就仍然只能是空洞的、不明确的,并且实际上是无意义的。如果后现代主义真的已经形成其自身的文化生理学,人们应该可以清晰而有说服力地描述它,但鉴于后现代主义经常出现于其中的语境的语义大膨胀(甚或是“超膨胀”),这决非易事。
就其本身而言,后现代主义一词的广为流行——如今在报纸和杂志的文化版上人们习以为常地碰见它——几乎证明不了什么。实际上,这种不严格的广泛使用更为明显的后果是,它增强了早先以来一直环绕着后现代主义的可疑“气息”(aura),一种不断招致猛烈攻击的气息,这些攻击不仅针对这一概念的可靠性,而且针对它所自认代表的东西在艺术上和道德上的合法性。杰拉德·格拉夫因而把后现代主义斥为对抗文化的核心神话之一,认为旨在为反智识地赞美兽性生命力和一种无头脑的享乐主义精神风习张目。 1 更晚近,查尔斯·纽曼发动了更为全面彻底的攻击,他越出文学的范围,探究导致产生后现代主义破坏性吸引力的社会和经济因素。 2
这类论战性的出击也是一种形式的(反面)承认,由于一种反常的后果,它们有助于它们所愤然拒绝之物的成功。然而,普遍的成功并不能转化为理知上的可靠性。后现代主义最强有力的敌人至今仍是那种怀疑论式的疑惑,知识分子中相当大的一部分人仍然带着这种疑惑来思考它。许多当代文学的杰出批评家简直就无法让自己严肃地对待后现代主义。典型的情况是,他们会忽视它,对它不屑一顾,或者有可能拿它取乐。因此,在论及约翰·阿什伯里这样一位如此明显地与后现代主义相联系的诗人时,克劳德·罗森这样一个机智的传统主义者会暗示说,后现代主义只不过是“后人”(postpeople)爱玩的那些古怪的孩子气游戏的代名词,试图以此来贬低这一概念。 3
但文学批评之外,在诸多领域里(包括哲学、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社会学)有着日益众多的思想家与学者,他们相信现代性已走到尽头,或正在经历一次深刻的认同危机。至于确切地说是什么构成后现代主义,自然是众说纷纭;在这一概念本身是否有任何合法性的问题上,更是如此。但仅仅是这一争端的出现,或者不如说,这一就现代性、它的模式、它的可能消亡提问的新框架的出现,就使我们面临着一个重要而且令人困惑的文化现象。从后现代主义一词的早期历史看,谁又想象得到它竟走出如此久远的历程呢?
我们从这一历史中得知的是,早期在美国使用后现代主义一词的是些诗人,诸如兰德尔·贾雷尔,约翰·贝里曼,或更具预言风格的查尔斯·奥尔森,他们在关于四十年代后期和五十年代“新诗歌”的讨论中有限地用到该词。贾雷尔也许是第一位谈论后现代主义的美国人,在1946年,他把罗伯特·洛威尔的诗歌说成是“后或反现代主义的,并因此肯定是有影响的”。 4 很有可能贾雷尔独立地创造了该词,未受英国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的影响;大约在同一时期,汤因比(通过D.C.萨默维尔绘声绘色的概括)向广大读者宣告了西方历史的一个新时代,他把它称为“后现代”(Post-Modern),并暗示它有可能是最后一个时代。
汤因比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西方知识生活有着巨大的影响,但他的后现代时代的观点未被同行的历史哲学家们接受,也没有被其他社会和历史学科中的学者接受。它似乎仅对诗人、艺术家和文学批评家具有吸引力,这些人在把它用于战争刚结束的时期时往往对它重加阐释,而不考虑按汤因比的看法,后现代时代的起始要回溯至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其史无前例的野蛮与破坏,以其对居于高度技术文明核心深处的残暴的揭示,可以说是作为一种恶魔现代性的顶峰而出现的,这种现代性最终得到克服。因而,一些更具革新性的战后美国诗人(战争的后果在大西洋这边不像在满目疮痍的欧洲那么惨恻)把后现代概念从汤因比附加于它的悲观主义焦虑中解放出来,把新时代作为一个崇高的时代来为之欢呼,在这个时代中,按查尔斯·奥尔森的说法,诗歌活动可以被定义为一种广义象征性的“黎明考古学”(archaeology of morning)。 6
对后现代一词的这种乐观主义——天启式的阐释,使它适宜于在六十年代的革命修辞中获得一个突出地位。恶魔现代性已寿终正寝,它的葬礼乃狂野欢庆的时刻。几乎在一夜之间,小小的前缀“后”成了解放行话中备享荣宠的修饰语。仅仅是“后于……而来”就是一种激动人心的特权,它一视同仁地顺应任何对它提出要求的人;一切都值得以“后”开头——后现代,后历史,后人,等等。 7 在六十年代,后现代主义的命运似乎已经密不可分地联系着对抗文化的命运,以及它的无数往往自相矛盾的无政府主义、反律法主义和“新诺斯”(new gnosis) 20 倾向。 8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后现代主义并没有随着那十年的激进热潮一起消退。实际上正是在相对平静的七十和八十年代,后现代主义成为文学与艺术批评尤其是建筑批评中一个较为通行的术语。也正是在这二十年中,它或多或少在其他理论——历史学科中落地生根,这些学科涉及从认识论到社会科学的不同领域。在这个过程中,后现代主义这个起初完全是在美国范围内使用的术语确立了它的国际地位。 9 进而,也许更有意义的是,这一概念重申了它最初的哲学——历史锋芒,这是它在汤因比的时代分期中本已具有的。
在更详细地讨论艺术上的现代与后现代之争前,就近年来人们借以将后现代主义(重新)概念化的那些主要理论框架作一简要陈述,我想也许会为我们提供一个有用的背景。自《现代性的诸副面孔》出版以来,后现代主义的概念较持久地出现在两个领域。第一个广义地说是哲学的,包括有关认识论、科学史与科学哲学、阐释学的问题。第二个涉及到二十世纪文化中的现代主义和先锋派概念,以及它们可能的衰竭。人们在这两个领域中提出的问题之间的类似非常有意思,虽然我认为这并不能担保有关后现代认知结构或心智模型或世界观的任何较广泛假设的有效性。然而,后现代主义在这两个领域的应用确实表现出某种“家族相似性”,更仔细地考察它们也许有助于我们“从生理学上”认清后现代主义。



认 识 论 与 阐 释 学
从 现 代 性 到 后 现 代 性

关于后现代主义问题的较为全面的陈述,通常要涉及认识论的问题与概念,诸如决定论的危机,偶然性与无序在自然进程中的地位和作用,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有关时间特别是不可逆时间(对它的认可废黜了强有力的古典时钟型宇宙模式)的问题,卡尔·波普尔以“可证伪性”而不是“可证实性”来确认科学理论的观点,以及托马斯·库恩的“范式”与“科学革命”。这些观念容易被文学批评家与艺术家们误解和扭曲自不待言。即便如此,批评家们对于理论——认识论问题的新兴趣却来自一种真实的感觉:科学看待其自身及其推理程序之合法性的方式已发生重大变化。而且这种兴趣为一种信念所增强,这就是,科学范式中的这一变化在艺术意识的层面上不可能没有其类似物。有意思的是,当一位科学哲学家借用后现代主义这一富有争议的文化标签,几乎是理所当然地谈到“后现代科学”时,这一信念似乎得到了认可或鼓励。 10 但即使是一种较为谨慎的立场,就像伊利亚·普里高津和伊莎贝拉·斯滕格斯在论述他们所说的“现代科学”与“新科学”之间的区别时所持有的,对于有关后现代主义的更广泛论争也十分有意义。
对《从混乱到有序》的作者普里高津和斯滕格斯来说,现代科学尽管有着巨大的创造性,却表现出对两个概念的偏见,唯有他们所说的“新科学”才认识到这两个概念的全部意义:不可逆时间(所谓“时间之矢”)和偶然性。针对不可逆时间的偏见(我们记得爱因斯坦反对把不可逆时间引入理论物理学)主要是出自现代科学发现永恒物质定律的企图。由于同样的原因,偶然性被否定地视为人类彻底掌握自然法则的一个障碍:偶然性实际上并不存在,它是我们的无知的产物,就像拉普拉斯提出无所不知的“恶魔”这个著名虚构时所暗示的;偶然性说到底是我们智力局限的反映。爱因斯坦颇为典型地说,“上帝不掷骰子。”在现代生物学中,正是对偶然性作用的承认使自然选择理论成为可能,但即便如此,一位像雅克·莫诺这样的重要人物,也不禁要从无规则性的存在中得出哲学上悲观主义的结论。莫诺奏出了近乎帕斯卡尔式的调子:“人最终得知,在他仅仅靠了偶然性才得以出现的宇宙的冷漠无限中,他茕茕孑立。” 11
普里高津和斯滕格斯在他们的著作中试图要作的,是想表明新科学实际上已经驳斥了众多现代科学家对不可逆性和偶然性所持的那些大体否定的(偶尔是悲剧式的)观点。历史地看,决定论的机械宇宙模式和对偶然性的否定态度,促成了现代科学“对世界进行去魅”。但普里高津和斯滕格斯相信,现在是扭转这种情形的时候了。新的科学重新肯定了不可逆性和偶然性的地位,并允诺对世界进行全面的“再加魅”(reenchantment)。
这种前景是否过于乐观或期望过高呢?就算是如此,普里高津和斯滕格斯看来也代表着今日科学史与科学哲学中的一个较大趋势,这一趋势体现在对下述观点的接受:科学理论的基本假设需要根据它们的生产力或创造性不断地得到讨论、批评和重新评价。决定论式真理概念的危机因而开启了科学思考与研究的新视野。有序怎样从无序中产生呢?这是一个唯有新科学才能全面对待的问题。普里高津和斯滕格斯在最后一章重复了他们著作的核心主题,他们写道:“现代科学的主要魅力源泉之一恰恰在于这样一种感觉:它已经发现了居自然变化之枢机的永恒法则,从而放逐了时间与生成……一种新的一致性出现了:不可逆性在所有层面上都是秩序之源。不可逆性是从混乱中造就秩序的机制。” 12
即使是完全意识到知识的历史变化,这类认识论也倾向于超出历史之外:它通常看重理论的超历史内涵或诉求。无论如何,它的那些核心问题很少具有直接的历史本性。这可以解释为何时期概念(诸如后现代主义)很少被用在认识论中。在阐释学(无论是传统的阐释学还是新的哲学阐释学)及其深刻的历史自觉中情况则有所不同。哲学家理查德·罗蒂承认哲学阐释学对于当代一般思想的巨大意义,与此同时却走得太远,以至于主张一旦传统认识论的那些非历史(ahistorical)假定被证明没有现实“根基”,并因此站不住脚时,认识论本身除了成为阐释学的一种形式外别无选择。 13无论我们是否接受这种观点,这一意义上的阐释学观念回到了尼采对唯心主义与实证主义(我们想到他的名言“事实即阐释”)的批判,也回到了海德格尔的激进历史主义。阐释学一词今日在哲学上的时髦要间接归功于海德格尔,直接归功于他的有影响力的信徒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
无论海德格尔还是伽达默尔都没有使用后现代一词,但现今许多关于后现代性的讨论都把他们的思想作为源头提及,并且常常回到尼采,而尼采对于海德格尔的影响是众所周知的。一点也不奇怪,在美国或其他地方,海德格尔偶尔会被视为“第一个后现代派”。 14 为举例说明这种态度,我将简要地提及意大利哲学家贾尼·瓦蒂莫;瓦蒂莫通过他对尼采和海德格尔的评论,在意大利发起了一场关于“现代性终结”的激烈论争。在瓦蒂莫看来,现代性的终结在哲学上导致“弱思想”(il pensiero debole)的出现,这是一种典型的后现代反思模式,它直接对立于“形而上学”或“强思想”(这种思想是盛气凌人的,冠冕堂皇的,普遍主义的,非时间性的,攻击性自我中心的,对显得同它抵触的东西不宽容的,等等)。
强/弱思想的对立远不仅仅是理论上的,它具有价值论的、实际的内涵,甚至直接具有政治内涵。在最近一篇颇具代表性的文章中(此文作为《关于主体》一书的前言重印),瓦蒂莫清楚地表明,一种“强”的现代革命理论(如马克思主义的)往往暗含着“进行同质化与普遍化的强暴努力”;他强调指出,更一般地说,“谎称同那些不受记忆、怀旧、感恩祈祷支配的价值观念有关的言辞,往往是一种恶魔的言辞” 15 。处于瓦蒂莫弱思想理论核心的是海德格尔式的概念Andenken(“回忆”或“再思”)和Verwindung(不同于更常见的词Uberwindung或“克服”,可用“治愈”、“康复”、“放弃”、“接受”等词来译)。另一个关键的术语是“虔敬”(pietas),弱思想的伦理集结于这个旗号下。弱思想最充分的表现形式是一种“正确的”阐释学态度,在这种态度中,如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中所表明的,阐释者可以说是在实践一种方法上的弱(包括对阐释对象内在需求的关照体贴与顺从迁就,尊重其本质的脆弱性,在质疑它之前乐于倾听其诉说,以及不把自己的“理性”与信念强加于它的全新努力)。
关于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哲学讨论有诸多方面,在这里我将只集中关注一个。之所以选择它,是因为它对一场仍在继续的有趣论争负有责任;这场论争始于1980年,当时哈贝马斯被授予法兰克福城的阿多诺奖,他发表了《现代性:一个未竟的规划》的演说,译成英文后标题是“现代性对后现代性”。在这次演讲中,新马克思主义者哈贝马斯把后现代的概念等同于一些人的(新)保守主义立场,这些人相信现代性已经失败,从而它所滋生的乌托邦冲动也应得到抑制。但哈贝马斯从他解放哲学的立场认为,现代性或“启蒙的规划”并非一个失败了的规划,而只是一个未完成的规划。需要加以拒绝的不是现代性,经由法兰克福学派的阿多诺、霍克海默或本雅明重新评价过的现代性仍然是“知识分子效法” 16 的一个源泉;需要加以拒绝的是(新)保守主义的后现代性意识形态。
真正触发论争的是哈贝马斯对法国“后结构主义”的攻击,哈贝马斯把它定义为对现代性及其核心价值观念即理性与普遍性的摒弃。通过暗示米歇尔·福柯和雅克·德里达极其近似魏玛共和国时期以“青年保守主义者” 17 著称的一群思想家,哈贝马斯想强调他们不仅共同渊源于海德格尔,而且最终共同渊源于现代哲学家中最反现代的尼采。 18 第三个法国人,让——弗朗索瓦·利奥塔,也许是哈贝马斯批评的主要目标,尽管在阿多诺奖的获奖演说中并没有提到他。利奥塔的《后现代状况》(1979)亦明亦暗地挑战了哈贝马斯的现代性哲学。 19 明的方面是,在运用哈贝马斯根据合法性来看待知识的方法时,利奥塔轻率地抛弃了他的话语(Diskurs)或理性共识的概念,同时相当愚蠢地提出,一旦现代性土崩瓦解,新的后现代意识的基本价值观念就变成异议(dissent)——作为指导原则的异议或仅仅是为异议而异议。但利奥塔隐含的对哈贝马斯现代性学说的挑战更为重要。它所采取的形式是论证普遍主义概念或伟大意识形态神话缺乏可信性,而现代规划本身说到底就是源出于这些伟大神话。在《后现代状况》以及更近的《对孩子而言的后现代》中,利奥塔解释说,本质上有两种“宏大叙事”(grands récits)或“元叙事”(métarécits),它们在过去的职司是予知识以合法化,或者换句话说,是就下面的问题给出令人信服的回答:知识说到底有何益?第一种“宏大叙事”是神话的(传统的),第二种是投射的(现代的)。在传统文化中,如宗教人类学所表明的,知识是根据起源、根据事物生成的最初时刻而被加以合法化的。与神话不同,作为现代性特征的元叙事根据未来而不是过去来对知识加以合法化。 20
利奥塔所说的各种现代性元叙事的共同之处,是一种普遍的终极目的论观念。无论它们如何歧异,所有现代规划都以一种关于整个历史的终极目的论图景为前提,在这种意义上说,基督教(作为人类最终从亚当的原罪中获得拯救的叙事)本质上是现代的。现代性所有主要的“解放叙事”本质上都是基督教范式的变种:通过知识——借助它人性从邪恶无知中获得解放——取得进步的启蒙元叙事;心智或“精神”(Geist)通过辩证法从自我异化中获得解放的黑格尔式思辨叙事;通过无产阶级的革命斗争人类从压迫中获得解放的马克思主义叙事;通过市场,亦即通过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的干预(它从无数矛盾冲突的私利中创造出普遍和谐),人性从贫穷中获得解放的资本主义叙事。 21 但此类现代(意识形态)元叙事已丧失了可信性。普救论被驱除了,现代性的宏大叙事(我愿意称它们为现代版的“认识论神正论”)在我们眼前土崩瓦解,并让位于大量异质的、局部的“小史”(petites histories),这些小史常常具有高度自相矛盾和悖谬推理式的本性。在这种种情形下,哈贝马斯的“话语”就不过是阴魂不散的幻象。
这里令我们感兴趣的并非哈贝马斯与利奥塔之间论争的烦琐细节。理查德·罗蒂从一个杜威信徒的自由主义——实用主义视角,言简意赅地概括了他们间的主要论点与反驳。 22 我简略涉及哈贝马斯/利奥塔/罗蒂之争的目的,只是想指出当代思想的一些潮流(阐释学,新马克思主义,法国“后结构主义”等等),过去的大约十年间,后现代主义的概念以或正或反的方式在这些潮流中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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