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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场 | 黃為忻​:银行家/大学老师,一个人可以拥有两个人生

黃為忻 新三届 2022-09-19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黄为忻,银行家及金融学者。上海财大硕士, 日本国际大学硕士,荷兰Erasmus 博士。1969年赴云南,后转安徽插队落户, 1975年进厂,1978年考大学。1986年负笈荷兰,攻读博士,1990年代初起在荷兰任职于荷兰银行,有金融专著数本在海外及国内出版。另有多篇文学散文、译文发表在各种文学杂志。


原题

夜空中那一颗闪亮的星




作者:黄为忻
 
01

有人说,每个读过博士的人,很可能将教书作为一个终生职业选择。

我情况的例外是, 我的入行教书是在我的博士之前:我下乡时在农村中学教过书,大学毕业后又教过。

当我入职银行后又站上讲台,其实至少已经是十年以后的事了。场景也转换到国外。教师的场景变动,其实也很偶然。
 
那时,我在荷兰完成了博士学位后,在一家荷兰银行供职。
 
银行里的一位同事,有一次邀我一起共进午餐。他是听说过我在学校里当过老师,就来问我愿不愿意到一所大学里讲授金融银行课程,当然用英语。他自己也在那里任教,因为家庭搬迁,工作改动,觉得我是接过这活的最好人选。
 
对这个信任和邀请,我是心存犹疑的:我当时在银行里干得正欢,没有跳槽的念头。他完全明白我的想法, 微笑着说,我的想法都明白,但是,课程其实都是在晚间和周末放工之后。

他做着鬼脸,一边用餐巾抹去嘴上的面包屑,一边用手指了指天, 说,这叫月光工作——兼职。
 
月光工作,兼职,这有点让我心旷神怡!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呢。
 
他无意中说的一句话更打动我:有了另外一个工作,你就时时刻刻可以有挑战老板的底气!
 
实在说来, 我对银行工作没有什么不满意。但谁知道呢。居安思危,万一银行遇到困难,或者有什么人事纠纷,我就有了退路,也算是未雨绸缪吧。
 
这样想,我很快就同意了他的建议,毫无犹豫地约见了那位大学的校长。
 
校长在另外一个城市,是一位很绅士的美国人,带着ball-tie,已有些许白发,金丝边眼镜后面,闪烁着一对睿智的眼睛。 

第一次见面非常顺利,他介绍了他的个人背景, 学的是文学, 写过诗,不算成功。然后开始聊这个工作了:
 
“我们开设的是工商管理硕士课程,要的是学历之外, 又有实战经验的人。已经有几个应聘的, 但找高历,又有实战经验的人实在不容易。” 

他的开场白不但直奔主题,还直截了当的补充说明了他的困难:“尤其是我们大学不能付很多,因为,我们这里都是小班级的学生”,在说 “不能付很多”时,他停顿了一下,特意看看我的反应。“你不能和银行的收入相比呀,因为大学是搞教育的,而教学是改变人的职业。再说,人生的最终意义,难道不就是过程吗?”
 
他的文学功力让他把讨论提升到人生的意义:过程即人生。

他的这番话对我是很有说服力的。何况,重操旧业,也是我很乐意的呢。
 
两轮会面都很顺利,双方一拍即合:我要的是业余时间上课,大学正中下怀,它要的就是既有较高学位,又有专业实战经验的老师,因为上的是工商管理硕士的课程。
 
临告别,校长握着我的手,欢迎我加盟。他的手温暖又柔软,微笑着问我,什么时候能够开始上课?
 
我很兴奋能够开始了一条与银行生涯平行的事业线!
 
我是乘火车回家的,因为兴奋而过了站。

见过这位校长后, 还剩下一步,就是向雇主报告。
 
无论任职在什么地方,大学兼职是要向雇主报告的,并必须得到银行的同意,这是为了防止有利害冲突。
 
使我意外的是,我填的申请表, 银行很快就批准了。人事部门的主管, 一位金发女郎, 笑嘻嘻地告诉我, 银行的行长自己也在大学里兼职,有一份月光工作呢。
 
我脑海里,又出现我那位同事午餐时用手指天的样子。
 
这位行长,后来还在我出版的书上写了序言,当然这是后话了。

授课中 

02
 
就这样,我又顺理成章地走上了讲台。

这一次上讲台,台下换了一班金发碧眼的男男女女,来自不同国家。我当年做老师,在农村中学上课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当年,我上的第一堂课是"愚公移山",面对的是一班光着脚丫的农村孩子。 

现在是“愚公”跨海了!我脑海里闪过一个自嘲的念头。

校长说得没错,教室里只坐着十来个学生,的确稀稀拉拉。 

我在投影仪上介绍我的背景学历,心里思忖,这些金发碧眼学生们,一定在心里琢磨着,这个中国人会教我什么。 

我讲授的这门课,叫“国际金融”。这门课其实在我研究生毕业时已经教过。不同的是,多了这么几年的银行经历,用的又是英语课本,用英语教,学生是外国人,如此而已。
 
像世界上其他工商管理的学生一样,来这里的学生,常常是因为职场需要而受“二次教育”。他们年龄大一点儿,有不同的职业生涯,学生原来大学的教育背景,更是五花八门,从牙医到生产冰箱的工程师都有。

上课是每周一晚加周末。学生平时日常都有工作,来这里上学,或者是因为需要有一个学位,来完成人生的转折, 或者, 就是希望充电和开拓一下视野。

学生研讨

也像世界上其他学生一样,他们的学习态度有勤勉或懒惰。记得有一个女生上课请假, 说是祖母去世了。教务处的人说, 她祖母去世过好几次了。

这次我走上讲台,真正面临的挑战,不是教学内容,而是教学背后跨国文化的差异。这是到后来我才领悟到的。
 
那一次上课,一位美国学生在我讲到一半时,举起手来,居然直接说,“对不起,我的结论与你的结论不同!”(I beg to differ)。这句英语,直接,却优雅。

他的发言确实让我有些猝不及防,这种情景,是我以前教学生涯中,从没有遭遇过的。 

我和他的眼睛对视了几秒,看到他瞳孔里我的影子。

从他一脸认真判断,好像没有挑战的意思。倒是他那句英语我很欣赏:“不同意”可以讲得如此委婉但明确! 

我从容不迫,慢条斯理,要求他把他的结论和他结论背后的逻辑推理重述一遍。等他讲述完毕,我笑了起来。他其实和我的想法,方向完全吻合,我把他的推理重新梳理一遍,到头来正是我的结论。

我得意,他惊愕。

那一次,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对外国学生来说,诘问,或者,批判性的哲学思考, 是他们从小养成的习惯,怀疑一切是他们的基因!

毕业典礼
 
哲学起源于惊讶。哲学就是人对自身和天道,地道,人道,神道,整个世界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求索。
 
这就是文化差异! 

中国学生是“懂装不懂”,以示崇仰师道和谦虚之美德。外国学生则会“不懂装懂”。

这让我思索,我决定改变我的上课方法。

我试着用开放式而不是填鸭式的方法,引导学生自己做结论。然后,再比较我心中已有的结论。
 
我必须说,至少有一些结论,我确实是有失偏颇的。而有一些,结论本来就不是一个。 

我于是开始彻底改变我的上课风格:从开始到结束,我都用苏格拉底式诘问的方法,提问开始,提问结束。这样,到下课的时候,最后一个问题常常是“还有问题吗?” 

这样的教法,使得课堂的气氛非常的活跃。我的提问是随机的,常常针对一些思想好像开小差的同学,或者那些悄悄地溜进来,才坐定的同学。 

学生对我的上课,必须非常地留神。
 
当然,有时候讨论也会变得非常激烈,于是戏就不再按照原来的脚本走了。但唱戏的和听戏的人,对此都没有什么异议。直到我最后一个问题“还有问题吗”提出来时,下面一片肃静,没有反应了,我知道,这常常意味着,这些精力充沛的学生,或是他们累了,或者饿了。当然,也可能真的都明白了。 

我的课也就恰到好处地停下来。 

师生留念

03
 
以教师这个角色本质而言, 全世界的老师都是“传道”“授业”“解惑”,这没有错。但在这里,不再是单方面的“传道”,多的是平等的讨论和解惑。

作为老师,我首先必需整理我的思想和工作经验,再把我的这些告诉学生。我就得不断地对自己提问题,把抽象、缥缈的思想变成具体、可以表达的东西,思路非常清楚又系统地表达出来,而且通俗易懂。

无疑,对于老师来说,多看一些书或者多懂一些理论是不够“解惑”的。而“惑”是可以讨论的, 不必有一个一成不变的标准答案。作为老师,也在这种教学相长的讨论氛围里得益匪浅。
 
这让我脑海里常常盘旋着一个问题, 什么是好的教育?
 
我想,好的教育应该不是教导学生外在的知识,至少不仅仅是。关键的是挖掘他们内在的潜能;老师不是教他们这是什么,或那是什么,而是教会他们如何思考,让他们自己去认知世界。
 
在世界快速变化的21世纪,学校学习最重要的目标,已经不是掌握一些特定的知识,因为那些可以很容易通过互联网工具搜索。于是,审辩式思维,成为最重要的核心职业竞争力。只有激发学生审辩式思维,进行自我教育,才算得上真正的教育。在成人教育中,尤其如此。
 
我在银行从事的是亚洲业务。我的教学兼职,慢慢地拓展到亚洲。这样的教学,竟对我业务的开展很有帮助。在亚洲地区教学,当地学生能让我很快熟悉第一手情况,国家、政治、经济、民情。我在银行业务中,能够很快进入角色, 很大程度得益于我的教学经历。而当地学生的人脉帮助,更使我顺利处理几起大额欠款纠纷。
 
这正是所谓“教学相长”!

教师合影
 
慢慢地,西方的教育的特点凸显:自由、独立,重视理解,重视实用,老师也重视学生发表的意见,甚至鼓励学生发表不同意见, 反驳老师。有时候,差别或者只是从不同的观点看问题,没有一个唯一的正确的答案。
 
我也认定,知识,是通过参与和实践来获得的。真正理解知识,离不开学生和老师的互动。
 
到头来,这一切,不正是教育应有的要义?
 
想起来,我这一辈子走来,一半做银行,但多半是教书。其中银行的几十年,也没有停止过教书。恍惚间,我感到自己比旁人多了一次人生:除了银行以外,我还有教书的第二人生。
 
在我做老师的日子里, 我常常会记起鲁迅《藤野先生》那篇文章。他在那里记述了一个学生对老师的怀念。我也会记起我的老师, 我的学生。

多少年后,我会偶尔听到他们的信息,或者收到他们的联系。一些学生, 每年会在圣诞节寄贺年卡给我,我也必定每年都回, 哪怕我外出度假,错过了圣诞节。

有些学生会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偶尔浮出水面。一次,一位意大利的学生发来贺年卡, 告诉我,他升职了。意大利人的名字特别难记,但我清楚记得,他是每次我上课都坐在第一排的学生, 提问也是最多的一个!
 
还有一次, 我在卢旺达首都机场候机时,一个中年模样的人走过来, 叫了我的名字,说是我的学生。我连连道歉, 因为实在记不得他的名字了,而他记得我,而且,还讲起我以前上课的一些细节!我心头一下涌起感动:教师播下的种子, 竟会在世界每个角落开花!

另有一次, 我的一位中国学生发的贺年卡告诉我, 他的女儿要到巴黎来读书, 我真为他高兴。他女儿打电话联系我, 称我“师爷好!”
 
我有些不知所措, 可不是吗, 岁月狂奔,我该为她和她的爸爸高兴!
 
同样,我也一直给几个我的老师寄贺年卡, 渐渐的,他们的贺年卡凋零,每每会收到他们离世的消息,我脑海里就会出现与他/她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 心头涌起莫名的惆怅和无奈:真是烟花易冷, 人事易分啊。

这么多年,我和我的一些学生以及我以前的老师,就这样一直保留着互相寄送圣诞卡的习惯。而互联网的发展, 使邮寄贺年卡有些不合时宜。
 
但我心里还是喜欢纸质的贺年卡!

那些彩色的圣诞卡,挂在绿色的圣诞树上,琳琅满目,与银色的圣诞铃一起,还有那血红血红的圣诞花,让窗外的严冬格外友善。 

它们,在我的眼里,就像晴空夜晚闪闪发亮的星星。那是沧海桑田永不熄灭的生命之火啊!

在印尼上课

黄为忻专列

黄为忻:从上海到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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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逃离你,如今思念你
那一段呼啸而过的青春
能吃粉蒸肉的幸福驿站
东洋和西洋的两次留学
我游走两个世界空气都不一样
向明中学的英语课龚老师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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