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张维迎,1959年生,陕西省榆林市吴堡县人。1979年考入西北大学,1994年牛津大学博士毕业。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联合创始人、教授。
父亲,你走得太猛了
张维迎与父亲在自家的谷地。冯东旭摄
2021年农历二月十四晚上11:30分许,父亲身体不适,瞬间撒手人寰,享年九十一岁(虚龄)。父亲算高寿之人,但他老人家走得太猛了,让他所有的子孙和亲人们悲痛万分,至今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熟悉他的亲戚、朋友、村民们,对他的离世,也倍感震惊!一个朋友在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后,说:“惊得我都无语了。”去年十月初一,我们在榆林为父亲做了90岁寿辰宴(点击蓝字阅读《张维迎:父亲九十》),参加的人除了他的子孙和亲戚,还有不少他的熟人和朋友,以及我的朋友,其中有些是从北京、西安、太原、重庆等地专程赶来的。生日宴上,父亲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三个小时,腰板挺得直直的,毫无疲劳迹象。他跟随民歌手丁文军,即兴演唱了《赶生灵》,震惊四座。他唱歌声音高亢,中气十足,情感丰富,让所有在场的和看过视频的人无不惊叹:这哪像一个九十岁高龄的人!
90华诞宴会后,他告诉我,他本来准备了一首《祝酒歌》献给大家,自己编的词,但我们没给他机会。我说:爸,你怎不早说啊?但别难过,等你百岁生日宴会上再唱吧!
无论就身体状况,还是他的精神气看,我一直坚信,父亲能活到一百岁。但他突然就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亲人、朋友、熟人,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去了另一个世界。父亲走了,他的音容笑貌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前。回顾父亲的一生,我感慨万千。如一首歌里唱的:这辈子做他的儿女,我没有做够。父亲是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他自强自立,不畏苦难,有责任心,敢担当。他既不欺软,也不怕硬;既不攀富,也不嫌贫;既不惹事,也不怕事。他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从不偷奸耍滑,一生没有做过任何偷鸡摸狗的事。
父亲是一个诚实守信的人。但凡他答应的事情,一定办到,绝不轻诺寡信。凡求助于他的人,他总是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他借过别人的钱,但总能做到“债不过年”。对帮助过他的人,他总是感恩戴德,但凡他欠的人情,他一定加倍偿还,努力做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父亲为人大度,不记仇,即使对欺负和伤害过他的人,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也会伸出援助之手,真正做到了孔子讲的“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父亲是一个有领导才能的人。合作化一开始,他就出任村干部。数十年里,他曾担任过生产队队长,生产大队队长,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村党支部书记等职务,也多次受命领导过公社的工程队。在每一个岗位上,他做得都可圈可点,有口皆碑。他处理矛盾,情、理、法兼顾;他办事公道,努力做到一碗水端平,从不偏三向四,更不私仇公报。无论在合作化和人民公社时期,还是包产到户之后,父亲没有沾过公家的便宜。人民公社时期返销粮、救济款的分配,我们家总是排在同类家庭的最后,这一点,连母亲有时候也愤愤不平。父亲是有大智慧的人。他多次对我说过,世事变化无常,今天对的明天不一定对,今天错的明天不一定错;今天富的人,明天不一定富,今天穷的人,明天不一定穷。所以,为人处事,不能太势利,一定要凭良心,千万不能做亏心事,因为只有良心是不变的。
因此,文化大革命期间,因犯错误被发配到村里的下乡干部,都成为他的好朋友;一个从渭南发配来的魏姓医生,居然和他成了“拜把兄弟”;村里开批判“走资派”支书王世招的会,他一言不发;社员霍常金因为倒卖布票受批判,村支书主张扣发他的口粮,父亲(时任生产队队长)坚持给他分口粮,因为他认为,无论什么政策、法律,都不能不让人吃饭;村小学有些学生结伙造老师的反,父亲严令禁止我参与,说:老师永远是老师!村里有“富农成分”的人,还有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父亲不仅不歧视村他们,而且对他们抱有极大的同情。从父亲的例子中,我得出一个结论:防“左”并不难,只要遵从良心就行。良心是防“左”的天然预苗。父亲与人为善,不与人为恶。他没有害人之心,也绝不乘人之危。所以,他熬了个“好人”的名声,不仅本村的村民,而且邻村的村民都非常敬重他。好多人借钱时,借贷双方都愿意找他当“保人”。凡他担保的债,没有借不到的,也没有还不了的。
父亲唱陕北民歌
父亲是个乐和(hu)人,爱耍笑,说话风趣幽默。任何地方,只有他住上几天,总能结交几个聊得来的人,他离开后,大家都会想念他,打问他什么时候再来。2010年在上海参观世博会时,他和陪同他的朋友打了一辆出租车,他在车上唱起了陕北民歌,司机爱听,聊得开心,自告奋勇跟着他们,跑前跑后,还和他们一起吃了晚饭。晚饭后他以为司机回家了,没想到,司机自掏腰包在酒店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把早餐送到他房间,又自愿为他开了一天车,坚决不收钱。父亲是个乐观人。春播季节,天旱无雨,许多村民都不愿下种,结果耽误了时节,但父亲总是按时节下种,他说,老天爷总会下雨的。在“读书无用”盛行的年代,他仍然借钱供我上学。他说:“等有用了,就晚了。”今年春节期间,父亲还给我说了一个新的规划:把家里在舍苦沟条(地名)的地栽上果树。这块地刚刚平整过,是他名下最好的一块地。他说,自己栽了一辈子树,因为村里搞土地平整和填沟工程,自己的树被砍光了,现在变成了“光杆司令”。这个设想中的果园,是他要给我们儿女们留下的遗产,让我们回村时能吃到自家的果杏梨桃。开春后,村主任霍东征(点击蓝字阅读《张维迎:村主任霍东征》)按照他的意愿,栽了四种不同的果树苗,还拍视频发给他,等他清明节回来“视察”。父亲对辛庄村和村内老小充满了感情。2004年迁住榆林后,他经常与村里的人电话聊天,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对辛庄的事了如指掌。他在村里有几个“忘年交”,年龄比他小三十来岁,都是我的发小。近几年,他学会了使用微信,每天无数次打开辛庄村民的微信群。他听群里发的各种语音信息,特别喜欢看村里人扭秧歌和唱歌的视频。他不识字,偶尔会按几下键盘,发出几个谁也破解不了的“密码”。
父亲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外祖父愿意把母亲嫁给父亲,是看上他的人品。自与母亲结婚后,父亲就是一个顾家的人,让母亲觉得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我一生只见过父亲流过一次泪,是在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父亲受到外祖父的特别信任。外祖父在60岁去世时,把两个未成年的舅舅托付给了父亲。父亲待两个舅舅,就像待自己的孩子,直到他们先后成家立业,养儿育女。父亲没有不良嗜好。他一生没有参与过赌博,也不酗酒。年轻的时候,他曾在坡洼地里种过烟草,但自己不抽烟,只是为换几个零花钱。
父亲50岁时的照片。田丰摄
父亲爱自己的每一个孩子。我们兄弟姐妹小的时候,家里人多劳少,生活非常困难,但父亲不仅让我们穿得体面,而且供我们上学。记得我小的时候,父亲每次去25华里外的集镇赶集,自己舍不得买得吃,但饿着肚子回来时,总会给我们带一个烧饼或一根黄瓜。父亲在张家鄢打工时,总是把自己省下的玉米面馒头晒成干片,回家时带给我们吃。父亲与母亲不同,他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至少表现得不那么明显。父亲对我们兄弟姐妹的要求非常严格,总是教导我们礼貌对人,懂得感恩,不受无功之禄,不说谎,不能染上任何不良习气。村里人都说,张福元(父亲名)家的孩子有教貌(养),很格铮(不吃别人家的东西)。
父亲栽了一辈子树,第一次见到这么粗的树
自我们兄弟姐妹结婚后,父亲也把他的爱给予女婿和儿媳们。他有三个女婿,个个敬重他。二儿媳妇说,爸爸对她,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有些话不给女儿们说,但给她说。自我们兄弟姐妹有孩子后,父亲又把他的爱延伸到孙辈们。他有两个孙子,八个外孙(女),他疼爱每一个。一个外孙结婚前曾向他借过两万块钱,婚后媳妇问:你还欠谁的钱,我替你还上。外孙打肿脸充胖子,说不欠了。他其实隐瞒了对外爷的欠债。父亲知道后,就把外孙的债免了。长孙婚礼上他给孙媳妇的礼物,早就想好了,钱也准备好了,只是没有来得及采买。父亲有一个不幸的童年。父亲13岁时,爷爷病故,撇下了奶奶、他和三个年幼的姑姑,父亲从此担起了养活全家的责任。父亲成家后,奶奶改嫁他乡。所以,父亲完全是在自己的生活实践中,学会成为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一个优秀的村干部,一个好村民,一个合格的丈夫,一个杰出的父亲!
父亲的前半生是苦难的,但后半生是幸福的。他是在一生最快乐的时候,离开人世的。父亲一生做得最不好的一件事,就是走得太突然了,让我们兄弟姐妹都来不及反应。哪怕他得上不治之症,住上一天院,让我们在病床前服伺他几小时,或者至少让我们觉得他并不完美,我们心里也会比现在好受些。我知道,父亲是不想连累我们。他自己的后事所需要的东西,他自己早就准备好了。但他这么不辞而别,给我们儿女们带来的悲伤太大了!(本文是2021年4月6日作者在父亲祭奠仪式上的祭文。有删节。)
张维迎与父亲合影
张维迎专列
张维迎:爸你放心吧!
为了你活过100岁,我不惹麻烦
张维迎:我与发小玉平,
两股道上跑的车,结果真不好说
张维迎:知识的本质与企业家精神!
张维迎:创新说到底就是自由
理性应该是欲望的主人,而非奴隶
张维迎: 国企的出路是民营化
张维迎:有两种人是政府无法替代的
原载微信公号辛庄课堂,本号获许可分享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