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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捷尔纳克诗13首

帕斯捷尔纳克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鲍里斯·列奥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Борис Пастернак,Boris Pasternak)是俄罗斯诗人、小说家和文学翻译家。帕斯捷尔纳克的第一本诗集《我的妹妹,生活》创作于1917年,1922年在柏林出版,很快成为俄语的重要收藏。帕斯捷尔纳克翻译的歌德、席勒、卡尔德隆·德拉巴萨和莎士比亚的舞台剧仍然深受俄罗斯观众的欢迎。




■梦靥


每夜他从达玛拉家那边过来,

包裹在冰川般的幽蓝里。

他用一对翅膀标出

恶梦呜咽和结束的位置。


没有号哭,也没有包扎

他裸露而带着鞭伤的手臂。

格鲁吉亚教堂的栅栏

庇护着越界的石板。


不管那石碑的隆顶有多讨厌,

它至少没有在栅栏的荫处翩跹起舞。

长明灯边的唢呐

对公爵之女缄口不提。


但那发丝间有闪光扑朔,

像白磷在噼叭作响。

那个庞然大物却没有听见

高加索因悲伤而白了头。


在离窗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掸去斗蓬上的毛发;

他指着冰峰起誓:

“睡吧亲爱的,我必如雪崩再来。”




■眷恋


为了给这卷书一个题记,

大漠陷入喑哑。

群狮长啸,猛虎般的黎明

让吉卜林无法摆脱。


一种可怕的眷恋

像干枯而渊深的洞口显现。

而它们在摇晃颤抖,摩肩擦背,

凉晒着自己的皮毛。


现在它们沿着这些诗行摇晃,

直到跃然出格;

它们穿过林间空地钻进雾中,

做起了恒河大梦。


黎明寒冷而阴险地

钻入巢穴中,

丛林里不仅湿气弥漫,

而且薰香缭绕。




■生活,我的姐妹


生活,我的姐妹,今天已在汛期。

她像一场春雨与众人撞了个满怀,

而那些衣冠楚楚者不仅高雅地抱怨,

还像麦田里的蛇,礼貌地吐着信子。


老成的人们自有他们的道理,

而你的理由却显然非常天真:

你说雷雨中,眼睛和草坪都是紫色,

潮湿的风从天边带来木樨草的气息。


那是在五月,当你在卡梅申支线的

包厢里翻阅火车时刻表,

会觉得它比圣书还要恢宏,

尽管你从前也草草翻过。


后来黄昏中,有一群妇人

涌上了路基。一阵激动之后,

才明白那不是我到的车站,

西沉的太阳坐过来,安慰我。


后来铃响三遍。远去的铃声

是一声绵长的道歉:很遗憾,不是这一站。

夜色透过窗帘在黯黯燃烬,

而原野延伸,像通往星星的天梯横卧。


只有它还在闪烁眨眼,别的却睡得香甜,

像我亲爱的人和着轻纱入梦。

心在下车的每一个小阶上阵阵拍击,

把早已拍碎的车门撒向原野。




■少女


一片金色的积雨云

露宿在巨大的礁石上。

---- 莱蒙托夫


从摇曳的花园那边,一根小树枝

冷不丁飞到镜子里。

如此巨大而伸手可触,笔直的枝头

还挂着一粒翡翠。


整个院子一片狼籍,笼罩在

这扑面而来的纷乱中。

它如此可爱,博大如一座花园,但本性

却更像一个妹妹,另一面镜子。


而此时,这枚小枝被人插在杯中,

摆放在梳妆的镜框前。

它在想啊,是谁挡住了我的视线,

在这囚居般的人间的倦慵里?





■雨

《原野之书》题记


她正和我在一起。尽情地演奏,

暴涨吧,以欢笑将暮色撕得粉碎!

要淹没,要掠过一方碑文,

向着与你雷同的爱情。


要旋转,像一颗蚕茧那样

向着窗口飞跑。

要包裹它,缠绕它,

并让这黑夜沦陷得更黑。


正午的黑夜,暴雨是她的发梳。

请在湿透的乱石上带走它。

是的,要用整片的树林

把它扫进眼睛、烈酒,还有一朵茉莉。


向你顶礼,埃及那彻底的黑暗!

它们因大笑而跌倒在地上。

突然,一阵新风扑面,

像是千万人一起大病初愈。


现在,我们要快跑,去拨动一根琴弦,

去加入百把吉他的合奏,

把菩提树浸在雾里,

在圣各塔的一座花园。




■出于迷信


这印着一只红橙的火柴盒

就是我的斗室。

它不是混迹数日就离开的旅店房,

而是一生的安息所。


我再一次到这里住下

却仅仅是出于迷信。

墙纸的颜色综黄,如同橡树,

还有这门枢在歌唱。


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门闩,

任凭你挣扎要出去。

我的额发触到了你的刘海,

我的唇遇到了紫罗兰。


亲爱的,今天你回到这里,

为了纪念那些往日;

你的长裙絮语,像一朵雪花莲

在向这四月请安。


怎能说你不是守火的圣女:

你来时带了一条小凳;

你取下我的一生,如同取自壁架,

并吹去上面的尘土。




■巴拉肖夫


工作日里,铜匠在你的身边

铆着钉子,上着锡水,烧着焊条。

说话之间,他像集资参股一般

把一瓢油浇在火上。


心中全无一点积郁,

听天上在唱:“我是你的,我给你!”

然后它的歌就穿过热气,

飘进车厢,落到手提行李上。



圣歌在雨中飘洒,

打在坟头,也打在莫洛干人的帽沿上,

然后,由云杉拾起

与云彩挥手道别。


高低蜿蜒,巨大得如同太阳。

在初秋的日子里,

巴拉肖夫在忧伤里

更像一道淤积的伤口。


浇湿在天青石般的七月里,

集市也脸色发青,在哆嗦颤栗。

而那个圣痴

还在嘟哝,像一根锯条。


朋友,你问我,是谁说

要焚烧那圣痴的呓语?

那是椴树的本性,火炉的本质,

是夏天的本性要燃烧。




■夏夜群星


它们讲完了吓人的故事后,

留下了准确的地址。

它们大开着门,彼此问长问短;

它们移动着,就像在舞台上。


静默,你比我听到的一切

都更加动人。

即便蝙蝠的飞行

也会让有些人感到烦扰。


七月夜晚的小村庄

有一头美妙的金发。

这让天空有太多的理由

去无事生非。


它们闪耀在

某个特定的纬度;

它们从某一根子午线上

洒下欢乐和光线。


晚风试探着掀开一朵玫瑰,

在嘴唇的恳求下,

在发丝和鞋子,

围裙和绰号的恳求下。


包裹着一团热气,

它们将自己扫过的一切,

它们拨动过的一切

都撒在碎石之间。




■麻雀山


我的吻像壶中倒出的水,落在你的双乳上,

但夏天不会永远,不会像壶中流出的泉水。

手风琴低低的呜咽,也不会夜复一夜地

让我们在轻缓和疾速的舞步中扬起尘土。


我听人说起过老年。那不祥的预言。

不会再有细碎的浪花向星空举起双手。

它们说,我们再也不信。草上再也没有笑脸,

池边再也没有心跳,林中再也没有神灵。


分开这密林!疯狂地度过这一天。

这是人间的正午。你的眼睛在看着哪里?

你看,思想的高处卷起白色的浪沫,

那是啄木鸟、雨云和松果,是热气和松针。


这里,城市电车的轨道走到了尽头。

前方有松树把守,不许你再前行一步。

更远处就是礼拜日。衔着几根枝条,

林间小道在欢跃,在草丛中游戏出没。


灵降节,游园日,挥洒正午的天光,

小树林请我们相信:世界永远就是这样。

这个道理森林沉思过,旷野宣示过,

在我们身上的花布上,雨水也点化过。




■雷雨,永恒的一刻


过了这一站,夏天

就挥手离去。它摘下帽子,

连夜拍下一百张眩目的照片,

为雷声留下回忆。


丁香花黯然失色。

此时,雷鸣采来了满怀的

电光,从田野抛开去,

为玉宇琼楼点灯。


当一阵阵的坏笑

在屋顶上滚动,

大雨也像炭笔画出的线条

隆重洒向所有的篱笆。


然后是一道道的意识空白:

就连理智最阴暗的角落

也照得灯火通明,

那里,此时正亮如白昼。




■穆契卡卜


酒香四溢。天边满是

一股烟味,正如思想的境界。

风车衬着一座渔村,

几条小船,数张凉晒着的渔网。


这风车慵倦的小渔村

像一座安静的港口。

但它充斥着郁积腐败的气味,

满是不安和忧愁。


时间一点点过去,如同石头,

轻身跳过浅滩,

并不沉没,而是一直漂浮,

带着一股烟味,正如思想。


这一切发生之前还有时间,

但它却沉浸在冷漠里,

直到沉入海底,沉入

风暴来临时的湍流激荡里。


转译自Mark Rudman 英译本。




■迷乱的舞会


迷乱的舞会,迷乱中打车回家。

双腿僵硬得几乎无法移动。

而你的两颊因怨怒而胀红,

当你把目光紧紧地粘在墙上。


你敌意的沉默却起了相反的效果:

它激发了我的渴望。

既然你的唇紧锁在沉默里,

为何不把房门也去锁上。


哦不,不,不要就这样锁上房门,

当一丝拒绝还挂在你的心上。

只要你还在,只要还有你一个人

生命就足以变得清澈。


如果我早知道这些,我就会

在头顶上划一道横梁,

或者用我的目光锁定

你因忧伤而胀红的眼睛。


我会让全世界都知道,

让道路的尽头都能看见

这上了锁的带有斑点的太阳,

还有这被囚禁的春天的霉气。


不要让我的灵魂因欺骗

而陷入迷团:要么杀了它,要么

它就会像雾一样,渗入

一堆白白的谷糠。


假如在一个闷热的下午,

橙黄的麦垛里跑出几只老鼠,

请告诉我,那是爱情

虚假的见证蒙蔽了我们。


转译自Mark Rudman 英译本。




■曾经想过


曾经想过把彼此的灵魂分开,

但穆契卡卜和扎克萨这两个名字

就像提琴的泣诉

震撼着忧伤的琴弦。


我爱那些名字就像我爱你,

就像你就是它们。

毫无希望地,我爱着你;

并且因思爱成病。


像暗护群星的夜晚,

像哮喘撕开的纱布,

当你袒露双肩,

连楼梯也在颤栗。


那是谁犹豫不决的耳语?

我的?不,肯定是你的。

它们自你的唇间飞出,

像烈酒迅速气化的液滴。


一种思想平静地展现。

它无可挑剔,宛如一声叹息。

它像海岬一样突入夜色,

被月光从三面点亮。


阿 九 转 译 自 Mark Rudman 英 译 本



关于一个人为何写诗?我已陈述了一些理由。其中包括:因为他被自身感知力驱使着这样做,也因为他疲惫于自身想象力的单调,于是开始寻找变化。十多年前,在法兰西学院的一次讲座中,布雷蒙先生[2]阐释了一种神秘动机并明确指出,他认为一个人写诗是为了寻找上帝。对于这个问题,我想把它与理应被单独加以思考的问题放在一起来思考,这也是诗歌中关于意义的问题。布雷蒙先生提出诗歌与祈祷的同一性,而且像柏格森一样,最终信赖于信仰。布雷蒙先生将作为诗歌基本元素的理性排除开去,认为诗歌中非理性因素占主导地位的诗才是纯诗。布雷蒙先生自己不允许阐释纯诗时有丝毫疏漏,他将纯诗限定在一个非常小的诗歌团体中,如其所愿,如果他认可的那些诗行对他的精神来说是珍贵的,那么这些诗行对于它们呈现的样子来说也是同样珍贵的。不管布雷蒙先生怎么想,“纯诗”这个术语已经发展为诗歌的描述方式了,亦即是“主题的诗意”占据至高位置、而非“真实主题”占据至高位置的诗歌。所有神秘主义者接近上帝都是通过非理性实现的。“纯诗”兼具神秘性与非理性。如果我们放低一点高度,给纯诗一个更为松散更为宽泛的定义,那么就可以这样说,虽然纯诗仅存在于我们极罕见的气质之中——写诗是为寻找上帝,但大家写诗的目的多半是为了寻求善,而在柏拉图的意义上,善与上帝同义。既如此,一个为了接近善而写诗的人,就是在和谐与秩序中写作。或简单来说,一个人写诗是出于置身于和谐与秩序的愉悦。如果最抽象的画家画出的鲱鱼和苹果是真实的,那么最急切地在世上寻找生命的认可、寻找那使生命如此奇妙如此值得活着的诗人,也一样是真实的,这些诗人会从池塘里的一只鸭子身上或从冬夜的风里,找到自己的解决方案。这是可以想象的,一个诗人通过对某些抽象之物配置丰富的音乐性而提升作品的范围。其间,我们不得不生活在我们已有的和能够生产的文学中。我说生活依赖文学,是因为文学是生活中较好的一部分,只要文学是基于生活本身。从这点看,诗歌的意义与我们紧密相连。但不能因此断定,源于非理性的诗是不可传达之诗。布雷蒙先生的纯诗本质上是非理性的。然而,由于它能传达得如此广泛,以至于布雷蒙先生将其看得至高无上。由于我们绝大多数人不能体悟布雷蒙先生的此种经验,所以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那么,当我们在诗中发现它在一个美好层面上提供给我们瞬时的存在,是否有必要再继续追问该诗的意义?如果一首诗本身有意义而对它的解释毁灭了对它幻想,我们是应该获取它还是丢弃它?举兰波《灵光集》中题名为《被击打的车辙》的诗为例。我引用一下鲁特姆小姐的翻译:
右边,夏日的黎明唤醒了树叶、薄雾和公园角落里沉睡的声音。左边的陡坡上,穿过紫色的阴影里是无数车辙碾过潮湿的路面。这的确是仙境中的游行:大车满载着金色丛林中的珍禽、插着旗杆、装饰着五颜六色的花布,马戏团里的二十匹斑马飞奔出场,孩子和大人骑在这些惊恐的马匹上;二十辆马车套着缰绳,插满彩旗、鲜花,就像古代的四轮马车或是一篇篇童话,车上坐满了奇装异服的孩子,他们正要去乡村演唱牧歌。就连棺材也在暮色笼罩与黑色羽翼下,随着青色的母马小跑起来。
我不知道这首诗创造了什么意象。德拉哈耶先生说,该诗缘起于到法国沙拉维尔演出的一个美国杂技团,兰波小时候在那儿住过,大约是1868年或1869年。这种解释的作用是什么?无须我回答。西特维尔小姐曾为鲁特姆小姐翻译的兰波诗集写过一个序言。序言中有一段话,演示了真实主题取代名义主题的方法,她说:
当兰波还是一个生活在沙拉维尔的小男孩的时候,过得是一种多么艰难的生活(贫民窟),蜗居着,更甚的是一种永无止期的闷气星期天,在这些日复一日穿着紧身衣和祷文的日子里,当兰波太太带着他和他的哥哥以及两个姐妹,参加11点钟的弥撒,走过阳光下灰尘弥散的道路,在树下能看到闪闪放光的叶子和硕大粉红的花朵,这些形象看起来很有可能被转化为上流社会女子的形象,她们摇摆着大笑着出现在清醒的队伍之中。
西特维尔小姐自己也说不清,11点钟的弥撒是否暗指闪闪发光的鲜花,或者上流社会女子是否带着大量的光彩闪耀的叶子进入了她的头脑、并正好被硕大粉红花朵围住,或者她们来时是否带着硕大的粉红花朵。在西特维尔小姐的脑海中,只能如此推测——上流社会女子,一方面或许是光彩和闪耀,另一方面或许是巨大和粉红。这里的“真实主题”指向的是一种印象的灿烂和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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