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功名只赏诗
人生天地之间,会与人或物结下种种缘分,也即因缘。但有的是好缘良缘乃至佛门所说的善缘,有的则是恶缘甚至孽缘。我庆幸自己从小小少年时起,就和古典诗歌结下了不解的好缘,从青青子衿时起,就和诗歌欣赏与文学写作缔结了难解的良缘,彼此相亲相知复相守,直至我两鬓飞霜白头已老的今日。
还是在遥远的童年,我就与古典诗歌私订终身了。家严李伏波先生是诗家与书法家,于诗书两道才华出众而不事张扬。犹记1945年8月15日,日寇投降的喜讯传来,我们正流亡于洞庭湖之南的汉寿县,鞭炮喧天,欢声动地,白天结彩,夜晚张灯,倾城而出的百姓提灯游行三夜。刚上学不久的我也和小伙伴们一道大红灯笼高高提,加入全民庆祝胜利的嘉年华里。犹记父亲当时作有七绝《喜闻日寇投降》:“声声爆竹沸湖城,闻缚苍龙喜不胜。扶醉还来窗际立,错将星斗当花灯!”我虽少不更事,但因是目击身经,自然觉得他写得情景如画,神采飞扬,尤其对结句之妙印象殊深,数十年后仍铭记不忘。此后,我经常私自翻阅父亲珍藏的古典诗词书籍和他的诗词手稿,百忙中的他虽然也偶尔指点,少不更事的我仍半明半昧,不甚了了,但春风好雨已经润泽了我幼小的心田,我后来曾以“润物细无声”为题撰文,回忆与感念高天厚地的父亲的遗泽。
1953年,我就读于湖南省第一师范,语文老师是有“铁面御史”之美誉的晚清翰林赵启霖之子、早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的赵家寰先生。赵老师家学渊深,诗书兼胜,他对数理化总不及格的我多方呵护栽培,他对其他老师说我“在文学上是可造之才”,在我的作文后面,也曾以朱笔批有“希望你有大成而不是小成”的寄望殷深之语。
我曾留级一年,1956年毕业时师范生忽蒙特许可以报考大学,但三个志愿均只能填报师范院校,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我竟然绝不旁顾,三个志愿写的都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当年高考的作文题目是“生活在幸福的时代里”,我竟然出格越规加了一个副标题“祝宝(鸡)成(都)铁路通车”,并请来李白的《蜀道难》以壮声色,蒙至今不知名姓的阅卷官法外开恩,我终于将自己青涩的名字写进了北师大中文系的新生花名册。待至年岁已长,我也曾以“师恩难忘”为题作文,分别发表在大陆、香港与台湾的报刊,感激我终生不忘、于我有大恩大德的恩师。
北师大中文系当年鸿儒荟萃,名师云集,后来名满国中的启功先生还只是副教授,教我们《红楼梦》。在强烈的学术气氛与文化氛围中,我立志继承中国古代诗论家的馨香,成为当代有建树的诗论家,而且啼声初试,就读期间即在其时极具声望的《诗刊》与《文艺月报》(今日《上海文学》的前身)发表诗学论文。
1960年毕业后,远赴君不见之青海头,在每一天都被饥饿填饱的艰难岁月,在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无处可以取暖的日子里,在繁重的中学语文教学之余,我仍然将理想与文字抱在怀中作为取暖的薪火。后来回到原籍湖南,在一个县城的中学任教,业余时间我仍笔耕不辍,先后在《长江文艺》《四川文学》《湖南文学》《解放军文艺》《文汇报》等报刊发表诗论与诗评文章。资深的革命前辈、真正的著名诗人郭小川寄赠他的诗集《将军三部曲》《甘蔗林——青纱帐》,并多次来信,鼓励我“有志者事竟成,望你努力”。然而,一场史无前例的龙卷风雷暴雨不期而至,小川在凄风苦雨中备受摧残英年早逝,不到而立之年的我,不但数百卷图书风流云散,手中一管年轻的笔也被迫投闲置散了。
斗转星移,大地重光。历史新时期伊始,我已居不惑之年,终于有幸在自己喜欢的岗位,做着自己认为有意义的工作,斯则人生之大快也!白日放歌,青春作伴,我轻裘快马,日夜兼程,去追捕那虚掷已久的黄金岁月。正如我在一本著作的“后记”中所说的:“朝阳唤我,夕照留我,深宵不寐的灯光伴我,让展卷的书页计算白昼有多长,让不倦的健笔测量夜晚有多深,让不断问世的著作证明我是如何挽回空耗的年华和追赶匆忙的岁月。”
诗国神游
从20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期,我四管齐挥:一是当代诗歌的研究与评论,二是古典诗歌的研读与赏析,三是诗歌理论的探求与建树,四是港台与海外诗歌的评论与推介。在先后出版的十本有关著作中,有代表性的是198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诗卷长留天地间——论郭小川的诗》、1984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楚诗词艺术欣赏》、1987年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诗美学》、1992年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写给缪斯的情书——台港与海外新诗欣赏》。三十多年后,《楚诗词艺术欣赏》经过大规模的扩容与美容,易名《诗国神游——古典诗词现代读本》,由中华书局2017年印行新版,这算是此书的前世与今生;《诗美学》这一原本五十余万字的著作,也经过较大的修订,并补写“严谨整饬变化多姿——论诗的形式美”一章,2016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新版印行,这也算是此书的前世与今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与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协同合作的《中华文学通史》,1997年由华艺出版社出版(其修订新版2011年复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其中“第十卷·当代文学篇”的第八章第一节,即以“诗歌研究与谢冕、李元洛”为标题,对我的诗歌研究尤其是《诗美学》一书,作出较高评价,指出它“既是李元洛本人研究诗学的集大成成果,也是当代诗学研究的成体系的代表性著作。他从诗美学的高度解释诗歌创作现象……构成一个完整的诗美心灵流程,也造就了这部著作的独特体系”。《台湾文学研究35年(1979—2013)》(江苏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是“十二五”国家重点出版规划项目的专题著作,著者为苏州大学博士生导师、台港与海外华文文学专家曹惠民教授及司方维博士,该书在“专题篇”一章中辟有“李元洛”之专节,文中说我“是祖国大陆最早发表研究余光中、洛夫等台湾诗人的文章广有影响的诗评家”,“与流沙河一起带动了祖国大陆研究台港新诗的第一波浪潮”。上述引文,可视为对我有关著作的特点与价值的鉴定书。
我在青年时代伊始,便和诗论诗评订下了白头偕老的盟约,自以为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不意数十年后,在头尚未白的花甲之年,我不仅逾矩,而且“出轨”,竟然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和散文几次暗通款曲之后,便移情别恋于散文创作,并自称“已退伍的评论老兵,刚参军之散文新秀”,日月匆匆,至今已经是二十多度春花秋月。有人曾问我为何用情不专,我的回答是:多年专事诗论诗评,已经产生审美疲劳,而且诗坛乱象丛生,旗号纷纷,让人心生厌倦;我的诗论诗评虽然谋求个性与文采,却大都是言说古人与今人,不像散文完全是个人的独立创作,写作过程中有一种妙处难与君说的审美创造的愉悦;此外,有人扬言有才华的人搞创作,没有才华的人搞评论,并谥评论者为擦鞋匠、抬轿夫、吹鼓手,所以我要试试自己是否既能弹又能唱,让心怀偏见甚至恶意的人闭嘴。
于是,我首先同时推出了两部散文著作:一是1994年由台湾三民书局出版的《凤凰游》,一是1995年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吹箫说剑》。台湾著名诗人兼散文家余光中于我亦师亦友,他一序而二书,两本书共用一序。他的序言有褒有贬,褒多于贬,这是他评文的一贯风格,绝不像许多评文一样,只讲好话而不指陈缺失,他还特别警告:“评论家改行从事创作,心路历程是由分析转向综合,由客观转向介入,由估价转向赚钱……李元洛半途出家,却已经年近五十了,出家而要成家,评论出家而要散文成家,真是谈何容易。”这番话对我颇有刺激,或者说令我鼓舞,我虽不能以岳麓书院的著名门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自诩,但偏偏决心也要散文成家,以证实虽然谈何容易,却也可以金石为开。
我在出版三本试水也是试笔的散文著作之后,想的是如何自立门户,独树一帜,开创不与他人雷同的散文创作的新天地。我认为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是“两栖人”,既是寄身于文坛的作家,也是曾讲学于高校的学者;既具作家的创作潜能,也有学者的文化素养特别是古典诗词的素养,应该不满足于即兴式的没有聚焦点与方向性的有感而发,应该而且可以融合并发挥作家与学者的二者之长,写出具有独立性与开创性的诗学与美学兼备的散文著作。于是,我决心以唐诗、宋词、元曲、清诗为题材,将文学传记、地理游记、文学评论、诗词札记、文化随笔以及一般意义的散文的诸多文体基因熔于一炉:抒写我对古典诗人与诗词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悟,而非大同小异的课堂讲义或鉴赏文章;回眸古典而心系当代,我力图贯通今古,古今互证,力图开掘阐释说不尽的古典的当下意义与现代价值;着力融汇学术与文学,让学术文学化而不再城府森严,望而生畏,让文学富于学术底蕴而提升自己的文化品格;梦想文体的创新,为所谓“文化散文”或“学者散文”提供新的文体样品。十年磨一剑也许太耗时费日了,二十余年来,我共磨出了四剑,即《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清诗之旅》,其间,剑花飞舞,还旁逸斜出了一剑——《绝句之旅》,如果上述四剑是年终结算时的正选,那后者则可说是额外的花红。以上诸书,分别先后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印出,最后落户于中国青年出版社,只有《绝句之旅》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印行,仍可谓剑走偏锋。附带一提的是,在专注散文创作的同时,我仍心有旁骛于诗词的欣赏,《诗国神游》的姊妹篇《唐诗分类品赏》一书,也即将由中华书局印出并上市。此外,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仍新出版了我改编的《唐诗之旅》《宋词之旅》之“手绘水彩私享版”。
我的上述散文专题著作,虽是散文,但与诗仍有血浓于水的血缘关系。学者兼作家的原香港中文大学黄维樑教授称之为“诗论与散文的结合”,学者兼诗人同济大学喻大翔教授誉之为“诗文化散文”,而由郭英德、郭预衡两位教授任主编,刘锡庆、张国龙教授任分册主编的皇皇大著《中国散文通史》(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其“当代卷”对我的散文也曾辟有专节论述。令我同样欣喜的是,上海东方出版中心在“著名中学师生推荐书系”中,列有我的《唐诗之旅》与《宋词之旅》的压缩版评点本,前者印行了二十余次,后者印行十余次,而复旦大学出版社后出的《穿越唐诗宋词》评点本,几年内也印行了十余次。十多年前,河北廊坊二中一位不识的老师打来电话,向我报喜其子考上了清华大学,因为他的公子曾把我的《唐诗之旅》读得烂熟,作文时引用了许多警语嘉言而得到高分云云,我听后当然也不免欣然色喜。
我在《春游梅溪湖》组诗之一中说:“半世流光去绝踪,白头长忆少年红。春华已逝藏何处?都在桃腮柳眼中!”我的生命的春华呢?都已收藏在我近三十种诗论诗评与文化散文著作中了。唐代诗人司空图《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诗说:“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千年前的诗人兼诗论家的他真是先得我心。我极喜这两句尤其是后一句,过去曾请人刻为闲章,今日也未能征得他的同意,就径行取来作为这篇文章的题目。
(作者:李元洛 著名诗评家、散文家。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
注:本文 转载自上海《语文学习》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