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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题生作—— 钟教授陪您读古诗词(23)
望湘人
[明]陆宏定
记归程过半,家住天南,吴烟越岫飘渺。转眼秋冬,几回新月,偏向离人燎皎。急管宵残,疏钟梦断,客衣寒悄。忆临歧、泪染湘罗,怕助风霜易老。〇是尔翠黛慵描,正恹恹憔悴,向予低道:念此去谁怜,冷暖关山路杳?才携手教、款语丁宁,眼底征云缭绕。悔不剪、春雨蘼芜,牵惹愁怀多少!
客中思家,早自《诗·魏风·陟岵》始,千百年来,一直就是诗歌中的传统题材。此类作品大都写于游子离家途中,或在他乡住定之后,也就是说,写在游子与家人之间的空间距离正在不断拉长,或已拉长到了一定限度的时候。而本篇的作者却别出心裁,他选择了归程业已过半,与家人之间的空间距离正在不断缩短中,羁旅生活行将告一段落这样一个时间点,来抒发自己的思家怀人之情。这种构思十分高明,其一,它不落前人窠臼,熟题生作,推陈出新,容易攫住读者;其二,当此渐行渐近之际,离愁别恨尚且浓重如许,那他更行更远,所行既远之前日、昨日的客中相思,其苦极、痛极,岂不都在言外了吗?
“记归程过半”,起句便掐指计算回家的路走了多少,还剩多少,与南朝民间小乐府《懊侬歌》“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所有(还有)二千在”同一机杼,归心似箭,不言而喻。
“家住天南,吴烟越岫飘渺”,交待自己是从北方回南方。吴、越,指江、浙,春秋时大致分属吴、越两国,故称。作者为浙江海宁人,家正在越地。归期过半,一喜;但举目遥望南天,吴山越水,云遮雾障,若有若无,虚幻缥缈,又意识到“路曼曼其修远”,不禁转喜为忧。一波一折,笔有顿挫。
“转眼秋冬,几回新月,偏向离人燎皎”,点出此番离家,不足一年。(与篇末“春雨”字对勘,可知他出门之时为春天。去来节令,分置两端,有常山之蛇救首救尾的妙处。)又告诉读者,这时正是冬天某个月的月初。一眨眼工夫便过了两个季节,当喜;但去家时间虽不甚长,却也备尝了离思的苦涩,于是心又一酸。三句仍为一起一伏,跌宕有致。“新月”是缺月,游子客中见此一钩缺月,自然会返观到人间的不团圆;何况这缺月光源还很充足(“燎皎”,形容明亮),清晖洒满大地,叫人没法躲开;何况不只今夕此时是这样,且昨日、前夜、上个月、上上个月……已不知多少次“照得离人愁绝”(南唐冯延巳《三台令》)了。两句中层次甚厚,颇耐咀嚼。然而还不可忽过那个“偏”字。不直说自己见月生愁,却赋“新月”以主观意志,怪它存心刺激人,岂非“无理取闹”?实则文学艺术家只讲“情”不讲“理”,执著于“理”往往乏“趣”乏“味”,无“理”而有“情”,方绝、方妙!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是罪满月;本篇云云,是罪缺月。那月儿也忒难做,盈不是,亏不是,动辄得咎,两头落埋怨。幸而嫦娥娘娘肚量宽宏,换了在下,怕不待早就要向玉皇大帝递交辞呈?一笑。
以上三句,一笔绾住今昔,泛说较长一个时间段内的离愁,下文则留墨特写当下客馆中的孤苦况味:“急管宵残,疏钟梦断,客衣寒悄。”夜深了,附近不知何人歌筵上的急管繁弦已经消散,报时的钟声虽然稀疏,但在静夜中却显得特别警动,以至惊醒了词人的梦魂。当此万籁俱寂之际,他格外地感到了寒冷和孤独。
于是,词人想念起他深深爱着,也深深爱着他的妻子来:“忆临歧、泪染湘罗,怕助风霜易老。”他所最最不能忘怀的一幕,是当日分襟(“临歧”,到了岔路口。诗词中往往只作临别义用,不必呆看)的那一刻,簌簌珠泪,沾湿了她的罗衣。(由自己之“客衣”,引出伊人之“湘罗”,文心甚细,针脚遂密。)此情此景,一想一断肠啊。旅途风霜,本就使人憔悴,再加上相思之痛的折磨,恐怕人更老得快了。“助”字下得妙,读者试闭目冥搜,看能找出第二个字替去它否?“风霜”侵蚀人的肉体,“相思”啮咬人的精神,一自外攻,一从内“助”,不“老”何待!此一韵,上七字宕一笔忆“人”,下六字拖转来叙“我”,一推一挽,又是一度宛转。至此,上片四韵已有三番一韵之中前后排突了,文情云谲波诡,不受控捉。
尽管相思无益,只“助风霜”催人“易老”,可是,“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明俞彦《长相思》),奈何?回避不得,索性放笔直书。于是,一换头便粘紧上结“忆临歧”云云,饱蘸浓墨,信手挥洒,将昔日的长亭弹泪之别写全写尽。“是尔翠黛慵描,正恹恹憔悴,向予低道”,上结已点出伊人“泪染湘罗”,此处更作一番渲染,使她别情依依的愁苦形象愈发明晰、丰满。所谓“翠黛慵描”(翠眉懒画)者,即元人王实甫笔下之“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是也。所谓“恹恹憔悴”者,亦即前人笔下之“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是也(两处引文均见《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
以上盖借容颜、情态传神,下文改从言语生色:“向予低道:念此去谁怜,冷暖关山路杳?”你这一去,山高水远,没有奴在身边,谁来疼你,对你嘘寒问暖呢?(自己要多保重啊。)常语。常情。质朴无华。惟其为常语、常情,是天下千千万万个妻子在送别夫婿时都流露过的感情,是天下万万千千个妻子在送别夫婿时都说出过的言语,才有着摇动人类心旌、勾摄人类魂魄的艺术魅力!才是天地间的至情、至语!
“向予(我)”二字,已顺便带出了自己,故下文水到渠成,转述“我”当时的情态:“才携手教、款语丁宁,眼底征云缭绕。”刚刚拉住伊人的手,让她亲切地叮咛嘱咐,眼前便见那象征着“游子意”的飘飘浮云塞满了去路——尚未踏上征途,客愁已然不堪禁受了。于是,最后一韵便失声喊出既是当时又是现在,既是自己又是伊人心中的一团愤懑:“悔不剪、春雨蘼芜,牵惹愁怀多少!”“蘼芜”,一种香草,别名江蓠(见汉许慎《说文解字·艸部》)。“江蓠”,谐音便是“将离”。二句不过是说:我(我们)恨透了离别,它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的愁苦啊!妙在并不直来直去,却采用了一种很别致的修辞手段来表达,你看他写得有多么精彩!果真只要剪尽斩绝那不幸别名唤作“江蓠”的草本植物,便能根除普天下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离别,谅必七大洲五大洋人人挥锄,个个执剪,就连“绿色和平组织”也不至于投反对票。可惜,只要人类还存在,“离别”这种社会生活现象就不可避免,“离愁别恨”这一人类感情也就不会泯灭,词人们免不了仍要歌咏它,此类作品也将继续拥有广泛的读者。我们相信,这首感情真挚的小词,一定会打动您的。朋友,对吗?
作者介绍
[明]陆宏定(1629—?),字紫度,号纶山,又号蓬叟,海宁(今属浙江)人。九岁能诗文,与其兄嘉淑(字冰修)齐名,有“冰纶二陆”之称,而宏定才名尤著。好交游,与一时文士往来酬唱无虚日。平生抱明遗民之节,止子侄辈应清代科举。有《一草堂集》《爰始楼集》《宁远堂集》及《凭西阁长短句》。诗多高尚语,词格颇清劲。
编辑/章雪芳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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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游盖竹山
章雪芳(浙江)
山盖青青竹,风描水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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