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森巴赫论马勒《第六交响曲》
艾森巴赫论马勒《第六交响曲》
往期第六交响曲内容:1、马勒的十部交响曲如何分类?;2、“钢铁是怎样毁灭的”丨我听马勒《第六交响曲》;3、阿尔玛说:“没有一部作品像这部直接来自马勒内心深处”丨《第六交响曲》中的悲剧意识;4、“我一生所忍受的不如意的遭遇,都集中了这部作品里”丨阿巴多指挥马勒《第六交响曲》;5、纪念阿巴多丨马勒《第六交响曲》丨琉森节日管弦乐团丨2006年;6、悲剧,是一种宿命丨马勒《第六交响曲》的灵感来源
马勒的《第五、第七交响曲》都饱含着高昂的生命激情和达观态度,于是他觉得需要再写点儿能够体现人生之严峻之沉重之无奈的东西出来。这部《第六交响曲》很适合进行现场演奏和录音,因为你能看到台下听众们随着音乐而变得坐立不安。这部交响乐写得相当雄浑有力,第一乐章开头就上来了咄咄逼人的进行曲,直让你退避三舍。乐曲从开头的A小调一路雄赳赳走下来,发展到乐章末尾的A大调并达成解决,可谓气势如虹。其间也断续穿插着沉思默想和优美抒情。极有意思的是,马勒竟然用上了奶牛铃铛,象征孤独,高山,象征大自然。此刻,生命痕迹的代表不是来自人类,而是牲畜。
我在现场演奏和录制唱片时,总是把谐谑曲乐章安排为第二乐章。这是出于两个理由。第一个理由,是考虑到作品的情绪逻辑。谐谑曲乐章里气氛诡异的舞曲延续着第一乐章的凶悍味道,然后进行曲发生嬗变,出现了引人注目的弱拍子,四四拍变成了四三拍,于是与前一乐章相比,音乐里有了一股子反叛的味道,而第三拍子的加强效果,更让进行曲在此处与之前第一乐章有了双倍的反差。第二个理由,从基本乐理的角度来考虑,如果将谐谑曲放在第二乐章,那么行板乐章就必然成为第三乐章。而行板乐章以降E大调结尾,其属调为C小调,恰好能与末乐章的开头吻合。
我们不知道当年马勒究竟为什么要改变乐章的顺序。各路权威均做过各种考证,但结论还是莫衷一是。我认为,马勒当年的考虑可能是基于某些实际演奏上的困难。演奏这两个大手笔乐章实在是件体力活儿,一般管弦乐团在技术上很难胜任到底。马勒当时可能是采纳了旁人的建议,就像布鲁克纳总是屈从别人的意见一样。虽然马勒通常并不像布鲁克纳那样缺乏自信。总之,我认为马勒最初的创意才是真正合理的安排。谐谑曲风格如此粗犷和反叛,当中间两度出现一个三重奏段落,就显得格外老态龙钟,好像一个老头儿。老头儿迈着笨拙的舞步。此处乐谱上也有“抒情”提示,似乎表达着对风烛残年的怜惜。
马勒交响乐的慢乐章总是写得很优美,而《第六交响曲》的行板乐章更是格外好听。乐章多处如歌唱般华美,尤其当音乐飘行,转入C大调的刹那,美得令人窒息。到了高潮激荡的时刻,奶牛铃铛听上去都那么动人心弦。此处的一切都听起来那么和谐迷人,末乐章随之自然而然地导入,以不同寻常的漫长引子,引入了乐曲的主题。
关于第三下锤击,也有很多争议。我完全赞同马勒将其略去。如果仔细研究乐谱就能发现,两下锤击之后,各自都伴随一阵剧烈挣扎。命运突然给了你一下猛击,你完全卒不及防。每次遭受打击之后,你都试图爬起身来。我相信,马勒故意略去第三次打击,是为了不想过早呈现宿命的结局,否则以后的交响乐就无从下笔。他已在脑子里计划好了今后的第七交响乐,还有辉煌的第八交响乐,《大地之歌》,第九交响乐。所以,第六交响乐还远远不能成为结束。
肖斯塔科维奇也创作了高度个人化的音乐,但是他从没有将人生的各个侧面以统一的方式表现出来。很多人觉得纳闷儿,马勒生前也算是功成名就,混得并不差,为什么却能写出如此消极悲观的音乐呢?人心不可测,我们很难理解像他这样一位天才的真正的心路历程,不过我相信,他的音乐展现了他的内心有多丰富和强大。对他来说,此刻写这样的音乐可算是正当其时。而且,此刻他已经能看得见宿命的未来。反犹主义已经积聚力量,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的种种龌龊让他看尽红尘,所以,马勒写出这样一部火山爆发似的悲剧音乐,也是顺理成章。
仿佛音乐也谦逊地退居为一个背景:甚至无论你是否真的聆听过他们的音乐都不重要了!你会被一个个鲜活的、富有魅力的个人吸引,那是他们通过音乐实现的自身。就像艾森巴赫过的:音乐实现了人自身,不仅是创造音乐的人,还有倾听音乐的人。这是音乐的最高境界。它使人相信,来自音乐的极乐,能使人完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