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现场医生随时喊cut,《中国医生》如何再现抗疫战斗?
2020年7月31日晚,医生冉晓以《中国医生》的医学顾问身份,进驻剧组在无锡的大本营。
原以为可以休整一晚上,第二天才正式开始工作,没想到副导演和各部门团队已经在宾馆楼下等着他,立马就要跟他谈论很多问题。
剧本的修改、演员的培训、美术置景的设计等方方面面的前期筹备,都急需参加过抗疫的专业医生来把关,“他们说,我们这么多人就等着你们医学顾问来了,有很多问题要请教。”
冉晓是武汉同济医院急诊与重症医学科副主任医师,去年2月初到6月初,他在抗疫最前线奋战了120多天,被称为“ECMO小王子”。(注:ECMO一般指体外膜肺氧合,是抢救新冠患者的“人工肺”。)
医生冉晓执导易烊千玺学习重症抢救的终极技术-体外膜肺氧合ECMO
冉晓第一次见到导演刘伟强时,导演就称呼他为“ECMO小王子”,后来冉晓发现,刘伟强已经做过大量功课,看过所有关于武汉疫情的纪录片,对疫情故事的了解程度,甚至比前线的医生们更高。
筹备期,刘伟强跟冉晓说,给你喊cut的权力。
导演在剧组通常是一个绝对权威的存在,尤其在刘伟强的剧组,导演说一不二。让除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喊cut,可见刘伟强此次对于《中国医生》专业度和真实度的要求。
冉晓的到来给了剧组很大帮助,但专家们每天跟组把关,也是对刘伟强导演创作的挑战。监制李锦文说,这次在《中国医生》剧组,他看到了一个“更疯”的刘伟强。
一边是医学专家们的严谨态度,一边是导演对自己创作的坚持,在这场导演VS医生的对峙和并肩作战中,《中国医生》诞生了。
《中国医生》里,有一场金银潭医院停电的戏,照明电路突然中断,ICU短暂陷入了混乱。
在刘伟强原本的设想里,这场戏还要激烈得多。他希望能通过停电制造出一个更强烈的戏剧冲突:不仅照明电路要停,甚至所有设备仪器也都停电,然后医务人员手动去摇呼吸机、透析仪等等,让它们运转,之后接上病人的病情恶化。
冉晓当时告诉导演,一定不能这样拍。因为如今ICU病房的仪器设备都有后备电源,一旦停电,后备电源至少可以维持半个小时的运转,照明的电可以没有,但仪器一定不会停。
“导演就很想要他想表达的,我说绝对不行,最后导演拍桌子,他说我就非要这样拍了,我们当时好多人就不敢说话了”,在冉晓的记忆中,这是他们医学顾问小组和导演发生的一次巨大分歧。
《中国医生》,袁泉饰演医生文婷
早在进组前,制片方博纳影业就和冉晓打好了预防针,“跟我说导演实际上人很好的,但他就是有时候比较急会吼人,万一有一些涉及医疗原则的事情确实说不通了,就给我们写Email,我们会从中协调这个事情。”
冉晓在4人医学顾问小队中,被大家称为“组长”,因为他不怕导演,有意见就敢提。这次关于停电的大分歧发生后,冉晓确实没了办法,只能给博纳影业写了邮件。
参考了双方的意见后,成片呈现了一个平衡的方案:停电之后机器仍然在运转,但是停电造成病人情绪上的波动和恐慌,再加上机器在低功率运转,最终导致了一个医疗紧急事件的发生,需要通过心包穿刺去救治一个病人。
《中国医生》,朱亚文饰演医生陶峻
类似这样平衡折中的方案不是孤例——
比如一场病人冲进医院的戏,本来导演计划拍成更强烈的医患冲突,病人们非常激烈地推搡,甚至会扯掉医务人员的口罩和防护服,但冉晓认为,临床上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也会让人误会中国的病人没素质,最后这场戏的冲突程度降低了。
比如一些病人已经插管用上了呼吸机,为了把病人的思想活动呈现给观众,导演希望病人能说话,去跟家人或者医生、护士交流。但在真实生活里,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插管的病人没办法说话,且基本都已经用了麻醉药进入深度睡眠。
最后的折中方案是欧豪躺在病床上的那场戏,护士拿着九宫格字板,上面写着喝水、打电话等各种选项,病人虽然不能说话,但可以做选择。这个方案不仅表现了病人的痛苦,还颇有趣味性。
《中国医生》,欧豪饰演外卖小哥金仔
顾问们对医疗原则的坚持,是对导演创作的一种掣肘。
和刘伟强合作多年的监制李锦文说,在《中国医生》片场的刘伟强,比在《中国机长》片场“更疯”。
刘伟强自己则表示,有医生在现场监督,自己其实压力很大。而且《中国机长》只是关乎飞机上一百多人的一个故事,而《中国医生》这个题材和所有人都有关系,这甚至是一个属于全世界的题材,压力可想而知。
“如果有哪一个演员在现场的操作动作不够标准,刘导不管是主要演员还是什么,他就在现场骂了。再比如场景要改到他满意为止,如果他感觉到跟他要的真实感差一丢丢,他在现场就‘发疯’了”,李锦文说,另一方面就是医学顾问不懂电影,如果一个镜头拍完了,导演很满意,但顾问们说不符合现实情况,“那导演就有点‘疯’了”。
刘伟强,摄影@摄影宫
导演发怒时,在现场缓和气氛的通常是演员。李锦文透露,别看张涵予看起来一本正经,其实很幽默,常常逗得大家笑疼了肚子;袁泉很温柔,她的温柔让导演没法把脾气发出来;欧豪则是在现场劈里啪啦爱说话的小太阳,也会让现场气氛变好。
在李锦文看来,如果是绝对错误,导演会让步;如果是类似医院停电这样的“灰色地带”,导演就会坚持自己的想法。
当然,顾问们也有妥协的时候。
易烊千玺饰演的住院医生杨小羊,抖动手术衣时不小心把衣服抖到了地上,这是电影中一处难得轻松搞笑的片段。
《中国医生》,易烊千玺抖动手术衣
起初冉晓是不认可这个细节的,因为现实生活中医生们打开手术衣是不会抖的,以免扬起灰尘,也避免动作幅度太大污染了手术区域。但导演告诉他,初出茅庐的小住院医生第一次上手术台很紧张,如果有不合规定的操作,也在情理之中。
“我最后想了想导演这个想法其实也是可以的,他说服了我”,冉晓说,“回想起来我们以前当实习生的时候,当小住院医生的时候,也曾经穿手术衣的时候掉到了地上,只能赶快再去拿新的手术衣再穿。作为一个小医生,这样代表他早期确实是临床经验和技能不够,后期需要成长。”
冉晓微博分享易烊千玺《中国医生》花絮
在这个双方互相讨论、妥协的过程中,医学顾问和导演有巨大的分歧,但更多是互相理解、并肩作战。
起初,冉晓很抵触片中激烈的矛盾冲突,后来他也逐渐明白到导演是对的,电影创作和真实生活不是一回事,电影是需要夸张和戏剧冲突的。
现实中的ICU病房没有电影中呈现得这么忙乱,一般最多需要同时抢救两、三个人,不会像电影中那样,同时有五、六个人需要插管。导演问他,在疫情最危急的时候,这件事有没有可能发生?冉晓想了想,只要不违反医疗原则、抢救的动作很规范,这也是可以的。
刘伟强的一句话给医学顾问们留下很深的印象,“我要拍的是电影,不是医疗纪录片,也不是教学片。”
《中国医生》,李晨饰演医生吴晨光
加戏
在正式开拍前,易烊千玺的戏份并没有成片中这么多。事实上,《中国医生》的剧本是边拍边改,每一天都可能有新的小创作。
2020年3月,刘伟强接下《中国医生》的拍摄,之后团队在广州、武汉等地做了资料搜集,访问了大量医务工作者、流调人员、外卖小哥等等,从中提炼出以金银潭医院院长张定宇为主要角色原型的这个创作方向。
在奔赴无锡的路上,冉晓看了剧组当时的剧本,他的感受是主线很好,但一些人物的言行、以及一些涉及到医疗原则的戏份,还需要去打磨。
《中国医生》主演张涵予和他饰演的原型人物张定宇院长
顾问们进组后,每晚都会和编剧聊自己的抗疫经历,剧本在不断完善,让故事和人物更加立体化和真实化。
有一场戏是病人冲进医院后,场面陷入混乱,袁泉饰演的文婷医生站在了桌子上,拿着喇叭高喊“想不想活”。
在疫情初期,的确出现过病人抢床位、医务人员受伤的情况,面对这样的场景,ICU主任的情绪很关键。
在刚开始的剧本里,设计的是让文婷拿着扩音器,用尖叫的方式让所有人全部停下来。但是揣摩了人物的心理后,顾问和编剧都认为,在非常恐慌的情况下,这种尖叫可能会激化矛盾,在银幕上呈现的效果也不够好。
从医生的心理出发,最后商定出了现在的版本。人物形象更加冷静,也传递出了医务工作者不顾自身安危、救死扶伤的精神。
《中国医生》,袁泉饰演医生文婷
冉晓说,如今成片中的文婷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医生形象,也是最能代表ICU医生风采的,内敛、有涵养、技术高超、又有责任感,这个人物也是不断打磨出来的。
开拍前,文婷的人物主线已经明确了,她专业、冷静,但这样难免会显得人物有些不够饱满。后来,编剧团队给她加入了一些更体现人性、也更符合医院实际情况的戏份。
比如她和易烊千玺饰演的小住院医生之间的关系,戏中她相当于易烊千玺的直接领导,朱亚文和李晨则是两个外来的、援鄂医疗队的医生。当易烊千玺不敢给病人插管时,她一方面需要承认易烊千玺技术的不足,另一方面又要在“外人”面前护着自家孩子,这样的场景就增加了一个ICU主任在工作中的人情味。
《中国医生》,袁泉饰演医生文婷
易烊千玺进组后,给了整个团队一个启发。
此前剧本重点着墨在一些成熟的医务人员身上,但现实中,参加抗疫的有大量90后,甚至00后的医务人员。这些青年医生虽然年资不高,但在抗疫中冲在前线,是中国医疗的新希望。
易烊千玺进组后,冉晓每天负责带他训练医疗操作,当时千玺也就刚满20岁,给冉晓一种弟弟的感觉。整个团队意识到,虽然杨小羊代表的青年医生团体可能技术能力不足,但他们有足够的成长空间,也有治病救人的心,而原剧本中的成长线是不够丰满的。如果能把这条线发掘出来,其实代表的是全国青年医生的一个成长之路。
《中国医生》,易烊千玺饰演青年医生杨小羊
在正式开拍前,《中国医生》的剧本已经创作了很长时间,经由专家、上级领导审核通过,才可以开拍。冉晓发现,刘伟强是个思维很活跃的人,到了片场他还会有很多新想法,临时增加一些新细节的拍摄。
“比如他觉得今天这个戏的抢救场面不够激烈,不能反应当时的紧张状态,让我回去之后立马想一想,下午就要拍,要再加两场抢救的戏”,冉晓回忆,“我当时就懵了,临时加的任务,完全不按照计划来出牌,导演说一定要拍,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那我中午吃完饭就赶快开始想,跟我们的编剧老师一起开始写剧本,现场写。”
这种临时写出的被称为“小剧本”,是对主线的补充。比如电影里出现的心包穿刺、透析的戏份,都是在拍摄过程中,临时想到的增加紧张感的场面。
“上午说完之后,下午就要再加拍,我们中午花两个小时把抢救的戏写出来,然后还要教主演,告诉李晨和朱亚文要怎么操作,演员也需要赶紧学习。”
《中国医生》花絮,冉晓和演员朱亚文
真实
除了帮忙打磨剧本、指出影片中的不合理之处,冉晓带领的医学顾问团队,还有个重要任务——在筹备期给全组演员上课,不仅要普及医疗知识,还要手把手教饰演医生的演员具体操作;在拍摄期需要每日在片场,盯着演员的动作不出错。
当时《中国医生》选择医学顾问时,提出了三点要求:有长时间的抗疫经验、对临床操作非常熟悉、沟通能力强。
冉晓不仅在前线工作了四个月,是“ECMO小王子”,更重要的是,他在医院里是出了名的有耐心、好脾气,愿意教年轻医生。刘伟强和他一见面,就认为他是做医疗医学顾问的不二人选。
八月开工后,冉晓每天晚上要备课,最后甚至做了一本给零医学基础的剧组人员学习的、深入浅出的《中国医生》特供教材。
有时候上课时,刘伟强冷不丁就从外面进来了,坐在后排认认真真地听讲,之后还会问顾问们各种问题。
每天七点,冉晓就开工了。主演们档期紧,要在短时间内集中学习,尤其是戏中医疗操作场面比较多的袁泉,每天晚上还跟着冉晓加练到九、十点钟。
群演们则是分成几组,轮流上课,提前训练了足足两个月。顾问们还设计了考卷去考核群演们的学习成果:医疗知识掌握得好的,就去演医务人员;成绩差的,可能就得去演病人。
《中国医生》片场花絮,冉晓、刘伟强、袁泉等
“坦白说,大家都想演医务人员”,李锦文说,剧组会给被分派去演病人的群演们做心理疏导,告诉他们一个戏里有人演医务,就需要有人演病人。
之后,还要对演病人的演员也进行培训,重症、轻症的分别是什么状态,都得符合真实。
欧豪和周也是饰演病人的两个主演,在拍摄他们的病床戏份时,冉晓都会给他们提前上课,讲解当时病人应该有的状态。
化妆也帮了很大的忙,周也记得,“我当时演的是比较重症的一个新冠患者,因为血氧很低,所以身上会洒那种油彩酒精,有紫色的、深蓝色的。因为缺氧,全身都洒,嘴巴也会涂黑,来模拟当时那种病态。”
《中国医生》,周也
电影中易烊千玺一开始不敢操作的插管,其实对于医学生而言也是很难的一个操作。
冉晓介绍,武汉同济医院在全国排名前十,技术水平高的医生很多,但是全院能熟练操作插管进行抢救的医生并不多,基本只存在于麻醉科和ICU。
“插管实际上难度是很大的,第一个难度就是很紧急,病人呼吸衰竭了之后,你要在半分钟迅速把管插进去连接呼吸机,要不然这个病人就缺氧心跳停了。在这个过程中你还要穿着三级防护,必须有非常精准狠的操作,不然一旦插到食道里面,呼吸机的气打到胃里,病人就死了。我们一个医生至少需要成百上千次的训练才能熟练操作。”
另一方面,电影里的插管戏份是用特效辅助完成的,演员们手中只有短短的一根管子,但需要模拟成好像真的把管子插进了口腔,这种角度的拿捏也是很难的。
易烊千玺练习插管
除了前期培训,到了正式拍摄期,每天冉晓都会带着演员提前准备好第二天要做的一些操作。
在冉晓看来,操作难度最大的是戏里周也上完ECMO之后紧接着剖腹产的那场戏。冉晓带着演员们,把动作一步步分解,用了两天时间才把整场戏拿下来,“但看剪辑出来的效果,我觉得真的像教学片一样。”
在开拍当天,剧组的习惯是先走一遍戏,如果有操作不当的地方就立刻指出来,改进后再开拍。每拍完一条,刘伟强都会跟冉晓确认有没有问题。有时候冉晓看到了严重的错误,就会使用喊cut权。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喊了cut之后,全场鸦雀无声,气氛略有尴尬,“别人看着我都愣了,导演也在问是谁喊的cut,我说不好意思,是我喊的。然后导演就开玩笑过来捶我一下,说哪有问题啊?他其实很赞同我的做法,有问题当场就解决,不要拍了好几条之后才说有问题。”
《中国医生》,易烊千玺饰演青年医生杨小羊
演员们毕竟不是专业医生,对于一些难度大的戏,他们还是没法完美呈现。
如果拍了几次还无法达到预期效果,冉晓还要充当替身演员,“导演就说,小王子,你赶紧换衣服上去当手替。所以影片里面有一些是我的手,比如打结的动作、手术刀划开皮肤的动作,医生有十几年经验积累出来的肌肉记忆,演员是没法在短时间内达到的。”
因为前期做了充足准备,又有医生坐镇把关,其实《中国医生》的拍摄还是顺利的。袁泉透露,这次有很多戏份都是一条过。
刘伟强说,这次用了很多摄影机,最多的时候甚至能上八个机位,不需要一个镜头拍摄很多次,这样呈现的效果会很真实,演员们演得也会毫无保留。
结语
在这个有两个人拥有喊cut权的剧组,娱理工作室看到了主创们在努力平衡专业性和电影感。
影片的真实度不仅体现在对医疗场景的还原,监制李锦文介绍,很多生活的场景他们也在追求真实。
比如片头袁泉路过的那间收快递的小卖部,其实就是金银潭医院附近的一个小店;片中欧豪和周也的江边小屋,也确实是在武汉实地取景,剧组选择了一个老旧楼的顶楼天台,搭成了一间屋子,每天都要扛着器材走楼梯上下楼拍摄。
《中国医生》,周也影片中的江边小屋
《中国医生》对监制李锦文有重大意义。在刘伟强接下《中国医生》时,李锦文的母亲罹患肠癌,躺在ICU病房。后来妈妈过世,李锦文带着丧母的伤痛陪着刘伟强做资料搜集、勘景,一进医院就哭。
“我妈妈过世的时候,其实我是对医务人员有意见的,我感觉就是为什么你们不救我的妈妈,我不理解,我特别不理解,”在拍摄《中国医生》的整个过程中,李锦文治愈了自己心头的伤痛。
“通过这个戏,我去采访我去勘景,我真的理解到其实所有的医生、护士,他们从心底是不愿意看到死亡的,他们想救每一个人,可是他们真的不是神。最后我真的了解了他们,然后我释怀了。虽然是我个人的情况,可是我也希望看过《中国医生》的观众也能感受到医务人员的不容易。”
在疫情之后,通过一部影片记录医务人员的平凡与伟大,让医患之间多一些理解,这也是《中国医生》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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