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硕:当 兵 | 新力量
刘成硕
生于1991 年12 月,四川乐山人。毕业于北京大学,现就读于同济大学MFA 创意写作硕士专业。曾任澎湃新闻非虚构栏目编辑,现为互联网从业者,《当兵》为作者小说处女作。现居杭州。
当 兵
自从征兵公告正式贴到大院宣传栏,秀秀就不出门了,向啤酒厂告了假,白天卧床不下地,枕头上湿漉漉一片,苏苏在窗外叫她也不应。到半夜了,眼睛还睁得溜圆。三顿饭给端进去,好长时间去看,只有筷子戳过两三下的痕迹,母亲马世花叹口气,呔一声“没人管你”,又端出去。
马世花晓得女儿的心思,秀秀想当兵。不仅想当兵,还想当文艺兵。每个月,她都要和院子里要好的小姐妹苏苏,走个三十来分钟,到小十字口,也是市里唯一一家电影院,花一角五分钱看电影。她最喜欢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那次散场后一路和苏苏高声背诵台词,欢欣鼓舞,踏步而去,回家后还非要让餐桌上的全家人放下筷子,听她复述剧情,想象银幕上女兵的飒爽之姿,鼻梁峭拔,眉眼深邃,以及面对敌人时,她们碧蓝的眼眸发出的锐利之光。秀秀高中毕业已近两年,一直在啤酒厂化验室当临时工,每个月领20 块钱的微薄薪水。三个月前,经理告知,她没有通过考查,不能如期转正了。
秀秀长得疏眉淡眼,身形纤细,常有人称她人如其名,却不知她最不喜听这夸赞。她毕业那年,第一个交了入伍申请表上去,最终落了选。后来知道,选上的人里面,有地委书记的女儿、商业局局长的外甥女。是呀,这年头当兵多么紧俏,家家都想送孩子进部队,有前途,有保障。队伍那么长,哪里轮得到她。进不了部队,便只能进厂当工人。当时正招工的有纺织厂,马世花坚定反对,因她的大儿子、秀秀的大哥曾在纺织厂待过,工资低,三班倒,在车间干了不到半年,呼吸道就出了拐。那么只有啤酒厂,但只是临时岗位,经理范建国是远亲,当时又拍胸脯又跺脚,保证让秀秀转正进编。现在这诺言成空,范建国再也不登门了。
马世花是农村妇女出身,没有正式工作。丈夫陈映虎,牺牲了十余年,生前是成都军区某独立团的政治处主任。她一个烈属,带着三个娃,住在团部家属院。四排三层楼房,东边两排是战士营房,西边两排分别是营职楼和团职楼。马世花住在营职楼一层西边,最小最潮的那间。
她四十多岁,一米五出头,中分齐耳短发,晨起用梳子沾水抹平,左右各别上一枚黑色的发夹。她的眼睛、鼻子、嘴,都是淡淡的,极细极小的类型,因而显得分明、精干。她把家料理得很好,东西各归各位,家具简单却不显旧。三个娃娃从小到大,衣着整洁,从不乱惹是非。她待人没有心眼,四方邻居谁有麻烦,她都愿伸援手。再苛刻的人也不得不说一句“马大姐为人真不错”。但当马世花的女儿秀秀想解决当兵这件事时,却不知道该找谁了。在院里人缘再好,别人也只当她是个伶仃寡妇,见面笑笑,转头就忘,她时常也自觉矮人一头。何况,整个宁川市名额寥寥,想送娃儿当兵的人家却是不计其数。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她没有文化,只会简单算数,但那概率多少,大致是知晓的,心里发愁,又不知所措。
院里另一个烈属魏喜娟向马世花支招,说:马大姐,我给你说,有那些当官的在前头,你不去耍泼,秀秀这辈子都当不了兵!魏喜娟的儿子顺顺几年前当兵,她大闹一场的壮举,令所有人瞠目结舌——她一个人回乡,摸黑把男人的骨灰坛子挖了出来,拿黄布一包,径直往军分区去了。别人劝她回去,她把坛子举过头顶,高声嚷,哪个碰她,她就把骨灰泼哪个脸上,这样便把不相干的一众小鬼都吓退。好心人悄悄给她指了方向,她噔噔噔地去了领导办公室,把坛子往桌上一摆,手抹一把脸,把这么多年带着遗腹子谋生的辛酸苦辣,一样一样搁到领导的办公桌上……开头是哀声低语,半途泪珠子纷纷出动,到最后干嚎声震天,大有不遂愿不走人的架势。后来,顺顺果然入了伍。
这不是马世花做得出来的事。她没有那种胆量,没有那样的口才,何况,虽然她没有文化,但政治觉悟是有的,影响不好的事,她不愿做。另外一层原因是,她有预感,就算拿这事去找政委王雄,多半也徒劳无望。有过先例的。说起来,王雄与马世花的男人陈映虎从前是战友。陈映虎牺牲后,虽然马世花一直拿烈属待遇,但没有得到过一张烈士证明。王雄后来当了政委,马世花曾找他解决这件事,男人没有了,她寡妇一个,有一张护身符,今后遇到什么也有个保险。几次问他,他都敷衍,嘴上说,在办了马大姐,但迟迟见不着下文。别个告诉马世花,开烈士证明需要再派人去出事地调查,地方单位协助。马世花才明白,原来自己给王雄找麻烦了。后来,有别的烈属家庭也提出诉求,人多力大,这才一并办妥。
马世花在外贸局做一份临时工,理烟叶。卷烟厂收的本地烟农的烟叶子,要雇人理顺,好的次的分开,分类捆扎。这份工可为家庭每月多挣20 块钱。马世花做事仔细,扎得慢,但叶子理得齐整,不像别人为求多而潦草马虎。时间长了,组长认识到她的可靠,对她也增了一份信任和欣赏。所以,当那天她向组长提出想买一条香烟时,组长感到为难,依然想办法从烟草公司内部渠道搞到一条市面少见的牡丹牌香烟。马世花把香烟揣在布袋里,去了王雄的家。她决定硬着头皮张开求人的嘴,试一试。
王雄不在,他媳妇把马世花请进门,倒了水。马世花想,来都来了,不好隐瞒,和王雄媳妇原原本本地讲了情况:“姐,我们家情况你最清楚了,我一个人带三个娃,这么些年,从来不敢给组织添麻烦。现在是没有办法了,秀秀在啤酒厂做了两年临时工,不晓得哪年才能转正,她大哥二哥都没当上兵,她老汉在的时候最喜欢这个老幺了,一直给我说,是个女,不要紧,以后一样也要穿军装……姐,我一个人,谁也不认识,只有你和王政委,这么多年,一起看着过来的。我本来……真不好意思开口……”王雄媳妇捏紧马世花的手保证,老王回来我一定给他好好说,想什么办法也要让我们秀秀娃儿当成兵。
马世花的眼泪花儿一下子就下来了,她清楚,王雄媳妇和王雄是睡在一条铺盖里的两类人。十几年前,那时部队驻扎在涪陵,秀秀才四岁,有一回竟然不见了。涪陵是山区,据说有狼有熊。部队还在山里剿匪未归,马世芳吓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还是王雄媳妇陪着她,安慰说秀秀定不会走远。最后在树上找到了,秀秀不知怎么上去的,下不来,哭累便睡着了。王雄媳妇又赶忙去找了战士帮忙,几个人搭手把秀秀抱下来。
马世芳刚想把香烟掏出来,王雄媳妇眼尖瞅见,死死按住她的手,偏要她塞回去,两个人犟来犟去,马世花加了劲,闪身把香烟放在桌子上,快速告辞离开。
她等待了半个月,没见任何动静。思虑反复,又不敢贸然再去。她捡着上下班的时间点,今天去食堂打份饭,明天在院坝里晒个铺盖。眼睛在来来往往的人里找王雄。一直也没看见他。向人打听,只听到王雄媳妇回乡照看母亲的消息。又过了一阵子,她再有耐心也坐不住了。秀秀呢,天天在家里哭,两个哥哥都阴差阳错地没当上兵,她再走不成,家里一个穿军装的人都没了,如果爸爸还在就好了,保准能给她解决。
秀秀已经不记得爸爸的样子了,他走的时候她不到四岁,还不记事。一切都是母亲和大哥二哥说给她听的,爸爸最疼她这个幺女,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是将她举高,转啊转,她挥着小手叫“还要来还要来”,他便再来,一直举到没有力气为止。晚上爸爸挑灯写工作日记,也要抱她在膝盖上,她不动不响,乖乖坐着,盯着笔尖流转,很耐得住。秀秀自己的记忆开始却是在上了学后,别人指着她说,你是个没有老汉儿的人,你和我们不一样。她不敢反驳这事实,在学校里沉默少言,贴着墙根走路,希望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天,马世花下了工,刚走进院子,老远就看见王雄站在楼前抽烟,她心里一惊,脚下赶紧加了速。王雄也同时看见了她,挥着手叫——马大姐!
王雄问,听说秀秀病了,严不严重,我明天叫朱医生上家里去看看。
马世花说,不碍事,秀秀是闹情绪。老是这样,点大的事情,偏爱钻牛角尖。
王雄说,我们家王一斌也是,固执得很。
马世花说,男娃儿,有想法是对的,你们莫拘紧了。一斌明年毕业吧?你们给他咋安排?
王雄说,鬼晓得他想做啥子,学不好好上,一会儿要当空军,一会儿要当司机。老子不得管他,回去当农民更好!
马世花说,哎,我们秀秀,硬是想当兵。我一个妇女,哪个都认不到。所以我才给秀说,我去问问你王叔叔,看看你是不是个当兵的料,你以为当兵多么轻松吗?新兵连三个月,就能让你脱一层皮。要是你王叔叔说你不是那块料,你就莫去了,免得被赶回来,臊你老汉儿的皮!
王雄把烟屁股往花坛里一抛,说,马大姐,我最佩服你这点,啥子想得明明白白……秀秀这个事儿我听老婆说了,她倒是会给我下死命令,说秀秀娃儿的事,再咋样也要帮一把。我难道不晓得么!昨天我专门跑了一趟武装部问情况,可是说老实话,今年不是一般的恼火呐。整个宁川你晓得有好多名额不?7 个!其中2 个还要从县份和乡上定向招……你说恼不恼火?他的头往马世花的耳边挨了挨,低声道,武装部的人亲口讲,孙参谋长的两个儿子都已经交表了,另外呢,房司令员也想把女儿送走,现在就看他老婆做不做得通莹莹的思想工作,我估计嘞,最后多半是要走的。马大姐,话说回来,现在当兵,提干也不是那么容易,提不了干,三年后还不是要回地方。马大姐,你和秀秀说,就说是王叔叔说的,部队娃娃想当兵可以理解,但现在这个社会,广阔天地任鸟飞嘛,非要进部队才有前途吗?显然不是嘛。最迟十月,印刷厂的招工指标就下来了,到时候我亲自给秀秀盯着,准让她进去。
马世花听懂王雄的意思了。果不其然,挨过千炮的老狐狸,最会嘴上抹蜜、脚底抹油。偏偏这样的人,才当得上政委。预料中的事,没有什么好失望的,只是心疼那条香烟,12 块钱一条,组长又加了5 块钱才给她的。她看着王雄的背影,真忍不住找他讨回来。又想,王雄是王雄,她媳妇是她媳妇,王雄媳妇还是个好人。
这个月月底,马世花又收到丈夫弟弟陈金山的信了——
嫂子,生活各方面情况好不好?你要注意身体,也要让军军、通通和秀秀好好工作,方方面面提高。
柱儿到腊月就满二十一了,上个月给说的媳妇终于行了。那屋还是哥当年盖的半砖房,破得要死要死,臊我们陈家的皮呀。
嫂子,盼你寄来200块钱。我和柱儿把老屋好生整弄整弄。哥知道了肯定支持。希望你们各样都好。等柱儿和媳妇照了相,我寄给你看。
弟 陈金山
每个月要走10块钱就罢了,省省还能挤出。200 块钱是多么大的数目,他哥哥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陈金山怎么好意思开口?是,他在农村,艰苦些,她就不艰苦吗?一个寡妇拉扯三个娃,十几年来,大小事情,没有任何人来帮她分担一份。他陈家两个弟弟,信倒是不断,“嫂子,盼你寄钱来”“嫂子,给我们寄一点城里的奶粉来”……她得到的那点抚恤金,尽补贴他那两个弟弟去了。
马世花哭了。她去院坝里收铺盖。棉花弹的铺盖又厚又重,掸一掸,棉絮丝飞舞起来,钻进她的鼻孔里,酸酸的,痒痒的。打一个喷嚏,眼泪花儿也跟着下来,滴滴答答滚在铺盖上,洇开,像灰色的小花。怕被人瞧见,她把脸埋进去,一股干燥的棉花味与肥皂的碱味混合着,她的眼泪在里面慢慢止住了。
她从来不当着娃儿的面哭。陈映虎死讯传来的那天都没有。1967 年8 月11 日。这辈子永远的分水岭。几个团领导上门,脸垮起,好长时间不说话。她感到怕极了,以为她男人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几天前,陈映虎被召到外地,马世花从不过问他的工作,只是听说要在外住几晚上,把行李装得鼓鼓囊囊,备好了衣物、日用品和床铺。外面到处在武斗,翻天覆地地整,流血的消息常常从耳边掠过。出门前她说了一句你当心,他答了一句晓得了。
他们喊她先坐着,坐下才好听他们慢慢说。他们说了一长串弯弯绕的话,她听不进去,最后那几个字却悠悠地像冰凉的毒蛇一样滑进她的耳朵——陈映虎中弹了……没救过来……人不在了……
他们见她没有反应,也没有言语,一屋子的人僵在那里。忽然,她请他们先回去,马上就走。几个领导面面相觑,最后告辞。撑着最后的劲,她快速而坚决地把三个娃娃赶到一个邻居家中,叫他们天没黑不许回来。回到自家,她紧闭了门窗,进到里屋,拉上窗帘。她扑倒在枕头上,脸深深地埋进他平时使用的枕巾里,上面有一朵艳红的杜鹃花,花蕊摩挲着她的脸颊。她哀号恸哭。陈映虎那年36岁,马世花34岁。
二十年前,他们的结合是两家父亲的意思,在躲避日本兵的沟渠里定下的。两个农人在日日的躲藏中交换了惊惶和对未来一致的消极,他们先是决定结为兄弟,好互相照应,后来干脆定下亲家。陈家父亲拿出了二百五十大洋当彩礼,这是他靠贩盐积攒下的大部分家产。他们商定好等马家小女世花再长个两三年就正式成亲。那时陈映虎已从抗日高级小学毕业,加入了民兵组织。他是个瘦小灵活的男娃,十三四岁的年纪,已经晓得要靠战斗保家卫国,而不是和他的父辈一样,躲在山洞里,日日做无谓的祈祷。他主动前往太岳根据地学习地雷使用方法,学成归来后,成了地雷战的主力。在一次埋地雷的过程中,他不慎负伤,治疗休养了半年多才痊愈,不过,勇敢得到了奖赏,出院后,他被允许加入共产党。十七岁的少年站上了意气风发的山口。
他们是革命年代最为典型的婚姻,没有建立感情基础便结合,但这种结合却相当牢固。婚后,马世花随军,开始接受来自丈夫的启蒙教育。他教她识字,向她讲解这个翻涌变迁的时代和革命道路的意义。事实证明,马世花虽出身穷苦,但绝不愚昧,很快显露出开明与积极。他们像严丝合缝的齿轮,慢慢支起一个年轻家庭的运行。
她拒绝参加追悼会,无论旁人轮番劝说,坚决不去。大儿子军军代替母亲,高声朗读了由干事拟写的发言稿,在几千人面前承诺“继承父亲的遗志”。趁着那一会儿家属院空荡无人的工夫,马世花终于又有机会在家中放声痛哭。哭到脑壳将裂,浑身虚脱,眼珠子痛得睁不开。这是最后一次。往后,娃儿们见她,再说起爸爸的时候,妈妈眼里水汪汪的,却再没有掉落的泪了。
马世花把陈金山的信收起来,俯身从床底拖出一只笨重的樟木箱子。她又去厨房,碗柜最顶层,够着里侧一只小号的搪瓷杯,揭开杯盖,杯底躺着一把黄铜小钥匙。钥匙把樟木箱子打开,里面是这个家中最值钱的东西。钱、粮票、烈士证明书和陈映虎从前的一摞工作日记本。她数出两百块钱,把箱子和钥匙归置好。她把钱装进信封,用三颗饭粒封好,拿着这信封去找邝多志。邝多志跟在陈映虎身边当通信员多年,陈映虎生前,一发工资就抽出10 块钱交给邝多志,嘱咐小邝,当天就寄。邝多志不敢耽误,第一时间给陈映虎老家寄去。他转业到地方后,被分到邮局工作,陈映虎对他的好,心里存着,如今依然帮马世花做着每月寄钱寄信的事。
邝多志这几日经过啤酒厂化验室,都没有看见秀秀。这会儿便问起,秀秀怎么不上班了。当他听马世花说起秀秀的心事,并且在王雄那里碰了壁时,他沉默着,忽然想起一个人——任英来。他瞪着眼问,马大姐,你怎么不去找任参谋长试试呀!
任英来,她不是没想过。好多年没联系了,几年前任英来曾给她写过一封信,上面倒是附有他的地址,后来搬了一次家,丢过一箱子家什,信就在其中,通讯便断了。听说他如今在省军区当参谋长。成了大官,不知还是以前那个人吗?何况,省军区在成都,离宁川估摸有几百公里之远。马世花从没一个人出过远门,真要跑一趟成都,去了之后怎么办,上哪里找,心里全然没底。要是见到任英来,他翻脸不认人,花了冤枉路费,又灰不溜秋回来,若这闭门羹被院里的人知道了,背地里笑话倒是不怕,秀秀当兵的路可真就被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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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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