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春晖丨老鬼忆杨沫:晚年,终于母子一场

新三届 2021-04-24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三家村 Author 老鬼


  作家简历

老鬼其人


         马波,作家,笔名老鬼。1947年生于河北省阜平县。1968年冬到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西乌旗插队。1977年底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毕业后曾在文化艺术出版社任编辑,后调入法制日报社。1990年赴美国布朗大学做访问学者。1995年12月回国,为自由撰稿人。著有《血色黄昏》《血与铁》《母亲杨沫》《烈火中的青春——69位兵团烈士寻访纪实》等。


原题

晚年,终于母子一场




作者老鬼
节选自老鬼《母亲杨沫》




杨沫(上)   青春时代



杨沫(下)   爱恨边缘




1982年大学毕业后,我被分到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但新影不接受。为工作问题,我只好硬着头皮请母亲帮忙。那时在徐然姐的劝说下,母亲已跟我恢复了来往。母亲在给父亲的信中说:


小波连来两信,用着我,又是妈妈了。但我不和他一般见识。为他的事,我已写了五六封信,给袁文殊、司徒慧敏、新影党委、北大党委……


所以,每到关键时刻,母亲都帮了我一把。


不过,得罪一个人比维持一个人要容易得多。母亲对我再有救命之恩,却常常会被她的冷脸和几句狠毒的话给抵销抵消掉。我很敏感,母亲对我好一点,十分感激;对我冷淡一点,又愤懑难耐。很长一段时间,她是不合格的母亲,我是不合格的儿子。除了“文革”中打砸抢过她一回,后来我又偷过她一次。


那是父亲去世后,母亲让小秘书住在家中坐镇,看管家产。这家伙俨然以家长自居,趁机大肆偷拿家里东西。姐姐哥哥和我都非常愤怒。对母亲跟那邪佞秘书厮混多年我一直不屑,感觉受那佞人影响,母亲身上也沾染了股邪气。


母亲说家里有批很值钱的字画,她总也找不到,吩咐我好好去找。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书柜下面终于找到了,我如数交给母亲。这批字画用绳捆了一捆,里面有齐白石、吴昌硕、徐悲鸿等人作品,价值连城。


不料母亲将字画放起来后,几次宣布她是第一继承,等她不在了,孩子才能继承,意思是让我们不要觊觎这批字画。姐姐哥哥虽有意见,却都没公开反驳她。我在《法制日报》工作,那天正好看见报上“法律信箱”的答读者问里说:继承法规定父亲死后,母亲与子女是同时继承,并非母亲在先,子女在后。就把这份《法制日报》给母亲寄去,同时告诉母亲我骑的摩托车是利利借钱买的,现还欠1000元外债,很需要继承些父亲的遗产,把债还清。


母亲当时在珠海,看完我的信,气得满脸通红,对陪着她的徐然姐说:小波真贪婪啊,他爸尸骨未寒 就跳出来跟我争遗产。分可以,分完就不再来往!哼,你转告小波,他有困难我可以帮助,但不要跟我抢他爸遗产。继承法我懂,人不要那么贪婪……


我小时候与母亲


姐姐来信转告了母亲的话。我心想那小秘书就不贪婪吗?打着母亲需要的旗号,大肆往自己家拉东西。我若不“贪婪”,父亲的值钱财物就全要被那佞人捞走了!我必须“贪婪”呀!不由得又联想起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母亲1976年清明节写给父亲的信,里面痛骂我坏:


老马:
……
小波前几天来一信,为他写的那东西。他疑你拿了。说如果烧了,他就要和你拼命。说什么“他不叫我活,我也不叫他活。反正我活着也没意思”等等混账话。气得我血压一下升高到二百多。这实在不是人,完全是畜生。过河立刻就拆桥。我已回信给他说:稿子是咱俩拿的,因想看看内容有无问题,以免出差错。所以才拿了他的。但因忙乱,也没顾得上看,现在我锁着收着。以后给他捎去或他回京时拿走。并批评了他的态度……

对这个人,我们不应再看成他是儿子。各方面关心他,关心是无用的。因你骂他,说他,他不管动机如何,即恨得要命,这又何必呢?以后,对他完全当外人看待,敬鬼神而远之。对他既不駡也不说,随他去好了。因为你说,駡,苦口婆心,他只会恩将仇报。

我怕你生气,本不想告你,但考虑他万一跑回家向你行凶呢?所以你必须有所准备。我想以后决心不再理他,来信也不回信。这个人实在太坏了……

(他写的那些东西不要动他的。还给他以后,即再也不理他。还顺便写信给高,要把他的情况告知一些,否则高对他太好了。)

沫 4月5日


母亲这封9年前写的信竟然骂我“实在不是人,完全是畜生!”


我怎么“实在太坏了”?你帮我摘掉反革命帽子,帮我调离兵团,你就可以偷我在内蒙古小土屋里辛辛苦苦写的稿子吗?我就不能向你们索要吗?否则就不是人,就是畜生,就实在太坏了,就过河拆桥吗?


在家里多年被冷遇,被漠视,被诋毁所压抑的怒火瞬间爆发。我决定把那批字画再给偷回来,在日记里制定了孤狼行动计划。你说我坏,我就坏吧!反正已经告诉你,父亲死后,孩子和母亲同时继承,不是母先子后。你现在不但把孩子抛开,自己独吞,还默许那邪佞秘书随便拿父亲东西,是可忍,孰不可忍?


——谁叫你们过去偷我手稿的?这是一报还一报。


自母亲和姐去珠海后,小红楼无人居住。罗秘书把母亲卧室门和大衣柜上的3个门全都贴上了白纸封条。我一见这封条就来气。只有厂矿机关学校等单位逢年过节才贴封条,有谁会在自己家里贴封条?这家伙贴封条的用意就是禁止我们子女进入母亲卧室,凸显他已经取代了父亲的位置,凌驾在我们孩子之上。心里骂道:滚你娘蛋吧!佞人,趴在母亲身上的吸血鬼!


1986年1月13日周一深夜,我开着摩托车来到小红楼,进入家中。母亲卧室门锁着,就站在凳子上,从卧室门上的窗户钻进母亲房间,撬开她的大衣柜,寻找字画。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定定神,又仔细搜寻一遍,仍然没有。心想一定是秘书给转移到香山了。很是懊丧,就顺手偷了个傻瓜照相机,美能达牌。


天气暖和后,母亲从珠海回来,立刻发现照相机丢失,怀疑是哥哥所为。因她委托哥哥常去小红楼看看家,结果哥哥背上了偷相机的黑锅。


3月23日下午,我去小红楼见到了母亲。她情绪已经平静,态度和蔼,一句话没责备我。问清了我欠债的情况,她从大衣柜里掏出一打钱递给我,轻轻说:“你有困难,我不是不管。知道你生活不富裕,这一千元给你还债吧。”


本以为她还生我寄《法制日报》的气,准备好了为自己辩解的词儿。万万没料到她这么痛快帮我还债,一下楞住了。母亲又温和说:“小波啊,有妈总比没妈强哇。外人谁一下给你一千块钱呢?我送礼花几十块钱都要掂量掂量。”


奶奶抱着我,右边是姑姑


哎呀呀,老妈慈祥起来,真像天使一样哇!我的头好像被重重挨了一棒,阵阵发昏,心里翻滚着热浪,几乎要流泪。反复说:“谢谢妈妈!谢谢妈妈!”


妈的,我偷了老妈的照相机,老妈却还帮我还了债!我的阴险狡诈和我的感激涕零混成一团……当时1000元是笔很大数目。我1986年工资全部加起来154元。等于我6个多月收入。


老妈一直不知道是我偷了相机。不久在去山西调查赵庆贵案子时,那相机被小偷偷走。后哥哥出差丢包,向我借钱,我送给了他100元,以平息表内心愧疚。


我虽然很坏,又骗又偷又抢,不是好儿子,可在我凶狠的外貌下面,在我内心深处,对母亲是依恋的。三年困难时期,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重新钻到母亲肚子里,不再挨饿。青春期后,我所看中的美女都是像母亲那样圆乎乎的脸型。得不到的才最爱,最渴望。


目睹别人母子亲密,非常羡慕,也曾很想与母亲搞好关系。我不会甜言蜜语,就经常给她写信,说说心里话。可母亲的记忆细胞里不欢迎我,对我不热情,一遭到她训斥就忘记了她对我的好,又怨恨她,不理她。我是个爱也极端,恨也极端的人。在母亲面前特别敏感和自尊,做不到含笑面对她的冷面孔。


我承认自己是个逆子。我的青春期很叛逆,在母亲面前总逞强,不服软,不低头。内心虽渴望母亲的爱,自尊心却偏偏要表现出一副不巴结她的架势,也瞧不起那些对她点头哈腰的人。她说断绝关系就断绝,她说少来往就少来往,她冷淡我,就离她远点。我对她的病情漠不关心,对她的写作毫无兴趣,对那些吹捧她的文章不屑一读。下乡内蒙古多年,两手空空回来,什么土特产也没给她带。从不知道她的生日,从没给她送过生日礼物。从小到大,我只会向她伸手要钱,却一次也没用自己的工资主动给她买点东西,孝敬她。总之,我给母亲的关爱几乎是零。小学时藐视她的书,初中时骗她的钱,文革中打砸抢她,成年后还偷她照相机,我不折不扣是个坏小子。


但坏蛋也有软弱之时,母亲给1000元帮我还债的那片刻如同一股高压的柔情冲得我晕晕乎乎,呆若木鸡。我的孤狼计划被冲得化为泡影。


随着母亲一年一年衰老,她在变化。早在1980年代,她给父亲的一封信中说:应该对孩子好一些。我们还能活多久?


左起,后排父亲,母亲,大姐,哥青柯;前排徐然姐,我,小胖姐


自从我的书《血色黄昏》1987年底出版,并获得巨大反响后,对她是个震动。张光年告诉她,这本书是迄今为止写“文革”写得最好的一部;王蒙对她说,你儿子炸了一颗原子弹;冯牧为这本书热情叫好奔走,还批评了评论界对这本书不重视。——这一切证明她当初反对我写是错误的,她被触动了。她开始认识到这本书的价值,改变了态度。当有人说《血色黄昏》粗糙时,她还挺身而出替这本书辩解。


我的书出版后很长时间都没给母亲。直到姐姐告我母亲对她发牢骚:“小波出了书,也不说送我一本。”我才赶紧给她一本。因为当年她坚决反对我写,现在书出来了,想低调一点,别在她面前臭显,炫耀我对她错。母亲的《芳菲之歌》此时已出版一年多了,与《血色黄昏》相比,影响很小。我怕母亲伤心,也从没告诉她我这本书引起了多么大轰动,以免她尴尬,受刺激。


姐姐帮我向她解释了后,她说:小波的想法很怪,我干嘛要伤心呢?有什么可尴尬的?两代人,不同时代的书怎么能相提并论?他越成功,我越高兴啊!


到了1989年,母亲的思想发生了重大转变。她与秘书关系恶化,我们的共同语言大大增多,那年春节母亲与我们一起在小红楼过的,吃了团圆饭,热热闹闹,非常少有。母亲成了模特,大家都争着与她合影。我也如此,并壮着胆子,搂抱着老妈照了个像,是我这辈子与母亲最亲密的一张照片,大大解了馋。


尤其在那个难忘的夜晚,母亲得知我去了那个地方,几乎彻夜未眠,数次给我家打电话,询问我的下落,为我担心受怕……早晨刚进家门,就接到她电话,说着说着,她不禁啜泣哽咽起来。我们彻底消除了前嫌。


我萍飘异乡后,母亲不顾腿病和年迈,专门来到我的万寿路家,缓缓爬上四楼,看望利利和儿子马晓。


为学好英文,我曾写信请她帮忙买本英文句型方面的书,她立刻托李叔叔去买,跑了很多书店也没买到,给我捎来了五六本非我所要的书,厚厚一大摞,根本用不着,让我哭笑不得。1991年9月1日母亲给我来信说:


儿子:
两年多不见了,时常想起你来。看见利利和肖肖,还有些安慰。现在,他们也要走了,心里很有些怅惘……
衷心地祝福你们的团圆。                  
妈妈
1991.9.1

在美国罗德岛的生活,我最大的感受是孤独冷清。美国人少,地广人稀。偌大超市,琳琅满面,却几乎空旷无人。从人群拥挤,热闹非凡的北京,来到那个地方,全是陌生的蓝眼黄头发的异族人,白天大街上都没几个人,晚上更寂静如坟地。我这条被兵团战友称为“孤狼”的人,也感觉难以适应。举目无亲中每接到母亲的信,都好似送来了一堆火,让我全身暖洋洋。


波、利利:
接到波打字寄来的长信好久了,因为遇到一桩很不愉快的事(小燕子的官司打输了),气得我血压升高,又得为他们起草给人大常委会的信,好烦恼,好辛苦……

波的书(《血色黎明》)写好了么?对利利务必温柔,体贴。她为你真不易,亲你们和我的小孙子。 

妈妈 
(1991)11.23


望着熟悉的母亲字体,感觉字字都散发着母亲的体温。啊,妈妈说亲我,让我的心怦怦跳了几下。童年从未与妈妈有肌肤之亲。46岁时看见老妈在信中说亲我,特激动,就像远离妈妈的小孩重新回到了母亲怀抱,百感交集。哇呀,对缺少亲情的人,哪怕只在信上亲一下也觉得幸福,鼻子发酸。


我与母亲


做访问学者3年后就没钱了。为缓解我的经济困难,母亲让我拿着她写给波士顿的朋友、龙云儿媳妇的信,索要当初寄放在她处的一副吴昌硕的画。虽然没要来,仍让我感到了母亲在万里之外的一片心意。


母亲还把她的几个美国关系介绍给我,让我有困难找她们。如台湾女作家聂华苓、华盛顿图书馆的同学赵婉贞、台湾作家江南之妻崔荣芝等,无奈相距遥远,我又不爱交际,没有去找。


成功的时候,谁都是朋友。但挫折的时候,只有母亲是最可靠的伴侣。


据李叔叔说,受到冷遇的罗秘书得知母亲给我写信后,说她与暴徒来往,小心受牵连,以此进行威胁。但母亲没被吓到,继续与我通信。她对人说:“监狱的犯人还让探亲呢,我跟儿子通个信有什么错?”过去在内蒙古草原时,半年能收到一封母亲的信就不错。现在这“洋插队”期间,差不多两个月就收到一封。其中有的信,字迹歪歪扭扭,是她在重病中,用颤抖的手所写。母亲的晚年,手脚不利索了,却与我通信最勤。


1992年2月29日,她在日记中说:


这个儿子在美国的花花世界里,仍然过着勤俭朴素的生活。每天除了写书,就是学英语。从他寄来的照片看,仍然和在国内一样穿着皱兮兮的夹克衫,一脸的倔气、傻气。每天自己不做饭,吃点面包、三明治之类的就算果了腹,天天如此,也难为了他……


字里行间,浸透着母亲对我的挂念和一片爱心。1992年8月5日她给我的信中说:


小波,利利:
在闲时,常怀念你们。我已年近八十,今生还能再见到你们么?每念及次,心常惘然……

一直没有回香山。因为小罗这人太坏(有人告之我,因我不用他帮我打官司,他竟到对立面去讨好,说要顶住)。我如回香山,要立即辞退他(已找到代他的人)。他这种人是会使出更坏的手段报复的。为了减少精神负担,我们准备官司结案后再去香山,那时去对付他一个人,还好些……

我以为如果从事写作,还是回到国内好(当然不是立即回来)。你自己都说,现在连许多词汇都忘掉了。你生长在中国,国内是根,没有根,你创作的叶子是无法茂盛的……

就写这些吧。希望早日看到你们的回信。你们的信能使我感到极大的快慰。拥抱你们,亲小小孙儿。

妈妈

92.8.5


母亲终于抛弃那个邪佞秘书了!哈哈,大快人心!


母亲和徐然姐姐


看到母亲结尾的话,我心中又温暖,又酸楚。自小到大就没跟母亲拥抱过。她在信上这么说说都让我心里热乎乎。儿子马骁出生后,母亲从没到我家看过他,抱过他,给他买过什么东西,形同陌人。可现在,她在信中说亲亲小孙儿,真好像天上飘来了一团洁白的天鹅绒,轻轻落在我受伤的心上,那么绵软!那么温柔!哇呀,母亲心里有我儿子马骁了!想念她的小孙子了!她还叮嘱我一定要教育儿子知道自己是个中国人,别丢了中文……不过母亲老写错儿子的名字,总把骁骁写成小小或肖肖。


人不可能总声名显赫。在我漂泊异域,隐姓埋名,从大红大紫到被人渐渐遗忘时,1993年9月她写了篇文章《儿子老鬼》,表达了对我的思念。此时她已经79岁。这篇文章又被畅销刊物《读者》转载,广为流传,对我是个极大的提携和鼓舞。文中说:


他的书我没有参加过一点意见,他是从来不接受我的意见的……我对儿子过去有过许多的不满、许多的气愤、许多的失望。经过文革,我有了某些改变,我明白自己有不少固执的观念是陈旧的,我缺乏新颖的独创的见解,因此,我的写作也有过弯路。这样,我对儿子的不满、气恼、失望,减少了许多。

当他的《血色黄昏》出版后,通过他的书(虽则这本书中有些地方丑化了我,駡了我),我对他的了解更多了一些,不满气恼失望又减少了些。例如他得了稿费,除了买一部电脑,依然穿得土气寒酸,他妻子不在家时,他只会就着生黄瓜啃干馒头。从不在生活上有任何享受的念头或习惯。

前几年去了美国,在布朗大学当访问学者,从他寄回的照片看,衣着神情和在国内没有两样,生活上还是自己不做饭,经常吃的是面包就着香肠和白水。人家到了美国生活都大变样,而这个老鬼却依然故我。只是粗野气少了些,书卷气多了些。也依然笨嘴舌拙不会说话……

他希望回来,我也希望他回来。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暮年的到来,我对老鬼的人品,对他的个性的“特”,对他的“不寻常”,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于是我的气恼,我的不满和失望,也更加减轻、减轻……当读到他信中“月是故乡明”的那段话时,我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儿子直到年届40有了自己的儿子后,才对母亲有了深挚的情感。

我也不禁常常怀念远在地球那一端的儿子。


据徐然姐姐说:母亲病重昏迷期间,除了念叨妹妹白杨外,还常常念叨着我,清醒时总问:小波回来没有?李叔叔也证实:她在昏迷中常常呼叫我的名字。


我深受感动,眼湿鼻酸。所以望着临终前痛苦熬煎的母亲,数次难过得扑簌簌流泪。母亲的晚年返璞归真,完全变成一个合格的好母亲,无可挑剔。我对她再无意见。她离开了那佞邪的小秘书,回归到孩子身边,乐于助人,富有亲情和母爱。在母亲的最后几年,我们终于相濡以沫,真正母子了一场。只可惜这段日子太短暂了。我在幸福快乐之余又有些心酸,就这么7年,实在太少了。


我对母亲的感情难以用几句话说清楚,非常复杂。对她的美好,我恋她;对她的不美好,我恨她。既得不到她的爱抚,就用疏远她来捍卫我的尊严。她给了我生命,还给我很多敏感的气质。我病危时她拯救过我;我被打成反革命后,她帮我摘去帽子;我没有工作,她一口气帮我写了5封信……令我爱她。可她不关心我,疏远我,还常为思想观点问题跟我断绝交往,让有人以为我的妈不是亲妈,又深深伤害了我,令我恨她。这种复杂的感觉五味杂陈,如同芥末、蜂蜜、咖喱、辣椒、玫瑰、葱头、臭豆腐混合在一起,无法形容。


但不管母亲有多少毛病,怎么缺少母爱,理智告诉我,她是值得尊敬的。


左起哥哥青柯、母亲、我、姐姐徐然


在民族危亡时刻,她没有窝在大城市北京过舒适安稳的小市民生活,却来到抗日战争的第一线——临近京津保,斗争最为残酷血腥的十分区。她睡在老百姓土炕上,蹲老百姓肮脏的厕所,穿有虱子的土布衣服,吃着粗糙简陋的食物,冒着生命危险四处奔走,完成上级任务。虽然她身边的战友三天两头牺牲,虽然她很怕死,却没有当叛徒逃兵——她一点不比那些住在延安的文艺老战士差!而她的第一个丈夫,后来的著名学者张中行此时却在北京天津的书斋里教书,做学问,毫无生命之虑。但母亲所选择的道路一点没错!她若跟张中行生活,只会是家庭妇女的归宿,绝不可能有后来的文学成就。


这是她生命中第一个亮点。


母亲战胜病魔,苦熬数年,写出了《青春之歌》。她不随和文坛上写工农兵的主旋律,大写特写了一个女性知识分子,一个有浓厚小资情调的成长中的人物,一个前后多次恋爱的城市女性。细腻刻画出了知识分子参加革命与农民参加革命的诸多不同。把知识分子内心世界一个难以被革命原则占领的角落如实表现出来,揭示了知识女性投身革命不仅仅是为了变革社会,寻求大多数民众的幸福,同时也是为了寻求自己个人的幸福。从而将林道静这个人物写的鲜活逼真,栩栩如生,令读者不胜唏嘘。在那个极左年代,这部书把革命性和艺术性完美结合了起来,独树一帜,引起了大量青年学生、国家干部和知识女性的共鸣,轰动了全国并影响了中国几代人。


这是她生命中第二个亮点。


走出极“左”桎梏,坚持实事求是,主持正义,晚年为徐明清、王汉秋、胡开明等受压多年的人士奔走呐喊,不怵得罪高干夫人。她虽然年迈体衰,风烛残年,却越发同情体贴弱者和小人物的疾苦。对这些人有求必应,多次帮忙,利用自己的名气仗义执言,竭尽绵力。


这是她生命中最后的亮点。


母亲不是神,也有人的各种缺点弱点,也犯过错误。她写过失败的作品,对孩子缺少亲情,看错过人,找了个奸邪秘书,还被别人当枪使过……我在本书中都有披露。可人一辈子,干出了这三个亮点,足矣!


母亲的身上有很多面。既有正统马列主义的一面,又有小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一面;既有善良的一面,又有无情的一面;既有坦率的一面,又有虚伪的一面。可不管有多少面,她一辈子干出了这三个亮点,打不倒矣!


记得父亲去世后,一次我去看望她,临分手前,趁她心绪不定,彷徨无措,我鼓足勇气,吻过她脸一次。母亲当时像触了电,全身抖动。现在回想起来,母亲这种老龄女性名人,身处高处不胜寒,精神上异常孤独。感情生活的不幸,让她的情商极低,失去了正常判断力,很容易被乖巧邪佞的小男人所欺骗利用。



我理解了母亲,谅解了母亲。


临终前,母亲频频呼叫我的名字,就冲这,母亲以往对我的伤害不足挂齿!


1995年12月与母亲诀别后,我戴了3个月黑纱。父亲走,我只戴一天。耀邦走戴了一个月。这是毕生中最悲伤的一段日子,总咳嗽,抵抗力大减,病了半年之久,以前从没有过。


有一阵,不能跟人提母亲,一提就流泪。我难过得头脑发木,变成了母亲的一条恶狗,对所有伤害过她的人,发出狂吠。当蕾蕾的公婆来家吊唁时,我当面指责他们患感冒不注意隔离,传染给蕾蕾,又传染给母亲;对徐然姐的小女儿在遗体告别仪式上浓妆艳抹,提出批评,这是办丧事,应该淡妆;并断然否定了徐然姐提出的与母亲遗嘱相违的建议,结果得罪了姐姐,15年没有来往……


年轻时,在母亲荫庇下得到不少好处,可我和母亲依旧冲突不断,来往稀少,只是到了她晚年才心心相印。现在母亲没了,荫庇没了,一时间感到了冰冷刺骨般的巨大空虚和痛苦。最初那半年,一提母亲就心如刀割,泪水盈眶。老不断的咳嗽,但也没去看。母亲就是肺病,我得了母亲的病心甘情愿。


老妈呀,生前你忙,不很喜欢我,与我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可是身后,我却能永远地和你厮守——装着你的木盒就摆在我电脑桌旁,随时都能看见。


我把母亲的照片挂放在各个房间,每间屋都多多益善。这样,来到任何一个房间,我都能一眼看见老妈。


母亲的几片白骨放在精致的鼻烟盒里,摆在床头,夜夜陪着自己。去万里之外的美国也随身携带。 


母亲的大床我已经睡了10年,中间凹陷,有个大坑了,还要继续睡下去。


母亲的写字台,早已过时,又窄又小,桌面开裂,依旧舍不得扔。


10年了,母亲的病历、透视胶片、挂号证、药盒、假发、眼镜、小闹表、稿纸、大洋娃娃等等悉数保存,感觉扔了就象是把老妈扔了,难以割舍……最最后悔的是当年忘了把老妈的头发剪下一缕,那可以永久保存。


我曾说过,下辈子还愿意给她当儿子,这是发自肺腑之言。


因为母亲是美丽的。她从外表到内心都不丑陋。她端庄绰约,心底善良。不会用阴谋诡计算计别人,往上爬;她同情挨整受压的同事朋友,私下能给“右派”“特务”“反党集团成员”雪中送炭;她厌恶沽名钓誉,从不容忍别人美化拔高炒作自己;她借钱必还,无论过去多少年,都念念不忘……


因为得不到的爱才最爱。物以稀为贵。母亲出生在一个缺少关爱的家庭,导致她遗传和感染了对孩子的严苛,不会关心孩子。她那稀微的母爱正因为少才更像金子般珍贵,才更有吸引力,才更令我梦寐以求的想要她这个妈。 



因为这辈子所遇到的几次大灾大难都是她出面救了我。童年时两次动大手术均是她花钱保住了我的小命。下乡后,她又帮我摘掉现行反革命帽子,恢复了我的政治生命。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只有下辈子再给她当儿子才能报。


还因为我是从她肚里出来的,没她就没我,骨血相连。我闻惯了她身上的气味,从脚气、近视又散光、不能喝酒熬夜,到神经敏感、多愁善感、为写书不顾一切全来自她的遗传。我已适应了她,所以下辈子不能换人,只能给她当儿子。


尽管当她儿子很苦,得到爱抚不多,生了病不会精心照料,长身体阶段回家吃不饱,当了反革命要跟你划清界限,有个风吹草动还会给单位写信表态支持处分你,结婚时只给很少钱……但还是愿意给她当儿子。在她的苛严教育下,起码比较能吃苦,不会是公子哥儿,娇生惯养,讲吃讲穿。


李叔叔说,获悉我被批准回国后,妈妈非常激动,特地与李叔叔商量,让我回国后住在她的小红楼家里。又担心我经济困难,嘱托李叔叔给我一个她的中国银行存折,上面有1万元存款。


平心而论,妈给了我不少,应该知足了。我认了有个这样的妈。苦点就苦点,受冷落就受冷落,让人认为她不是我亲妈就让人认为。她一生有那三个亮点,绝对百里挑一,相当出众,大大值得尊敬。何况,晚年老妈还给了我那么多关爱和提携。又是替我还债,又是介绍我到《花城》主编范汉生处居住;又是撰文写《儿子老鬼》,又是给上面写信,帮我回国……临终前还多次呼唤我小名,她的记忆细胞终于不再排斥我。


啊呀,有这妈可比没有要强多了!



岁月如梭。现在自己老了后,渐渐理解了当年父母为什么见我割破手指那么气愤。换位想想,如果我儿子用刀割自己手指,我也舍不得,也会又气又恼。我曾是父母身上一块肉,我动刀子割自己等于是对他们肉体的不在乎,不尊重。他们愤怒的里面也隐含着一种怜爱。当初王汉秋奉送一截血淋淋手指向父亲表决心时,父母在感动之余肯定也很惊惧。他们虽然表扬了王汉秋,内心深处肯定不赞成这种自残行为。所以他们才反感我有类似举动。而我当时却觉得他们革命意志衰退了,现在则完全认同了他们的观点:革命不能靠动刀子……


如今,母亲已经离开了我10年,也不知她的魂灵飘浮在苍穹中哪一个遥远角落。不过,她生前用过的很多东西还在陪着我,继续散发着老妈温暖的体温。10年了,母亲的粗毛线帽子我冬天还戴,母亲的一堆尼龙袜被我留着逐一穿烂,母亲的大羽绒服我午休时还经常盖,母亲喜欢的洋娃娃继续摆在柜上。母亲擦过的口红已存放了10年,还要继续保留。一闻见那甜甜的香味,就想起了老妈身上的芳香。


母亲在我心目中是美丽的。那大圆脸盘、大金鱼眼、大扁鼻子都别有韵味,清秀端庄,潜藏着美好、神秘、独特,百看不厌。


我忘不了内蒙古草原,我在那地方被整得众叛亲离,屁滚尿流,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好几年。这是一辈子最惨的一段经历。


我也忘不了母亲。从1989年起,她75岁后返璞归真,还原为一个完整正常的慈母,与我终于母子了一场。而我已42岁,胡子拉碴。


10多年了,这个让我又恨又爱的老妈还时不时与我在梦中相见,还常常令我鼻酸欲泪。


老鬼《母亲杨沫》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出版
(本文根据老鬼《我的母亲杨沫》2020年4月25日最终修改稿)

老鬼专页

老鬼:我的母亲杨沫

老鬼:我的父亲
老鬼:1960年代爹亲娘亲没有粮票亲

作家老鬼:大草原上的"孤狼"岁月

老鬼其人与《血色黄昏》

老鬼:怀念耀邦

老鬼:姐姐想出《血色黄昏》这个书名
老鬼:姜傻子一定要在草原咽气
老鬼:69名兵团烈士寻访记(1)
老鬼:69名兵团烈士寻访记(2)

老鬼:69名兵团烈士寻访记(3)

老鬼:69名兵团烈士寻访记(4)

老鬼:69名兵团烈士寻访记(5)

《青春之歌》作者与男主人公原型隐情探秘

本号获作者许可分享

表扬小号
就摁下识别二维码吧


母亲的故事

張大青:冷战之恋

杜欣欣:妈妈的旧信

刘海鸥:妈妈珍藏六十年的爱情故事

马雅:妈妈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张亦峥:我的留学生妈妈,双榆树商店掌柜的

刘爱民:母亲上书毛泽东营救父亲刘建章

顾土:母亲长达30年的交代史

尚晓援:母亲永远活在我的生命延续中

张小雪:缘梦重温——重访上海锦江饭店

刘晓阳:妈妈惨死在文革混乱之中

徐建:两代人的四中情

陈小春:母亲是大右派章乃器的女儿

韩贤强:母亲的婚姻,决定了她的的一生

母亲以身救父,嫁给四野军官生下7个儿女

夏新民忆母亲,我家不穷,只是没有钱

文光来:我可敬可爱的右派母親

韩晓秋:母亲,不仅仅是贤妻良母

童润棣:家有千万,补纳一半

郭凡生:母亲的鹩哥

庞沄:追忆母亲

何蓉蓉:母亲,我心中那盏不灭的灯

蒋蓉:坎坷一生话母亲

熊晓鸽:平凡的母亲,超凡的母爱

陈小鹰:我的母亲亦父亲

郭少达:妈妈和她的闺蜜

珊伊:母亲被称为太行山里的凤毛麟角

葛有彦:我有寸草心,

却不知道母亲挣扎在死亡线上

张宝林:清明节前写给妈妈的信

谢悦:母亲与陈明老人的黄昏之恋

邓天雄:我苦尽甘来的老母亲

冯印谱:母亲的半句遗言

魏达志:母爱伴我风雨行

 梅长钊:忆母亲,大爱绵长风雪夜

吴畏:母亲的大爱薪火相传

周玉茹:母亲的晚年是幸福的

袁澄兰:我苦难深重的母亲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少达审读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
童年  文革  上山     当兵月   青工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       职业  学术   追师长教育  养老   兴趣爱好……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