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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进临终关怀医院触摸死亡,我差点逃了

2016-06-05 张绪 每日人物



第一次走进北京松堂关怀医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后来我才明白,那是第一次靠近生死分界线时的无所适从。


当时真的很想逃离。病房之间只有窄窄的通道,有些病房里住着四到五个老人。我看到的第一个场景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躺在床上,睁着空洞的眼睛,从干涸的喉咙里发出一些声响,试图引起旁人的注意。

那种场景让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生命的垂危,而死亡距离人间真的并不遥远。

他们的生活里已经很少有共鸣


 作为长期的临终关怀志愿者,我要在这里寻找一个固定的服务对象。
我几乎第一眼就在一屋子的老人里找出了栾爷爷。

他安静地窝在轮椅里,靠窗,右手攥着半根香蕉,慢慢抬起头。看到那张皱纹很深的脸,我想起自己的爷爷。



我和栾爷爷 作者供图


栾爷爷的嗓子已经非常不好,每一句话我都要贴他很近才听得清。我花了很长时间依旧辨认不出他在我手心上写的姓氏;跟他交流的话题也单薄而无力,无非天气、心情和身体状况。
回应越来越少,沟通还是很难。我开始怀疑这种单向付出的意义何在。
“这本来就是松堂一年365天围绕的事情啊。”松堂的工作人员杨凤丹第一次见我时就说,“和人们所想的不同,临终关怀其实只是一件很普通的事。”
她没能给我更多意见,“他们的生活里已经很少有共鸣,很多付出就是单向的,所以很多志愿者觉得没有回应和成就感,就放弃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老人们对外界其实很依赖。每天下午3点50分,松堂的大厅里会传来通知志愿者下楼的广播。经常有志愿者到4点半才下楼,老人们会拦着不让他们离开。

平均每天会送走三到四个老人



第三次去见栾爷爷时,北京下着很大的雨。
我一边陪他看电视,一边帮他捶肩。他忽然抬起手,指着电视上的一个演员,笑着对我说:“这是我儿子。”
我认出电视上的演员是D,俯身下去又仔细地听他说了一遍,他还是重复着那句话。我愣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却抬起头,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我们是不是长得很像”。
那一瞬间我什么都想到了,却又什么都不敢说。他是哪里人?他为什么来到北京?他的家庭是什么样的?他的子女呢?他的爱情故事呢?他曾经掌握着主动权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
这些问题全郁结在我嘴里,喉咙变得干干的。
我感到无能为力。

在做临终关怀志愿者的过程中,心情常常起伏,无人分担。


杨凤丹在这里工作三年,平均每天会送走3到4个老人。她笑着说,“我们已经习惯了”。


她开始向我讲述不同的临终故事。当我自己也成为一些故事的见证者,慢慢意识到“临终”二字背后的百态人生。
二楼住过一个北大物理系的教授,在家属病逝后搬来松堂。老人平日里很寡言,日常只是躺着看书。他喜欢和志愿者交流新鲜话题,甚至还和年轻人分享留学经验,很受年轻人欢迎。
老教授不止一次告诉志愿者他很想坐起来。“其实他自己是知道的,可能还是不愿意承认”,在搬入松堂之前,他就已经接受过脊髓手术,再也坐不起来。
还有一位吴奶奶,年轻时是部队舞蹈演员。每周五下午,她都会坐在松堂的院子里等儿子。今年春天,在一次和志愿者的聊天中,吴奶奶突然哭了。志愿者有些惊慌,这样的情况很少见。杨凤丹告诉我,“其实是她看到儿子站在门外”。
后来,我笑着向吴奶奶问起这件事:“怎么哭了呀。”
她坐在轮椅里,手里握着半根香蕉,眼睑慢慢垂下来,什么也没说。我也舍不得问第二次。

更加鲜活的生命突然凋零



徘徊在“临终”这条生死线上的,不止是老人。
杨凤丹照顾过一个只有一月大的孩子。那个孩子在松堂最终没有挺到百日。
“当时真的接受不了”,至今提起那个孩子,她依旧红着眼眶。

 “她的脑积水已经快没有了,看上去和健康的小孩真的没有什么区别。”她说。




头天晚上,杨凤丹和同事还去抱了孩子,“我们还拍了很多照片”,可是夜里护工起身打水的时候发现孩子已经过世。


松堂接收过一名19岁急性白血病的女生,当时的她已经拿到了大学通知书。
她在松堂,只住了两天,就去世了。
和饱经沧桑的老人不同,这些更加鲜活的生命突然凋零,更让人觉得无力又沉重。
“这份工作对你有什么影响吗?”我曾问杨凤丹。
这位广西姑娘低头想了一会儿,跟我说:“可能过几年我会离开北京,找一份可以经常回家照顾父母的工作。”

人生终将会有一段丧失主动权的旅程



有一天,松堂请印能法师作讲座。那里经常举办这种佛教活动。
栾爷爷坐在一群老人中间,带着笑意很积极地鼓掌,老化的双手每根手指已经直不起来,中指看得出也在萎缩。
天气很热,他穿的很多,我想帮他脱掉外套。
“有一点热。”他默契地配合我说。
讲座结束后,我推着他的轮椅上楼。快到病房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我想你了”,声音很响亮。
那一瞬间,我几乎要落泪。他对着我又重复了一次,“我想你啦!”
“我以后每周这个时候都会过来看你的!”我赶紧回答。

过去,我离开医院的时候都会对他这样说,但是这次格外用力,我不知道98岁的他还能听到多少可以兑现的承诺。


我意识到,我以为的单向的、无果的关怀所带来的东西,远比想象的深刻很多。任何的关怀都会留下印记,即便面对那些暮年的生命也一样。


人与人的相处总是需要付出爱的,只不过在这里,关怀以死亡为终点。
从此,除非特别紧急的事情,我每周六下午都会按时出现在栾爷爷身边。他躺在床上打针的时候,我坐在一边唱《茉莉花》给他听;他叫我带歌谱给他看,骄傲地说他以前也喜欢文艺;他说的越来越多,我听的越来越多。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面对不是一位有一箩筐人生哲理要说的长者,而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脆弱的孩子。他坐在轮椅上,被推来推去,定时定点吃定量的食物,靠着药物维持精力,生活的主动权早已不在他手上。
人们可能要接受一个无奈的事实:在积极治疗都丧失意义之后,人生终将会有一段丧失主动权的旅程。 在松堂做志愿者快一年,坚持的时间久了,我也越来越理解那句话,“临终关怀是一件没那么特别的事情”。
在我的临终关怀经历中,的确没有发生轰轰烈烈的事。
上周我去松堂,栾爷爷躺在床上打针,瘦小的手臂上绑着注射器,缠着绷带。快一年了,这个画面我还是不敢看.
窗外是呼啸而过的八通线地铁,轰鸣声淹没了我跟老人家的对话。
“我听不清。”他一边说,一边把另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我心里一震,他的中指还是直不起来,但手心是暖的。 

文 / 张绪(作者为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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