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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团丨蒋纪新: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的岁月

蒋纪新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档案

蒋纪新,浙江金华人,1960年参加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1962年毕业于兵团第四农校,先后在北疆、南疆兵团农场任技术员。1975年调回内地,后来定居西安,从事地方志编纂,2006年自西安市文史研究馆退休。


原题
新疆兵团人物剪影
(之一、之二)




作者:蒋纪新



新疆麦盖提县


1966年5月,我调往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农三师前进四场。这是一个刚刚组建的农场,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没有地名,在麦盖提县境内。麦盖提县的绿洲集中在其西部,约占县境10%,其余90%东部区域属于塔克拉玛干沙漠,与和田地区境内沙漠相连,绵延数百公里绝无人烟。麦盖提县是南疆喀什地区伸入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桥头堡,当年西方探险家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多从这里出发。

现今的农三师所在地,被称为图木舒克市



之一
龙政委



龙政委,名叫龙崇华,1966年至1967年任农三师前进四场政委。

查阅几种兵团方志,很奇怪,没有找到他的记述。先查七十二团志,他曾在此团任指导员、教导员,并被授予兵团工作模范称号,但没有找见。再查六十九团志,此团原名农四师共青团农场,他是此团首任政委,仍没有找见。又查农三师四十四团志,他也是此团首任政委。如果把他撇开,这个团的文革史简直无从说起,还是没有找见。最后查四十八团志,1969年至1975年他至少在此团当过六年政委,不料仍毫无踪迹。这是怎么回事?我想,大约是因为伤透了心,打定主意与兵团决绝,彻底断绝了与兵团的联系,无论谁家编纂方志,都找不到他的下落了吧。

待我稍作补阙拾遗。

龙崇华,男,汉族,甘肃省临洮县人。约出生于1930年。1949年初在临洮师范读书时参加中共地下党组织。1949年8月临洮解放后参军入伍,先在二军教导团任班长,后任副指导员,1951年任二军五师十三团一连副指导员。1952年任指导员。1953年任十团一营教导员。1958年6月任农四师共青团农场政委。1966年2月任农三师前进四场政委。1969年任农三师四十八团政委。1975年后某年调任新疆水利水电学校党委书记。约1990年退休。

他个子不高,精力充沛,步伐急促富于弹性,圆脸上架一副近视眼镜,神色沉稳总挂着充满自信的微笑,打量人时脑袋偏侧并微微抖动,有一副出人意料之外的大嗓门。这大约是长期锻炼的结果,因为经常要面对众人讲话,而那时麦克风是很罕见的物件。我认识他是在1966年5月,地点在麦盖提县东南端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前进四场驻地自古渺无人烟,是个没有地名的地方。

农三师成立时,兵团下令每个农业师给农三师支援组建一个团场,农四师支援的叫前进四场,农二师支援的叫前进五场,农六师支援的叫前进六场,农七师支援的叫前进七场,农八师支援的叫前进八场,兵团工交部支援的叫前进九场。除前进九场驻扎在巴楚县境,前进四场、五场、六场、七场、八场等五个农场分布在麦盖提县境内,时称麦盖提垦区开发大会战。

初到前进四场,大家全惊呆了。眼前沙包起伏,不见一丝绿色。沙包之间低洼地面凝结一层盐壳,厚达20~50厘米,是多种氯化物、碳酸盐、硫酸盐等可溶性盐类的混合物。再往下挖约1米见地下水,是这些盐类的混合饱和溶液,伸出手指蘸点水,手指干了是白的,留下一层盐结晶。前进四场之所以能够驻扎下来,只因为有条叫唐皇渠的水沟从不远处穿过,是从上游莎车县水库溢洪道流出的一股细流,能提供勉强可供饮用的水源。

从伊犁过来的人谁见过这般恶劣严酷的环境?没有水种不出蔬菜,只有成年累月啃咸菜。震惊,惶惑,沮丧,无奈。我是党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让人家搬到这儿了,你还能有啥办法?被调到农三师来的人原因各不相同,绝大多数出于政治原因,我是因为所在连队要改编为值班民兵连,以我的家庭出身不宜留在这个连队被剔出来的。别人呢,后来渐渐知道,人人都有难念的经,甚至包括一些场领导。

龙政委属于例外。他是前进四场第一把手,成天挂着睥睨困难充满自信的微笑,或骑或推着一辆破旧自行车,手腕上系块脏毛巾,满头大汗地奔忙在各连队之间,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努力给大家提劲鼓气:干吧!艰难创业,这一关咱们非闯不可!咬咬牙挺过去,等渠道修通就好了。种上长绒棉,一斤好几块!这是一块宝地呵,要不然,把咱们搁在这儿干啥?

也有人背后说风凉话的,说他当然不在乎了,反正呆不了几天,不知啥时候说走就走了。这也并非空穴来风。知情人对他的仕途一致看好。在1966年农四师的团级干部中,龙崇华年龄最轻,学历最高,一向很受器重。1956年因骁勇善战吃苦耐劳成绩突出被评为兵团工作模范,1958年不到三十岁任共青团农场政委。

这一回,他的调动背景也与众不同,是柴师长点名要来的。当年柴当团长时他在其手下当指导员、教导员,这回柴从农四师副师长升任农三师师长又特意点名带上了他。此中的道理拿脚指头也能想明白,先让他把前进四场初创局面打开,踢出头三脚后,必定另有重用。

然而,一场文革运动打破了人们的各种预想。

前进四场也有武装股,一个股长,一个干事,本来很不起眼。因为没有一个民兵,他们无事可干,成天呆在屋里,很少与人照面。谁知到了1967年3月,这哥儿俩忽然一鸣惊人大放异彩。说他们是师里任命的文化革命委员会,肩负领导文革运动重任,鼓动大家贴大字报,火烧,炮打,揭发,批判,打倒。于今回想起来,他们才真正是名符其实的造反派呵!

不过,尽管他们使劲鼓动,人们反应却很冷淡,因为眼前日子太难过了,谁也没有心思关心运动;也因为这里根正苗红的资源奇缺,绝大多数人或因家庭成份,或因社会关系,或因既往经历才被发落过来,各有各的包袱,个个安分守己,认定安全第一,不敢乱说乱动。再说,运动矛头指向当权派,以前谁认识当权派呀?大家来自不同单位,相处还不到一年,实在找不出他们罪状。

见老职工们发动不起来,他们把煽忽重心转移到上海支边青年身上。1966年7月前进四场新来数百名上海支边青年,刚进兵团浑然无知,年轻单纯缺乏经验,一听煽乎激动起来,于是纷纷披挂上阵,按照这哥儿俩的指点,充当了造反主力,凡起义或解放入伍的一概指为“国民党残渣余孽”,凡出身不好的一概斥为“阶级异己分子”,很快打倒了几乎所有当权派。只剩下一块硬骨头龙政委啃不动,每天批斗把他揍得鼻青眼肿,但依然找不出“三反”罪行。老职工越来越看不下去,不满议论越来越多,许多人以为运动没法收场了。

然而,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有一天武装股鲍股长忽然宣布,经组织外调,龙崇华是个假党员!这下大家全懵了。这一手叫什么?没听说啥叫杀手锏?形势顿时急转直下。“假党员”意味什么?混入党内的异己分子,甚至有可能是特务!龙崇华立马被打倒,运动转向揪斗“保皇分子”,人人自危恐怖弥漫。

鲍股长终于扬眉吐气,三拳两脚打开了局面,很快被提任代副场长。这名号听起来似乎有所保留,但作为前进四场第一把手则毫不含糊,因为原先的领导一个不剩全被打倒了。这时,大家才明白他非要打倒龙崇华的道理。

但鲍副场长的江山只坐了一年多,就被“红牌牌”(兵团俚语,指戴帽徽领章的现役军人)替代。1968年底,“红牌牌”们被派到兵团,前进四场来了一位牛副政委,自然而然排在鲍某之前。牛副政委找龙崇华谈话,龙要求另派人员重新调查。两个月后传来结果,说以前外调搞错了。

龙的入党介绍人时任甘南藏族自治州副州长。据他说,一年多前来人外调时他正挨斗,说他是假党员。他告诉调查人员:“龙崇华是我介绍入党的。但现在说我是假党员,照这样说,他岂不也是假党员?今天,我说啥话都不算数,你们还是去查档案吧。临洮师范地下党组织的档案保存在省委组织部,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把话掐头去尾,从中抽出半句,先把龙打成假党员再说。后来知道,这是文革时常用的招数,并非鲍某独创。

鲍副场长没受处分,因为属于武装系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上面有保护伞,但名声扫地臭不可闻。他要求调动,很快走人了,调往工三师,不久发现癌症,很快鸣呼哀哉,应了那句老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龙政委呢?调任四十八团政委。后来见到过他,猛锐之气已非复当年。大家都在混,不混也得混,乃时势使然。文革后期每个团场领导班子都很臃肿庞大,“红牌牌”有一套人马,丁、裴有一套人马,原先领导被解放又一套人马,各有各的想法,往往互相牵制,甚或暗中斗法,啥事也干不成,应了一句老话:龙多了不下雨。

龙与柴师长的关系,从此再也无人提起。柴师长,山西闻喜人,1938年参加八路军,三八式的老革命。作战勇猛浑身是胆,曾先后负伤七次,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1947年、1948年连续被授予三五九旅甲级战斗英雄称号,是个传奇式的人物。农三师刚组建时,政委由喀什地委书记兼任,柴师长是名符其实的第一把手。

文革运动开始,丁、裴指定管武装的副师长贺某是“左派”,师党委9名常委被打倒了7个,没被打倒的只剩下贺与柴。贺当了第一把手,柴屈居第二把手。前进四场的群众找柴反映,希望他能过问龙崇华一案。柴断然拒绝:“不行不行,我不能出面。我不当保皇派!”有人说他是纯粹的共产党人,只讲党性,不徇私情。也有人感叹,一个曾经出生入死无所畏惧的人,怎么竟会变得今日这般模样?龙若不是被他带到农三师,何至于会遭如此大罪?

龙崇华是何时看破红尘决意离开兵团的?不知道。那些年兵团流失了不少干部。后来有朋友告诉我,龙政委在新疆水利水电学校任书记。

再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介绍新疆水利水电学校干部阿不力孜先进事迹的文章,说:“就拿我校已是85岁高龄的退休职工龙崇华老人来说,他与老伴在学校6号楼居住,子女都在外地工作。两位高龄老人相依为命,但幸运的是他们与阿不力孜是邻居。阿不力孜常常主动到老人家承揽体力活,老人也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有什么事龙老人会第一时间通知阿不力孜。就在前几天,老人不慎跌倒,老伴又无力扶起,他们立即拨通了阿不力孜的电话,当接到电话后阿不力孜立即赶到老人家里,将老人慢慢抱到卧室,询问有没有伤到哪里,说要送去医院,得知没有大碍方才离开。”

自然规律无可抗拒。幸而老天爷给你安排了个好邻居。祝你健康长寿!

麦盖提亦称刀郎之乡


之二
“捷克炮弹”


在兵团,我也有过惊险经历,生死难卜悬于一线,幸有吉人暗中相助,终于侥幸死里逃生。我感恩冥冥中的上帝,感激朋友慷慨相助。但是写到这里,却又犹豫起来。要写这位人物,不知从何写起。我虽见到过他,但对他一无所知,既不知他的姓名,也不知是男是女,更不知他为何甘冒风险。直到本书完稿,才决定补充进来。活到这把年纪,都快钻大烟囱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无事不可对人言。我不想留下遗憾。

因为不知他(或她)的姓名,姑且称之“捷克炮弹”。

1967年10月1日,是我们结婚的日子,地点在麦盖提以东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农三师前进四场。她是生产股植保技术员,我是四连农业技术员。婚结得极惨淡,没有婚礼仪式,无人登门道贺,去伙房打饭时,人们纷纷躲避。山雨欲来风满楼,气氛紧张恐怖,我俩是“批斗对象”,无异于瘟疫病人。

此前,龙政委虽被斗得鼻青眼肿,但师领导一直没有表态,形势尚不明朗。几天前传来外调结果:龙是“假党员”,师领导立即发话了:“坚决打倒,肃清流毒”。我俩首当其冲成为批斗对象。我没有参加“革命组织”,本打定主意当个逍遥派,却不料终究尘心未净,看到龙政委被整得死去活来,不免流露不满愤慨。

这时,有位应某找上门来,说要挺身而出抱打不平,请我代笔写张大字报。我同意了,心想不过暗中代人拟稿,也正好发泄点心中不平,有何不可呢!谁知一步不慎忽然掉进陷阱,原来他是个“钓鱼”的。代拟稿很快送到鲍某手里,我成了保皇派“幕后黑手”。

她呢,本来也对运动敬而远之,但因与鲍股长来自同一单位,思维敏捷能言善辩,鲍想把她拉入门下,成立“文化革命委员会”时把她名列其中。不料她很快发现,鲍要打倒龙出于私心,动机肮脏,行为卑鄙,于是写了一张大字报,宣布退出委员会,使鲍大失脸面怀恨在心。结婚之前,她找到鲍:“听说我要被揪斗了。不管乍样,先让我结完婚,行吗?”鲍应允了。

下一步怎么办?呆在这儿,等着被人揪斗,忍受百般凌辱,被迫低头认罪,甚至关进牛棚。何苦呢!凭啥受这号罪?一走了之?这倒是好主意。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必在这儿硬挺?说到底,我们有啥错误?哪怕龙确系“假党员”,和我们有啥关系?至多算是上当受骗。不是说“受欺骗无罪”吗?过一年半载尘埃落地,肯定啥事儿也没有,没啥好害怕的。

商量既定,说走就走,新婚之夜,我们走了。那会儿,人年轻,身体好,胆子大,但想得也简单,只带了个书包,放了个缸子,路上好舀水,还带了捆信件,恋爱时的情书。其余种种,身外之物,你们愿意乍办就乍办。出门时,抬眼远望天际,东面天边正升起一弯残月。幸运的是,我们在沙漠里没有迷失方向,走出沙漠后溯叶尔羌河南行,跋涉两天到达莎车。

在莎车呆了一个星期。四处奔波成天找车,终于找到一个车队,答应带我们上乌鲁木齐。他们也是单位里的少数派,被人家撵了出来,有十几辆车,在南疆漂泊数月打零工,眼看天快冷了,决定硬着头皮回家,与我们同病相怜。那是一群热情豪爽的人,既答应带上我们,就不讲阿堵物了,非但没有要钱,还请我们吃饭。车走巴(楚)莎(车)公路,穿过麦盖提、巴楚县直插三岔口。这不是往农三师的窝里钻吗?司机笑道:“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没问题!”

穿过麦盖提县,进入巴楚县境已过中午。车速上不去,一来路况不好,二来路上牛车挺多。司机解释说,正赶上“巴扎天”(集市),前面有个色力布亚镇,南疆三大巴扎之一,牛车是赶完巴扎回家的。巴莎公路从色力布亚镇中心穿过,色力布亚羊肉汤久负盛名,车队准备在那里打尖,集市中心有个广场,车队停车也很方便。

车正依次进入广场,我发现情况不妙,除了维吾尔族老乡外,人群中有几十个头戴军帽身穿仿制军装腰束皮带的兵团人。司机也紧张起来:“他妈的,进狼窝了!”拉出件工作服递给我,“快套上!”车刚熄火,几个兵团人包围过来,厉声喝斥:“什么人?下来!”我们刚下汽车,忽听有人惊叫:“畏罪潜逃的!四场的逃犯!”我头脑轰然一声!怎么回事?他们为何一眼认出我们?两个芝麻绿豆般的小人物,难道会惊动全师通缉捉拿,到处派人设卡布下天罗地网?

事既如此,也无须审问我们了。他们把司机集合起来,以“窝藏逃犯”“破坏运动”的罪名把司机们狠狠训斥一番,勒令他们“立即滚蛋”!然后,把我们押解到广场舞台(一个大土台子)后面,留一人看管,其余人很快登台演出。节目无非蹬腿转圈,攥拳挥手,怒火万丈,斗志昂扬之类。

最后一个节目让我俩充任主角,每人身后两个革命战士,各攥我们一条胳膊,另一手摁住后脑勺,把我们押上舞台示众。一名革命战士义愤填膺把我们怒斥一番,可惜观众表情茫然什么也没听懂,于是请来翻译上台,叽里咕噜译了一遍。气氛忽然缓和下来,观众纷纷无奈地摇头,不乏同情的叹息声。维吾尔人也许莫名其妙,为什么汉人斗争起来竟这般你死我活不讲情面。

演出结束,他们打道回营,二三十人站在一辆解放牌汽车上。我俩双手绑在身后被扔到车尾。他们多半是上海支边青年,一路吱吱喳喳说个不停,全说上海方言,以为我们不懂,岂知我原籍浙江。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基本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们是前进九场演出队,首次前往色力布亚演出,宣传军民团结拥政爱民。为了增强宣传效果,选择了“巴扎天”,恰好遇上我们。盯上我们很偶然,发现我在穿工作服。这不是在企图化装吗?于是产生怀疑,决定盘查一番。岂知我们刚下汽车,就被人一眼认了出来。此人原在前进四场上海支青连,这个连队两个月前被调往前进九场。事情全都赶得那么巧,只能说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

天黑之前,途经阿克萨克玛热勒公社巴鲁巴克荒原,农三师师部所在地。汽车拐了进去,把我们移交给有关部门,然后掉头前往九场。

那天晚上,我俩被关押在一座小屋,一晚没有睡着。1967年10月10日,正好是她的25岁生日。我们意识到,虽然结婚仅仅十天,但极有可能尘缘已尽。自今天开始,我们的婚姻随时可能终止。因为我们的情书落到了演出队的手里,其中多有不满现实的出格言论,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绰绰有余。我们已陷于生死难卜的危险境地。

回到前进四场,我被关进牛棚。事至于此,怕有甚用?无论什么罪名,我都无所谓了,比起那捆恋爱情书,其余全是鸡毛蒜皮。我的头上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掉下;也可以说身揣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我相信结局无可避免,或早或迟终将来临,或许今天或许明天。那是一段备受煎熬的岁月,令人不堪回首。

我一直在等待爆炸。但是,一个月过去了,没有爆炸。两个月过去了,没有爆炸。一年过去了,没有爆炸。两年过去了,还是没有爆炸。三年之后,我相信终于死里逃生了!这是一个大出意料之外的结局。感谢上帝!只有一种可能,一种概率极微的可能,那捆信件没有上缴,被人悄悄藏起来了。否则,一旦进入革命程序,谁也无法改变中止,何况时值运动狂热,成天叫喊从重从严。

悄悄藏下这些信件的人是谁?什么人会甘冒风险慨然相助?逻辑推断毫无疑问,是前进九场演出队中的某个人。但在我的印象里,他们无不充满政治狂热,热血沸腾思想简单,激情燃烧斗志昂扬,面目可憎令人厌恶。难道他们当中会有这样的人?令人实在无法想象。我的强烈印象与逻辑结论无法统一。当然,外表与内心是两码事,尤其在文革这种特殊境况下。

我想,这捆信件极可能很快被隐藏消失了,绝大多数人根本不知此事。否则,一旦拆开被人传阅,无论是谁也捂不住,不想上缴也得上缴。从前后过程分析,在色力布亚他们忙于演出,演出结束后匆匆返场,路过师部时天已黑透,回到前进九场已是深夜。当天不会有时间打开这捆信件,这为隐藏信件的人提供了可能条件。

谁最有可能隐藏这捆信件?演出队队长。这一角色通常由团宣传股某干事兼任。书包应当上缴给他。返回九场后,他可以把它们隐藏下来。上面并不知道此事,演出队员们只知有个书包,谁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之后的下落他们无权过问,也不会有太多兴趣。

当然,不能排除别的可能,也有可能在某位演出队员手里。当时乱纷纷的,他悄悄藏了起来,谁也没有注意,事后无人过问。或者后来查问,一口咬定没见,谁也拿他没辙。会是何许人物呢?也许是个上海青年,这些人多数“家庭出身不好”,文革后绝大多数回流上海,受人歧视处境艰难,而今也七十多岁了。

也有可能是北京青年,我听见其中有“京片子”声腔,想起前些年在网上看到过一篇题为《一个美国孤儿的三十年中国传奇》的文章,说的是一位英文名Teresa,中文名韩秀的美国孤儿在中国的经历。自1966年至1975年,她是前进九场五连职工,北京支边青年,时空交集吻合,也有可能是该场演出队员之一。

前进九场后来改称四十八团,人员结构比四场更复杂。老底子来自兵团工交部,从这些机关或企业清洗出来发配到农三师的,多数有这样那样的政治缺陷或“历史污点”。我不知道是什么人藏下了这捆信件,也无从想象他(她)的人生经历,但知道他(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惟愿上帝赐福,有缘与他相见。

此后,我没有寻找那捆信件。龙政委后来调任前进九场政委。他若要查清此事,倒是能办到的。但我绝无此念。若被追查出来,他该怎么处理?仍在文革年代,它依然是炸弹呵!

我想起一个故事: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一架英国战机执行任务时不幸暴露目标,德军高射炮齐发,多枚炮弹击中飞机。飞行员分明感觉到,有的炮弹击中了油箱,飞机即将爆炸解体。他想,自己的生命已走到尽头了。但奇怪的是,油箱竟没有爆炸。飞行员顾不得多想,努力操纵受伤的飞机突出重围。事后,修理人员从飞机的油箱里取出十一发高射炮弹。为什么它们没有爆炸呢?因为弹头内没有填充炸药。在其中一个弹头里,发现一张用捷克语写的字条:“我能做的仅此而已!”这是德占区捷克军工厂地下反法西斯组织所为。他们甘冒风险默默竭尽努力,为盟军飞行员换来了生的希望。

我回想自己当年的处境,也像那位被炮弹击中油箱的飞行员。幸而捷克炮弹救了他的性命。我的那些信件何尝不是炸弹?我不知道隐藏那捆信件朋友的姓名,在这里只得谨以“捷克炮弹”代称。

他也是兵团人物之一。人哪,笔划简单,一撇一捺,内容太复杂了。


现今的农三师图木舒克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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