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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松爽 | 断 句 集

窗户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薛松爽,男,70后。生活工作于河南的一个小县城。写诗多年。 

作者已授权

2月1日

 

不是墨水、枯枝、十二月的光线

勾勒出你的自画像

是这些细菌,病毒,寄生物

以及随之而来的郁孤,与祈祷

拼凑出了你的头颅,额角,眉目

它们精确的晕染,让你的语言凝固成为

那永恒的沉默的一部分。

 


2月2日

 

我相信的惟有名词;

那不可知的皆源自我们的阴影

在冬天我学会不朗诵。一个词的幽暗

是一个民族的幽暗。它的黑色灯芯照亮了失明者的脸庞

 


2月 6日

 

破碎、不安的达利不停地幻化着《晚钟》

将祈祷的身影以各种形式带入自己的画框

他说出了米勒的秘密:祈祷夫妇站立的地下埋藏着儿子的棺材

是的,贫穷的米勒终其一生都在描绘这些泥土,和映照的光芒

而达利,一次次掘出幼小的骨殖,寻找死亡的秘密

 


2月7 日

 

一个孩子将雪块投到他的窗子上

孩子站住,看着走出房间的她

孩子将雪扔到她的衣服上

她笑起来,弯腰抓起一把雪掷向那个孩子

但是孩子,请不要再把雪投向她的窗子吧

她的父亲在大雪的夜晚逝去了-------

 


2月8日

 

是的,一座雕像

在城市广场的中央,灯火熄灭的窗外

它尚未成型,只有一个轮廓

需要一个个名字来砌造基座

需要一个个死亡来雕凿眉目

我们没有一种纯正语言将它的身躯凝固

没有一种光辉将它的脸庞照亮。它

一次次黎明前的倒塌,我们看不见

 


2月9日

 

第一次,我看到这明亮的

巨大之物,从一个屋顶爬到另一个屋顶

一下子跳进了半空。这一刻,它仿佛生下了什么,变得透明,轻盈而饱满

 


2月12日

 

空荡荡的城市,空荡荡的街道

第一次,这寂静能够来孕育了

一个婴儿,一个空旷的硕大的婴儿

但,他怎样生下来?

 


2月14日

 

我梦见第一次来到这座庞大的城市

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一条大江独自流淌

所有我曾相识的都不见了。为什么

将这一座空城留给我这异乡人?

 


2月16日

 

这个下午我看见春风吹拂松针的颤动;

而在大地上,死亡并非都是清晰的

还有看不见的死亡再持续-----

 

* * * * *

 

贴近心脏。但我们的心脏只是一块拳头大的

空缺。它被摘除了。不知什么时候

像一只空手套,只保留了一个形状

仅仅是一个空出的地方;

现在,我小心翼翼,一点点将它填充:

“这墨水。这名字。这血。这疏忽……”(特伦斯.海斯特

在它的空旷里,一个遗像摆在那里

 


2月17日

 

噢,不是雪,是一个刷白灰的夜晚

是一个清洁工,提着哐哐的硕大铁桶

沿街巷刷着白灰,也刷着我们灰色眼眸

他刷着空旷的墙壁,给驶过的囚车也来上一笔

 


2月18日

 

一个人,自疫区出来,会成为病毒的一部分,被盯视,拦截,隔离;

一些词,穿过瘟疫的帐幔,会被感染,成为一个个病词,双肺变白;

它们有的死去,化为灰烬;有的重新站在阳光之下,面庞闪亮;有的会携带着病菌一直活下去------

 


2月20日

 

余下的,皆是幸存者

每天的哀悼在持续;

一日三餐,刻痕在抚摸中平缓

端起的每只空碗,都盛满了光

 

* * * * *

 

我的悲哀是这些简单的数字

这些数字找不到背后的人,这些人

找不到自己的名字,这些名字

找不到送葬的亲人,找不到广袤的

汉语,说出它们的口和蒙着的脸庞

 

这些头颅找不到人间黑白的鸟,那些由

孩子撕碎而成的鸟,这些孩子关在家里

抄作业,在白纸上写下一个个数字

让它们相加,相减,又用橡皮涂改

现在头顶的老师正在清点他们的名字

 


2月22日

 

旷野风雪,一个透明的子宫将他生下来

雪的呼啸,遮住了他的高声啼哭

这坚硬之路,这浇注寂静的脚印

他以一生,踏出一条通往纯白母亲的脐带-------

 

* * * * *

 

我以墓志铭的语言写作-----

一种漆黑碑面的俯伏多么安心

一百个父与母的名字是一个名字

当字籍刻入石头,擦不去的肖像显出了洁白的毫芒

 


2月24日

 

以陆地漂移的速度,以黄鹤楼毁了

又建的速度,以一张纸燃烧的速度

以卵石坠落的速度

江水中一块冰融化,最后的一个父亲肖像

 


2月25日

 

给死者留一块墓地

给死亡留一行韵脚

 

* * * * *

 

在冬天,总有一个雪人默默流泪

我们看不到。在晴天

一些事物凛冽地闪光

雪人冻结在地上,一动不动

在夜晚它坚硬如星空下的一块石头

而总有一个雪人孩子般在身边消失,我们看不到

 


2月26日

 

落在河流里的雪,霎那

就不见了。而河流不动声色

仿佛河流是热的,它的流淌血液一样无声

河流中有一万条道路,当光线降临,它的内部,依然是昏暗的

 

* * * * *

 

雪松-------这一名字

我学诗的时候曾经用过

我在白纸上也无数次见到它。而

这个诗人一直坚持将它用到了最后

补缀在一首《墓志铭》之下,如一块积雪

它再也不能融化了,就像他的诗

他是游子,命定死于异乡

他是诗人,注定写下最后一行

他只是死者中的一个。死亡用死

为他送葬,将他运回湿润的故乡

活下来的诗人,重新将雪的胎记

烙在脸上,提前制作遗像。肺腑里

冰雪生长,它的根系

堵塞了哽咽的喉咙

 


2月29日

 

这多出的一天,用来低首,哀悼

白雪堆积在无人的街道

这多出的一天,像从白肺里出来

我们学习用沉默筑造灰色的穹顶

 

* * * * *

 

我写,镜中人也在写

镜子是反的。所以,我是生的

他是死的;我从右向左,他自左向右

我白纸黑字,他黑纸白字;我青天白日,他深更半夜

 

我逗号,他句号;我停止,他持续

他继续镜中的书写。我进入春天,他坐于冰雪

我记日记,他写墓偈文;我写出狱的奔走者,他写掩埋的一具尸体

我伸入墨水,他插入胸口;我写方块字,他写蝌蚪文,甲骨文,草叶文-------

 


2月30日

 

这个季节没有虫子活动。在冰雪中

没有什么在爬行。我们在隔离的窗子里

看着外面,愈化愈小的积雪,像无名的骸骨

它的白去了哪里。没有什么在融出的新土上爬行

 


2月31日

 

中学操场跑道下面寂静的人形积雪

在黑暗地层如此洁白、晶莹;

我们将它挖掘出来,晾晒在太阳底下

我们呼出肺腑的空气。现在,我们将它裁剪,缝制

戴在驶入春天的每一个人的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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