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齐放,生于1958年。高中毕业于天津南开中学。长沙铁道学院(现中南大学)外语系77级。后加入中国土木工程公司项目,远赴非洲坦桑尼亚。1987年赴加拿大温莎大学攻读历史专业研究生。毕业后从事历史档案管理工作。喜文学爱交友,喜游山玩水。 原题
怀念我的母亲
作者 :齐放
母亲节就要到了,可我的母亲十五年前就见了马克思。不知在那头,卡尔接不接受这位前中共女党员?
在她去世一周年时,我就想写一篇文章来纪念她,没写成。推到五周年,还没写。十周年,仍旧未动笔。十五周年已经过去,觉得不能再拖了。之所以一拖再拖,是因为我这位母亲大人真是不好写。
她是资本家的大小姐,美国教会学校毕业的洋学生,进步女青年,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校教员,中国共产党党员,气象局的气象专家。她这一生带着太多的标签。哦,还有,她最终还是我的老妈。
真正地不知从何处下手写她。这次我真是要写了。妈,如果有您老不满意的地方,请见谅吧。
一九二九年,她出生在浙江省宁波的乡下,是家中第三个孩子,上有一个哥哥和姐姐。外婆一共养活了八个子女(据说她一辈子生了十二个)。家中的人都称她“二姐姐”。
那时,我外公去闯上海滩学做生意,好像已经有起色了。后来,举家搬到了上海高桥镇。有了钱后,从浦东迁到浦西,在黄陂南路置业,安顿下来。外公是做皮革厂的,应该属于家境殷实这一类的。
我妈(左二)和我外公外婆的合照,当时她在徐汇中学上学
母亲生性活泼,喜好运动,小学时就参加比赛。为练跳远,试跳浦东老院子后的一条水沟,差点出人命。她最大的特点就是能模仿别人讲话。她学说浦东人说话可是惟妙惟肖。我觉得,我有她这方面的基因。 到了上中学时,家里给她选了洋学堂(现上海徐汇中学的前身,据说许多民国时期的名媛都毕业于该校)。那是一所美国教会学校,母亲说一口标准的美国东北(Yankee)英语,她颇为此感到自豪。可就因为这个,文革时期,她的一个罪名是潜伏在中国的美国女特务。如当真的话,CIA会多自豪啊! 就在这个期间,她全面西化了。唱英文歌,入教会,学洋文,讲洋话。有一次(高中的时候),我和她探讨一个英文单词的发音,她一定说我念错了。我和她争执,还惨遭她的毒手。 想了半天就不明白,我老师也是教会学校出来的,怎么他就不对了?后来一问,我的老师是英国教会的。妈蛋的,这才明白世上English还分American和British。但在我们心里,母亲大人永远是正确的。
要上大学了,不知为何她选择了江苏南通学院(现江苏轻工业大学的前身)。她是个很独立的人,自己就做了决定。家里人相当担心,一个年轻女子独自坐船从上海去南通上学。她还是走了。 后来,她做出了更加惊人的决定。放弃已经读了一年的本科,要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我外公不能理解她,他一直认为女儿怎么要干这行?外婆更是哭了很久,难过了许多日子。 我真特么地想知道,这学院的军代表是怎么鼓动一帮稚嫩的年轻人去参军的。对啰,热血青年。任何时代都有的一帮年轻人,八九点钟的太阳。她就这样从一个世界走出,又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用时髦的话讲,她参加革命了。时间定格在1950年。 她先去了青岛,成了海军,后来又被重新分配,到了海军的军事学校,那儿是专门教那些无文化老干部的地方。看过《亮剑》的,就明白那是什么样的学校。她教过许多将军,提高他们的文化素质。 在安徽安庆,他们(父母)是一个教研室的组长和副组长,就这样近水楼台先得月地相上了。几年前,我和大妹妹携父亲故地重游。他一直在找一口水井,说你妈当年就在这儿打水洗脸。我说原来你那时窥视我妈洗脸。他没否认,但说那时候他们的军衔是不许结婚的。可能偷恋应该是可以吧?
1954年,安庆发大水,这两位恋人要暂时分开。有一个故事可以证实他们是怎么最后定情的。他们在长江大堤上坐着,因涨大水要分离,依依不舍。这时突然有一条蛇窜了出来,她吓死了。只见他挺身而上,将那蛇制服。她是属蛇的!用歌词说:“就这样被征服了”。 她要嫁北方人(他是天津人)的消息如同炸弹一样,炸晕了外婆家的人。北方人很粗鲁的,这怎么行?二姐的这次决定又疯狂了一下。当他作为准女婿步入上海这个金氏大家庭的那一刻,全家人惊呆了。那一刻就是北方相声打败上海清口,爽爆了。说实话,我爸的颜值确实比我妈高(妈,您可别不高兴,您常教导我们要说实话)。
后来,她离开了部队,原因是当时军队裁减女兵。她便到了南京大学,继续读气象专业,成了一个气象学家,一直干到她退休。 母亲是个非常敬业的人。记得我们小时候,她常常出差到农村,拜访老农民气象专家,把我们留在家里自己照顾自己。于是,我们也变得越来越独立。 那时她就把钱交给我,让我管账,等她回来后就对账报账。有一件事情我一直瞒着她老人家。小孩子嘴馋,夏天买冰淇淋吃,又怕她骂,所以每次我们吃冰淇淋的钱都报成酱油和盐。对账时,她一定觉得奇怪,孩子们一个月吃好几斤酱油和盐。我每次都揪着心,好怕被查出来。有一次她出差提前回来了,和我说马上对对账吧。你猜咋的?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就晕过去了。后来这账就一直没对。也许,她早就知道了,给我留个面子。
母亲性格开朗,兴趣广泛,外加吃货一个。跟着她的那些年,我们学种菜、养鸡,和老表们学做当地饭菜。包粽子、打米焦糖、晾腊肉、做腐乳、晒红薯干,不放过任何做吃的机会和季节。她的拿手绝活是做酒酿和正宗的宁波猪油芝麻(黑洋酥)汤圆,外加用自己手做的春卷皮炸春卷。 十五年了,我的胃一直在思念这种妈妈的味道。母亲养鸡也是独树一帜。她常常把要死的瘟鸡用抗生素抢救过来,使它们有了免疫力,而且再也不生病。她的这些兴趣爱好后来也深深地影响了我。 那个年代里,我妈也没像当下的母亲们如此培养自己的娃儿们。她是党员,自然是让我们背诵红宝书。我那时可以一字不差地把“老三篇”背下来,还为此得过奖。我的好记忆力也许就是这么练出来的吧。 她对我们非常严格,几件事至今不忘。学英语不许用中文标发音,绝对不许。不许说谎,一经发现,严肃处理。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不能浪费,饭碗吃干净。不许打架。 我上小学时非常地顽皮,会在教室门上架个垃圾撮箕捉弄老师,上课哇亊(江西上饶土话,就是说话)。后来,老师来家访,结果可以想象(整整一个星期,我的屁股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另一次是这样的:我同学的哑吧弟弟遭人欺负,我打抱不平,把那孩子打了,并扬言见他一次就打他一次。果然,我连打了他一个星期。他实在受不了,就带着他妈来告状。这次我老娘真是怒了,准备也打我一个星期。后经邻居相劝,总算没有惩罚一星期,但挨了至少一小时的揍。其实,她说话语气和眼神就足够让我害怕了。有时候,我在怀疑她是我亲妈吗?哈哈! 母亲的严厉和“凶”是来自管教孩子的本能。对外人,她可是有一颗好乐施善的心。给同事和邻居理发,把我们穿下的衣服送给穷苦工人家的孩子穿。常常借钱给有困难的同事,去老农家拜访总是从食堂买了包子带去。她的人缘是不错的。当然,也有人利用她的善良。这些我们从小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有时,你望着她的身影,就仿佛见到教堂里的嬷嬷似的。
可当“嬷嬷”是你妈的时候,情况就发生180度的转变了。她对我们从来不用“宝贝”呀、“亲爱的”这种昵爱称呼,直呼大名(一般母亲对孩子都有小名)。我的小名“方方”好像只在外婆家里用。 有时候,你觉得她像个党委书记,按照党章来要求我们这帮不守纪律的“小党员”们。有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我第一次参加工作的头一天,她把我叫去说:“两样东西你需要用,手表新的,家里的自行车(八成新),今天就属于你了。”她老人家想得真是太周到了!我正想说谢谢。话未出口,她接着说,“表120块,车呢,旧的,算100块。每月从你的工资里扣20块(我的实习教师月工资23块),这样一年后就真的是你的了。” 宝宝真是被吓着了!要说新中国最年轻的贷款第一人非齐宝宝莫属(那年我十六岁)。亲们,这是亲娘吗?放贷放到自己儿子身上了。不过,母亲大人让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人要自食其力,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哪怕就在自家的一亩二分地上,你得干活才有饭吃。 不得不说母亲的硬伤是“文革”,因为她的软肋是家庭出身加学生时期的洋文化敎育。 我有近一年的时间没有见到她,这期间我和妹妹住在部队的大院里。偶尔听到从城里回来的同学悄悄地说,她被剪了头发在扫厕所。这时,我就疯了似地追打那个传消息的人,心里想这不可能。有一天,我正对着高音喇叭骂娘的时候,我妈突然出现了,我吓死了。她从来不许我们爆粗口,这下肯定完了。出乎意料,她什么都没说。她黑了,瘦了,脸上失去了昔日的阳光。她只做了一件事情,把我们所有的像地皮一样黑的被子(她后来常念叨)全拆洗了。那一盆一盆泼出的黑水,仿佛让她的心情好了起来。默默地,我站在儿,就那么看着。 过了许多年,我和她聊起她文革的经历。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是她最不愿意翻开的尘封的一页。她先被抄家(单位的宿舍),和父亲的两地情书被烧了。开除党籍,剃光头发,关入牛棚,失去了自由。被监督管理(扫厕所),批斗会上被昔日的同事(造反派)扇耳光子。这一切的一切,对她来讲是多大的侮辱。可是,她忍受下来了。
有一次,我问她,“你没想过suicide(自杀)?”你猜她的回答是什么?“想过,可是我一想到我有两个这么可爱的孩子,我这么能让他们没妈呢?”妈呀,我顿时感觉到了我们的地位,非同小可。在她老人家绝望之际,是我们把她拉了回来。 那时,她被要求和资本家家庭脱离关系。我偷看过她写的保证书。写时,她一定在想外公外婆是对的,这个革命是多么的荒诞。 母亲是机智的。虽然她不能回上海,但我们暑假时就做“秘密交通员”,给外公带去“铜钿”(钱)。他老人家原来拿的定息也没了,退休工资减到18元,日子没法过了。 记忆里,外公在北站接车。看见了“小交通员”,第一件事就是问钱在那儿,迫不急待地把缝在我裤子里的钞票翻出来。然后,拉着我们飞快地穿过天目中路,来到一家面馆。大声吆喝着点了几碗大排面,稀里哗啦地就吃上了。想想也是,昔日上海滩的大老板落得今日的场景,女儿的接济至少让日子有了盼头。 母亲饱受摧残,折磨和煎熬。让她最难过的一件事,就是不能回上海生我的小妹妹(南方人有回娘家坐月子的习俗)。我和大妹妹都在上海出生。轮到生小妹时,虽是文革后期,她仍不能和资本家家庭有瓜葛。
妈妈抱着的是我小妹妹
那是一个飘着细雨的初春夜晩,我陪着妈妈进的医院。背着一个装着产妇用品的旅行包,我跟在她的身后。她挺着大肚子,心里冤屈比她那临盆的肚子还大(我猜想来着)。也许就是这个尚未出生的老妹子,让她继续挺了下来,走过,走出这屈辱的年代。 母亲是个不轻易落泪的人,尤其在我们孩子面前。这么多年,在我的记忆里,1983年我去非洲向她告别时,她背着我,抹去了脸上的泪水。那一刻,我才真正懂得了儿行千里母担忧的含义。非洲对她来讲,太遥远了。两年分离时间,对于我们母子来讲,应该是我去加拿大之前最长的一次。 为了这次远行,她破天荒地陪我买布料,做了一套像样子的西装(当时出国人员商店里的西装颜色和款式都单一)。我顿时感觉到了阳光般的母爱。 我儿时记忆中的她总是个严肃的教育者,规范着孩子的行为,对我们平时的生活不是特别的关注。她也试过给我做西装短裤,结果门禁的扣子装反了,而且布料是人造棉的。每次穿着这“哆哆嗦嗦”的裤子上厕所时,倍感一种幸福的紧张,生怕出点意外。某种意义上讲,母亲是个粗心的人,大大咧咧,好像从不注意细节。 前两天,我刚过完了58岁的生日。掐指一算,我真正和她一起生活的时间非常有限和短暂。出生后三岁才被她接到身边,上小学前又是全托。上学后,每周见一次(她在城里上班)。真正每天生活在一起的日子,从小学五年级起,初中到高中,加起来一共五年(文革时小学五年,初中高中各两年)。后来,我参加工作就住校了。上大学长沙,去咸阳,回涿县,工作非洲,结婚京城,闯荡加拿大。每次回家,匆匆忙忙如过客,真是没时间坐下来,聊聊生活和工作。也从来没有细细地端详她的面容,直到后来她出国来看我。 分离了八年后,母亲首次访问了枫叶国。我能感觉到她的兴奋和激动。我跟她开玩笑,说,出去要记得路,否则我得去警察局接您。 第一次她自己出门,就真的迷路了。不过还好,她用她“生锈的”外语把自己导航回家。她非常高兴地说:“我的英语没有白学”。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很快和社区里的华人们认识了。然后就去了church,开始了她新的精神生活。
妈妈(前右)来了枫叶国,和她新结交的华人朋友在一起 我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在一起聊家常,从外公外婆,到她从前的各种经历,还有许多我们小时候的故事。有一天,她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对她从前体罚我们的事情表示谦意。当时,我真有点吃惊,看着母亲沧桑的脸,直说没事没关系,又加了一句英文spare the rod, spoil the child (不打不成器)来宽慰她。 在枫叶国的日子里,她变了。年轻时从信主,走向信共产主义;现在,又回到了当年的精神家园,就像一条经历狂风暴雨的小舟终于抵达了坚实的彼岸。一次人生苦难与欢乐交织的航行,我想只有她(水手)晓得旅途中的艰辛。 1998年,母亲被查出得了胃癌。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这位三级劳卫制勋章获得者,当年海军海校的排球名将,昔日南京大学女排的队长,怎么可能呢? 手术后的她非常乐观。我到上海和她相会,亲自给她做足底按摩,母子俩有说有笑。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下次再见面可能会是什么样子的场景。像大多数的癌症患者一样,她先手术,后化疗,然后又转移扩散。在顽强地与癌细胞抗争一年后,她走到了人生的“生老病死”的最后阶段。 我从加拿大赶回来的第二天,我们兄妹仨人,紧握着她老人家的手,和阿姨们一起,默默地注视着她静静地走向天国。这一刻,我的心碎了。从肉体上,她永远地告别了她的亲人。可在我心里,在精神上, 妈妈您老是永生的。您高傲的眼神,严肃的微笑,脍炙人口的汤圆和酒酿,永远在我心中。 毛主席他老人家有句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个人觉得有点儿极端。我们多数凡人死了就是一堆骨灰,非鸿毛非泰山也。伟大与否,要看烈火燃烧那一刻飞出的魂灵,是否还有人铭记在心。你还记得你母亲吗?奶奶呢?曾祖母呢?肯定的回答证明了她们的伟大,不是吗? 仰往天空的我,仿佛看见了有个叫金叔华的女子在飘缈的天国里,她是那样地快乐幸福。妈,你是否在天堂里又在任敎,做天气预报,做人间美味的汤圆和酒酿?此刻的我,泪水洒满了ipad。只想对你说一句话:Dear Mummy, till we meet again(亲爱的妈妈,我们终会再相见)。 齐放专列
齐放:长沙铁院澡堂子,
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精神疾患退学的马同学,
你还安好吗?
齐放:有一位打饭的小姐姐,
让我念念不忘
齐放:吐槽那年头的毕业分配
齐放:过年时的伤别离,
我狂吻她油黑的大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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