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春秋
家国丨华曦:爷爷娶了奶奶,喜酒慢饮60年
华曦,1969年生人。曾在外漂泊多年,现为某三线城市的小企业主。
原题
酒事二题
作者:华曦
我们家祖籍无锡。祖屋的门面房向来租给绍兴人开染坊。爷爷幼年长得可爱,绍兴人常抱他去柜台上玩。绍兴掌柜边算账,边拿起酒碗来喝一口绍兴酒。顺手就把筷子头沾一点喂我爷爷。爷爷从此嗜好了一辈子绍兴酒。
退休前,爷爷只在晚餐喝酒,退休后午餐也喝了。早先不舍得喝加饭、花雕,都是街头零买的本地黄酒,常常就是料酒。过年才买一斤陈酿。爷爷不贪杯,每餐一小碗,二两左右,隔水温热。
在我小时候,爷爷总抱我在他膝头吃饭。爷爷喝一口酒,用筷子头沾点给我,到我大了点,能自己坐到爷爷旁边了,就用个小勺子舀点酒给我。当年的晚饭桌上,只有爷爷跟我是有酒的,爸爸和叔叔们,只能吃白饭。
爷爷华季臣(1922—2001)
我没见爷爷醉过。爷爷说,他在四叔的婚宴上其实喝多了。四叔从小跟着太公太婆生活,中学毕业后上山下乡,1978年考上大学,毕业分配,才回到爷爷身边。四叔三十多岁结婚,这是爷爷为儿子们办的最后一场婚事。爷爷说,那天晚上,觉得一辈子要紧的几件事情都办完了,一身轻松。
爷爷去世后,听奶奶说,爷爷结婚前还醉过一次。爷爷跟奶奶是同学,奶奶大几岁,初时,互相姐弟相称。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们从上海到了云南,本来是要参加滇缅铁路建设的。后来铁路没修,爷爷去了昆明的医院做医生,奶奶先是在云南省的一个卫生培训学校里教书。
奶奶漂亮了一辈子,年轻时追求者很多,其中不乏权贵。奶奶却属意出身普通的爷爷。爷爷比较内向,一直没主动向奶奶表白,奶奶大约有点生气吧,连着几天没回爷爷的信。
1942年爷爷奶奶新婚照
一天傍晚,爷爷的同事找了过来,说爷爷从早上就一个人喝闷酒,直喝到现在。等奶奶赶到医院,爷爷已经醉了,一醉就醉了三天。这三天过后,两人关系也就挑明了。
爷爷在自己的婚礼上没喝酒,他们怕中式婚礼上大家喝多了会瞎闹,爷爷奶奶办的西式婚礼,大家吃西餐。爷爷把喜酒留着,慢慢地喝了六十年。
舅公王友乾先生是奶奶的长兄,住在上海的老式花园洋房里。就一大间,是过去人家的客厅。舅公的卧室、餐室、书房都在里面。
我小时候去看过几次舅公,他总是在餐桌旁细斟慢酌。舅公吃得不多,却精致。菜只是品品味道,酒只是润润喉咙。他右手轮流着举起酒杯和筷子,左手则总是持着本书。舅公拿书下酒。舅公被“右派”之前和之后,都是教书的。
舅公舅婆(1980年代)
出版于1947年,舅公王友乾撰著《大儒曾国藩》。2017年,其康叔为纪念伯父百岁诞辰出资重版此书
工作后,几次路过上海,陪舅公喝了几回酒。头一回,从下午五点就摆好饭桌。桌上铺满了八吋小碟,每碟的中间有小半碟菜。开了一瓶花雕酒,在小壶里热上。我的酒倒在瓷杯里,舅公的酒倒在保温杯里。
看舅公酒喝得斯文,我也不敢大口,每次举杯,只是抿一口。我们其实算是坐在饭桌边聊天。我聊聊近来看到什么好的新书,舅公说说他以前看过什么好的旧书。
说到兴起,舅公就要起身去拿他的书出来给我看。舅公站起身,绕过床,挪开地上一个个空酒瓶,再搬开一瓶瓶未开的酒(多是他毕业了的学生送的)。然后,再搬开地板上一堆堆的杂志和书(不少也是学生出了书送给老师的),开出了一条路来,走到书柜前,找出要给我看的书来,然后再把地上的书跟杂志复原,把实的酒瓶复原,把空的酒瓶复原,退出,回到桌边。
几番折腾,吓得我不敢再让舅公拿书出来。
酒桌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水墨溪山图。画的上半部,是压顶的石山。岩石缝里,蜿蜒匍匐地长出一棵老树。中间有白茫茫的一片河流。底部,一个白衣老者,面山坐在一棵枯树下。
自我第一次去舅公家,这幅画就一直挂在那里。舅公见我对着画出神,问我看出些什么。我说,好压抑。舅公一听,连声说对,“你舅婆在世时,最喜欢这幅画,这是我在1957年,做了右派后画的。”
舅公被“右派”后,重拾画笔遣兴之作
听罢,我默默地埋头喝酒。舅公起身,拎起小壶说,不急,我再去把酒热一热。
如今,这幅画,就挂在我的书房里。这顿晚饭吃到十点多,酒还是开头的那瓶,已经热过三四回了。舅公谈兴尚浓,我也陶醉其中,却想起口袋里第二天一早的车票,只好告辞出来。看舅公的保温杯里,酒才喝了一半。
跟舅公最后一趟喝酒,是在长乐路的小饭馆里。那回,我下午去的舅公家,他执意要跟我去外面吃饭,说有家饭馆,离得不远,有很好的绍兴酒。
在外面,手边没书了,我们就不谈“书”,只谈“话”了。舅公叫我要反复读几遍《论语》,还要读读《孟子》,跟我说“血气方刚,戒之在斗”。
一直以为自己心平气和,却原来让舅公看出我的心浮气燥。那个冬季初雪的夜晚,街灯昏黄,微醺的我扶着微醺的舅公往回走。那几片触手即融的小雪花,一直留我的记忆里。
文汇报资深记者杭凌冰和她的南模中学王友乾老师合影
第二年,舅公病了,食道做了手术。我给舅公打电话,他说,恢复得还好,只是苦了自己,但凡好吃的,医生都不给吃。他用玩笑的口气说,这样活着真没意思了。
我在广东,吃过些广东人煲的粥。就建议舅公让人煲点粥喝,可以把想吃的东西煲在粥里。舅公说,这倒是个好办法。
我往常给舅公打电话,都只聊十多分钟,怕他累着。最后一次通电话,舅公一次次地跟我说,再谈会儿,再谈会儿。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四十几分钟。我们又说到书,我说有的书内容还不错,但装帧太差。
舅公就告诉我,王世襄刚出的《锦灰堆》很漂亮,有学生给他送了一套,他可以转送给我。
放下电话,我还想,舅公这回精神不错,大概要好起来了。过不几天,清晨接父亲电话,说舅公辞世了。
我去书店,买了一套《锦灰堆》。确实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