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懂的人，拍一张值得存留百年的黑白照片 | 生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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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著名的摄影家杉本博司，因为坚持使用几近衰亡的8×10英寸大画幅底片、银盐工艺、手工放大影像，被称为全世界最后的摄影师。而事实上这个世界的其他角落上，也有一些在默默坚守这项老手艺的摄影师。在北京的方家胡同就藏匿着这样一家名为“如故”的照相馆，“80后”摄影师马楠，决定用这门最耗时、最传统的银盐技术，为懂的人拍下值得存留百年的照片。

在一个有着温暖阳光的下午，我走进了“如故”。阳光透过大片白色的窗帘照进来，竟然让人一时有些许恍惚。创始人马楠夫妇一楼布置成了“如故美学空间”，从一进门就看到红砖墙上展示著一幅幅马楠用银盐工艺拍摄的作品，黑白照片中的人或物呈现出的细节极其惊人，让人忍不住站在这里沉思片刻。

同时，一楼还提供了精品咖啡和精致的下午茶餐点，希望顾客们可以用一杯咖啡的时间来了解这个照相馆的故事。

走上二楼，才是照相馆的真容，和楼下空间的感觉完全不同，这里摆放著各种布景和摄影器材，其中有许多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二楼有些闷热，马楠头戴深色头巾，正在暗房中忙碌，与其说是一位摄影师，看起来像极了是一个手艺人，他笑称自己平时喜欢自然的温度，有客人来的时候才会打开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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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 画 好 的 人 ， 拍 照 肯 定 不 差

马楠除了如故的老板身份，也是这家照相馆目前的摄影师，他的成长经历和他今天成为摄影师是分不开的。

马楠的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家庭的成长环境非常的严格，在出身理工科的母亲威逼之下曾苦学数年奥数，但他显然他并不是母亲期盼的那个理科天才。望子成材的母亲投报无门，盲目得将他推给一位教授西画的老师，母亲发现这一次，不用施压也不需利诱，这孩子在画架前一坐就是一天，好像着了魔一样。从9岁开始系统接触素描，绘画几乎成了他少年时的全部生活。02年，马楠作为应届生拿到了中央美院纯艺术专业的通知书，眼看离自己梦想只有一步之遥，但却遭到家人的反对。那几年，纯绘画在中国是一个低谷，毕业等于失业，在大众眼中，艺术家形同于流浪汉。在各种力量的压迫之下，马楠最终进了广播学院（中国传媒大学）的广告设计专业。但这里没有人画画，马楠意识到自己选错了路，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大学二年级，马楠交了一位导演系的女友，也就是他现在的太太。经常混在女友班里，第一次接触到了电影。然后他就模模糊糊得感觉到，拍电影和画画，只是媒介不一样，但是创作的感觉很像。于是，他迷上了电影，也想当导演。摄影和绘画是相通的，“画画好的人，拍照肯定不差”，因为有从小培养的艺术素养和严谨的思维做后背，他在摄影上的进步飞速。导演系的片子很多都找他做摄影师，他帮同学拍的短片也获过很多国际上的奖。虽然在摄影上得到了很多肯定，但马楠始终觉得做摄影师一种曲线救国。“我当时是希望最终能当导演的，摄影只是我进入导演行业的一块敲门砖。”

马楠的太太当时先他一步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的研究生，成了田壮壮的门徒。马楠一边工作一边补习英语，第二年也成功考取了电影学院摄影系的研究生，学习电影摄影创作。在研究生的学习期间，他参加了不少拍摄项目，却也让他发现导演这个事情可能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纯粹，“做个摄影师也挺好的。”

马楠与侯孝贤（左），廖庆松（右）

在2010年研究生毕业那年，他花了十几万拍摄的毕业作品《达里诺尔》，因为作品画面壮观，情节动人，获得诸多奖项，并让他有幸成为为“第三届金马电影学院导演组”的学员。隶属于台湾金马奖的“金马电影学院”，由侯孝贤导演创立并领军担任校长，每年招收约12位优秀新锐编导与摄影，邀请华语界重要影人来台开班授课，蔡明亮、李安、吴宇森、李屏宾、陈果、王小帅等都曾任导师指导学员拍片。经过一个半月的集中学习，马楠受益匪浅，导演之梦又被再次燃起。

2013年，他和太太开始筹划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处女作电影《恋恋乌扎拉》。该片以其独特的视角和深刻的内涵从几百个项目里脱颖而出，获得了“台北金马影展”评委老师们的青睐，并成功入围了“金马创投会议”。后来因为电影题材比较文艺，商业推进上不是很顺利，马楠也对这个剧本持有保留意见，项目最终并未完成。

凭借导演和摄影师的双重经验，马楠在电影摄影和商业摄影中开始获得越来越多的机会。他拍过《我是歌手》《爸爸去哪儿》等风靡全国的综艺节目广告片，也拍过宝马、进口大众的商业广告，还为李宇春、谭维维、周迅等一线明星亲自操刀进行音乐、影视录影带的拍摄。

马楠印象中第一次接到的大CASE，是宝马广告微电影，主角是他喜欢的萧敬腾和谭维维，而且还可以拍故事，他觉得如果能把广告当电影来拍也很好啊。但随着越来越多的这样案子出现的时候，最初的兴奋感被有些麻木的职业感替代了。“广告是个封闭的行业，很多品牌都会用自己固定的摄影师，我算是幸运的进了这个圈子。”

作为“独立制片”电影和广告片的摄影师，马楠其实很少真正接触过商业电影。2014年，经朋友引荐，他去参加了一部商业大片的拍摄。“这部片子算是国内现象级电影的一个代表，卡司阵容很大，投资很大，一切看起来都很美，但是最后的呈现是粗制滥造的。”电影拍到一半，马楠已经感觉到单凭自己的力量无法改变更多，于是离开了剧组。

 “想要做一部电影的摄影，经常需要连续耗费半年以上的精力，然后最后呈现的结果，可能都不好意思跟别人提起。我很想做好一件事，但是很多事情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商业电影拍摄经验的马楠显得有些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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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 儿 的 出 生 ， 让 我 希 望 过 上 踏 实 的 生 活

2014年，马楠的女儿出生了，这对他的生活是个巨大的转变。“我突然觉得家庭很需要我，一件事情如果本来觉得没意思的话，后面就会更觉得没意义。以前我一个人在外面呆着也就算了，但是现在很难再这么凑合下去。”

“有一天在朋友圈看到篇文章，介绍了一个美国做湿版摄影的摄影师，他用4年多的时间，拍了4000多个人的肖像。我就突然意识到这个事情我也可以做啊！”马楠觉得可以试试这种在自己可控范围内能做好的，小而美的事情。

马楠对底片一直有着一种情结。“我在电影学院读书的时候，正好赶上了胶片摄影比较末期的时段，柯达还在那一年出了新的 VISION3系列，那算是胶片的最后一搏吧。当时我刚好赶上了柯达胶片的测试项目，是难得的对胶片摄影有系统学习研究的一届。我太太毕业那年，电影学院最后一次给毕业生提供胶片短片拍摄名额，胶片名额只有四个，所有人都想争取，很幸运，我太太拿到了其中一个。我作为摄影师，亲手操作摄影机拍完了全片，这段经历终身难忘。”

数字技术再好，在本质上和胶片都是不一样的，底片让他感受到了和数码不一样的世界，从任何数据上看，底片都比数码有绝对优势。最新最高端的数码科技，仍旧无法完全达到胶片的效果。因为工业和性价比的问题，这种摄影方式还是逐渐被淘汰了。

在马楠的眼里，胶片应该换一个形式和身份存活下来。他一直有一个遗憾，就是现在懂胶片的人实在太少了。“教我们胶片的那批老师也都慢慢老去了，不再从事教学工作。我希望能把他们请出来，给感兴趣的人再讲讲课。胶片是一个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其实背后有很多无法预知的事情，有经验的人才可以解答这些问题。”

有个做生意的好朋友想帮马楠投资电影，但即便是投资几百万，在电影的资本市场可能瞬间就打了水漂，他提议不如投资做个照相馆。“现在想拍电影也不是特别难的事情，但是最后的结果都不是特别好，我就宁愿再等一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去做这件事情。现在我也没有放弃要拍电影这件事情，只是并不着急马上做这件事情。”

“为了能最极限的呈现画质，我最终选择了8X10的底片。”所谓大画幅，顾名思义，就是底片的尺寸很大，大到什么程度呢？过去家用的135相机的底片尺寸是36*24mm,而大画幅的810底片尺寸是200*250mm，只比A4纸略小一点，一张底片比普通照片还要大。底片越大，能记录的细节就越多，层次也就越细腻。就像咖啡一样，这就是摄影师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原料。

马楠开始解决一些先期的技术问题，和这个之前不曾使用的大画幅的8 X 10的相机“培养感情”。比起十几万的机器成本，场地和暗房是更难解决的软性成本问题，他在附近小区里租了一个工作室。有了电影学院的胶片摄影功底，在机器的使用上很快就得心应手。“现在主流的做法是，底片冲洗完就去拿去做艺术微喷，把底片拍摄的影像转成数字化的东西，我觉得这么做损失太大，失去了意义。”为了将拍摄最后完美的呈现，他开始摸索和学习暗房放大和装裱这些工艺，在半年的节点，他做了一次回看和筛选，冲洗好的照片竟然有三分之二都被淘汰了。“暗房是摄影的延续，相纸才是一张照片最好的归宿，所以，只有最好的影像才配留在相纸上。”

小区的工作室面临的问题就是，在公寓楼里客户很难找到，用户体验也比较差。经过一番寻找，他们把照相馆的地址定在了方家胡同，在北京空间站建筑设计事务所三位设计师的努力下，这家照相馆几乎满足了人们一个优雅的摄影工作室的全部想象。

完美的挑高，开阔的空间，天光和向南的超大窗一应俱全，终于可以从容的拍摄而不受条件局限。曲径通暗房，豁然见明室。

一幅特别美的拍摄背景吸引了我们的视线，马楠介绍到“这幅唐卡是玉树州的一个唐卡大师来画的，当时这个大师来北京学汉语，后来帮我们画了这幅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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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区外，还有一个能尽收院落美景的私享客厅，夏观繁叶冬观雪，面朝雍和坐有茶香。他说：“在这样的环境里拍照，不慌忙，慢慢来，就是想记录下顾客最惬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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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张 两 万 元 的 照 片 ， 值 得 留 一 辈 子

目前照相馆只做一个业务，就是用8X10的大画幅底片拍摄肖像，2万元一张的价格，吓走了不少慕名而来的文艺青年。马楠对此表现的很淡然，“这种选择是相互的，现在接待到的客人，经常是看一眼价格就走了，并没有碰到说很真诚的喜欢这个照片，希望便宜一点的。”

马楠自知这样的方式可能有些不接地气，他对最开始的期望值是半年之内能接待到第一个顾客，没想到在试营业的第一个月，照相馆就接待了他们的第一个客户，这是一对德国夫妇，就是路过然后感到纯粹的喜欢。

“不修片，不是想标榜特立独行，只是因为，我们不愿为了掩盖那些所谓的不完美，而损失掉底片上那些神秘的银离子通过梦幻质变而为我们创造的奇迹。为什么我们在回看以前的老照片时，不仅不会挑剔自己的长相，反而觉得真实而又生动？那时候的照片，不是由一个个刻板的像素点组成，不锋利夺目，但却有种旖旎的气质，让人着迷。那时候，每一张照片的出现都经历过一场微观世界中的感光盛宴。就像烧一件陶器，我们将原材料以最虔诚得方式送入炉中，而我们得到什么，全看上天的安排。”

没法从几百张备选中挑出最好，也没有后期处理修图。马楠表示，“因为多年的经验，我知道怎么通过打光、化妆、角度让一个人呈现最好的样子。”

2万元的定价在一般人眼里看起来很高，但是对照相馆而言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利润可言。马楠介绍一张张照片，从拍摄到冲印装裱，至少需要耗费他10天的时间，而且后期制作的环节经常有失败的可能，那就要重新来过。

因此，至少营业初期，马楠对照相馆的预期就是“非盈利”，他希望借助一些影展和艺术项目，扩大“如故”的品牌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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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希望把免费送给最需要的人，他们开始思考谁是这一部分人？“中国家族”是他们第一个免费拍照计划。邀请家族成员超过20人的大家庭齐聚如故照相馆，为他们免费拍摄一张全家福。马楠说，他希望借“中国家族”这个计划，让“家庭观”这个看似过时的词语能够被重提和思考。

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他们在早期工作室做过的一次送拍活动，其中有一个人数很多的家庭来拍全家福——“有趣的是，这家人的形象气质都特别好，家里有好几个是中戏表演系毕业的，花钱雇模特都很难找到这样的一组家庭。”能做这件事情的人，一定是理解这件事情，有了一定的文化修养并且家庭和睦的人，所以我们做这个项目心里也很踏实。

目前已经有一组33人的大家庭参加了这个项目计划。“拍摄的那天早晨，33个人在一楼咖啡厅等待，我们从来没有早晨一次性的接待过那么多的客人，感觉楼下所有的人都特别高兴，家里的老爷子坐在那里，大家都在互相寒暄，感觉就差一锅饺子就可以过年了。”这让马楠和当时负责接待的员工们都感动不已。“和我们对接的家庭成员告诉我们，80多岁的老爷子这么多年来的一个心愿就是能给一大家子拍张全家福，之前他们去中国照相馆，但是因为人数太多而被婉拒了。”马楠的亲身体会，让他意识到对于今天有一个孩子就不堪重负的家庭，这样的中国式大家庭将离我们越来越遥远。

“用你的故事换我们的折扣”是如故即将推出的第二项活动。马楠说，曾经有一对夫妻，太太得了癌症，为了治疗不得不舍弃自己一头乌黑长发，先生为了长久保存住太太长发的样子，带她来到如故照相馆。“他们的故事很打动我。”马楠说，他希望每张作品背后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所以未来打算推出“用故事换折扣”的活动。

“先做两年试试，这两年不管怎么样，那怕赔钱拍都要咬牙扛下去。我给自己两年时间，如果两年后，每年能有５０－１００位的稳定客源，我就会继续做下去。”

“人一辈子怎么也要干点梦幻的事情，现在不做大概就再也没有机会做了。”马楠的太太郭菲菲说这句话的时候开怀大笑。

提到现在几家大火的民国主题商业摄影工作室，马楠认为他们在做的还不是一类事情，“我们现在叫做照相馆，所以你自然会去和照相馆去类比，相信3年之后，大家会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我用老相机不是为了迎合某种主题，而是因为这个相机好，我要将画面追求到极致。”

马楠用近乎是艺术家的态度，来对待这一切。“现在的艺术市场特别混乱，很多人就是把商品包装成艺术品卖出去，我的思路是相反的，我希望把商品做到艺术品的质量。在一般的商品来看，可能是价格相对较高的，但是放到艺术品里来看，就会发现这其实是非常实惠的。”

“高端艺术品，就是要为你量身定制，可以让你一直保存下去，就算放了100年再看还是那么好。”

一个人在二楼这个小天地里打扫卫生，搭高台、拆高台，挂灯，暗房冲洗，是马楠的日常生活状态。“我觉得我们不只是在做摄影，我希望通过摄影传达一种文化理念。这个理念就是“良取善用”。 作为佛教徒的他，有一个小小的私心，“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其实是很可怕的，大家都知道我们在毁坏世界，都知道我们的生活方式不健康，但是我们以及已经麻木。”马楠做这件事情，就是希望这个世界能因此而变的更美好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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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 / 文：Sam

图：李骁南拍摄、受访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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