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会】刘川｜五言绝句粥饭读（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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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6-12 刘川诗评万象

导言：因近期开始学写五言绝句，故茶余饭后，信手随缘读明清及更早的诗人作品，多涉猎五绝，随记几笔读后感受，且多有演绎发挥，呈与大家，闲读可也，不是赏析与学术研究。请批评指正，候教处：1203068559@qq.com。

——粥饭

无题

契此（南北朝）

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

青目睹人少，问路白云头。

【读后感】契此和尚，五代时游方僧人，肩上常背硕大布袋，大腹便便，来去不拘，每与若干童子出，民间称其布袋和尚，也有传为弥勒化身。此为他的“自画像”：孑然一身，吃千家饭、作万里游，不为物役，何其逍遥自在！可是，能够懂得自己、自己也欣赏的人太少，那就问路而行，向青山白云潇洒而去吧！“青目”解法有二：一者，释迦佛瞳子如绀青色，青目代指有道行的僧人；二者青即黑色，眼睛正视时，眼球居中，黑色瞳仁看人，故青眼表示对人喜爱或尊重。诗中契此写自己洒脱自在，却也因世人执迷不悟，值得青眼相加的人少之又少，而表现出对俗世的失望，拂袖而去。因此，细细品来，“问路白云头”就不止是托钵行游的逍遥放旷，更是不为人知的寂寞与孤独。可以说，契此既是无欲无求、随缘修行的僧，又是充满个性风骨、不肯同俗的僧。诗格与人格，在此诗统一的。

小心坡

袁枚（清）

险极坡难过，小心容自持。

劝君平地上，还似过坡时。

【读后感】过来人语，清代“心灵鸡汤”。往往江洋易渡，小小沟渠难越，行人不可粗心大意。中国古老的处世哲学里，讲的不是遵从与维护真正的道，而是小心翼翼经营“潜规则”（《菜根谭》大部分都是）。袁枚此诗教人的，也是低调，处处加小心，事事加小心。“加小心”是中国生存政治里最基本的功略，也叫防人术。虽然此人较早脱离官场，但依旧保留着政客的敏锐触角与生存习性。当然，此诗也可读成作者通过写“小心坡”对社会险恶状态的冷嘲热讽。因此，不要以为此诗是哲理诗，而是讽喻诗，诗中有着深刻的中国性，明人李梦阳《江行杂诗》：“十八滩行尽，舟人惯不劳。可言潭石险，难测是平涛。”写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与此诗都是一个路子。

古意

叶茵（宋）

悠悠涧边人，溅溅涧中水。

水流无返时，人生流水耳。

【读后感】宛如释家小偈子。涧边人来人往，涧中水去匆匆，不止作者，我也突然生感：这些水一去不返，而这些人，不也是如此吗？孔子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名利如河床，流过去了多少鲜活的生命；即便抽身而出、退步江湖，得道或参透人生，这些躯壳也依然化为尘烟。此诗以涧中水作喻、起兴、说理，怨人生如水、去而难返。虽是宋人诗，却有汉魏的味道。比如汉乐府《长歌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其中，也是用“园中葵”“百川”作喻、起兴、说理，只是结尾“正能量”一些，劝人努力；而叶茵《古意》，是伤感、虚无的。

述怀

杜甫（唐）

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

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

【读后感】自从寄出了一封家书，至今十多个月了；现在虽然期待回信，但又怕回信，怕回信传来的是家人的不幸消息，区区此心，他事全无，惟有这一份担忧。安史之乱，杜甫从长安逃出，到凤翔，听说鄜州一带被叛军屠杀，鸡犬不留，而杜甫的家小正在鄜州。这是他当时写下的诗。好一个“畏”字，令人百感交集。这种反常理写法，能够表达特殊情况下的特殊情感状态，虽然反常，却更合情。诗的创造力，必然以生活经验为深厚基础，没有战乱这样的特殊经验，老杜，不能得此诗篇。

蠹鱼

赵翼（清）

归里间无事，仍寻乱帙繁。

蠹鱼走相告，此老又来翻。

【读后感】一般而言，俚、俗之趣，不入大雅正声，不入“诗品”正册。赵翼偏偏选择俚调俗趣，一方面嘲讽理学、隐寓对时政的不满之情；一方面心态好、善于自嘲、看淡人生。比如本诗，写自己46岁退居乡里不复出仕之后的读书生涯：“我”每从众多卷帙中找寻要读之书，定会惊动了藏身其中的蠹鱼，这些书虫纷乱奔窜，呼告着：“快跑，这老头儿又来翻书了！”居然换位，从蠹鱼的角度、以蠹鱼的眼光，来写自己的无聊而钻故纸堆（新书无书虫）。此诗生动、形象、有趣地刻画了这位当时已经名满天下的大诗人、史学家学而不倦、憨态可掬的读书形象；诗中表达的，还有自己对社会功利的归零，以自嘲表达淡泊、能放下，虽不居其位，仍有乐趣。此诗虽俗俚，但传达的内在气度不是到俗俚为止，而是令人久久品味活着的通透与自得其乐的滋味。如此，甚好。

江亭夜月送别

王勃（唐）

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

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读后感】初唐而有盛唐气象者，我认为是王勃。此诗意巧而境幽。通篇不写相别，而仅写别后孤独境界：弥乱的烟，渐渐隐没的月，孤寂的别亭。久久的忧伤，浓浓的寂寞，打不破的伤感氛围，冷入骨髓。须知景况、氛围，即带人心。江山日日相似，何独言此日寒，心灵写照也。一个“寒”字，写尽离别。通篇无一愁字，愁绪如盐在水，已不必特意点出。

宿永阳寄璨律师

韦应物（唐）

遥知郡斋夜，冻雪封松竹。

时有山僧来，悬灯独自宿。

【读后感】远远的，我也能够猜到，冰封雪裹松竹之夜，我的旧官舍仍会有一个山僧来访，微弱的孤灯下，他寂寞独宿。古时无电话，发不得微信，留不得语音，访友不值，并不少见。作者远赴永阳，忽然想到，大雪天朋友僧璨说不定兴起来访，而那孤馆独灯一僧眠的情景，便浮现心头。作者与友人之交深情重、惺惺相惜，令人感动。尤其灯下僧眠的画面感，堪称唐诗中的经典镜头。交一个贫和尚，还是交一个工商局副局长，未必是非此即彼的艰难抉择，但交方外友，得烟霞趣，作者也真是不俗；与友人互知互敬，也真使人生饱满而丰足。唐诗味厚，人情味，是其百味之一种。久品，方知。

入黄溪闻猿

柳宗元（唐）

溪路千里曲，哀猿何处鸣？

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

【读后感】此诗作于永贞革新失败后作者被贬永州之时，作者往黄溪祈雨，途中哀猿啼鸣，不绝于耳，当有断肠之感。据干宝《搜神记》：人捉住猿子，猿母便悲号而死，肝肠寸断，后就用“猿肠寸断”表示思念或悲戚惨切，作者于此弃前人常路，不写断肠，反而写自己孤臣尽忠的泪早已流尽了，那悲戚凄凉的猿啼，也就白白作断肠之声了。可见，革新失败、贬职被逐，对作者而言，哀大于猿之丧子。作者绕开前人闻猿生悲的窠臼，旧意翻新，此诗手法高妙之处也。诗小，含量大。一颗忠心，途中仍在！

宫槐陌

王维（唐）

仄径荫宫槐，幽阴多绿苔。

应门但迎扫，畏有山僧来。

【读后感】维摩老居士辋川幽居处，狭窄的小径，洒满宫槐绿影，幽静背阴处满生绿苔，叮嘱看门人时刻注意打扫庭院迎接，害怕怠慢了偶然来访的山中僧人。多么安静的住处，小径、绿槐、碧苔，以及偶尔到来的道友。为了可能会突然来访的僧人而特意迎扫，如此远离红尘的幽静居所，甘作处士，说明王维的价值取向：洁身自好、崇佛尚道。有的研究者认为此诗中可见王维的洁癖，也有认为王维身上有名士之气。我则看出，王维的淡泊，是名流、士大夫格局上的淡泊。在京城居住，则“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旧唐书》)。在蓝田辋川，则邀请丘丹、裴迪、崔兴宗等好友前往，在别墅区内华子岗、欹湖、竹里馆、柳浪、茱萸沜、辛夷坞等优雅之地，弹琴、饮酒、赏景、谈诗、作画。这样的生活其实不是放下、随缘，更多是“拿”着一个架子的，王维爱自然，也自恋；爱佛道，也爱名流的存在感。——不神化、迷信古人，本人斗胆如是说。

七步诗

曹植（汉）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读后感】中国古诗词的重要特点，是用“象”说话，在“喻”中完成“意”的阐释、抒发。中国古诗词创作的本质之一，是意象。用“象”说话，使诗丰富、含蓄、有层次感，甚至有更多能指与解读性。中国古诗词的阅读本质之一，是解“象”，体味含蕴其中、已经与“象”融为一体的“意”。这首诗的阅读，因此便不难了。“豆”和“萁”（这就是“象”）同根所生，必然能够得出一个问题：为何一奶同胞如此自相残杀（这就是“意”）？曹植有七步之才，不在于辞采飞扬、而在于能够电光火石间准群捕捉到与“意”相称相适的“象”。构“象”（还有构“境”、叙“事”两大法，此处不说），是诗词写作的主要法门，入此门而得自在，能够指鹿为马、马在鹿中，即是诗人。此法不难，不妨凭借此诗略作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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