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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 | 黃为忻:荷兰,我游走两个世界,空气都不一样

黄为忻 新三届 2021-10-20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黄为忻,银行家及金融学者。上海财大硕士, 日本国际大学硕士,荷兰Erasmus 博士。1969年赴云南,后转安徽插队落户, 1975年进厂,1978年考大学。1986年负笈荷兰,攻读博士,1990年代初起在荷兰任职于荷兰银行,有金融专著数本在海外及国内出版。另有多篇文学散文、译文发表在各种文学杂志。


原题

银行岁月
我的非虚构人生



作者:黄为忻

人生只似风前絮,
欢也零星,
悲也零星,
都作连江点点萍 。
——王国维
 
1
 
在荷兰鹿特丹市中心,离中心火车站不远的地方,矗立着一栋银行大楼,名字就叫做 “鹿特丹大厦”。
 
当年,在这市中心的大楼楼下,有一个面包店。面包店里时时漂来刚出炉的面包奶油香味,常常使走过的路人驻足停留。
 
时光流淌着。

 
经过这里的人由年轻变老, 而这座大楼还矗立在那里。岁月风雨无情任吹打, 却没有改变这座大楼多少。
 
我常常走过这座大楼。有时候会打量一下。多少年以前,这座大厦里发生的一次会面,使我的人生轨迹拐了个弯。我的职业生涯从教师进入到另一个平行却不同的轨道:我开始了我的银行生涯。
 
会面的初衷是为了申请银行资助,出版我的博士论文。
 
依然记得那一天,是荷兰典型的一个温暖初冬下午。阳光投射在行人的身上,懒洋洋的;照在背上,暖暖的。
 
尽管是初冬, 街边花店的花依然摆得琳琅满目,招揽顾客。街上响着慈善摇摇车的音乐,唱和着捐款罐里硬币嚓嚓的碰撞声。路旁,鸽子拍打着翅膀在追食。
 
一片多平和景象, 我想。

 
我当然是穿了西服去的,而且是当时最好的一套,尽管不是很合身。
 
在大楼接待访客的地方, 我报了自己的名字。没多久, 一位金发碧眼的秘书下来, 在接待的地方迎我上楼。寒暄几句以后,就把我引入电梯。电梯里还留存丝丝淡淡的优雅香味,有点让人心旷神怡, 一定是上一拨乘电梯的人留下的香水余味。

我却在电梯的镜子里突然瞥见,右边袖子上的一粒扣子就要掉下来。我有些着急, 想象着如果见面时突然掉扣,会是何等的尴尬! 想来想去, 还是把外衣留在银行的衣帽间里才好。
 
记得女秘书见我把上衣挂在衣帽间里的那一刻有些诧异,微笑着要我确认。我决断地点点头。不过,本来平静的心情,却有些忐忑。借着在会客厅里翻看介绍银行小册子来整理心情。
 
门开了,Robert Speelman走了进来。 是他与我见面。 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谁,是什么职位。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银行家那么西装革履,而他根本没有太多打量我穿的是什么。
 
我也放松下来,不再紧张,不就是博士论文的资助吗,博士论文毕竟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插曲而已。我想,论文只要完成,总会找到资金把论文出版。就算去餐馆刷碗洗盘子,也总会赚出来的。
 
我向Robert Speelman道出来意。

 
没有想到,他十分单刀直入,告诉我,几千美金的出版费用对银行来讲是区区小数,但银行不是谁的博士论文都会出钱的。他首先希望我为银行做些研究,还希望我在将出版的书上,写明银行的资助。
 
对于后者,写明论文赞助者本来就是应有之义。但为银行做一些研究,我当时就困惑起来:一介书生,能为经营真金白银的银行做什么研究呢?
 
他看出了我的困惑, 扫了一眼窗外来往的行人,把目光投向了我,踏入正题: “亚洲是一个怎样的市场,我们还了解不多。” 
 
据他后来告诉我, 虽然他也不知道我可以做些什么,我的亚洲背景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当时含糊地应诺,心里庆幸自己这么顺利找到了博士论文的赞助。
 
我的博士论文指导教授很为我高兴,他说,不然的话他想向欧盟去申请,要一两年时间才会有消息,而且结果难测。
 
两个星期之后,我就坐在鹿特丹银行大楼四楼的一间办公室里了。
 
2.
 
一些年以后,当我边在银行工作, 边在大学兼职,时而在银行开会,时而又去大学,在两边走动时, 我觉得银行和大学这两个世界的距离,简直是天上人间,连空气都不同:进银行办公室, 你听到不断的讲电话,有时是疾风暴雨,有时又是莺歌燕舞。 而大学里,许多时候是静悄悄的在计算机前,面壁为文。如果比之于心电图的曲线:一条是时高时低,另一条是理性的平均波峰。
 
这确实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而且空气确实不同。 

与同事交谈

大学讲的是理论的来龙去脉,逻辑的滴水不漏,引述的出处,行文的严谨,思维的字斟句酌,或者说是咬文嚼字。银行因为是金银进出之处, 使用的语言是 “利润”, “市场拓展”,“竞争对手”“附加值”,或者是读书人羞于启齿的赤裸裸的“赚钱”!
 
其实,业界和学界并不是老死不相往来,它们有时互相鄙视,有时却非常友善。不过, 要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常常需要通道,或者说,“转型”。我当年在鹿特丹大楼与Robert Speelman 的见面,埋下了我“转型”的种子。当我博士答辩完成之后,他跟我有一次比较深入的交谈。
 
他问我,将来的理想是什么?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在大学教书。 他还是象以往一样直截了当,问,当教授有多少收入?我告诉了他。
 
这次,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如果那是你的愿景,我会很乐意成全你。你到银行工作收入会远远高过这个水平。我是凡夫俗子,看到他的许诺,实在不能波澜不惊。 我参观过陶渊明的故居,陶渊明说不为五斗米折腰,也是说说而已。
 
但Robert Speelman知道,从大学出来,一定会对银行的生活不习惯:“不着急,我会给你一年的时间转型,” 他友善地对我说。 
 
不过,临了, 他又好像有些言犹未尽,做个鬼脸, 添了一句提醒我: “我对大学教授常常心存敬意, 不过, 你知道银行是个挣钱的地方。”
 
我微笑。
 
他的意思我明白,无非是如果不能为银行挣钱,银行可不会供着一位教授啊。
 
他当时没有把握我最终会变成怎么样。 我自己也是。 一个具体的“转型”计划展开了。我在银行各个部门逗留,了解银行各种业务和产品,就像一个大学刚毕业出来的大学生一样,只不过,看什么做什么有很大的自由度。
 
在这一年中,我的另一个任务是,为银行的亚洲业务的开发拟定计划。他给我的主题一点也不复杂,那就是,在什么地方银行可以赚到真金白银。拟定这份研究报告,我其实是下了工夫的。我仔细倾听,广泛调查,认真思考,还一改文风。
 
一年以后,一份和博士论文风格迥异的咨询报告放在他的桌子上。从那以后,我的任务就变成每半月与他见面一次。一半执行计划,一半对计划进行调整。 我也从一个人的办公室里,搬到了有一些人一起办公的地方,为的是让我更多的接触银行实务。
 
我就这样终于融入了银行的主流。

银行聚会
 
3.
 
我在银行最初的所谓的“业务拓展”,其实是出巡海外,拜访银行议定各个在亚洲的交易伙伴。在各种场合,加深业界对银行的认知度。 在银行内部, 则是加深银行管理层对亚洲的认识和重视。
 
我常常出现在那些招待会上,像游牧民族一样,在会客厅里来回走动,西装革履,人潮如水。你仅仅只是一片浮萍,在招待会上跟其他的贵宾萍水相逢。你握着酒杯, 飘摇在推挤之间,担心会撞泼了人,或是被人撞泼,污了美衫。所以,你一只手紧握酒杯,另一只手在餐盘与友谊之手之间不断应变,有时候还要掏名片,这就需要第三只手了。
 
人影交错,时差恍惚的时候,你瞥见一片美丽的萍在远处浮现,正待拨开乱萍追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友谊的手无端伸来,把你截下,于是互道久仰,交换名片,保证联络。再回头时,你要找的人早已不在灯火阑珊处了。

 
而我耗费多年的博士学习,只是献身学术研究的入场券,与银行实务相距甚远。 相反,许多具体的业务操作,必须从零起步。
 
这时候,阅读书籍固然有时会给自己一个知识框架,但最有效的学习途径,却是和同业交流,向有经验的人求教。 理论从来都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长青。
 
我在银行从业,是在九十年代初。 中国因为八九而与世界暂时分开,所以,银行的亚洲业务我是从日本,台湾和韩国银行起步的。
 
但九二年后,银行专注的大宗商品贸易融资业务直线上升,因为中国进口了大量钢材, 铜, 铁矿砂等。而那时,西方对中国还了解甚少。 中国对国际贸易规则也了解不多。于是,业务上产生了许多纠纷。
 
当年发生的,是中国的银行在支付承诺工具“信用证”下,到期付款的延误。这使我真正的忙碌起来,也让我真正的进入银行的角色。
 
4.
 
频频发生的中国的银行支付延误,或者延误再延误,使银行的神经紧张起来。
 
确实,许多发展中国家支付延误,常常是银行财务困难的预警。但我知道, 中国这个情况有点不同。无论如何,至少在那时,中国的银行破产,是一个遥远的神话。

我与各家中资银行分行联系,催讨付款时,了解到引起延误有各种原因。大多数是银行经验不足,对贸易客户控制不力,或者人民币换外汇产生波折,或者有大笔支付到期,外汇调度发生困难。
 
这些中资银行分行见我能说中文,有时候会很开心的说,“太好了, 你是发展中国家来的,你一定明白,我们银行不会破产,只是临时困难而已。”但是荷兰银行里的人一定觉得,中国的银行不会破产是天方夜谭。
 
不久,因为支付延误和纠纷的频频发生, 银行风险控制部门要求检讨对华业务,削减业务的数量。
 
银行决定举行一个关于中国策略的银行内部会议。 有行长,诸多银行高层管理人员及风险控制人员参加会议。
 
怎么向银行风险控制部门及管理层解释,成为我当时的一个重要任务。
 
记得那次会议是在银行董事会会议室里举行。 
 
我工作的银行历史悠久, 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时代成立的。董事会会议室的房间古色古香,年头久远。至今还是受荷兰文物条例保护, 连装空调也有限制。房间墙上, 挂着银行创办人大幅油画肖像。
 
我望着银行创办人大幅油画肖像,心里想,肖像油画上的那些十七八世纪的贵族银行家一定在吃惊,怎么会在这里突然讨论起中国。 这有点像在白鹿原的祠堂里,讨论要出多少劳动力支持北美的南北战争。
 
陆陆续续到了不少人。Robert Speelman把我介绍给会议参加者。
 
他的介绍很奇特, 象背书一样说,台湾是中国一个反叛的省份,自古以来属于中国。 我,来自中国。
 
我事后问他,为什么这样介绍。 他跟我耳语说: 这些人可能搞不清台湾和中国,不定调怕引起误会。

与Robert 一起见合作银行来访人员
 
我开始讲关于中国的银行制度的故事。
 
我告诉他们,不久以前,全中国还只有一个银行。 我当然也告诉他们付款延误的种种原因。
 
讨论是热烈的,这些银行家们对这个东方古国的银行故事显然闻所未闻。
 
房间里的古老的自鸣钟当当敲打六下,应该到神圣的下班时间了。

也许是因为时间紧迫,也许是他认为问题事关重大,银行风险控制委员会的一位资深银行经理,清了清喉咙,向我发问。

他一身斜条西装,胸前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插着一块白手帕,灰白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他,慢条斯理,一边把眼镜推到额头,一边用铅笔头轻轻击打桌面,一字一顿地问我:
 
“你-怎-么-有-把-握-让-他-们-付-款-呢?”
 
显然, 这是众人关注的关键, 因为房间里一下子鸦鹊无声,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从口袋里慢慢掏出一张小纸,上面记着许多电话号码。
 
“这张纸上记着许多电话号码,” 我指着那张小纸说, “看, 这是这些分行主管的电话,是他们家里的电话。 我可以打电话给到他们家里催他们。”
 
这个回答,对他们显然有点意外, 却引起满屋笑声。尽管这些资深银行家们对银行不会破产还是半信半疑, 有家里的电话无疑使他们有些放心。在荷兰,都是关系密切的人才给别人家里电话。
 
我引用了一句我很喜欢的话作为小结:
 
“船在港口里是最保险的, 但这不是造船的初衷。”
 

5.
 
银行没有停止中国业务, 但也不愿意更多的扩展。
 
我知道,对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市场的了解和熟悉,几次会议是完全不够的。我提出建议,又制定了一个缜密的计划。计划内容包括银行管理层对中国的访问,中国的银行管理层对银行的访问,中国的银行从业者到银行里来培训,中国的银行和银行的项目合作,比如共同翻译银行专业英语著作等。
 
我很高兴的是,这个计划得到银行的有力支持,很快就一一付诸实行。 银行还专门成立了一个培训机构,准备了各种课程。银行还资助了与几家中国的大银行一起,共同翻译“全球银行学”等好几本书。
 
中国的银行于是陆陆续续地到我工作的银行里来了,银行变得热闹起来。
 
贵宾餐厅的厨师不会准备中餐,却每次记得会有米饭来配鱼块或肉排。连门口接待的地方,看到有中国人来,会马上打电话给我,让我下楼去。有一次, 日本野村证券的人来访, 前台接待地方,分不清日本人和中国人,把我叫下楼去。 看到日本人连连作揖,但并不移步,才知道搞错了。
 
每当中国的银行人员来访银行的时候,银行里会升起国旗。有时候,国旗升起,同事就会问,谁来访问银行了?有一个俏皮的同事会回答:“Chairman Mao! 毛主席!”

在上海成立分行
 
这个交流的模式,后来被银行推广为更多的国家交流,包括印度尼西亚,越南,和东欧的许多国家。
 
我很喜欢我这样“桥”的工作!
 
这当中,有趣的是,常常会看到两种文化的差异。例如,谈话时,荷兰的银行同事会更注意对方的回答内容,而中方的人会更注意对方的名片上的地位。荷方的发言,不论职位, 都会自在轻松,带一些幽默。而中方的发言,常常先从位子高的人开始,到实际操作的人,转一圈。 很少有和领导意见不一致的表达。
 
我注意到,实际操作的人,常常有更多的真知灼见。

有一次, 一位精干的年轻人, 居然完全肯定了他的上司之后, 讲了一番与上司其实大相径庭的见解。我惊讶不已,和他眼神对视,他发出会心的微笑。中国的文化真是莫测高深,我忽然觉得。
 
当然,晴朗的天空下,总会有乌云。上个世纪九七,九八年发生了亚洲金融危机。
 
那是一个晚上,电视上象往常一样播放着新闻。我突然看到一条消息:印度尼西亚的十三家银行宣布破产!
 
我当天晚上没有办法去银行,第二天一早就赶到那里。果然,其中一家的银行和我的银行有几百万美元的信用证业务往来。银行破产,当然就是颗粒无收了。
 
银行风险控管,通过追索审批过程,查看最终批准者的责任。我本来会涉及其中,阴错阳差, 业务发生时,我正在秘鲁休假,由国际部的主管签名,白纸黑字,他真是有口难辩。
 
银行的破产其实真还是很少发生,而让他碰到,他喊冤不迭。
 
我想, 我毕竟也有些责任,且认定这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就自告奋勇,去印度尼西亚,联系有关当局,看看能够做些什么。我想,不张开双臂迎接狂风,又怎么能知道哪阵狂风能让你飞起?
 
雅加达,一排排棕榈树旁, 一幢殖民时期留下的房子,白色的百叶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脑海里闪过於梨华当年写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
 

十三家外资银行在棕榈树旁的屋子里坐下来,商讨如何弥补这个突如其来的损失。印度尼西亚是一个相当依赖进出口的国家,不偿付进出口项下的款项,会对以后进出口信誉带来很大的影响。十三家银行认为,印度尼西亚的央行对这一点有足够的认知。于是,决定联名向印度尼西亚央行提出要求,如果不能偿付全部外债,至少偿付在信用证下的进出口外汇债务。经过反复斟酌,一封措辞委婉但旨意明确的信,送达了印度尼西亚央行。
 
好几个月没有回应。
 
圣诞节前夕, 好消息传来: 在统计应偿付的总额之后,印度尼西亚终于正式承诺,原则上同意支付贸易项目下的欠款,但有一个条件,就是要求每家银行提供货品入口印度尼西亚的海关证明。这是再合理不过了。毕竟,印度尼西亚的外汇有限。
 
再过半年,这笔银行已经视作为坏账而拨备的款项,终于有了一个很好的归宿 - 本金和利息悉数偿还。
 
真所谓有惊无险了。

工作之余

有人说“危机危机” 是 “危险和机会”。但是,“危机危机”, 又何尝不是“危险和学习”!我常常想,一马平川的十年和惊涛骇浪中的十年,应该是多么的不同。顶风驶船的十年,和静守渔港的十年又有多么的不同!
 
毕竟, 人的成长是经历, 不是岁月啊。
 
这以后,凡是发生不付款的情形,都会使我精神为之振奋。有一次,我们银行的一家亚洲分行,出现越南银行拒付的两大笔大宗商品的信用证。

一般的西方银行,常常是讲理无效,就诉诸法律。那两单信用证坏帐,几个回合以后,也逃不了这样的命运。
 
一位金发、衣着体面的资深律师,带着古龙水的清香,来到了银行,查看往来文档,准备对簿公堂。
 
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但他的样子至今还在我脑海里, 那是因为他的头发有些卷曲, 从侧面看, 有点像扑克牌里的Jack。
 
我的一个同事一直说, 律师卖的是“空气”。而律师的语言也是最滴水不漏了。文本上写的:“包括但不局限于以下几条……”, 那不就是“什么都包括”了? 在“最大努力的基础上(at best effort basis)”, 那不就是“努力不努力”都由你说了算?
 
交谈间, 他无意飘出的一句话,很有些触动我的神经: “我的工作是专门去猴子国里讨钱的!”
 
说完之后, 他瞪了我一眼,仔细打量我一下,觉得有些不妥,补了一句: “猴子国是个比喻而已。”
 
我当然知道他是比喻。再说,越南也不是中国。 我回应了一句,淡淡的:“明白。 其实我们都是猴子进化来的, 不是么?”
 
他连连回应,说, 是,是。


我思量,还没有把握把两单近千万美金的钱都要回来,但非常希望选其中一单试试看追讨。于是,经银行同意,一单交给法庭,一单由我处理。这场戏于是就有了两个舞台。 我绞尽脑汁,思索追讨的方案,寻求有个突破。我想方设法,通过我在越南的学生,找到越南银行这一业务的主管的专机电话。
 
因为赶时差的关系,我第二天早早进入银行,是越南的下午三点。
 
我拨通电话,对方没有准备这个突如其来的欧洲长途。 听到我银行的名字,有些不知所措,支吾地用“xx先生不在”来搪塞我。但那时银行的电话,已经有电话号码显示, 我马上告诉他,这个号码显示, 电话确实是他本人,但我并没有逼迫他的意思,只是希望给我五分钟说明原委。
 
我电话中简单扼要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和将发生什么。他说这件事他已知道,但要时间了解。 我告诉他如果只是需要时间,银行会给他,但希望他做一个承诺。
 
他的语气马上松懈下来。让我过几天再给他打电话。
 
铁幕于是开了一个缝。
 
过几天打电话给他,他说需要三个月调查追溯,我赶快应诺,但口说无凭,要他书面回应。他犹豫片刻,还是通过传真发来他个人的承诺,有心留有一点余地。过一周, 我就飞往越南。

我见面后了解了许多情况。 越南银行的客户欺骗了银行, 银行不愿意承担这么多的损失,一时又追不回钱来, 到了时间只有拒付一条路。
 
这笔款,经过周旋,从最初拒付到最后对方银行书面承诺,半年之后支付。而另一单上法庭的信用证付款,反而花落别家,永远地损失了。这是因为法律程序上的差错,银行未能胜出,还贴上了许多法律费用。

为中国的金融机构培训员工
 
那年,圣诞招待会,我又见到了那位资深律师。他的头发依然卷曲,古龙水依然清香宜人, 从侧面看,依然有点像扑克牌里的Jack。远远的他看到了我,赶快拨开浮萍,向我走来, 紧握着我的手,连声说“祝贺,祝贺!”

很多年后,我还记得这位银行律师的“猴子国”的比喻,和我的回答“我们都是猴子进化来的”。也许,他用这个比喻, 只是要加强银行对他的信心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而他的对簿公堂,也给对方施加了压力, 帮助了我。

那一次,我学到的是,身在异国他乡,没有人会自动尊重你。别人的尊重, 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来一点一点赢得。
 
6. 

鹿特丹大楼的那次西服扣子要掉没掉的偶然会面,演绎出我银行金融的人生。我被命运撞了一下腰,在一个没有计划过的地方工作快三十年。根据工作的经历积累, 又专门系列地采访富有经验的同事,我在英国出版了两本有关银行业务的专业书。

天地悠悠, 过客匆匆, 潮起又潮落。人生中,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事,会带来预料不到的发展, 让你走上一条你并没有计划过的路。回首一看那个岔路口,有时甚至会问:如果没有那次会面,我的人生会怎么样呢?
 
人生没有“如果”, 人生又怎么可以规划。还是史铁生说得对,“所谓命运,就是说, 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随意调换。”


但不管怎么样,我庆幸做了我喜欢的事情。


一个人只有一个一辈子,很短,而生命像风一样轻。当风匆匆吹过, 你不把它用来做自己喜欢的事,到头来会后悔此行成空。
 
这种悔意,恐怕是人生当中最悲凉的部分。
 
黃为忻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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