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晖丨袁冬林:我的母亲浦熙修,美丽与哀愁
浦熙修摄于1930年12月6日(20岁)
浦氏家庭
母亲原来叫浦媐修,浦家家谱上,母亲这一辈的女孩子取名都要带“女”字部——像三姨叫“安修”,母亲的叔伯姐妹有叫“姿修”“婵修”等等。
大姨和母亲出生在江苏嘉定(现归上海),浦家是一个大家,但并非那种有钱有势的名门望族。外公浦友梧早年在外地读书,1912年到北京,在北洋政府交通部任会计科员。母亲7岁时外婆带着两个女儿到北京投奔外公,在北京又添了三姨安修和舅舅通修。
有些重男轻女的外公总觉得外婆多养了女儿,又说女孩子多读书也无用;外婆经常为要女儿们的学费跟他吵架,倔强的母亲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附属中学读完高一就辍学了。
母亲天姿聪颖,她教过数学、美术、音乐,会弹琴、画画,毛笔字也写得好,外公的履历表也经常由母亲代写,一向重男轻女的外公也认为母亲最聪慧。人们后来都知道母亲是一位著名的女记者,却很少知道她其他方面的才能。
母亲她们姐妹都是名人。1950年代一次“两会”期间,大姨、三姨是那一届的人大代表,母亲是政协委员,所以有人好奇地说,怎么名单中有好几个浦什么修?浦洁修北平师范大学化学系毕业后,赴德国留学;三姨浦安修也在北平师范大学历史系读书,后赴延安;舅舅浦通修“文革”以后曾做过高教部副部长。其实从家庭背景看,他们没什么显赫的出身,靠的都是勤奋。姐妹三个都念了师范,也说明家庭条件不是很好。
美丽优秀的女记者
母亲在上大学时认识了父亲袁子英,1932年两人结了婚。父亲原是中学教员,后来到神州国光社北平分社做经理。神州国光社的背景是陈铭枢的19路军,后因反蒋被查封,也在受通缉之列的父亲匆忙出走,后辗转到了南京。在一所私立学校做国文教员的母亲1936年春带着我们姐弟和舅舅去了南京。
早年艰难的生活造就了母亲倔强而自立的性格,她并不甘心当家庭妇女,不愿在经济上依赖父亲。1936年,母亲到某地产公司应试女职员,虽公司不招已婚妇女,却觉得母亲应试时的文章写得极好,将她推荐到了《新民报》。
“记者”这一职业让母亲一下子找到了她一生的方向。她的文章敢于抨击时弊,文笔犀利流畅,很多作品至今仍为人所称道。当年,浦熙修、彭子冈、戈扬和杨刚被人们亲切地称为新闻界的“四大名旦”。
1941年,母亲颇费脑筋,冲破当局新闻检查机关的扣发,写了“洋狗坐飞机”的新闻,轰动了全国;1943年,母亲在重庆写的两条短新闻——《孔大小姐飞美结婚》和《女公务员为米请愿,孔副院长予以拒绝》,是被新闻检查机关明令禁止刊登的,报社为此险些被封。
1946年6月的一天清晨,浑身是伤的母亲被抬回家——头天,马叙伦等十名请愿代表从上海到南京请愿,呼吁停止内战,实现和平。结果到了南京下关车站遭到特务五个多小时的毒打,前去采访的母亲也未能幸免,数次突围被殴,受伤后还趴在雷洁琼身上保护她,结果再次被殴打。我看见她的旗袍被撕破,上面血迹斑斑,后背一侧从上到下淤血青紫,头发也被扯得稀疏。她只能侧卧在床,行动困难。
我们在重庆时,“浦熙修的家”是新闻界有名的沙龙。家里经常高朋满座,人来人往,经常没完没了、没黑没白地评论时事、交流新闻。那时,周恩来也常常打电话来找母亲,商量怎么发表对中共有利的新闻,我还接过自称“大胡子伯伯”的周恩来找母亲的电话。
母亲早已上了国民党黑名单。1948年11月她被捕,坐了70天的牢,后期作为重犯被押到军事法庭,险些牺牲。据陆铿写的文章《千古奇冤李荆荪》披露:原国民党《中央日报》的总编辑李荆荪1970年在台湾被告是“共产党员”而被捕,严刑下要交代在重庆和南京时期的“上级”,平时不好交往的李荆荪想来想去只好“交代”出他的“上级”是浦熙修。台湾当局把不是共产党员的浦熙修作为李的“上级”而判李无期,可想而知,母亲在国民党的影响。
母亲的情感世界
1947年秋冬,我在母亲的抽屉里发现她和爸爸离婚的登报启事,我才知道他们离婚了。
父亲袁子英祖籍在湖北,毕业于北京的中法大学。他当年和石评梅他们一起办过杂志,和她很熟,父亲的文笔很好,以前还经常给母亲改文章。不过我小时候觉得他写的东西都是风花雪月,充满小资产阶级情调。
其实父亲也是一个有民主思想的人。母亲的一个老朋友、董必武的秘书鲁明叔叔告诉我,父亲在解放前也帮助共产党做了许多工作。但他与母亲终究是两种性格的人,父亲可能更希望母亲是一个贤妻良母式的人物。但母亲受那个时代的影响,追求独立,瞧不起那些依附在男人身上生活的人。她一生最骄傲的事情便是17岁就经济独立,即使和父亲结婚后,我们的学费往往由她出,实在迫不得已时才会跟父亲张口。他们的生活圈子也完全不一样,父亲不愿参与政治,更愿意平平安安地过生活。相比之下,母亲更激进一些。
母亲在1955年写的自传里回忆,她在重庆期间就与爸爸有了分歧。这分歧起自何时何事,我并不知道。我只记得1944年夏,有一个中外记者团去陕甘宁边区采访,母亲是受邀的唯一女记者,但爸爸知道后去报社阻止,因为多种原因母亲最终也没去成。我记得他俩为这事也争执过。
一本很有影响的书里这样说:“……罗隆基与史良关系被大家默认……可谁也没料到,会冒出个浦熙修来……史大姐觉察后,立即结束了这段浪漫史。”史良和罗隆基之前是什么样的关系暂且不论。1939年重庆被日本大轰炸后,我家搬到上清寺枣子南垭犹庄的史良阿姨家。史良家是有独立小院的楼,我家住在一侧底层,出入不同的门。那时史良早已和小陆叔叔结婚了。
史良阿姨那时候确实名气很大,连我那样小的孩子都知道她是个大律师,说她一打官司准赢,还传说她在出庭之前也要烧香礼拜一下。我见到她时她已有些中年发福了,印象最深的就是她一口上海话,两片嘴唇很薄,据说这样的人口才都很好。
母亲和罗隆基真正接近是到了南京以后。1946年底,以周恩来为首的中共代表团从南京梅园新村撤走,母亲很伤心,1947年3月,董必武离开时她眼睛都哭肿了。对她来说,一处值得信赖的倾诉对象不在了,她心里很苦闷,于是经常跑到已搬至梅园新村且接管中共财产的民盟那里跑新闻。另外,母亲一直觉得作为一个记者,没学好英语是遗憾的事,于是找罗隆基学英语。罗隆基是一个有才华和独特见解的人。
父母离婚后,解放后父亲又再婚、一直生活在上海。解放前,因为其他人跑到台湾,给了他一个“资源委员会华东矿务局副局长”的虚名,让他留下来。1969年底,他被迫害致死。
记得我刚到北京时见到三姨,她劝母亲不要和罗隆基好,觉得罗是一个“资产阶级政客”。周围亲友也对罗的人品颇有微词。连罗隆基身边的人也反映,罗自已说身边少不了女人。可能因为这些言论的影响吧,我对罗隆基也没有什么好感。刚到北京时,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住在北京饭店,那时每周末都有舞会,有一次罗隆基穿着一身白西装过来请我跳舞,我头一扭走开了,那时我还不满16岁。
我后来才知道罗隆基有过两次婚姻。我相信,他和母亲是真心相爱过的。母亲以前从来不在我和弟弟面前提她和罗隆基的事,直到我参了军,1952年她在给我的信中第一次谈及此事。母亲说,他们在解放前是准备结婚的,但那时形势也比较紧张,罗也有肺炎,后来就拖了下来。虽然双方都已无意结婚,出于多年的感情,她觉得现在仍以朋友交往为好。
1949年以后,母亲一直住在文汇报驻京办事处灯市口朝阳胡同,我和弟弟周末均回家住,罗隆基住在西边。与母亲共事多年的谢蔚明曾写文章驳斥:罗、浦之间“同居十年”的说法并不成立。
政治狂澜中的母亲
解放以后,母亲非常高兴,回想起来,那段时间她好像天天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下,真的是满心欢喜地迎接这个新社会。但母亲很快感觉就有一种政治上的失落感。原来和她无话不谈的党员朋友,慢慢疏远了;工作上,以前她是以写独家新闻见长的,但因为后来规定重大新闻必须用新华社通稿,她也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发挥作用。
1957年夏季的一天,我那时还在北航上四年级,一个同学突然找我,把《中国青年报》往桌上一摊给我看,上面写着“斗争大右派浦熙修”的新闻和母亲挨斗的照片,我脑袋“轰”地一下大了,但第一感觉就是肯定搞错了:母亲在解放前被特务毒打、还坐过监狱,差点牺牲了,怎会反党呢?!
我是在1980年代才知道,1957年7月1日《人民日报》那篇社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是毛泽东亲自起草的,文中点了母亲浦熙修的名。我现在也没搞清楚究竟为什么点母亲的名。1949年开国大典那天,毛泽东还接见过母亲,赞扬她“你是坐过班房的记者”;1957年3月,毛泽东刚刚在接见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代表徐铸成(文汇报的社长)等人时,当面表扬了母亲所在的《文汇报》;周恩来在重庆时就称母亲是“我们的亲戚”,怎么在1957年一夜之间就成了“章罗联盟”的“能干的女将”了?
反右之前是“提意见会”,后来叫做“鸣放”,那段时间,身为政协委员的母亲去东北视察,不在北京,也很少看报纸,回北京后仍在闷头写调查报告,对形势也不了解。而罗隆基在5月22日应邀参加统战部的座谈会时,对“肃反”等运动的失误偏差提出了意见,引起震动。6月3日,他飞往锡兰(今斯里兰卡)科伦坡开会。随后形势大变,民盟开始批罗隆基。21日他回国后在昆明给母亲打电话问形势如何,母亲告诉他只要检讨一下就可以,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政治上她太幼稚了。
很快,母亲便要迎接每天几场的批斗会,要她交代与罗隆基、与所谓“民盟右派系统”的关系。那时《大公报》的高集受邓拓委托,到《文汇报》组织反“右”:在家庭内部,母亲也面临着极大的压力。印象很深的是,民建成员的大姨在我家几乎是以训斥的口吻,逼母亲找过去的信件、日记——她后来说,当时是受高层领导的指示来做工作的。
母亲对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毫无思想准备,一度甚至有自杀的念头。母亲的很多朋友都评价她是一个美丽、单纯并善良的女性,不了解真正的政治。我并不是为母亲做辩护。但母亲只是一个生活在白区的普通记者,像那个时代很多爱国、抗日、反蒋、追求进步的知识分子一样,她被党宣传的民主、进步思想所吸引,由同情转为支持乃至深信不疑。之前党内那么多复杂的政治斗争,她也从来没有经历过。所以当罗隆基被她所信任的党置于对立面、她要在两者中作出选择时,她只能,也“必须”选择后者。
于是在周围人的“帮助”下,母亲一次又一次地写检查交代,真心实意地按照党的要求检讨自己,“揭发”罗隆基,检讨、揭发稿也是经周围人的“上纲上线”同意后才交出。母亲可能还有另外一种想法:她觉得自己被误解了,为了证明自己,她不惜把所有的东西,包括最隐秘的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看,让大家知道她是受了委屈。而这样的结果只能是一次比一次升级,更深地坠到政治深渊里。
1965年底的一天,我在北航的教研室接到母亲电话,她哽咽着告诉我得了直肠癌。转过年来,形势更加严峻,8月被红卫兵抄了家,很多书画也就此丢失:住在大姨家的外祖父因抄家受惊吓去世;三姨安修也被批斗,偶尔到母亲那里洗澡,母亲看见她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这一对患难姐妹各自被抛进政治巨浪里而不能自保。
没多久,母亲的直肠癌复发。病情后来越来越恶化,住院数次又因为是“大右派”都被赶了出来。1970年4月23日,母亲病情再次恶化,医院病房人满进不去,只好在走廊里输氧抢救,那时我在干校,弟弟出差。母亲就这样带着满怀的委屈和不解,在嘈杂喧闹的医院走廊里,孤独、悲凉地走完了她最后一程。而罗隆基在1965年12月,因心脏病突发,孤独地死在家中。
(本文选自李菁著《往事不寂寞》,三联书店2009年出版。)
昔年:反右运动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