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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家|此间·老年世代

此间编辑中心 此间INSIDEPKU 2019-09-10



封面主题为“老年世代”的《此间》2018冬季刊即将于12月27、28日发行。今年,中国启动延迟退休政策,尝试开掘老年人在工作岗位上的可能,我们挑选了五个侧面,在老龄化的时代绘制了一幅“旧世代群像”。他们既是每个年轻人身边的亲友,也是某个未来时间里的我们。


《四个青年人的祖屋故事》是封面故事的第二篇。农业和医疗发展使人类的寿命延长,四世同堂早已不是罕见的现象,长辈与晚辈之间,相隔半世纪的不同生活方式在同一屋檐下交织、共存。


在城乡变化中,人们移居城市,城市覆盖故土,祖孙曾经共同生活的祖屋或拆迁,或残存,祖屋的古老故事变得越来越难以讲述。


我们采访了四位曾与祖辈共同生活过的年轻人,透过晚辈的视角来再现祖孙的生活场景,重演老人在家庭生活中的角色。建筑是承载生活记忆最好的容器。祖孙之间各式的情感、后辈对祖辈生活方式的感受与思考、带着过去时代经验的老年人与现代社会的关系,在他们讲述的屋檐下的故事里滴雨成丝。






四个青年人的祖屋故事


记者|黄辉凡 尹霜雪 任书漫 梁馨仪 梁家瑞

编辑|刘博涵



苏婷


我一步一步靠近茅草顶下的木大门,一推门,就是一片漆黑和潮湿。


七八岁时的这个梦境使我对老房子的印象更清晰了。最深的印象就是昏暗。只有拉动门边的绳子,屋里唯一的、那盏吊在梁上的灯才会疲倦地亮起来。小小一片昏黄,只能模糊地映出墙面上大幅大幅的毛主席,或许还有十大元帅和八仙过海。房子的大梁是爷爷当年去扬州出差的时候运回来的,燕子在梁上筑起了巢。


苏婷和奶奶在院子里


我每天听着鸡鸣,跟着爷爷奶奶四五点起床。他们俩先要站在毛主席的像前,高声唱一支红歌(奶奶在四五十岁的时候还会做广播体操),随后爷爷开始看些政治刊物,奶奶开始喂她的鸡鸭牛羊猪。年幼的我总是去招惹奶奶的家畜们。你知道,当你和动物相处的时候,你就会放下戒备,有时候就会去挑衅它,挑衅之后,往往受伤的都是你。比如,我就被一只母草鸡啄过,甚至还孤身入猪圈被一头猪追过,可是我仍旧乐此不疲。后来,奶奶宰了那只鸡,我当时觉得奶奶是替我复仇,后来才知道,她不过就是哄小孩罢了。不过,那时我吃着一盘红烧鸡,也真被哄住了。我和奶奶的感情是非常深的。奶奶因为常年劳作,背、腿和肩膀都不太好,我会帮她贴膏药。夏天她起疹子,我就用手帮她抓痒。奶奶坐在床边,我就坐在床上。


早上,我们会喝粥或者吃馒头,配爷爷奶奶平日里腌制的小酱菜。我们那边的粥被叫做“泰兴咖啡”,因为长得很像咖啡。


奶奶吃过了早餐,就要拉着我在村里四处溜达,找人唠嗑,就是碰上一个不认识的老太太,她也能和人聊上半天。如果哪户人家请了戏班子来演戏,她也总是兴致勃勃地跑去凑热闹。


相比之下,爷爷由于耳背,怕听不清别人说什么,所以往往选择沉默,便显得内向许多。他喜欢一个人用家乡话一天到晚地哼歌,我又听不懂他唱的,就笑他唱的是无名歌。尽管他每天下午雷打不动要出去打牌或者打麻将,牌友遍布全村,但是他很少和人说话,更多时候只是在沉思。他还有一项也很内向的爱好——编篮子。爷爷编篮子的独门绝技全村闻名,哪一家要用篮子,必定会托他来编。有时,尽管没人来托,他也会把自己关在那间靠西的小房间里,一个人闷声不吭搞他的创作,使劲编使劲编。屋里到处是篮子,奶奶有时就会嫌它们太占地方。爷爷技艺高超,我却只学会一直一直编下去,总学不会圆过来。


苏婷的爷爷编的篮子


编篮子的材料除了竹子,还需要一种五颜六色的薄塑料条,我们那里叫做“扎丝”,非常结实,通常村里人家会用这个来捆东西,只要有剩,就会送来我家给爷爷编篮子用。就连我,在下学路上,偶然见到路边散落了一两根“扎丝”,也会捡起来给爷爷带回去。


老房子的夜晚,是我们祖孙三人最温馨的时光。在六七点钟的时候,我们三人就会上那张雕花木床。爷爷从前是村干部,家庭条件还可以,但是后来由于孩子生得太多,不堪重负,没有攒下很多钱,家里还算值钱些的物什就是这张大木床,还有几个雕花柜子,它们是奶奶的陪嫁。床顶上雕有四个神仙,在文革时期,神仙的头被当做封建残余砍掉了。但这不妨碍我们夜晚的开场戏——我和爷爷的扑克牌游戏“小猫钓鱼”。两个人轮流竖着摆放自己的牌,如果有和前面的牌数字相同的,就可以首尾一溜收起,最后无牌可摆的人就算输。在这样简单的游戏里,年幼的我却无比好胜。一旁观战的奶奶总是帮我作弊,悄悄地在牌堆里替我找和前面重复的牌,乘爷爷不备,飞快地递给我。因为爷爷常常最先睡着,所以第二个环节,讲老故事,往往也就成了我和奶奶的秘密时间。


苏婷家里的雕花木床,神仙的头被磨掉了。


奶奶觉得搞笑的事情都要带一点窘迫。比如,她就曾告诉过我木大门上那一片污迹的来历。奶奶说,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她和爷爷外出,年幼的三叔一个人在家忽然流了鼻血,惊慌失措,就把鼻血抹在木门上,鼻血一直流,他就一直抹,最后他们俩回家看到的就是木大门上赫然一片血红。后来,血迹虽然干透,却渗进了木头的纹理,再也清不掉了。


听爸妈说,我在大概一两岁的时候,晚上常常不肯睡觉,爷爷就把我往家里的那辆老爷车上一放,扶着车一边走一边哄我睡觉,有的时候甚至要跑一整个村子我才肯睡。


那些夜晚,现在似乎都远去了。今年八月,爷爷被诊断出得了肺癌。前几天我回家探望,家里人问他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他只说了四个字,梦想成真。当时我的眼圈就红了,他曾说“称了心,没了命”,在家乡话里,梦想成真就意味着生命走到尽头吗?


爷爷的神志也渐渐地混乱了。就在几分钟前,妈妈和我开视频的时候告诉我,她刚刚想给爷爷洗脚,爷爷却疑惑地问她:“洗脚?可是我只有一只脚,怎么洗呢?”


爷爷奶奶活到这个年纪,对生死都已经看淡。爷爷现在快要走到尽头了,但是奶奶的反应也非常淡然。爸爸妈妈的打算是,爷爷过世以后,就把奶奶接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但是奶奶不愿意让人去照顾她,她觉得自己很strong,事实上她确实还很强,到现在还种地。奶奶只要进城来一天,就会有一堆牵挂,她的鸡没人喂了永远是她的借口。我倒不是特别赞成我爸妈把奶奶接到城里来,她会很不习惯。对于祖辈,我们只能给他们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至于他们愿不愿意接受,还要尊重他们的想法。有的人家会因为父母过得太过于节俭,儿女有时候会苛责他们,但是我觉得不是这样,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生活方式,不应该对他们进行道德绑架。



唐西


四川南充的一个小城里,一环附近延伸出一条狭窄的巷子。两侧低矮的民房中插进一座酿酒坊和一片集贸市场,卖鸡、卖鸭和卖卤鹌鹑蛋的商贩们从那片市场里涌出来,扩散到整条巷子,吆喝声传上我家的阳台。


这是春夏之交的一个晴天,我正和爷爷奶奶一起,把做好的三大坛泡菜搬到阳台上,待它风干。我们自制的泡菜是用屋顶上种的萝卜做的,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刚入口有咸味,久了就成甜的。每天早晚,撒一点拌到粥里,有事没事也含一点在嘴里当糖吃,三大坛足足够我们祖孙三人吃一整个夏天。


我还会和爷爷奶奶一起做一种土家族的玉米面饼。玉米面必是自家现磨的,一个大玉米棒子,我得用手掌抓住它相对松的部位,然后使劲上下搓动,把玉米粒搓到研磨机的漏斗里去,爷爷来回摇动手把,这么辛苦对付了几个大玉米棒之后,才得到一大盆糯糯的玉米面。接着,奶奶把肉打成碎屑,把碎屑均匀地抖到玉米面上,这个时候,用一片桐梓叶把面和肉屑裹起来,卷成圈,蒸完之后一个黏黏糯糯的大饼就出炉了。


这两样食物据说原先流传于他们那个四族杂居的村子,但是现在“传承人”只剩下他们两个了。或许,我可以算得上半个。他们对那三个做泡菜的大坛子视若珍宝,几十年前从他们的祖屋那里带出来,又一直保存至今,年年复用。


说起他们珍视的老东西,那可绝不仅仅是泡菜坛子。奶奶从前是个会计,用过的那个木珠算盘留到现在也舍不得扔。爷爷是退役军人,别看面上对什么都没多大热情,对他那些个部队里带回来的东西却拾掇得极好,甚至还老想着法子让它们在别处发光。印象最深的便是,他常常用一个底部有两圈同心圆的黑塑料盘给我装水果,我从前以为那是批发市场上随便买的一个杂牌盘子,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在他的工具箱里翻出来一个锈迹斑斑的天平,天平上只剩一个托盘,长得和我的水果盘一模一样。我哭笑不得地向爷爷问它的来历,爷爷却只轻描淡写,说那是当年在中印边境当军医的时候留下的。留下的还有爷爷的军大衣和军用帐篷。说起来,爷爷的军用帐篷也有实实在在派上大用场的时候。汶川地震的时候,我们被迁到一片大空地,自己搭帐篷。在那小雨连绵的16天里,老旧的军用帐篷滴水不漏。


那个时候,我才算明白了,只要是英雄,就总有用武之地,哪怕是老英雄。说不定,哪天奶奶的珠算盘也会再度用得上呢。


我知道,他们俩心里最想留住的是两栋房子,一栋是我们祖孙三人共同生活过的,另一栋是他们俩带着爸爸和叔叔住了几十年的祖屋。珠算盘和泡菜坛子就是他们当年搬离祖屋时带出来的。看着那些老物件,我就知道,两栋老房子面临的拆迁对爷爷奶奶来说有多么残忍。为什么,那些扛过了大地震的、满载着回忆和情感的地方不能留存给后人一个美好的面貌,却非要完完全全让位给城市化呢?


可能,最终能让我和我将来的后辈记住的,还是只有那些拆不掉的生活记忆。


听爸妈说,我是爷爷奶奶最金贵的孙儿。2000年那会儿,我们那儿出了几起婴儿被医生或者护士抱走卖掉的事,所以我还没生下来,爷爷奶奶就紧张得不行,守在产房门口寸步不离,我一落地,医生出门走到哪,他们就跟到哪,生怕孙儿有个好歹。不过,到我记事之后,他们似乎再也没有这样心疼过我。那时,因为他们老觉得自来水不如天然水,所以每个礼拜都要拉我上山汲一回水。大清早五点上山,他俩一人扛一大桶在前面健步如飞,我提一个原本装油的小桶吃力追随,来回20公里山路,回到家差不多七点半,他俩把肩上的桶一放,就对我说,好,你该上学了。


我大概已经可以想象,这两人当年负重25公斤,在中印边境的雪地里前行的样子了。


我很少见到这样身强力壮的老人。奶奶学过一阵绣花,但很快就没了兴趣,现在直接就去跟年轻人组队打羽毛球赛。在部队待了大半辈子,还参加过中印战争的爷爷体力就更不用说,他在59岁生日那天到公园里去玩高低杠,上下荡悠跟个猴子似的,还连续做了二十多个引体向上,把一旁健身的几个年轻人都给吓呆了。所以,现在爸爸和叔叔根本不敢提什么他们已经老了,他们倒觉得我们可能比他们更先出毛病。就算是脑力活动,我们这些年轻人也比不过爷爷。他常到我们那儿的老年人活动中心下象棋,但很快就找不到对手了,正当寂寞,市里恰好办了一个象棋大赛,他就去拿了个第一,从此以后,每年都去虐一次人。


要说爷爷还有什么难成的心愿,那就是想回当年在亚东他站岗的那个地方看看了。爷爷当年站的岗哨号称全国海拔最高的岗哨,少说也有五千四五百米高,每年央视都要播。前几年,央视给当年在那里站过岗的老兵一人发了一套纪念册,爷爷隔一阵就要拿出来翻一翻,感触一番。可是,就算那个岗哨能放我们进去,可现在岗哨早已翻建一新,丝毫没有从前的影子,当年的人也都不在了,去了又能怎么样呢?更不用说,爷爷已经在内地生活了这么久,在这个岁数再回到那么高的地方会不会出事?离那儿最近的医院也得跑200多公里呢。


可我也不忍心让爷爷失望。我和爸爸商量,至少带爷爷回拉萨,去他当年经常开车经过的圣湖,看一眼就好。



晋雨


老房子给我的印象一直就是院子大,屋子小。两层半的房子,红砖黛瓦,砖的表面涂了白灰,有的地方白灰剥落了。最上面是一个斜顶的小阁楼。一进屋就是厨房,再往里是一个又细又深的走廊,走到走廊尽头才见到一个狭窄细长的客厅。客厅里有一套古老的实木沙发,搭配有四个分别刻的是梅兰竹菊的木版画。晒干的山楂片放在一旁的老柜子里。整个房子看起来很古老。


老房子外景


房子的各个角落都被暖气管连接起来,这给了每天早早叫我们起床的奶奶一个大方便。奶奶每天五点起身,就到一楼给炉子里添新煤,炉子连着管子,她只需要敲敲管子,声音顺管而上,住在二楼的我和爸妈就能听见,就知道该起床了。


因为屋里狭窄,所以每到中秋和除夕,爷爷奶奶就会到院子里去摆出一张平日见不着的大八仙桌,一家人围在桌边吃团圆饭。院子里种了一棵大葡萄树,葡萄架铺满整个院子的顶,夏日好乘凉。爷爷奶奶告诉我,七夕的时候站在葡萄架下就可以听到牛郎织女说话,那时我自然相信,于是年年七夕夜都满心期待地站在满院葡萄叶下听,可惜没有一次听到过。


老房子的内大门


今年夏天,却发生了一件不怎么愉快的事情。高考结束,我忽然就得了整整三个月的空闲,就到一个叫“山姆联盟”的幼儿英语培训机构给外教当翻译。可是才干了一个多礼拜,我就因为一些事情而放弃了这份工作。我想,既然自己已经成年了,那我就有权利自己做出决定,可是妈妈却把这看成是我定力不足、半途而废的表现,我那段时间心情低落,妈妈一凶,我就和她吵了起来。从“山姆联盟”一路吵到家里,我实在忍不住满腹的委屈,就哭着跑上了楼。我的卧室正下方就是厨房,窗户透音,我就听见厨房里奶奶责怪妈妈“就不能和孩子好好说吗”。不多久,奶奶就上楼来安慰我了。她对我说,这没什么,干你想干的吧,妈妈也不是故意说你,她只是觉得你该坚持而已,没什么的。


拿到了那一个礼拜的五百块工钱后,我从中抽出四百,准备给爷爷奶奶买礼物。我亲自为奶奶挑了一双橙红色带绣花的轻便鞋,结果发现,自己对奶奶的审美原来还是有些误解的。一见奶奶不喜欢,我赶紧就带她到店里换,她自己挑中了一双朴素的方头黑鞋。好在,我给爷爷买的那本记到了2100年的万年历很得他的欢心。爷爷读书涉猎很广,尤其喜好玄学。这种万年历可以告诉他,每天宜做什么,不宜做什么,对爷爷来说,倒很是实用。


爷爷奶奶确实是性情不同的。爷爷给人的感觉特别强势,而奶奶在气势上就显得弱许多,爷爷说什么她都不会反驳。不过,随着爷爷的听力渐渐退化,奶奶似乎就变得敢和他斗嘴了。爷爷耳背,我们说什么,他就老打岔,闹出不少乌龙,为此少不了被奶奶笑话。但爷爷上过大学,文化上总是胜过奶奶的,有时他偶然听对了一句,就会借机怼回去。于是,一个说“看你多聋啊还这个那个的”,另一个回“还说我呢看你那个脑子”,一来一去,把大家都逗笑了。


自然,这对冤家也有许多共患难的时候。多年前,爷爷被查出有心脏病,奶奶也跟着去做了个检查,结果查出来也有毛病,两人就忽然一下子被打击了。姑姑和爸爸带着他们到北京做手术,这回给奶奶检查的结果显示奶奶的血管非常光滑,一点毛病也没有,是我们那儿的医生误诊了。听到这个,奶奶才松了一口气。可爷爷的问题是真的,还挺严重,做了一个大手术,手术完后奶奶又陪着他在北京静养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凑了一个假期到北京去陪他们,那期间,我总感觉两人尽管努力不在我面前露出失落的表情,但我仍然能够感受到,那些有关生老病死的焦虑,终究是慢慢靠近了他们,只是越在接近死亡的时候,越不敢去提它。随着爷爷的病情慢慢好转,他们的状态才慢慢恢复过来。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爷爷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对我说的,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你上初中,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你上高中什么的。我知道,爷爷希望自己能健康长寿,不过是希望能看着我们走得更长一点。每年我的生日,他都要送我一本最新版的康熙字典,也不过是希望在他有生之年,能看到我不断进步。我想,我能为他和奶奶做的,就是在他们还走得动的时候带他们去一些他们向往的地方,再长远一些,如果我将来能在大城市落户,他们也还健在,一定一定要把他们接过来住。



文橙子


我们家的老屋在湘南的一座大山里。我祖上是从很远的地方迁到那个村子里的,当时建了两座房子,一座在下,一座在上,都是三层小楼,背靠山坡,面前是甘蔗地和一块鱼塘。两座房子的结构完全是用木材和竹子支撑起来的,走在地板上,能听见“崩崩崩”的闷响。


爷爷奶奶是宗族联姻。那时,村子里只有一支宗族。为了在村里站住脚跟,爷爷娶了村里大族的女儿,也就是我奶奶。但即使这样,我爸爸作为“外族”的孩子,仍旧没有逃过被本地大族的孩子把头按进井里这样的欺侮。婚后的几十年,爷爷奶奶两个人一直住在那座老屋。后来奶奶去了长沙照顾在那读书的我,就只有爷爷留了下来。


我和老屋共处的时光并不很长。小时候,有时暑假我会在那里住上一个月,每天的生活其实也并不丰富。除了看电视,就是到门口的地里转一转,看看甘蔗,或是到后山的橘子林里摘几颗橘子。等到我上了中学之后,和老屋的接触,就只剩下一年一次的回老家过年了。


去年的时候,老屋开始翻修了。翻修的资金,全都来自我爸爸,其他的姑姑、叔叔没有投入过一分钱。在我们老家的宗族观念里,长子是必须要为全家人负责的——你是哥哥,你就必须要永远照顾弟弟。不知道是真的被宗族的观念所渗透,还是被乡里舆论的力场所裹挟,自始至终为老屋出钱出力的爸爸,一心想着将来要把老屋里的一间屋子交给我的小叔。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了。小叔结婚的时候,就直接跟我爸爸开口借一套房子,又索要了十几万元。到现在,他一分钱也没有还。结婚后,女方发现小叔的房子是借来的,他本人其实一无所有,气得和他大吵一架。吵过之后,小叔竟然转头就到我家来数落我爸爸。可不管是他本人还是我爸爸,都觉得这些是天经地义的。在我们老家,作为长子真的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爸爸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大叔叔,高考后就直接填了军校,从此离开了这个家。


但或许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在2018年说起这些,或许有些匪夷所思,但是这是真真切切在我的老家存在的——赤裸裸的重男轻女。在我们老家,长子继承自然是传统;但是长子继承后,也要传给长孙才可以。而我作为我爸爸唯一的孩子,是个女孩。其实,作为一个女孩,我当初甚至险些没能出生。我父母都是有经验的医生,在我两三个月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来我是个女孩了。正赶上那个时候我妈妈感冒,他们就想索性一并把我打掉。最后还是一位老妇产科大夫劝我爸妈,说这胎打掉了对身体不好,这才保住了我。等我长大了一些,有很多的亲戚当着我的面跟我妈妈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定要生个弟弟”一类的话。甚至我亲爸爸都好几次跟我说,要给你生一个弟弟。如果其他亲戚这样说,或你还不会太在意;可是这种话从最亲的人口里说出来,真的非常让人难受。


直到现在,我们老家的女性,过年还是不能上桌吃饭,修族谱、祠堂的时候也留不下名字。计划生育在湖南的落实程度同样非常之低。为了生一个男孩,连生两三个、四五个女孩的家庭不在少数。我妈妈的一个表亲,为了生一个儿子,连生了四个女儿。等到第五胎的时候,终于生出了儿子。这个时候她的大女儿已经18岁了,直接被辍学,出去打工。如果一个家庭里没有生出男孩,真的会打起“大战”。我们家就因为我妈妈生了个女孩而打过“战争”。我当时就问自己,为什么我生下来是个女孩?如果我是个男孩,不就没有这些事情了吗?


甚至我的奶奶作为一名女性,也恨不得把“重男轻女”四个字写在脸上。从我上初中开始,她就一直在长沙照顾我。但是就在我马上要中考的时候,我小叔的儿子出生了。当时奶奶居然就直接到我们家来大闹,告诉我们,她要去带孙子,不想带我了。最后好歹等到我中考考完,她才如愿去外地带她的孙子。


但爷爷很喜欢我,因为他觉得我考上北大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其实在我心里,爷爷甚或有一种圣人的形象。奶奶已经离开老屋7年了,但他还是一直留守那里。我们并不是没有想过接他到城里来生活,可他一直坚持要住在那座简陋破败的祖屋里,任我爸爸妈妈怎么劝也无动于衷。甚至于过年过节的时候,爸爸妈妈硬塞给他一点蔬菜、腊肉,都被他一一退回。他每天都吃着白菜熬豆腐,觉得这样的生活就是最好的。我真的几乎没有见过这样安贫乐道的人。我非常想为我爷爷做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我只是希望他能愿意多花点钱,多吃点肉。


现在祖屋翻修到了一半,暂时停工了。我爸爸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修下去。我一直觉得,如果把农村那层田园牧歌的帷帐撕开,里面的所见是可以用“不堪入目”来形容的。


文中人名皆为化名



新媒体编辑|章旻辰 牛璐瑶

责任编辑|张炜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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