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高考（总第218期）
寒门高考
Q1
您对于高考的制度怎么看？它是一个公平的制度吗？
杜骏飞：
高考，是一个复杂问题集，很难三言两语评价。高考制度不完全等同于选拔制度，自然，公平的高考制度也不等同于公平的选拔制度。今天的高考，已经最大程度做到了它自己的公平；只是，公平如它，也并非阶层拔擢的最科学的途径，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Q2
高考制度表面上是以分数论证的，但实际上在12年的教育中，不同阶层的人享受的资源一定是不同的，是否在无形之中它为上层的同龄人大开方便之门？
杜骏飞：
社会学家把这个问题讨论为社会资本。每一个阶层、人群，每一个人对社会资本的拥有量都不同。毫无疑问，坐拥雄厚社会资本的人，他的子女在社会阶层向上跃升的时候会得到外力的加持，这本身不是考试不公平，而是社会不平等。
Q3
那么，这种社会不平等是什么因素造成的，可否在教育不平等问题上予以克服？
杜骏飞：
布迪厄认为，社会成员因占有不同的位置而获得不同的社会资源和权利。在我看来，以位置来定论，这几乎是在阐明社会的不平等是恒有和持续的。
正因为不公平是人类社会的常态，因此戮力消解不公平，拯救在不公平泥淖中的人类挣扎，才成为社会进步工程的主要目的。
如果你问，家庭出身之类的不平等如何铲除？我认为，在可见的未来，是无法绝对拒绝其出现的。人与人天资上本有差异，这平等吗？每个父母的性格、身份、能力也不尽相同，这平等吗？但如果要论社会的改造，则还是有机会使得社会阶层的分布趋向于平衡，在社会资源上达到最大程度的供给均衡，而非两级分化。所以经济学家阿马蒂亚·森说，要使社会安排具有合理性，就伦理要求而言，须在某个极为重要的层面上对所有人给予起码的平等考量。
Q4
在资源不平等、本身就有社会资本的运行的环境下，“寒门出贵子”这句俗语是不是该改为“寒门再难出贵子”呢？
杜骏飞：
寒门历来难出贵子，古时江浙两省是出科举状元的风水宝地。何故？因为江南地区水土丰饶，富贵人家、书香门第更为密集。反观穷乡僻壤、不毛之地，则出状元几无可能。社会、经济、文化资本的效应古来有之，而不平等亦是如此。
为何如今“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难如登天？推本溯源，还是因为今天的科举更突出系统考察、更强调全面素质的训练，这就使得家庭出身、社会阶层的不平等效应被日渐放大了。从前，考生只需考虑题目怎么解，甚至只需懂得文章怎么写，因此，不论贫富贵贱，智力和努力本身就能成为晋身的钥匙；但如今，高考日渐突出素质、阅历、思维、知识结构，更偏向于在高维度上架设“悬空立体”的测试，对于低社会阶层的子弟来说，难度自然增大了。
譬如今年作文考对共享单车的思考，若你来自偏僻山区，对共享单车没有了解、体验和思考，就会遇到致命的考试瓶颈。
Q5
您对寒门中的学子有没有什么建议？他们没有很多社会资源，但可能他们能看到杜课。
杜骏飞：
若我是寒门学子，我首先会正本溯源，了解到不公平的起源，认识到不公平可能在哪些方面影响到我的发展，我把它暂定名为负面清单。在此基础上，以奋发图强的本心，采取力所能及的方式，从知识、思维、心理等层面抵消负面清单。
首先，如果阅历不足且无法体验时代前沿，可以尽量通过互联网、电视来感受外部世界的进展和变革。如果只死读书，在经验理解上将会很单薄无力，进而导致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的贫困化。
第二，如果身边教育资源匮乏，可以通过挖掘式自主学习和阅听公开课来弥补。世界一流大学公开课，在互联网上已有千门，更不要说社会教学视频、可汗学院之类的资源，显然，今天并非只有高端人群才有机会享受到社会教育中的高阶培养，除非你有意局限自己。
第三，在学习知识时，要注意，汲取元知识永远重于单纯知识，元知识，即那些能帮助你获得、理解及消化知识的知识。例如数理思维、哲学观念、逻辑、阅读写作、信息查询及处理方法等。
第四，还要特别注意维护和发展健康、奋发、自信的成长心理。身处在贫寒家庭、身处在不利的社会地位，不能不自知，也不能怯懦自限。一个人的心理渺小了，他眼前的障碍就高大了。
Q6
如果是极贫寒家庭的孩子，连上网条件都没有，也没有人告诉他如何弥补，当然也看不到今天所谈的话题。他应该怎么办？
杜骏飞：
刚才我所说的确实是相对弱势的普通人群，而非极贫寒家庭的人群。如果用极端的案例来讲，那些无法与外界连通的放牛娃，很可能不具备自我拯救的能力，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社会公益事业，通过社会力量来拯救不平等。
但我要强调，更多的普通考生，都不能只等待一个遥遥无期的拯救，他需要的是自救。自救即明确自己欠缺什么、差在哪里，负面清单如何抵消。倘若你觉得自己阅历不足，家庭教育欠缺，所拥有的教育简陋，那就努力振作起来，对照所有的议题，去尽可能克服困难。
我说的尽可能，不是要你做到完美，而是要你自己首先做到不负此生。
Q7
您谈到了社会公益力量对消除不平等的作用，对救助极贫寒子弟的教育，也许很多人都曾抱有过热情，但现在看来，社会的不平等太深重了，系统缺陷太多了，而我们作为个体的力量又太微不足道。
杜骏飞：
不平等有先天因素，也有后天因素。社会资本以关系网络的形式存在，它也直接导致了你所关心的青少年发展的不平等。
一般来说，致力于服务社会、改革社会，最佳途径是探求社会制度设计的改善，以追求“公平的正义”。
次佳选择则是致力于拯救一些被不公正对待的阶层或处于弱势地位的社群。社会学家帕特南就强调说，如果认识到社会资本是重要的，那么它的重心不应该放在增加个人的机会上，而必须把注意力放在社群发展上，为各种社会组织的存在留下空间。
如果你们的能力还是达不到这些服务要求，自然你也可以将服务目标放在身边人、远方的个体或小群体。
对救助极贫寒子弟的教育，也许很多人都曾抱有过热情，但现在看来，社会的不平等太深重了，系统缺陷太多了，而我们作为个体的力量又太微不足道。
Q8
现在看来，人类的不平等太深重了，社会系统的缺陷太多了，而我们作为个体的力量太微不足道。几个世纪以来，也有很多知识阶层致力于消除这些不平等吧？但这些努力会不会像西西弗斯那样无用，甚至陷于荒谬呢？
杜骏飞：
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是因为得罪了诸神，诸神罚他将巨石推到山顶。然后每当他用尽全力，将巨石推近山顶时，巨石就会从他的手中滑落，滚到山底。西西弗只好走下去，重新将巨石向山顶奋力推去，日复一日，陷入了永无止息的苦役之中。
哲学家确实从他的故事里发现了人类现实困境的象征意义，然而人类消除不平等的事业与西西弗斯的工作还是有差别的：
西西弗斯的使命是受诅咒的，而社会正义则是在道德和神性上被尊崇的。西西弗斯的工作是将巨石推近山顶，而我们则是拯救山谷中的人群。西西弗斯的工作是一个人的苦役，而我们的事业则是广大群体的责任。
理论上说，如果一个社会的拯救者足够多，必然会有可观数量的社会底层获得帮助。如果一个社会对不平等的认识足够深，那么，人类社会的进化和制度的优化迟早会来临。
Q9
您认为杜课也会是这样吗？
杜骏飞：
当然，我认为我们的工作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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