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一号"里的故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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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上午,大家坐在小院里“学习”。
小叶低头在两腿间叠着纸鹤,黄末群盯着杂志封面的美女出神儿,张银成抄录“人生格言”,更多的人在那里发呆……。
突然,高高的窗外一声撕裂的吼叫:“单君虎、阿卜杜,站起来!”
大家吓了一哆嗦,连忙抬起头,发现原来是这两个“穆斯林兄弟”背靠背地打起了瞌睡,让巡查的干部发现了。(我至今感到疑惑,为什么这里的监管人员一律被称为“干部”,难道我们都是他们的“部下”?)
“顶墙!”上面的声音继续威严的命令着。
在我还没弄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是什么的时候,两个“犯错误”的人已经闻声丧胆,脸色惨白,乖乖的把头顶在滚烫的墙面上,身体挺的直直的,与墙面和地面都成四十五度角。天哪,他们的身体就是这个直角等边三角形的弦!
恕我用不含任何感情色彩的数学语言来描述眼前这令人震撼的一幕,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怪异的刑罚。最令人不解的是受害人没有片刻的犹豫,是那么的顺从、麻木,这是何等巨大的压力下造就的心态啊。
在近中午烈日的暴晒下,一分钟过去了,汗水沿着墙滚滚而下,在墙角聚成了两滩……,五分钟过去了,阿卜杜抖抖的双膝扑通一下跪在汗水中。这时院门咣的一声打开,一名干部闪身进来,飞起一脚将阿卜杜踢翻在地,那动作绝对骠悍骁勇,同时嘴里喝道:“找死!给你上绑!”
我明显的感到大家一阵发抖,本来已经低着的头更低了。“上绑”是这里最厉害的刑罚,比带小铐、跪井盖、穿紧身衣都令人胆寒。只因该所有一个性邵的干部,一根麻绳使的“出神入化”。穴位的把握、松紧的拿捏都恰到“好处”。经他绑过之后,几天抬不起胳膊,如定时般准确,说废你到什么程度,就废你到什么程度,还不留痕迹。
阿卜杜艰难的爬起,一身不吭继续在老单旁边“顶墙”。直到干部吃完午饭后他们才得赦免。
我望着他们额头上酱紫色的血印,回想起刚才那一幕施虐和受虐的情景,感到一阵晕眩。
这一天的高潮其实在晚上。晚饭后睡觉前,一个刚刚经过审讯的小伙子,被送进了南一号。他一来我就感觉南一号的气氛有些异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兴奋的因子。老单身边聚集了几个人,不断的和他耳语。我问老单有什么事,他冲我挤挤眼睛,说:“老任,什么你都别管,等着看好戏。”
“好戏”在封门以后开始了。
在昏黄的灯光下,老单靠着铺上临时堆起的被垛,七八个人簇拥着他,或蹲,或坐,或一脚踏在铺上,姿势各异,居高临下的对着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小伙子。那场景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威虎厅里座山雕审小炉匠可比。
老单好像变了一个人,目光凶狠,表情邪恶,白天脑门上形成的耻辱的印记此时使他的面部更加狰狞可怕。
“站起来!不许靠墙!你要老实交待!”老单从牙缝里挤出了几句话,算是开场白。
“说说你是几次啦,不是第一次吧……”黄末群悠悠地说,看样子在找话碴儿。
“说!”
“老实交待!”
“坦白!”
“你的事我们都掌握,看你老实不老实!”
……
其他人七嘴八舌,争先恐后,一个比一个嗓门高,有的激动得变了声。有几个人我从没有听过他们这么大声说过话。
那小伙子脸色青灰、眼睛半闭着,站的笔直,一动都不动,只是在不由自主的抖。但是就是不说一句话。我想他大概明白,此时说与不说的后果应该是一样的,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
这样的“文戏”持续了十几分钟,场面在僵持着,大家把能想的起来的审讯词也吼的差不多了。我不知道会如何收场,总觉得有点荒唐和怪诞,极象是公安在审犯人。我正琢磨这里面的蹊跷,忽然听老单又开了腔:“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一个眼色使过去,阿卜杜这个一直没有动静的壮汉一挺身从铺上窜出去,来到小伙子面前,一侧身就是一肘,直击对方的软肋。我情不自禁的“啊!”了一声,这可是很厉害的杀招啊!还没等我落音,又一个漂亮的勾拳,把刚刚弯下腰捂着肚子的小伙子打得飞了出去,重重的摔在墙角。两个动作一气呵成,看来阿卜杜是里手。
马上,刚刚有些麻木的人又兴奋起来,有喊好的,有继续吼的,乱成一片。
我再一次感到晕眩,肠胃里也翻动起来,直想呕吐。
我很想出面制止这场残暴的、毫无人性的闹剧。可想起老单晚饭后的话,我只是拉过阿卜杜轻轻和他说:“别忘了你是怎么进来的!”看着他那张兴奋得变了形的脸,天知道说了有什么用。
那小伙子也邪,不求饶、不反抗,任凭恶言恶语,拳打脚踢,只是抱着头低低的哀叫,隐隐听得到“妈呀、妈呀” ……
文戏和武戏交替进行着,多数人都上了手。那小伙子也在众人的欢呼和责骂下艰难的完成了一个个匪夷所思的折磨人的项目,包括上午我见到的“顶墙”。我只感到满眼人影晃动,一张张激动、兴奋的脸流着汗水和唾液,乐此不疲,上窜下跳,归而复去,歇斯底里。
我忽然吃惊的发现,他们其实是一种恶意的发泄,是压抑过久的一种报复性的爆发,从被虐的角色转换为施虐,并从吼叫、拳打脚踢、任意蹂躏、对方的顺从、哀鸣中取得一种难以描述的享受。
这是人的本性吗?还是一种变态的本性?
忽然,我觉得从心口有一股邪气往上撞,多日内心深处的屈辱、愤恨、绝望、无助、思念等百感交汇,要冲破我理性的压抑。我拼命忍着、忍着,忍的满嘴都是酸水。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这股气夺口而出,化为我自己听了都觉得恐怖的嘶叫,汇入了非人性的群吼之中。随即,我竟感到了一种多日没有的快感,晕眩!
“哇——”我胃里翻江倒海,跌跌撞撞寻找尿桶,止不住的呕吐起来。
这出戏直到深夜,查夜的干部巡视之前才结束。
第二天早上,我看见大家又若无其事的和那个新来的小伙子说着说那,个别的还和他开开玩笑。老单居然还给了他几张伤湿止疼膏。我知道,经过了昨晚的考验,大家算是接纳了他。那小伙子表面上也似乎很平静,干着该新来的人干的一切:倒尿桶、擦地面……
我虽然没有出手,但我想他一定认为他的身上也有我的拳脚的印记,可又无从解释。我始终不敢正视那小伙子的眼睛,我觉得那双眼睛里会喷出熊熊烈火,焚烧我的心灵,使我不得安宁。 8. 琐事杂记在号里,虽然人的要求被限制到了最低限度,但却少不了人的本性中对“五毒”——“吃喝嫖赌抽”的追求。
按几千年的传统,号里吃的是所谓“囚粮”,即由官府免费“供养”,不用交伙食费。白吃白喝,质量自然就不能保证,好事哪能都让你占了!
早餐馒头半个,面糊一碗,咸菜(腌罗卜条)少许。
午餐馒头两个,熬时令蔬菜(由于后院空闲地里种的是茄子,几乎顿顿是熬茄子)一碗。
晚餐糊涂面(和浆糊差不多)一碗。
几无改变。只是到了“星期肉菜汤”时,菜桶里漂浮着几片肥肉,算是改善。
需要说的是,北京听说号里吃的主食以棒子面窝窝头为主。这里地处中原,玉米贵于小麦,我们也就占了大便宜。但是这面即不“富强”,也不“标准” ,应该是含有大量麸子的“全粉”,在北京是那些追求健康营养人们的“最爱”,在这儿是家常便饭。
如果说一日三餐所方的供应是“计划经济”,那么时代发展到了今天,也有了“市场经济”作为重要补充。
你只要有钱(外面家属、朋友送钱给你,由所方保存,换成内部货币定时发放),你可以买方便面、火腿肠、卤鸡蛋,有时还能有炸鸡腿供应,价格当然比外面贵得多。但我们号里的人家多在农村,本来就不富裕,又因为吃官司,所以没钱的占大多数。只有我和老单等少数几人属于“富人”。其他人顶多买些方便面,还有几个从来也没见他们买过东西,只用帮别人洗衣等劳务换些牙膏肥皂等日用品。
但是,当你吃着火腿肠,啃着鸡腿时,还要感受到周围人发绿的眼光,实在很影响食欲。
有一段时间,号里忽然卖起了啤酒,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现在想来,也是负责小卖部的干部受“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思想在解放一点”的鼓舞,冒着违规的风险,采取的增加营业额和利润的“新举措”吧。
正因为有风险,所以新举措只能在天黑进行。
那时每天晚上,我就拒绝喝糊涂汤,眼巴巴等到天刚擦黑,听到远处有玻璃瓶子的碰撞声,我和老单就立即兴奋起来,拿出塑料盆,等在铁门的小窗前。当送酒的推车一到门前,我们急不可耐的推开小窗,一把抓过递进的开了瓶的啤酒,倾倒在盆里,每次五瓶。金黄的酒液浮着白色的泡沫,溢着芳香,汨汨地流进盆里。
用塑料碗大碗喝着酒,很快就一盆见底。然后醉眼朦胧,带着酒劲唱完歌,讲完故事,便酣然入梦。即解决了晚饭问题,又等于吃了安眠药。带来唯一不便的起夜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吧。
不记得那个潦倒的哲人说过:“地上的天堂在什么地方?酒杯里、马背上和女人的胸脯上!”
信哉斯言!
号里没有女人,但是有性。
遗精和手淫时经常发生的。他们管遗精叫“跑马”,早上起来看见谁拿了裤衩匆匆去洗,就可以断定他又跑了马。我还有几次心猿意马,收不住缰绳呢,这算是正常现象。
我呆久了就发现,有那么几对人不够正常。怎么不正常,我一开始也说不清,只是觉得他们之间很腻乎。有时我午夜梦回,先是感觉,然后看到(号里的灯彻夜长明)他们之间互相搂抱、亲吻、抚摸,甚至肛交。
黄末群和小叶是最明显的一对。据说黄一开始追求老单,后来不成才追求小叶。黄的性角色应该是女性。我一看见黄依偎在叶的身上作甜蜜状我就恶心。要知道他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小叶才二十出头。
由此我很怀疑这龙阳君之癖是由于先天的基因造成的,也可能我了解的太少,我总觉得后天的环境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吧。如果没有一群性功能亢奋的大男人整天混在一起,亲密无间的接触和单调乏味的生活催化和发酵了性要求和性幻想,哪能有这么多的“同志们”。
有一件事仿佛印证了我的想法。
所方为了应付上级检查,要求所有的号整顿内务,但是各号始终达不到标准。比如被褥的叠放、洗漱用具的码放、个人用品的储放等等,千奇百怪,不一而足。这当然有损于所方一统天下的形象。口说无凭,需要形象化教育,不知哪个领导突发奇想,要求所有的男号依次去参观堪为标准的女号的内务,以达到启发和规范男号的目的。此消息一传出,着实让我们号里所有人兴奋不已。
参观那天,男号所有人整队如仪,秩序出奇的好。在“干部”的吆喝声中,精神抖擞,步伐整齐,鱼贯而行,走入对面的渴望已久,充满幻想的神秘女号。女嫌犯在自己的号里也排成一队,基本上是年轻人(据说她们多是公安扫黄打黑的战利品,嫖客们交钱放人,只剩下这些无钱无助的女人们),一律面朝墙,用婀娜的背影欢迎着这些极端“性饥渴”的“参观者”。
一进女号,形制尽管一模一样,但风景自是不同。
虽是背影,但披肩的、及肩的、短的、松散盘头的……各种秀发漾出洗发水的香气,就让我们这些光头的准和尚们心荡神驰。更不要说当我们走过时,这些年轻女子不知是久未接触男人的自然反应还是故意挑逗,原来站的笔直的身体出现了阵阵颤抖和异动,僵硬的曲线忽然变得摇弋多姿,轻轻甩发和扭动腰肢都显得无比诱人,有的女人仿佛无意识地做出些微小的肢体语言(如抚摸自己的臀部)和发出轻声的呻吟。这让每个“参观者”像是喝醉酒一样飘飘欲仙。
整齐的脚步混乱了,只听到粗粗的喘息声。靠墙站的女人们尽管看不到脸庞,但个个身材姣好,更让人无限遐想。大家像被催眠了一样,在院内痴痴的转了一圈,又朝屋里傻傻的张望了一下,最后鱼贯而出,时间只不过十几秒钟,当时竟觉得出奇的长。
我敢说这时如果检测一下,空气中的性信息素的浓度一定大的惊人。
至于说到参观学习的效果,和一切参观学习一样,是不言而喻的。
回到号里以后,最津津乐道的竟是有些“同志”。直到晚饭后,黄末群还在回忆某女怎么回头望了他一眼,大呼过瘾,惹得小叶老大不高兴,不愿意和他结对打牌。
一连几天的早上,都有几个年轻人(包括同志)匆匆出去洗裤衩,大大高于平时的比例。这大概是所方始料不及的学习效果吧!既让这些多日不见异性的人得到某种满足,也起码在一段时间内改变了一些人的“性倾向”。
号里传统的娱乐项目是打牌,用油腻腻脏兮兮的两副扑克打一种叫“拖拉机”的游戏。参加者四人,对面为一家儿,在空闲时间摆开战场。只要开了战,就可以使他们达到一种无我的境地。经常可以看到烈日下四个人挥汗赤膊大战,周围聚集一群人助威的景象。
由于多日的锻炼,他们都是精于此道的个中好手。默契时的得意、失误时的悔恨、算计时的紧张、成功时的欢欣一起涌来,个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纵横捭阖、斩将夺旗,一派大将风范。就连平时号里的不起眼的小角色,只要上场,就让人不能小觑,俨然在度另一种人生。喜怒哀乐,人生百态浓缩于此时。
人生游戏,游戏人生,庄生梦蝶,蝶梦庄生。
此时此刻,我是旁观者。我有时也产生了怀疑,这是真实还是梦幻?是真实更值得留恋还是梦幻更值得留恋?
游戏结束后,他们回屋里偷偷的兑现输赢的赌资——香烟。然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分享胜利果实。一些平时买不起烟的人也凑上去,这时胜利者是不吝惜的,慷慨大方的散发着战利品。一时吞云吐雾,好不快活!
说起抽烟,号里因为有张银成这个待决犯,大家都沾了他的光。
有钱的人可以从送货的人那里买少量烟抽,只有一种叫做“红旗渠”的廉价烟,所以关于抽烟的故事并不多。不像其他号里,因为不许抽烟,如果让所里发现会遭到极严厉的惩罚。因而烟民们想尽各种手段,冒着极大风险过一下可怜的烟瘾的故事即多又悲惨。而我也只是耳闻,就不去说了吧。
但是有件事情还是值得说一下的。
一天早上,刚烈的阿依古丽(阿卜杜的妻子)因不堪虐待,不知从那里搞来一个打火机,竟生生的吞了下去。这可是个不小的事故,所方一面十万火急把她送进医院开膛破肚取打火机,同时下令全所“搜号”,把各号的打火机不问原因,全部收缴。
我们以为所方既然允许"南一号"抽烟,保留打火机当然不在话下,就没有刻意收藏。结果被搜号干部搜了个措手不及,五六个打火机全部被缴获,作为对上交账的战果。
当然还可以通过渠道再搞高价打火机,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但是其他人好像并不在意,我也就只好忍一忍了。
午饭快到了,我看大家都不急,很是纳闷,但也不便多问,就拿出一支烟来,用手搓来搓去,用鼻子闻来闻去,聊胜于无的过干瘾。姓陈的大个子见了对我说:“老任,别着急,看我的!”
就在午饭后,急需要“饭后一颗烟”来做神仙的时候,大陈拿了一点卫生棉球,撕开后撒了几粒灰锰氧(即高锰酸钾,所里医务室卖给病人消毒用的),捻成一个小棉卷,然后脱下一只鞋来,用鞋底把小棉卷压在水泥墙上,迅速的来回摩擦,只听他啪的一拍,白色的小棉卷掉到地上,忽然变成了黑色,很快又变成暗红色。这时一支香烟对上去,马上青烟袅袅。第一支烟被点燃以后,大家忙着对火,很快就成燎原之势,竟解了一时之急。
据大陈说,没有灰锰氧,用洗衣粉也可以。这又让我大开眼界!
(未完待续)
文章由作者授权发表
图文编辑 | 張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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