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松爽 | 断 句 集
薛松爽,男,70后。生活工作于河南的一个小县城。写诗多年。
作者已授权
2月1日
不是墨水、枯枝、十二月的光线
勾勒出你的自画像
是这些细菌,病毒,寄生物
以及随之而来的郁孤,与祈祷
拼凑出了你的头颅,额角,眉目
它们精确的晕染,让你的语言凝固成为
那永恒的沉默的一部分。
2月2日
我相信的惟有名词;
那不可知的皆源自我们的阴影
在冬天我学会不朗诵。一个词的幽暗
是一个民族的幽暗。它的黑色灯芯照亮了失明者的脸庞
2月 6日
破碎、不安的达利不停地幻化着《晚钟》
将祈祷的身影以各种形式带入自己的画框
他说出了米勒的秘密:祈祷夫妇站立的地下埋藏着儿子的棺材
是的,贫穷的米勒终其一生都在描绘这些泥土,和映照的光芒
而达利,一次次掘出幼小的骨殖,寻找死亡的秘密
2月7 日
一个孩子将雪块投到他的窗子上
孩子站住,看着走出房间的她
孩子将雪扔到她的衣服上
她笑起来,弯腰抓起一把雪掷向那个孩子
但是孩子,请不要再把雪投向她的窗子吧
她的父亲在大雪的夜晚逝去了-------
2月8日
是的,一座雕像
在城市广场的中央,灯火熄灭的窗外
它尚未成型,只有一个轮廓
需要一个个名字来砌造基座
需要一个个死亡来雕凿眉目
我们没有一种纯正语言将它的身躯凝固
没有一种光辉将它的脸庞照亮。它
一次次黎明前的倒塌,我们看不见
2月9日
第一次,我看到这明亮的
巨大之物,从一个屋顶爬到另一个屋顶
一下子跳进了半空。这一刻,它仿佛生下了什么,变得透明,轻盈而饱满
2月12日
空荡荡的城市,空荡荡的街道
第一次,这寂静能够来孕育了
一个婴儿,一个空旷的硕大的婴儿
但,他怎样生下来?
2月14日
我梦见第一次来到这座庞大的城市
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一条大江独自流淌
所有我曾相识的都不见了。为什么
将这一座空城留给我这异乡人?
2月16日
这个下午我看见春风吹拂松针的颤动;
而在大地上,死亡并非都是清晰的
还有看不见的死亡再持续-----
* * * * *
贴近心脏。但我们的心脏只是一块拳头大的
空缺。它被摘除了。不知什么时候
像一只空手套,只保留了一个形状
仅仅是一个空出的地方;
现在,我小心翼翼,一点点将它填充:
“这墨水。这名字。这血。这疏忽……”(特伦斯.海斯特)
在它的空旷里,一个遗像摆在那里
2月17日
噢,不是雪,是一个刷白灰的夜晚
是一个清洁工,提着哐哐的硕大铁桶
沿街巷刷着白灰,也刷着我们灰色眼眸
他刷着空旷的墙壁,给驶过的囚车也来上一笔
2月18日
一个人,自疫区出来,会成为病毒的一部分,被盯视,拦截,隔离;
一些词,穿过瘟疫的帐幔,会被感染,成为一个个病词,双肺变白;
它们有的死去,化为灰烬;有的重新站在阳光之下,面庞闪亮;有的会携带着病菌一直活下去------
2月20日
余下的,皆是幸存者
每天的哀悼在持续;
一日三餐,刻痕在抚摸中平缓
端起的每只空碗,都盛满了光
* * * * *
我的悲哀是这些简单的数字
这些数字找不到背后的人,这些人
找不到自己的名字,这些名字
找不到送葬的亲人,找不到广袤的
汉语,说出它们的口和蒙着的脸庞
这些头颅找不到人间黑白的鸟,那些由
孩子撕碎而成的鸟,这些孩子关在家里
抄作业,在白纸上写下一个个数字
让它们相加,相减,又用橡皮涂改
现在头顶的老师正在清点他们的名字
2月22日
旷野风雪,一个透明的子宫将他生下来
雪的呼啸,遮住了他的高声啼哭
这坚硬之路,这浇注寂静的脚印
他以一生,踏出一条通往纯白母亲的脐带-------
* * * * *
我以墓志铭的语言写作-----
一种漆黑碑面的俯伏多么安心
一百个父与母的名字是一个名字
当字籍刻入石头,擦不去的肖像显出了洁白的毫芒
2月24日
以陆地漂移的速度,以黄鹤楼毁了
又建的速度,以一张纸燃烧的速度
以卵石坠落的速度
江水中一块冰融化,最后的一个父亲肖像
2月25日
给死者留一块墓地
给死亡留一行韵脚
* * * * *
在冬天,总有一个雪人默默流泪
我们看不到。在晴天
一些事物凛冽地闪光
雪人冻结在地上,一动不动
在夜晚它坚硬如星空下的一块石头
而总有一个雪人孩子般在身边消失,我们看不到
2月26日
落在河流里的雪,霎那
就不见了。而河流不动声色
仿佛河流是热的,它的流淌血液一样无声
河流中有一万条道路,当光线降临,它的内部,依然是昏暗的
* * * * *
雪松-------这一名字
我学诗的时候曾经用过
我在白纸上也无数次见到它。而
这个诗人一直坚持将它用到了最后
补缀在一首《墓志铭》之下,如一块积雪
它再也不能融化了,就像他的诗
他是游子,命定死于异乡
他是诗人,注定写下最后一行
他只是死者中的一个。死亡用死
为他送葬,将他运回湿润的故乡
活下来的诗人,重新将雪的胎记
烙在脸上,提前制作遗像。肺腑里
冰雪生长,它的根系
堵塞了哽咽的喉咙
2月29日
这多出的一天,用来低首,哀悼
白雪堆积在无人的街道
这多出的一天,像从白肺里出来
我们学习用沉默筑造灰色的穹顶
* * * * *
我写,镜中人也在写
镜子是反的。所以,我是生的
他是死的;我从右向左,他自左向右
我白纸黑字,他黑纸白字;我青天白日,他深更半夜
我逗号,他句号;我停止,他持续
他继续镜中的书写。我进入春天,他坐于冰雪
我记日记,他写墓偈文;我写出狱的奔走者,他写掩埋的一具尸体
我伸入墨水,他插入胸口;我写方块字,他写蝌蚪文,甲骨文,草叶文-------
2月30日
这个季节没有虫子活动。在冰雪中
没有什么在爬行。我们在隔离的窗子里
看着外面,愈化愈小的积雪,像无名的骸骨
它的白去了哪里。没有什么在融出的新土上爬行
2月31日
中学操场跑道下面寂静的人形积雪
在黑暗地层如此洁白、晶莹;
我们将它挖掘出来,晾晒在太阳底下
我们呼出肺腑的空气。现在,我们将它裁剪,缝制
戴在驶入春天的每一个人的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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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诗或组诗:
阿巴斯·基阿罗斯达米(Abbas Kiarostami) | 一匹狼在卧等,及摄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