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朝阳:从人物到山川的造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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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画中的尹朝阳
10月4日,尹朝阳最新的个展“青绿”在香港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开幕,展示了他十余幅风景油画,三件雕塑,及他对于材料进行全新探索的装置作品。
这些作品带给人们又一个新的面貌,或者,如他本人所说,是尝试了许久,但还没有被系统梳理过的面貌。
这个展览的作品他是如何解读的,艺术之于尹朝阳到底有何种魔力,他对于自己所处的大环境,甚至这个市场到底是怎么看的,通过这个初秋的一次对谈,我们对他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每一个风格都等同于
生命不同的侧面
ArtAlpha:当初从中央美院毕业的时候,是什么原因让您选择了做一个职业艺术家?
尹朝阳: 是因为找不到工作。毕业的时候,我很想在某一个学校当个老师,业余时间画个画,有稳定的工作。
但是当艺术家又是必然的,因为我并没有一门心思去找工作,只是浅尝辄止了一下。有一个决定因素是你是不是特别愿意做这件事,如果特别愿意做,以至于到达热爱的程度,那么这种选择就是天然的,或者是双向的,就不存在刻意。
ArtAlpha:这个结果是因为自我意识比较强?
尹朝阳: 还是比较跟随了内心。那个时候想找一个稳定工作的人是大多数,现在也非常多,也有艺术家做了很多年,现在又去找了一个工作。
ArtAlpha:大家认识您还是从最早您做的“青春残酷”系列开始,当时算一炮而红,紧接着后面的“神话”、“乌托邦”,“正面”等系列的作品更把您推到风口浪尖,成为70后艺术家的代表。您觉得以前的创作阶段跟现在的艺术关系是什么样的?您怎么评价那个时期自己的创作?
尹朝阳: 其实我的“青春残酷”阶段并不长,后来做了很多不同的尝试,要是完整的看过我的作品,那个时期基本上两三年就会有一个变化,有新的系列出来。
我2001年做第一个展览“ 神话”的时候就已经包含了后面非常多的东西,比如“失乐园”,还有后来“天安门”,那个展览就像一个目录一样,后来我用差不多七八年的时间,几乎把那里面每一个系列都展开了。
“天安门”后来做的是乌托邦展览,“神话”做了两次展览,“失乐园”没有单独做展览,但是这个系列后来发展出来雕塑。直到到2010年,把整个第一本画册里面的东西做展开。
尹朝阳 《神话16》布面油画,150×130cm,2001年
我可能是偏向于早熟的艺术家,对自己认定的方向还是很明确,虽然后来可能在程度上和感知上面不一样,但是一开始我喜欢的趣味,包括整个的风格就很肯定。我很讨厌那种看上去平淡的、肤浅的或者是单薄的东西,一直都不喜欢。
如果一定要对比所有的风格有什么联系,它其实几乎等同于生命里面那个阶段的每一个侧面。
ArtAlpha:在做风景之前,您的作品好像对人物表现的更多一些,从关注人物到关注风景的过程是什么样的?
尹朝阳: 实际上到现在为止我一直还非常关注人物,只不过在每个阶段,到了一个时候,你就感觉需要转向了,就跟开车一样,你碰到个弯儿下意识的就会拐。
那个时间点正好是我40岁,我几乎已经尝试了我觉得在那个阶段能够尝试的所有东西。2010年,做完了当时一个大型展览“正面”,展出的都是我人物的作品,做完后就把这个题材停掉了。
我其实在每个阶段都同时在做很多事儿,只不过拿出来的时候,每个展览里面必须以某一个系列为重心,就会感觉那个阶段我在做这个,其实是都在进行的。
我现在同时还在做水墨,已经为它投入了非常大的精力、时间和关注,但是我一直都没有拿出来。
ArtAlpha:您做水墨多长时间了?
尹朝阳: 很多年了,但没展览过,一直在做准备。我六七年以前开始学写字,去了解中国的各种纸,就是自然而然走到那儿,就开始了。
三件雕塑作品是
贯穿了十年的激烈情绪
ArtAlpha:您最让人熟知的是绘画作品,有人定义您为中国“新绘画”的代表,而创作雕塑和装置作品,与绘画比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尹朝阳: 雕塑我也做了十几年了,其他媒介也是。我是用艺术做手段来描述这个世界,表现它不同的侧面,就用了不同的方式。
但另一方面,绘画又占据我太多时间和精力,因为稍有进展都需要特别大的努力和尝试,需要在里面磕磕碰碰,各个方面的问题都会非常多。
ArtAlpha:这次看到您呈现出来的“异形”的雕塑,我就想起您之前的一些人物的作品,不知道这中间是不是有所联系?
尹朝阳: 展览的三件雕塑有两件石头是差不多十年前就做好的。红白相间的石头就是人在整个撕扯自己的感觉。
另外一件是一个木头,我之所以这次拿出来展览,因为这件雕塑做完之后,我发现里面是有一条隐隐的线索的,是多年来我的人物题材和整个情绪的描绘,这种描绘用立体的东西呈现出来的时候,它的力量感和情绪都非常激烈,而我这种激烈的东西是一贯的。所以展览就把这三件作品一起拿出来,它们的连接是有效的,代表的是不同的侧面,跨度有十年。
到这件黑色木头的作品的时,是对这一两年我经历的人和事情的一个描绘。人生活当中肯定会遭遇一些特别不如意的,很黑暗的东西,我认为这件作品是对我经历的那些事情最好的反馈。
做风景创作是
突然被内心召唤了
ArtAlpha:您画山和风景的系列,大多数都是在嵩山完成的吗?
尹朝阳: 嵩山只是一个引子,我这个系列大多数作品是在画室完成的。差不多2007年我第一次去嵩山玩,一开始就是去玩,到我2010年前后,准备开始这个新的系列,就是从嵩山开始。
ArtAlpha:您的山色彩非常绚烂,也很厚重,山水题材或者是风景题材,对于您的意义是什么?
尹朝阳: 我遇到的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就是无论是风景也好,山水也好,当你需要去碰这个题材的时候,你就是在碰一段非常厚重的历史,尤其对中国人来说。中国人对山水画的理解几乎有点像万丈深渊一样,里边东西太多了,任何东西扔进去往往听不见声音,这个非常正常。
认识到这个我就没有那么沉重的包袱,不觉得很隆重。想做任何新东西的理念都是一个很简单的,很小的一个冲动,从某一刻起,我想要开始做这个事儿了。
这种风格上的自然转向有很多例子,比如塞尚去画他家乡的山,画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我在巴黎的时候,父亲给我留了一大笔钱,我回家画画去,不跟你们玩了。
人在某一个阶段开始转向自己的内心,有一点被召唤的感觉。在那里,你获得了一种特别新鲜的气质,这种气质不同于以前。人被触动,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看到这个好玩,这个可以,就开始展开疯狂的联想。我可以做这个,可以做那个,然后就开始。
以前有种说法叫为中国的山川造像,不是因为我是个河南人,我就要给自己家乡的山树碑立传,如果这么想就把这个意义缩小了,委屈它了。
任何立意,设定的很高都不为过,就是中国人讲的取法乎上。后来去的各种地方跟嵩山没有关系,我觉得不重要,你所具有的,你经历过的,你踩过的每一寸路,实际上都会在整个大脑或者视网膜上累积成记忆,这种记忆最后形成笔墨的时候是下意识,这个才高级。这是绘画里面非常尖端、严肃的问题。
就下这一笔,我画的这一笔就是比你画那一笔要更沉着,更有质量,为什么?因为蕴含了我整个的人生判断,还有我所定的标准跟你不一样,区别就是从这儿拉开。
绘画在整个社会里至高无上
ArtAlpha:您受的教育在美院,西方的体系更多一些,您觉得西方的当代艺术,对您影响更多,还是中国传统对您画面影响更多?
尹朝阳: 在对画面的处理,观看色彩的方法、对空间和型的理解方面,我觉得西方的影响是很多的,是学院教育的素描、色彩、人体等带来的。所有的关于现代主义,到当代艺术的教育,更多是后来自己学习补上的。
但学院不是完全纯粹的西方学院式的教育,因为这种教育近几十年以来也有非常大的变化,很多时候是抛弃了学院派的观念和方法。
这实际上有利有弊。利是艺术家几乎处在一种绝对的自由状态,想怎么画都行。弊是它把传统那一块尤其是古典绘画舍掉了。所以现在看到一个基本功扎实的学院派素描,或者造型还是比较少见的。
ArtAlpha:在这种多形式,多标准的环境下,个人的艺术怎么能走出来呢?
尹朝阳: 中央美院和中国美院每年的毕业展非常的当代,它们的展览模式和呈现跟外边市场上或大型展览几乎差不多,已经国际化。如何脱颖而出就看谁能够最终用艺术的语言把事情说的准确,谁就能生存下来。
我们看到这两年出现的所谓的抄袭,实际上是必然出现的问题,本质上这个社会不需要那么多的艺术家。
ArtAlpha:在整个世界范围内,这么多艺术形式,包括行为、装置等等,绘画目前的位置在哪里呢?
尹朝阳: 我要说一个比较过分和夸张的话,绘画现在在整个社会里面几乎是至高无上的,整个社会体系赋予它的是一个高高在上,几乎不可逾越的地位。
现在绘画被赋予的有点像存折,成为了一个财富的象征,几乎没有比它更贵的。
达芬奇的作品,公众很多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大堆钱在那放着。而另一方面我又认为它也是廉价无比的。本质上说,它就是一块布,一点颜料,经过某个人涂抹而成。中国画就是一张纸,笔墨几两都不到,可能价值连城。其实艺术只对那些真正相信它的人是至高无上的,而目前社会和市场赋予它的往往不是从这个本质而来。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作为一个绘画的从业者,需要有挑战绘画的勇气和挑战自己的勇气。
展览作品《江山》布面油画,50x70 cm,2019年
展览作品 《太室山》 布面油画, 131x180cm,2019年
任何为市场定制的
作品都被证明是失败的
ArtAlpha:您刚才说早期您两三年就有一个变化,而现在有些艺术家,模仿痕迹特别重,还有您刚才说的抄袭。您是怎么找到这份自信的?为什么一开始就这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画面这么多年还一直那么有冲击力?
尹朝阳: 主观原因是因为那个时候年轻,做作品的冲动非常的强,所以更新也非常快。另外一个很主要的原因,我个人对当时圈子里一种所谓的成功学有一个反抗。那会有个倾向是让你创造一个符号,然后不断重复这个符号,有符号你就会被很多人接受。所以在那个阶段,我一直试图不被贴上这种标签。
我其实一直挺反对这种单一的面貌。实际上仅仅用一个图像表述现实是非常单薄的,如果仅仅贡献出来一个东西是很难对应自己整个生活中感受到的那些复杂的、丰富的、激烈的东西,而生活的复杂性我认为一直都在。
还有一点,我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认为一件事如果没有难度是不值得做的,这个很重要,因为人人可为,就说明人人皆不可为。你做的事是让你区别于其他的人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准。到现在为止,我也认为是有这个标准的,你去发现和抵达的这个事的过程一定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不是那种一蹴而就的,也不是蜻蜓点水,非常游戏的状态。我觉得做艺术是非常辛苦的。所以我一直说,特别不希望我的孩子有一天来做艺术家,因为我认为的艺术要到达的那种自由的状态是一个非常艰难苦涩的过程。
ArtAlpha:您这个认知刚做艺术家的时候就有了?
尹朝阳: 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我从开始接触这件事情就认为它不容易。如果你相信游戏人生的状态也没问题,关键是任何东西你要发自内心的相信它,凡事处在真诚的状态里,是容易出好东西的。即使是古典绘画,那种非常甜美的“我就愿意相信”,那么它也是成立的。
我们不能说艺术都是苦大仇深,那样就变成一言堂了。艺术是可以非常高度的照见个人的,如果它能够照见这个人,把他人性那一方面挖掘出来,这东西就会非常有意思,而不是千篇一律的。
但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所有的枷锁放开了,形式也放开了,内容也放开了,但是看到的作品越来越趋同了。为什么呢?实际上是人的个性在消失,没有那么多的人坚持自己的个性,大家愿意去相信别人说的,人云亦云,特别容易被传染。
ArtAlpha:在这种人云亦云的环境中,好的作品出来是不是就更难了?
尹朝阳: 对于我个人来讲倒不是特别悲观,看到了问题,我更愿意去想该怎么做,怎么才能真正把艺术做出来。我倾向于现在这个东西流行了,我就不愿意去做,我离它远点。我看到的是这种趋势对人的扭曲,已经很少看到有人迎着自己的判断上,真正迎着它上的时候,很多人对你是挖坑扔砖头的,这是人性。只有艺术家最后把自己的东西立住了的时候,人们才去承认。
就像这两天所有人都在为常玉叫好。在这个事上有没有自己的判断?他活着的时候你怎么不叫好?没有被台湾人挖掘的时候你怎么不叫好?你现在叫好的是不是这堆钱?那张画真的好吗?我觉得应该问问这个问题,然后给自己一个答案。
独立的见解,是你生成作品的一个先决条件。实际上市场是一个试金石,被商业包装之后的这种感觉已经快让人吐了。但是很少有人对这个现象发出质疑。艺术家的本分是对市场要有一个自己的判断,我之所以在朋友圈发培根的展览(巴黎蓬皮杜中心举办的“培根:书籍和绘画”展),如果一个展览可以做成这样,就是非常棒的,这就是我的标准。
ArtAlpha:就是一个好的展览,大于市场里面的一个价格结果?
尹朝阳: 是的。但是价格结果是在商言商,一个商业的结果我们可以庆祝,这个价格提高了市场的天花板,没必要去骂它。作为一个艺术家,这个就是你生存的大环境,任何对这种大环境的抱怨其实都是软弱、无能的表现。
艺术家能做的就是做好份内的事情。份内的事情是什么?就是从个人出发,你愿意成为一个什么样的艺术家?如果你扪心自问,能够很诚恳地回答这个问题,回答自己,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就出来了。
市场完成市场的,艺术家完成艺术家的。而这么多年我观察,任何专门为市场定制的作品都是失败的,任何为自己创作作品,最后都被证明是成功的,当然它需要达到一定的标准。其实艺术家该做的很容易,你只要是为自己画,就是最成立的。
ArtAlpha:接下来您有什么计划或者新的创作吗?什么时候能见到您水墨的作品?
尹朝阳: 其实我觉得每一个阶段的展览实际上就是对你那个阶段的一个检验。水墨需要一个适当的时机会我再把它拿出来,也可能是明年。
“青 绿 - 尹朝阳新作展”
展览现场
1970年生于中国河南南阳,1996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现工作生活于北京。
90年代末,以尹朝阳为代表的“青春残酷绘画”,震撼人心地展示出一代人彷徨而“残酷”的青春体验,重新使绘画在叙事性、图像概念以及美学趣味上,具有一种崭新的实验性和思想深度,并构成90年代前卫绘画的重要倾向。
* 本文为原创,版权归作者所有,图片来源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及尹朝阳先生。欢迎转发到朋友圈,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感谢尹朝阳先生对于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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