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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赫



我有张心爱的DVD,名为Tureck on DVD: The Historic Television Appearances (1955-1980),出版于二〇〇四年,内容是图雷克给美国电视台拍的节目,包括访谈和演奏。老太太是美国人,但定居英国多年,回美国是小小“海归”一下,开开音乐会而已。

她的样子跟我的想象很不同,原来是个强壮并且强大的女人,有兰多芙斯卡式的威仪,虽然有些拘谨,但张口就是巴赫,连“我很高兴能有机会跟大家谈巴赫”这样的套话都没说,这一点在我看来真是酷极了。我立刻找来片子中全部音乐的谱子,不断按暂停键,边读谱边听。片中,除了常见的键盘乐器之外,她用小键琴(击弦古钢琴)弹了十二平均律中的Eb小调前奏曲,是少见的小键琴录音、录像。

而她的演奏,尤其在早期,在羽管键琴上,简直可以用“雷电劈雹”来形容,各个声部几乎是“众声平等”,坚稳而密集得让人透不过气。第一次看这片子,我简直惊呆了,几乎不知道她在弹什么。她把自己牢牢地关在音乐中,有心人自己去叩门好了。

片中自然有很多她对巴赫的想法,如今看来并不新鲜,比如手指、声部的独立,和巴赫后的古典浪漫传统对比之下显得独特的赋格语言,等等。风水流转,按她的说法,当年“扭曲”了巴赫音乐的浪漫主义音乐家,如今已经被现代人取代。现在,她和古尔德等当年的先锋和独行者,已经主流得快成教科书,估计任何一个做过认真研究的巴赫演奏者都能讲出类似的话。但在演奏上,她仍然有许多特别之处,坚硬得不能分解或仿效。她晚年录的哥德堡变奏曲,我难忘的是她把装饰音弹得如此之慢,听起来不像装饰音。

 


几十分钟的片子里,能直接传达的话语有限,但话语背后的信息,至少对我这样的巴赫迷来说,可咀嚼的东西多多。平常随便听听巴赫,不太明白就里,即使被打动,往往也糊里糊涂。而对话语权的整理、对形式化的探求过程中,总有人钻到高端,然后用话语去扩散到常识中。我们哪怕被动地跟随,也难免惊叹思考和想象中的奇迹。

比如,她在讲解中将巴赫和后代作曲家相比,比如肖邦、门德尔松和格里格,甚至指出他们的哪些作品有巴赫的影子。她说巴赫的键盘音乐可以在任何乐器上演奏,包括电子合成器,而肖邦的音乐是要依靠钢琴本身的洪亮声响的,非钢琴不能为。这当然是对的,但到底是什么原因,使这些原本写给羽管键琴的音乐,在钢琴上风采不减?我想,除了巴赫在钢琴上的演奏已经是既成事实这个原因外,有没有音乐本身的因素?也许这仍然与装饰音有关。不信你听听拉莫亨德尔的键盘作品,它们在羽管键琴上很合体,但放到钢琴上显得空洞松散。这类音乐中的经过句飘逸而抒情,却又没有肖邦式的强度和幅度,移植到钢琴上,用强弱来作出变化,显得四不像。而巴赫不同,他的音乐是调性和和声关系的表达,装饰音也是坚实的音乐的一部分,无论在钢琴还是羽管键琴、管风琴上,只要有清晰的相对关系,音乐就是“正确”的。再有,巴赫的音乐中也有对比,这一点,你用钢琴上的强弱来辅助也可,在没有明显强弱的羽管键琴上,用声音趋势来逼近也可。巴赫的音乐密度很高,又因为巴洛克音乐的连续性(相对于古典派中分成清晰对比段落的音乐形式而言),对乐器本身的音色不敏感,但经得起某些方式的强化或者稀释,它内部的“压力”会自动揭示音乐的方向。对巴赫的音乐来说,任何手段都不能穷尽音乐的内涵,但都可部分地强调其意图。

片子的跨度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她总是喜欢穿鲜艳的衣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她老成一个柔软、矮胖的妇人,演奏风格也有了小小的变化,但仍然是那种果决而经过深思熟虑的巴赫演奏。电视影像则色彩鲜明起来。看上去,她在色彩中衰老——多么有味道的暗示。

其实,她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录音已经够让人瞠目了——一个女人,以这么凌厉而执著的方式沉浸在巴赫中,可谓罕见。我们凑近看历史,总会发现一些让具有庸俗常识的人惊讶的事实。但世界向来如此。看了她的这张DVD,我觉得自己应该试着去理解一些巴赫键盘作品的技术分析。世上总有那么些老去的人和书,让你没办法不佩服。

在二十世纪钢琴家中的“图雷克卷”的说明书中,引用了她的话:

I have seen a diminution in passionate involvement in the art of music, and Ihave seen a crescendo in passionate involvement with careers. Art and a careerare like oil and water-they don't mix. A career comes because you giveyourself to art, not the other way around.

打动我的是“艺术和职业生涯是水和油的关系”这句。这样想的艺术家不多,因为钢琴演奏曾经就是舞台艺术,是录音工业多少改变(某种程度上也是扭曲)了它。大部分演奏家都将开多少音乐会、录多少唱片当作艺术的全部——如果是体育,认为比赛就是意义的全部,其实无可非议,艺术当然不同。注意,这里的career(功业)是艺术的career,它跟艺术如此地接近,以至于让人太容易相信演出等同于艺术。艺术家的职业成功,像毒品一样让人欲罢不能。为什么她说I have seen?这样的同行一定不少见。他们可能也是名钢琴家,甚至比她更有名。多数人听不出来艺术和成功的关系。那么演出之外,艺术还包括什么?对她而言,自然包括对历史的好奇和追究。用她的话说,“我的演出只是冰山一角”。她真正花时间的冰山的基础,往往是音乐的概念、形式这类需要经验和阅读来辨析的东西。

花絮一点:关于图雷克,唱片说明上有几句介绍,简单地说就是“她知道自己的地位,自己是谁。她不会去假装谦虚。”图雷克一贯的霸道和“舍我其谁”的姿态,当然不是秘密。多数情况下,谦虚的人总是更受欢迎。但世界上谦虚的人很多,骄傲的人也很多,前者和后者都有可爱和不可爱之处。以是否谦虚来论人,往往是愚蠢的。

青年图雷克

 

 

在节目的最后她说,巴赫的音乐是“组织”的音乐,不靠可见的、物质的(physical)因素而以不可见的结构为音乐的中心,这一点跟二十世纪的精神十分吻合。她还说,二十世纪的科学成就,有很多来源于事物的内在抽象联系。我其实一直暗有所感,图雷克说出了我的潜意识。她对科学很有兴趣,很下工夫地读过科学史。她教学生的时候,甚至请科学家来讲“分形”——无疑巴赫处处同构的“微结构”,和分形的奇异结果颇有呼应。

不用说,终生思考的图雷克和以浪漫派见长的阿格里奇非常不同,我私下把她们归为钢琴家中的两极——前者是精神的顶级,后者是“行动”的顶级。有一次我看到一个著名的编舞者说,“舞者在舞台上当然是不能思想的,把自己交给身体即可。但编舞的人要想。”这句普通的话引出我的不少想法。艺术就有这样的两面:感官性和思想性。多数杰出人物,是两者的平衡产物,但也有个别人,在某个方面极突出。阿格里奇似乎就是这样一个把自己交给“身体”的人,在她面前,分析和争论显得那么软弱和可笑,好像她自己也来不及想就飞越了音符的枷锁,她挥挥手就足够完美了。而图雷克毕生的任务,似乎都包括“思索”“辩解”和“争论”。她的研究和理解,不能从她的演奏中剥离开。她对各种乐器包括电子合成器的实验,也和她的“思想”不能分开。

幸好我们拥有这样两极的钢琴家,平衡着我们对艺术的认识:思想和行动,都不是全部。艺术是开放的,任何强者都能扩充它。

 

 

总的来说,图雷克的演奏,往往相当激烈。从声音效果来看(尤其是其中录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羽管键琴),简直如粗大的雨点,密集而短促。这样的音乐和演奏,我慢慢听熟了,见怪不怪,但假设我退回到对巴赫毫不了解的状态呢,会不会无法说服自己,这样平板、不歌唱的东西,居然是不朽的大师之作?

看一个名叫《怎样欣赏伟大音乐》的音乐欣赏课录像,讲课的老师说,音乐特点和作曲家的母语有关,而最有音乐、元音比较平均分布的是拉丁语,比较接近的是意大利语。英语就比较碎,德语更碎,到处都是爆破音,正是短促而密集的。事实上,连巴赫将众赞歌改编的管风琴作品,也充满了小小的“爆破”,所以巴赫的音乐“可听性”往往很糟糕。不过,也许正是音乐的歌唱性和德语的短促发音之间的矛盾,外加高度的智性和控制力,才造就了巴赫的音乐?矛盾往往是获得“形式”的重要力量。这倒是我自己的猜测。如果德语世界没有巴赫,它跟意大利的对抗是没法取胜的,那么更长的时期内,音乐都要被那种纯粹歌唱、圆润的风格所统治。我还有个猜测:太歌唱的风格,偏偏不容易产生有深度的“文本联系”,这种文本,我指的不是意大利歌剧,而是从莫扎特始的那种有深度有性格的歌剧、贝多芬那种依傍诗歌、戏剧的风气而生的广阔空间。音乐和文本的互动,反而要靠矛盾和困难来获得持久、丰富的发展,因为它们之间的对抗可以用来塑造有层次的性格。其实,用不着等到贝多芬的时代,在巴赫这里,细部的尖锐已经很明显了,这不仅体现在受难乐中,在平均律、哥德堡变奏曲中,那些荆棘般的中声部,不断消失、逃脱、重生着,几乎没有圆滑平润的时候。音乐一直在“说”,却又什么都没说尽。

而巴赫音乐的“难听”和复杂,一直为人所抱怨。名作曲家匡茨Johann Quantz(1697-1773)讲过这样的话:“巴赫总是过度沉醉在复杂的技巧中,忽视了音乐最重要的部分,这就是感人和令人愉快。”

当然,这样的批评不仅适用于巴赫,把巴赫其名换成张三李四,这基本就是无数批评现代作曲家以及无数比较难懂的作曲家的样本。这样慷慨激昂的话语,我刚听音乐的时候是说得出来的,矛头英勇地指向上述作曲家。现在我倒什么也不敢说了——其实要想区分技巧和“感人”,还真是门学问。

还有学者说巴赫的赋格不适合做教材,因为例外太多,甚至把这种说法推到极端:巴赫的赋格不少都是错的。虽然这种说法受到很多研究者的严厉反对,但我居然有点同感。和调性共生的巴赫,对调性有一种全知全能的视角,但另一方面,又处处在转调,很少稳稳当当地强调一种调性。用音乐学家查尔斯·罗森的话来说,“巴赫的和声不仅不自然,而且是‘反自然’的”。他不断模糊或者推倒自己堆砌的积木,他的键盘音乐的效果往往并不辉煌(虽然其中某些近于意大利风格的作品有那么一点伸展恢弘的姿态),而是如同钻石那样闪烁着无数小剖面,各种光芒叠加着,让人永远也理不清。他的赋格也一样,用一种近于荒谬的复杂,在赋格规矩的边缘散步。按他的构思,赋格主题的跳进跳出,倒影和呈示,工巧得近于视觉艺术。莫扎特在处理类似素材的时候,总是用一些手段来强调刚进来的声部,以求让人听清,其他古典、浪漫派作曲家也会作类似的处理来表达戏剧性。而巴赫不管人能否听清,他只管自己的形式是否完美,听者要主动地用自己对形式的理解和想象去回答他的暗示。

你看,巴赫的音乐就是如此,听多读多了,我其实非常理解,图雷克、希夫、古尔德这样的音乐家,为何能在这里持续投入。巴赫不仅供人听,更是供人学习研究的“压缩饼干”——他甚至在教我怎么理解浪漫派。音乐学家约瑟夫·克尔曼(Joseph Kerman)说,巴洛克作曲家“描绘”情感,而浪漫派作曲家“表达”情感。说得很到位。用我的话说,巴洛克用精巧的棋子来堆砌世界,而浪漫派不摆棋子,他们自己吐丝做茧。巴赫所不能、不想的东西,渐渐在浪漫派中野草般地生长,而巴赫贪婪地发展到极至的东西,在后代的声音里,渐渐被压抑、稀释了。从巴洛克、古典到浪漫派的对立和应答,我们看到的是整个调性体系的种种“拓扑关系”。


本文选自《书城》2010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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