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家国丨李晶:一个女学生的红色之路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一个女学生的红色之路
——读关君蘅《我的人生之旅》
作者:李晶
年至晚境,耽于回忆,喜欢读各种自传,打开这一本时,感觉颇为新奇——
《我的人生之旅》,关君蘅著。素白封面上印着作者的高中毕业照(1948年18岁),清纯、朴素,端庄中透着几分凝重,是那个时代的女学生普遍具有的气质,底下一行细小的字:“1930年4月14日,我来到这个人世间,从此开始了我的人生旅程……”
之前已经初识了作者。微信公众号“新三届”曾刊文章,关老师儿子回顾1977年高考,落榜后又补招。因为高招办对凡填写了“不服从分配”者,无论成绩如何一律不予录取。关老师坚定认为这一做法是“左”倾流毒,必须肃清,于是状告教育部,遂即错误得以及时纠正,挽救了一批被打入另册的考生。文章刊出好评多多,大家都赞关老师“拨乱反正,功莫大焉!”
脑子里先入为主是这样一位敏锐而果敢的母亲,我先读最个人化的一章:《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妈妈》。
像是一份心灵检讨书。当激流险滩已过,一切皆与浮沉无关,各种思绪中最深挚的部分,是向儿女坦陈压在心底的愧疚,无论这话题有多艰难,八十岁的老母亲正襟面对。
“不称职的妈妈”尽数遗憾,特别记得儿子刚两个月时,就被“下放农村”,想来仍心有余悸。
那是1957年,关老师在新华社理论训练班讲课,心思多用于教学,无暇顾及孩子,只能雇奶妈。看奶妈心神不宁,整天想念家人,干脆让她带上婴儿回通县老家了。
哪知奶妈很快就没了奶水,竟让幼小的婴儿随大人吃一样饭,消化不了,再感染细菌闹起腹泻,去乡下前孩子白胖活泼,逢人就笑,很快变得骨瘦如柴,神情呆滞。这天在北京家里照看女儿的奶妈回老家串门,见婴儿病得不轻,紧张地说,赶快送回去吧,这要出人命可怎么向他家交代?
此时关老师正在徐水农村下放,适逢妹妹来家里,还没进院门,就见两个奶妈匆匆赶来送孩子,她一眼发现孩子病情严重,衰弱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立即前往协和医院。经过治疗,孩子总算转危为安。但因为严重营养不良,眼睛里留下一个白色斑块,幸亏没伤黑眼球,对视力影响还不大。
回忆此事,莫大的自责停驻心头,当妈的不禁深长叹息:“唉!真对不起啊,我可怜的儿子!”
可是,意识能跳跃,时光却不行,今日的叹息,要搁在当年会发出吗?也许会,但绝不深长。那是五十年代,其时多少革命妈妈对孩子都是“大撒把”!
儿子一岁多时进了幼儿园,每个周日回家。但是当妈的仍然“无暇顾及”。为了省事,只在星期天去园里看望,有时要隔好几个星期,“万不得已”才接孩子回一次家。
于是儿子不认识妈妈了。保育员招呼他,他躲到墙角蹲着,在小桌和风琴后面藏着。只好接他回家,由保姆照看,晚上感受到一点妈妈的爱,母子才逐渐熟悉起来。
可即使逐渐熟悉起来,也只是感情的初始阶段,离相融还早着呢。
关老师的革命之路始于1948年。18岁的高中毕业生,以那种“跟上,跟上”的急行军步伐,随华东野战军进入中原解放区。是夏日的夜晚,皓月当空,清辉遍地,一批刚从校园出来的学生,豪情满怀,加入了革命队伍。十几天的艰难跋涉,道路蜿蜒曲折,空中有敌机轰炸,地面有敌军围追,部队以夜行为主,单列行进,白天设法隐蔽。
小关被编入的那支部队,带队人是华东野战军政治宣传部部长赖少其。赖部长常在驻扎点给大家做报告,行军途中趁休息机会,也发表即兴演说,分析形势,阐述共产主义理想,告诉青年人,该怎样树立正确的人生观。
“每逢听了他的报告,我们就更加热血沸腾,纷纷拿出小本本请他题词签名。他给我题词是‘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就像现在人追星一样,我们都成为他的‘粉丝’。”
眼前幻出现场,那是她人生中的高光时刻,脚下每一步都踏在历史翻覆的关节点上。所谓崇高的理想,光荣的使命,以不可思议的感召力浇筑心田。
几天前,小关刚完成高中毕业考(开封女中),与最要好的同学商定,放下科学家梦想,追求光明,投奔解放区。此念已谋划好久,解放区传来的书籍,地下党哥哥的信件,校内外“激进愤青”的活动,让她们对风起云涌的革命大潮充满向往,越来越急切地想找到共产党。为了阻止国民党在学校招生,她曾无畏地跳到桌子上大声疾呼:“都不要报名啊,那是特务训练班!”6月22日,人民解放军攻克开封,小关和同学一心想加入解放军。这天终于摸到联络地点,得知就在6月24日,部队将撤离开封,若决定参加,必须在当晚8点钟到大金泰旅社集合。
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竟不觉得像书上说的那么难以选择。知道即将踏上征途,行军必须轻装,小关在枕套里装了两件换洗衣服,其他物品统统“断离舍”,只把那本《居里夫人传》掖进背包,而《大众哲学》《李有才板话》,以及高尔基、托尔斯泰等人的名著,都已经在脑子里了。
终于到达目的地(河南宝丰),他们见到了邓小平、刘伯承、陈毅、邓子恢等领导同志,聆听他们的报告,打麦场树荫下就是露天课堂。
“陈毅给我们做报告一连做了三天,讲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讲第三次世界大战会不会爆发,讲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正是炎热夏天,陈毅就在地上放个铜脸盆,里面是凉水,不时在盆里拧把毛巾擦擦汗。
1948年八一建军节,河南省宝丰县中原局所在地,刘伯承在中原大学成立大会上讲话,后面是邓小平。关老师在现场,不过照片上看不到
“八一”建军节那天,学员们又听刘伯承的报告,这天中原大学正式成立。学员课程是学习《社会发展史》《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等。第一批学员毕业时,小关得到评语:“思想敏锐,逻辑思维清晰,理解力强”,她被分配留校,从此成为“关老师”。转年4月,随军南下渡江,解放武汉,校址也迁过去。紧接着全国解放,学校改制,她入中南财经学院政经教研室做研究生,边学习边辅导。
20岁的关老师登上大学讲台,神采飞扬,踌躇满志,“读马克思主义著作,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爱好。那时的我,身上充满活力,心中充满欢乐,走路都蹦蹦跳跳的。我梦想着要做一个‘红色理论家’。”
中原大学旧址
身为革命军中一员,当“主义”“事业”“伟大目标”等因子融化在血液中,谁也不可能走单骑,不可能做“不一样的烟火”。不过,关老师很快成为佼佼者,并且认定自己的鲜明志向,还应得益于她儿时的磨砺。
记忆中,没有父亲的影像,她只知道父亲是读书人,做过教师、校长,在赴任县教育局长时意外身故,年仅28岁。23岁的母亲以柔弱的双肩挑起教养子女的重担。为了能在社会立足,先将四个幼儿寄养在亲戚家里,随后独自前往开封求学,苦读三年后寻得教职,与四散的儿女团聚,脱离封建大家庭,一起住到学校,建立起温馨快乐的小家。
然而刚刚安定两年,日寇铁蹄逼近家乡,正常生活戛然而止,大批民众拒绝在沦陷区做亡国奴,背井离乡流亡内地。这时国民政府教育部主张大中学校应迁往内地继续发展,对流亡学生广为收容。为给孩子们创造安全的环境,母亲毅然决定,去流亡学生委员会报名,前往大西北!
1938年6月,年轻的母亲带着儿女一行五口,从陇海铁路偃师火车站坐上奔甘肃的火车。流亡师生在清水集结,成立国立第十中学,大人教书,孩子上学。
翻山越岭的跋涉路,回忆起来恍如电影:闷罐货车,没有窗户座位,活泼的妹妹在众人面前唱抗日歌,给车厢里人带来几分豪气。火车下来在陕西境内,大家徒步翻山,蹚水过河,有时轮流骑小毛驴。走盘山路时,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小关从小毛驴脖子上出溜下来,险些滚落到悬崖里。
国立十中从小学至高中,兄妹四人都上学了,生活清贫,却锻炼人。8岁的女孩小关也敢独自去十几里外的集市,挑选干燥便宜的木柴,让卖主赶着毛驴驮木柴,她跟着往回走。
“那里种植一种麻,它的皮可以搓麻绳,我们穿过这种麻绳编织的草鞋。它的籽可以榨油,我们吃的就是这种油,学生们晚自习用这种麻油点灯。在油灯里放进棉花捻子或灯草点燃,发出幽幽的光。由于光照范围很小,就得每人一个。有人饿了馋了,就倒点自己的麻油,里面放点盐,用黄馍蘸着吃……伙食每天不变样,却没人叫苦。”
这样的片段,像我们当年在北大荒的日子。虱子、跳蚤、臭虫不少,由于医疗条件差,有人死在那里;天寒地冻,没有取暖条件,手脚耳朵生了冻疮,墨盒毛笔都结冰了,只能用嘴巴哈气化开;洗头发用炉灰水,强碱水可以去污……
难得是学校师资力量相当雄厚。第一任校长许逢熙是留美哈佛大学毕业生,教师多是大学来的。学风浓烈,每天夜晚,一个个小油灯下,同学们不舍昼夜。校园里此起彼伏唱抗日救亡歌曲,大同学组织演出《放下你的鞭子》这样的话剧,还有读书会、墙报,关家二哥是墙报主编。小关和同学表演,头上裹白毛巾,化妆成村姑模样,盘腿坐舞台上,一手摇纺车轮,一手往外抻,唱“缝了棉衣送前方”……
漫漫七年,颠沛流亡,岁月竟如此奋进明亮。就这样度过了最清贫又最丰富、最匮乏又最多彩的成长期,性格在这时基本成型,照她自己总结,就是自强自立,理想远大。
抗战胜利,一家人跟着学校回迁。照例是搭闷罐车、卡车,与徒步跋涉交替。迥异于来时,母亲身边的幼儿已经个个长大,变成能肩挑手提的大孩子。回到家乡,母亲继续从教,兄妹四人分别就读高中、大学。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作为女儿,脑海中永难磨灭的,是母亲大树般的形象:
“妈妈又要教书,又要做家务。有时半夜醒来,看见妈妈在小油灯下伏案批改学生们的作业,给孩子们缝制衣裳。记得用糨糊把旧布一层层糊起来,这叫袼褙,用来做鞋。她把一条布中间扎起来,就成一个大蝴蝶结,两端缝到鞋底前端,再缝上后面鞋襻,一双漂亮凉鞋出来了。”
端看老照片,“1938年在甘肃清水的妈妈”,身穿白旗袍,笑意盈盈,谁会想到,这位温婉的弱女子,关键时刻竟然目光长远,显出男儿之勇?
回望来路,关老师感到庆幸,深刻认识到母亲的伟大。当人生面临选择的时刻,母亲两次“毅然决定”:执意前往开封求学以及报名去大后方,是多么勇敢,明智,坚强!她为儿女的人生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开辟了广阔的新天地!
而后,直到母亲退休,也不曾享过清福,仍然责无旁贷照顾儿孙。甚至文革中退掉北京的房子,跟儿子一家远去江西干校,又开始打水劈柴的艰苦日子。一天大雨漫进屋里,有腿肚子高,好多东西都淹了,等雨停了,她一桶一桶舀水倒出去,再将雨水浸湿的衣物,一件件晾晒……
“母亲走后,做女儿的多次梦见,梦中的母亲,总是一个干净、利落、漂亮的中年女子。”
怀想母亲的一生,做女儿的默默思省,这些年,自己跟母亲学得了几分?
两个孩子都生在高歌猛进的时代。新社会的感召,鼓动着每个普通劳动者力争上游。身处时代前列队伍中,关老师当然不仅是“普通劳动者”。此时她已调入北京,在新华社工作,仍是马克思主义理论教育。她是那种自我催促型工作狂,总把工作带回家,夜里加班完成。
“一天晚上,我对孩子说:‘你们快点写作业,写完了快点洗洗睡觉,妈妈还要开夜车呢!’弟弟便问姐姐:‘妈妈做什么工作的?’姐姐回答说:‘可能是司机吧!她说要开夜车呢!’”
领导夸奖她:“真不知道小关有多大的潜力!”领导哪知道,她为孩子的付出是多么少。
然而,暗礁逐渐显露出来,无论你对工作多么热爱,多么忘我,都无法躲避它。
1959年8月,庐山会议期间,关老师参加机关支部会,大家在会上谈自己对当前形势的看法。
这之前,关老师到河南、湖北等地调研,带着学员们一起理论联系实际,亲眼目睹公社所有制严重伤害了农民的积极性,生产遭到破坏,认识到共产风、浮夸风等“五风”的危害。支部会上,关老师主要说了三个问题:1、公社一级所有制这种生产关系不适合当前的生产力水平,打击和破坏了生产力;2、为什么只反右不反左?3、党内缺乏民主。
她话音未落,便“铸下大错”!庐山会议批判彭德怀,全党开展反右倾运动。支部会上“振振有词”的四人一律遭到严厉批判。根据问题的严重程度分为“重点批判对象”和“重点帮助对象”,关老师算后者,被批为右倾,“从轻发落”。从此,理论班停办,她由教员改为事务员。
逆境的真正磨练,始自“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不久,关老师爱人首当其冲被戴上“走资派”高帽,任红卫兵批斗,忍受各种残暴虐待。这时她却不自量力,非但不能同敌我矛盾的爱人划清界限,还引火烧身贴大字报,保社长朱穆之。于是老账新算,她被升级为漏网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运动的重点审查对象,虽经若干次批判,“态度始终不好”。
1969年4月,关老师被精简,一个人,带着简单的行李,搭上卡车,前往房山五七干校。当她到达时,一些人围过来指指点点,“嗨,又来了一个黑帮!”
家庭的天空从此变得灰黯,惨淡,如关老师说,那些年“岁月绝对不如歌,或者只能说是一首悲歌!”
在五七干校,作为区别对待的“无期”学员,她没有休假待遇,1969年到1973年,四年春节都在干校过。运动开始时,儿女都成黑帮狗崽子,遭受欺辱,当妈的再一走,他俩就像流浪儿一样了。
姐弟俩十分友爱,从小习惯爸妈不在家,独立又体贴。当妈的记得,儿子患腮腺炎时,他俩分隔在两个房间,之间有扇带玻璃窗的门,弟弟想跟姐姐玩儿又怕传染她,就拍打玻璃窗喊叫姐姐。这天妈妈要带儿子看病,必须经这个门通过姐姐房间,开门前,弟弟就做好“预备、跑!”门一打开,他像箭从弓弦上射出,飞快跑出去。
像这样有趣的细节,书中寥寥无几却显得突出,也许因为,那份相濡以沫的姐弟情在当妈的心里别具分量。
1969年8月,姐弟俩必须分开。14岁的姐姐该下乡了,被分配到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当妈的想回家送送女儿,几番请求后,军代表开恩批了三天假。关老师和另一个妈妈,也是回家送孩子的同事一起,俩人精打细算,凌晨两点多就起来,匆匆赶往琉璃河搭乘特快车,提前几个小时到了家。送别的一幕,如此令人心恸,车窗里,站台上,一片凄凄惨惨戚戚,关老师不禁泪流不止。
火车站回来,当妈的必须按时赶回去。临走担心儿子会挨饿,带他买些点心。售货员把点心放秤盘上过秤时,听见男孩在妈妈身边嘟囔着说:“我不爱吃点心,姐姐走了,你买了我也不吃……”
家里剩下12岁的小男孩,他怎么生活呢?爸爸在牛棚,成天挨斗没有自由,儿子见不到他,每天都是自己做简单饭菜,或者上街去吃炒饼。生病没人照顾,自己喝热水扛着。
这天关老师回来,发现儿子发烧已经一星期,只给自己炒了一盆白菜,终日昏睡。家里暖气坏了,屋里两个炉子最高温度也才达到14度。他生不好火,煤炉经常熄灭。当妈的看见水管上绑了很多旧布,仍然结冰,暖壶里都结了冰块,儿子两手生满了冻疮,手指包着纱布……可是,当妈的再心疼也还得走。
这年暑假,她让儿子来干校。能和那么多叔叔阿姨在一起,领略农村和大自然的美好,儿子高兴极了,每天热情洋溢地跟大家一起劳动,放马,养马,啥活儿都乐意干,叔叔阿姨们也都喜欢他。却没想到,军代表忽然发话了:干校不能带孩子来,叫他回去!
关老师哀伤地写道:“儿子含着眼泪,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干校,他享受不到家庭的温暖,得不到父母的亲情关爱,身心受到摧残。”
本来儿子是那种傻乎乎的类型,一切随着境遇走,也不觉得太苦,还爬树揪树叶养蚕玩儿呢。可干校回来后,依恋和向往就开始了。因为干校不光是亲情,还有集体的温暖,跟五六个叔叔睡大通铺,朝夕相处,干什么活都行啊。
儿子爬上卡车,跟个女右派一路,扶着槽帮,摇摇晃晃回京城。像一枝孤菊,在老院里独自生长,任风扶摇。明白什么叫孤独了,便开始自闭,不与人交流,也没人能交流。
干校四年,家人天各一方,当妈的没有了家,儿子顾不了,女儿呢?离家三年,女儿有了回京探亲的资格,当妈的不能请假,只好让女儿上干校。离别三年,母女俩就在干校聚了几天。这才知道女儿受的苦一点不比母亲的少。白天在冰湖割芦苇,晚上把冻硬的棉鞋枕在脑袋底下化着。
弟弟惦记着姐姐,初中毕业后向姐姐提出:“我去兵团代替你,你回家来吧!”姐姐说:“你受不了那个苦,还是我在兵团吧!”
姐弟情让当妈的感动,比照自己那份母爱,简直要多生硬有多生硬。那次请假回家,想给儿子改善一下生活。儿子高兴地说:“妈妈回来我就能吃好吃的了!”“可吃饭时,儿子不停地给我夹菜,自己很少吃。我心疼他呀,我急了,拍了桌子:‘你再这样,我就不吃了!’他吓得不敢作声。这顿饭被不愉快的阴影笼罩了。母子之爱,被我用发脾气的方式表达了,我心里很难过……”
——为何要拍桌子?明明是给儿子改善生活,心疼他,却突然粗暴地发脾气,为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母亲遗传的爱意绵绵、温婉乐观,在你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想,是性格的扭曲显露无遗,是处在险恶的政治困境中,人的精神长期压抑的结果。那年代,个人和家庭都是渺小的,人成政治动物,远离爱,不会爱,这现象是如此普遍、无形。当“思想改造”的干校,忽然移换到儿女情长的家里,那种柔和的空气反易激火,一言不合便情绪爆发,急了。尽管这有情可原,也是令人遗憾。
五七干校,并非学书本知识的地方,只是集各种劳动于大成的“锻炼场”。关老师的主要任务是负责养猪,带领一班人,挑猪食担子、做醣化饲料、给猪打防疫针和劁猪等。主管一切的大神是军代表。
军代表左得出奇,痴迷于对干部的改造,甚至在给大田撒粪时,坚持认为,背着风撒粪是资产阶级思想,为了“灵魂革命”,必须迎风撒,撒得满头满身,才有助于思想“质变”!食堂炒茄子时,他不准扔茄子把,要跟茄子一起吃下去。吃红薯时,也不准把发了霉的皮剥去。这天食堂炖鸡给大家吃,有同志把鸡屁股随手扔掉,他小题大做说:为什么把鸡的殿(臀)部扔掉?
赶上这样的军代表,关老师四个春节不能回家,真叫遭遇了“不可抗力”。她劝解自己,“我不能终日沉浸在痛苦中,我要从又苦又累的劳动中锻炼自己。”
她干得不错,还给宣传队写过诗。
我想象在干校的联欢会上,几名宣传队员在台上齐声朗诵关老师的诗,她在台下凝神看着,听着,意识已经飘向家里的老院子,飘向内蒙古的冰天雪地……
1973年,干校生涯终于结束,关老师回社里恢复工作。这时大形势似乎好转,但好景不长,全国又掀起“批林批孔”运动,领导指派关老师去山东枣庄蹲点。动身又在春节前夕,加上连续4个春节在干校,已经5个春节没和家人团聚过了。还要继续。10个月后自枣庄回来,全家才算基本安定。
这时她惊异发现,不知觉间儿子已经长大,已然越过稚弱的童年、艰辛的少年,变成让当妈的倍感欣慰,甚至可以倚重的大人了。
这时社里重新开办马克思主义理论班,关老师毛遂自荐讲《反杜林论》中的一部分。那几天又是废寝忘食地备课,连着开夜车。儿子在一边陪着妈妈,不肯自己先睡,因为《反杜林论》涉及自然科学,她早忘了,要高中生儿子给讲解。
“可是儿子实在太困了,说:‘妈妈,时间太晚了,睡觉吧!’我说备课还没有完,还要过会儿才能睡。他非要等我不可……但他还是太困了,就趴桌子上睡着了。”
这发生在家里,深夜时分的小情节,看着波澜不惊,却令我感动——“红色理论家”的妈妈,度尽劫波,中断7年的讲台,眼看将被再次点亮,她没有颓唐,没有茫然四顾,只想重整旗鼓,站到那里,把课讲好。可想而知,她是艰难的,难在精神的修复,能力的重拾。这时,给她有力支持的是儿子,7年来备受连累、吃苦遭罪,“早当家”的儿子。
《反杜林论》读书班连续开办几期,反应很好,领导对关老师“大撒手”了,她信心十足,再开《资本论》读书班,从此算是归队了,孜孜不倦,一如既往。
历史是前进的,翻过去黑暗、沉痛的一页,重要的是拨乱反正,清除左倾路线的遗毒。文革结束,清查工作期间,负责人约关老师在大礼堂批判大会发言,她直言相告,主旨要批判“四人帮”极左路线及其恶果。负责人看发言稿,迟疑说:“现在中央还是批判极右,你不能批极左。”她说:“怎么能批极右呢?他们左得不能再左了,要实事求是嘛!”
大礼堂大会发言时,关老师还是批判极左,得到大家的共鸣和赞赏。同事告诉她,听会时,跟广东刚调来的主任杜导正坐在一起,听她发言,杜导正情不自禁地鼓掌,说这发言太好了,把录音拿到广州去播放,一定会受到群众欢迎。
回首夕阳已含山,往事并不如烟。退下来后,过去总在眼前回闪。她当然忘不掉遭打击挨“整”的日子,却也记得,自己不乏对他人犯过“上纲上线”的错误,但思省再三,她仍要肯定自己:“秉性正直,不唯上,说真话,是爱说实话的人,为此得罪一些人,付出了代价,但是,我不是为个人利益,我不后悔。”
可是,有一个事实她无比清楚:自己终究是比不得母亲的,大树般的母亲,一辈子默默奉献,不求回报的母亲!
——“我很想补偿儿女在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缺失的母爱,然而,这再也不可能了。这是我最大的遗憾。”
这天整理抽屉,她发现一张成绩单,是1972年儿子初中毕业的成绩单,各门都在90分以上。发现时已过去30年,听说那年初中升高中只有30%的升学率,儿子是如何进这30%的?就在天寒地冻的老院里,他是那么刻苦!
如果说儿子升高中的情况她不知道,因为人在干校,那后来呢?1976年,唐山大地震,因为公交车不能正常行驶,她和爱人都住单位,儿子又是一人撑家,自己把桌子拼起来,木板架在桌子上,搭起了室内地震棚,直到地震警报解除。1977年,儿子考大学,当妈的早出晚归,照例是满脑子工作,连一个鸡蛋都没给他煮过……
“两个孩子都是上世纪80年代结婚的,我没有给他们举行任何仪式,也没有给他们任何礼物。在我当时的头脑里,根本没想过这些事情。”
当然关老师也欣慰。儿女都在困境中长大,他们没有沉沦,都是顽强拼搏,用知识改变了命运。然而,无论如何,“心结”、“缺失”、“愧疚”,这些灰色的字眼,必定伴着历历风尘,成为余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合上书页,我看到一个时代映在个人身上的折光,犹如烙印一般。我想,愧疚,作为一种心理的负能量,对于年迈的老人,特别有害无益,这常识关老师她不会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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