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品與味
錢穆:品與味
錢穆先生
中國人最重品,人有人品,物亦稱物品。乃就其人與物之價值意義而加以衡量評判,以定其高下,斯謂之品。西方商業社會,以物相貿易,其物出售獲利高,斯其物貴,西方之物分品應在此。中國農業社會,五穀果瓜菜蔬,以及牛羊雞豚魚蝦之類,主要在供各自食用,斯無甚多價值分別,乃不言品,而言味。
《中庸》言:"人莫不飲食,鮮能知味。"西方人亦飲食,亦知味。惟其求味則與中國人不同。中國人烹飪,主五味調和,甜酸苦辣鹹,斟酌配合同在一鍋煮,其味自別。西方人則肉自肉,魚自魚,甜酸苦辣咸諸調味品亦分別盛碟中,由進食者自加調和,其味乃顯與中國大不同。
又中國人把雞鴨魚肉主食品與其他果瓜菜蔬副食品同煮。西方人則必主食副食分別煮,由食者分別進口。故中國食味主和,西方食味主別,此乃中西文化不同一大要點。
食品亦如商品,有貴賤不同。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可也。"魚易得,人所共嘗。熊掌難得,故求一試。倘必得熊掌而後食,則其人非餓死不可。孟子乃北方人,魚亦難得。故中國北方人多食羊,南方人多食魚。孟子乃指味之難得者言。惟難中求易,只善加烹調,有美味,斯可矣。此又中國人生哲學一要點。故曰:"莫不飲食,鮮能知味。"其深義乃在此。
西方人重分別,即如雞,又分生蛋與食用兩種,但並主多產,故洋雞亦不如中國土雞之美味。今日國人則必主洋化,否則謂之土頭土腦。實則洋化人與土頭土腦人,情味亦別,此亦易知。
西方人烹魚常斬其頭尾,僅烹其身,因其好分別,遂有選擇,不知頭尾各有佳味。即以人之一生論,亦可分孩童、成年、中、老各期,貴能通其全生而爲一。老年之味,在能回憶其孩童之當年。孩童則貴能對其成年後之想望。如老人無過去之回憶,幼童無將來之想望,就全人生言,可謂無味。有人說美國社會幼年如在天堂,中年如入戰場,老年如進墳墓。將全人生割裂三分,則天堂又無可留戀。戰場博鬥,亦不營爲進墳墓作準備,人生之意義價值又何在。
西方有拳王爭霸戰,拳王登壇,圍坐而觀者盈萬,一拳王所得亦盈幾百萬美金。然求爲一拳王,十五六時即須苦練,年過二十即登壇應敵,三十後便當準備退休。如阿里連膺拳王寶座榮位已三次,不甘退休,第四次爭霸,終於敗陣下來,但人壽應以七八十爲期,三十余退休,此下尚有四五十年,卻不能另換一人生,僅賴多金作消遣,閑度歲月。最近並有一拳王,當場受傷至死者,此等事寧復有人生之價值意義可言?此亦如吃魚僅吃一中段,頭尾皆斬去。其實西方人生多類此。此之謂割裂爲生,乃不知味之至。
西方商業社會貴財富,財富之于人生亦僅如一兼味,用來作調味用,決不可當作主味。桌上只放甜酸苦辣鹹種種調味品,而無牛羊豬魚雞鴨種種主味,試問如何下口。但主味亦得有兼味始可。原始人捕一羊,捉一魚,不知用兼味亦以果腹,日久乃知用兼味,但斷不能因有兼味遂忘其主味。如男婚女嫁,乃人生主味所在,婚前一段戀愛經過,亦只是其兼味。今既主自由戀愛,又主自由離婚。一若戀愛乃主味,婚姻轉成兼味,此又不知味之至矣。
重視戀愛猶可,乃亦重視戰爭。戀愛尚可謂是人生中一甜味,戰爭則是一辣味苦味。食品多用甜猶不可,多用辣更不可,何論苦。最常須用鹹,甜酸次之,辣更次之。余爲無錫人,食品多甜味,然非專用甜。湖南、四川喜用辣,然亦非專用辣。皆須調和,配合適當,始成佳味。尤宜善擇主味,並不每一食品必加甜必加辣。西方文學,幾乎十之八九必涉及男女戀愛。而近日國際來往最大敬禮乃屬軍禮,貴賓在臨,必以三軍儀隊表示歡迎。又貴賓必往陣亡將士紀念處行禮志哀悼。是國與國亦以戰爭結友好也。則天下焉得不亂,世界又向何道求和平。此亦可謂人生之不知味。
中國論人必重品,尤要者爲君子小人之辨。女子則必首辨貞淫。西方人重富貴,財富多少,權位高下,皆有客觀條件,豈待品評。然貴爲天子,有不得預于君子之列。財可敵國,亦可淪爲小人。故中國稱人物,物者,即品評義。《漢書》有《古今人表》,分人爲上中下三品,每品又各分上中下,共九品。貴爲天子,有列在下品者。非富非貴,亦有高列上品者。西方人重富貴,顯然不平等,故人人求平等,並求出人頭地。如練拳擊,榮登拳王寶座即是矣。中國人亦有終身練拳擊者,如少林,如武當,率以出家人爲多。然必尚俠義,始爲上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史記》有《遊俠列傳》,名列史乘,千古不朽。故曰:"行行出狀元。"即拳擊亦可列人品之上等,然拳擊終爲兼味,俠義始是主味。以拳擊爲主味,斯稱無味。
中國文化中飲膳爲世界之冠,已得世人公認。中國人特多人情味,亦得世人公認。使人生果得多情多味,他又何求。故中國人生,乃特以情味深厚而陶冶出人之品格德性,爲求一至美盡善之理想而注意締造出一高級人品來,此爲中國文化傳統一大特點。
人生在天地萬物人群之包圍中,人品陶冶尤賴天時地利人和三大協調之養育而促成。以言天時,中國得天獨厚,地處北溫帶,春夏秋冬四季分明,寒暖變化,二十四節令各有其特性與佳趣。又有人文節,如三月三之上巳,五月五之端午,七月七之鵲橋相會,八月半之中秋,九月九之重陽,乃至自然節令中之清明寒食、冬至,以及歲首歲尾,一年三百六十天,不時有特殊禮俗,特殊欣賞,特殊回念與特殊想望。蒼蒼者天,乃亦特多人情味。四時佳節,連綿不斷,不啻如一首詩,而由詩人文學家代爲歌詠。詩騷以來三千年,此一首詩詠唱不絕,天人合一,即在詩人之喉中筆下,歌出寫出,而中國人生則涵泳在此一首詩中,其富情味爲何如。
次言地利,中國全國之錦繡河山,乃爲中國人陶冶品格一大溫床。孔子曰:"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中國人山水之樂,其性其情,固本天賦,亦屬地成。東嶽泰山,西嶽華山,積朝野數千年之經營,有天然,亦有人文。北嶽恒山,中嶽嵩山,南嶽衡山,以及其他如四川之峨眉,雲南之括蒼,湖北之武當,安徽之黃山、九華,江西之廬山、青原,山西之太行,浙江之天臺,更如兩廣福建等諸省各有名山勝景,亦莫不有人文薈萃。而河濟江淮四大瀆,則又流貫其間。又如江之有漢,河之有渭,西南之有瀾滄江、珠江,東北之有黑龍江等,古人著有《水經》。水又匯而爲湖泊,如雲南大理有洱海,昆明有滇池,湖南有洞庭,江西有鄱陽,蘇浙有太湖。又如杭州有西湖,濟南有大明湖,川瀆湖澤,幾乎遍地皆是。豈能盈篇累幅,逐一稱舉。中國乃如一幅大山水,一山一水,又必有人文點染。即如余鄉,數里內即有小丘,稱讓皇山,乃西周吳泰伯讓國來居,葬於此。則已有三千年以上之歷史。亦稱鴻山,乃東漢梁鴻偕其妻孟光來隱,亦葬於此。則亦已有接近兩千年之歷史。又有鵝肫蕩,亦在數里內。明末東林大儒顧憲成在此教讀,常扁舟徜徉其中,則亦有三百年以上之歷史。有《梅里志》一書,環余鄉數十里,古今人物名勝嘉話,窮日夜更僕縷指不能盡。故遊中國山水,即如讀中國歷史,全國歷史盡融入山水中。而每一山水名勝之經營構造,亦皆有歷史可稽。如西湖,自唐之白樂天,吳越之錢武肅王,北宋之蘇東坡,循此以往,上下一千年,西湖非由天造地設,乃有人文灌溉。故此中國一幅大山水,不僅一自然,乃由中國人文不斷繪就,其多情多味有如此。
此幅大山水中又有園亭佈置,如蘇州城,先有唐代之寒山寺網師園,北宋之滄浪亭,繼有元代之獅子林,明代之拙政園,清代之留園。尤早如虎丘,南朝竺道生即來宣佛法。其更早如吳王夫差之西施,即梳妝於靈隱。一蘇州城之名勝古跡,山水園亭,絡繹興起,積三千年。生於斯,老於斯,即畢生沉浸于中國傳統文化之歷史中,與爲一體。故一舟子,一轎夫,一賣花女,一樵柴漢,其風格,其品性,莫不受湛深人文之陶冶。日進美膳,不知其味。然所謂虛其心,實其腹,無知無欲而已。與古爲友,日坐春風,亦同爲其桃李矣。
中國之天時地利有如此。不言人,且言物。孔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屈原《離騷》言藝蘭,陶淵明詩言采菊,王子猷之登門訪竹,林逋之以梅爲妻,梅、蘭、竹、菊,後世畫家稱四君子,此亦有品。唐陸羽著《茶經》,茶亦有品。品茶亦人之雅致。其他如梧桐,如荷葉、蓮花,如楊柳枝,如楓葉,凡經詩人品評者又何限。飛禽有如鶴,走獸有如鹿,園亭中所畜養,莫不有其品。候鳥如雁如燕,常見如蝴蝶,如鸚鵡,如鴛鴦,如鳩鴿,皆備受養護。凡此皆莫不經中國人文之品定。虎、豹、熊、獅,近代西方動物園必加畜養,中國人非不能養,然不喜養。西方人尤愛獵犬,中國人則謂狡兔死,走狗烹,若不加惜。觀于中國人對一切動植物之親近與不親近,愛好與不愛好,亦可見中國人之人品矣。故中國人對天地萬物莫不有品評,然後有其所親近與愛護。而中國之人文亦於此而見。然非深知其意,則如飲食而不知味,固非人人所易知也。
杜甫詩"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亦已透露出部分中國人文精神。日暮乃言天,空谷乃言地,修竹則言及物。人生不能脫離天地萬物之大環境,然即觀其處境,斯其人品亦約略可見。《關雎》之詩曰:"窈窕淑女。"居空谷中,日暮倚竹,亦即深居簡出、幽嫻貞靜之窈窕。女性之美,首貴德性,次及體貌。此又中國從來言人品一大較也。
一陰一陽之謂道,人品陶冶,自當男女並重。栽一草,植一樹,畜一禽,養一獸,皆有講究。苟使女皆無品,男亦何修。近代國人以西俗相繩,乃謂中國人重男輕女,此誠無稽荒言。中國歷史,乃多有女性。《漢書·古今人表》中,亦男女兩性同經品評。古詩三百首,詠及女性者多矣。首爲《關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淑女與君子並重。孔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又可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鳥獸草木之得詩人吟詠者,亦多經品評。如關關之雎鳩即是也。中國人能善觀於天地萬物大自然環境,而知所興起。觀於河洲之雎鳩,斯興起其覓求佳偶之心。夫婦不和合,又何能群。不能群,斯爲無品。夫婦能和合偕老,則女爲淑女,男爲君子可知。然而人生多變,君子好逑淑女,求之不得,則終夜反側,即怨矣。不富不貴而怨,又何得爲君子。屈原不得事君,乃著《離騷》。《離騷》猶離憂,即其怨矣。臣之于君,猶妻之于夫,非謂君尊臣卑,夫尊妻卑,此乃人群和安之道。屈原不得乎其君,亦如窈窕之淑女,幽嫻貞靜,不活動,不交際,孤芳自珍,則如草木中之幽蘭,故《離騷》多詠及蘭。杜甫亦值亂世,詠此空谷佳人,即以自詠,烏有輕女之意。
人之一切行動作爲,胥本乎其情志。詩言志。故觀於詩,乃可以知史。中國古人言詩書,詩在書前,即此意也。如《春秋左氏傳》,其中記載及女性者亦何限。而此諸女性,可敬可尊,可歌可泣者又何限。《戰國策》中亦多女性。秦漢之際,西楚霸王項羽亦可謂一世人豪矣,兵困於陔下,夜飲帳中,爲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項王自顧不暇,乃爲姬歌,斯亦愛之深念之切矣。虞姬聞項王詩,即席在歌舞中自殺。身爲女性不能衝鋒陷陣,自殺身死,亦以慰項王之心。戰國時人已言:"忠臣不仕二主,烈女不事二夫。"虞姬亦得謂之烈女矣。項王終突圍而至烏江,曰:"何以見江東父老。"則不渡。實則項王之心,若渡烏江,亦將無以見虞姬於地下耳。司馬遷爲《史記》,特述及虞姬,但未加褒語。後世讀者,皆知敬虞姬。人品高下,自有公道,豈煩加褒。
中國女性之美,不僅出諸名門閨秀,實已普及全社會。晚明有柳如是,乃一歌伎。慕于錢謙益之名,而屈身爲之妾侍。謙益乃當時大詩人,又爲朝廷大臣,年事已老。柳如是以一年輕美女,天下慕趨之,而終歸身於謙益,舉世傳爲美談。柳如是名益颺。不久明亡,清廷寵召謙益,亦以籠絡人心。而謙益不能拒。柳如是以爲恥,爲之自盡。謙益死,清廷列之貳臣傳,仍以買收人心。而柳如是乃如天上人,舉世仰望。此亦中國數千年人品標準,豈偶而已乎。近聞陳寅恪著有《柳如是別傳》爲謙益晚節辨誣,但對柳如是則更推崇備至。惜余已不能讀其書,此不詳論。
又中國有婢女,見之小說戲劇者,如《西廂記》有紅娘,如《白蛇傳》有青蛇,亦如男姓中有老家人,如《三娘教子》劇中有老薛保,此皆聖賢中人。列諸《古今人表》,斷當不在中等以下。又如《紅樓夢》林黛玉有婢紫娟,薛寶釵有婢鶯兒。讀其書,亦寧得以小婢視之。西方小說劇本中之女性,皆出想像創造,然何嘗創造有如此人物來。我無以說之,亦僅曰中國人情味厚,西方人情味薄而已。然今國人競慕西化,則曰此乃中國封建社會奴性使然矣。情味之薄,乃尤甚於西方。
又有人造物,中國亦與西方有不同。如絲綢,如陶瓷,其質料極精緻,其光色極柔和,其體狀極大方高雅,不刺激,不炫耀。要之,與穿著使用人之品格陶冶有相得益彰之妙。而製造工匠之安定寧靜,保常守舊,依循規矩,不輕變動,而于悠久中不害有進步,則其人之品格陶冶,亦因而見。此與西方製品必求出奇制勝,務多產廣售,以牟厚利者,大不同。又中國衣錦則尚絅,花瓶則有瓶座,茶杯則有杯托,人與物之相互間,必求配合協調,沒入一大意境中,而不感有衝突。今如此空谷佳人,日暮而倚修竹,必須穿中國裝,縱錦繡華貴,亦得相稱。若效近世西裝,坦胸露臂,兩腿外曝,雖時髦,雖摩登,然往來疇人廣眾中則宜,在空谷修竹間,則不宜。在五光十色中則宜,在日暮暗淡中則不宜。彼其人亦何肯留空谷日暮修竹間乎。
此佳人入居室內,得中國舊傢俱舊陳設則宜。近代之西方裝備,宜通都大邑,高樓巨廈中,並在賓客群集時使用。故所謂佳人,亦宜善交際,能應酬,不宜窈窕貞靜。工業製造品亦由人文化成。則宜古今中西之各不同矣。
中國山水園亭亦不宜辟爲近代之觀光遊覽區。近代之觀光遊覽必廣攬遊眾,乃可贏利。故凡屬勝境,惟求通俗化,遂使群客奔波盡興。實則人看人,倘兼以歌唱舞蹈,愈撩亂,則愈活躍,心神無片刻安頓處,斯爲觀光之成功。凡屬觀光,乃求動,不求靜。乃求熱鬧,不求清淨。此乃近代人心一大趨向。中國風景皆求清賞,"鳥鳴山更幽",始覺此山中之深趣。"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倘亦男女雜遝,喧嘩擁擠,轉眼即過,則七日亦在一瞬間。此始是近代觀光客遊覽客所要求,如此才感快意。
古人詩"振衣千仞岡,灌足萬里流"。今人則必在萬目睽睽下振衣,一振衣而下座,掌聲雷動,乃始快意。千仞岡上,何人得見。海水浴場,亦必人群俱集,乃始成一場面。一人灌足,則何情味可言。故千仞之岡,則必組旅行隊。萬里之流,則必組游泳團。一人閒居,必感無聊。古以窈窕乃成淑女,今則盡時髦,盡摩登,投入人群中活躍,以供人玩賞爲己樂,人品亦化成商品,良可嗟矣。一味兩味,可以下酒,可以過飯。食前方丈,乃無下箸處。今日人生必求方丈,下箸在他人目中,其無情無味,豈不顯然。
今日國人已不識從來之中國,乃亦不喜中國史,更不愛誦中國詩。惟外國人來中國,則仍贊中國多人情味。一如外國人吃中國菜,同知愛好,斯亦足矣。今日國人赴國外開餐館者大有人,如欲其在國外宣揚中國文化,則群謝不敏。遂若中國徒爲一飲食之人,此豈得謂之知味乎。吾嘗謂中國史乃如一首詩。余又謂中國傳統文化,乃一最富藝術性之文化。故中國人之理想人品,必求其詩味藝術味。今則惟求其爲商業化機械化,真如一百八十度之轉身,是誠難於多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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