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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国丨许明:我的外婆, 大时代小人物平凡一生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4-04-01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大学时代的作者
许明,1955年生于贵州遵义,1973年高中毕业后插队农村,1976年招工进入赤水天然气化肥厂合成车间做操作工。1977年12月参加高考,1978年3月入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分配到中共贵州省委办公厅,曾任贵州人民出版社副社长、贵州出版集团公司董事长、党委书记,贵州省文化厅厅长,现已退休。

原题

外婆的故事




作者:许明

外婆陈锡英

外婆陈锡英,生于1905年或1906年6月1日(农历),逝于1968年11月14日。外婆的老家在遵义地区正安县洋渡,即现在的县城田生社区洋渡组。家门口就是乌江最大的支流芙蓉江,洋渡是芙蓉江上的一个古渡口。

正安县在1728年(清雍正六年)才由四川遵义府划属贵州。遵义府志将其列遵义县之后,居第二。由于境内芙蓉江通乌江达长江,距重庆近——220公里,历史上受巴蜀、楚文化影响较早。虽然距今天的省会较远——295公里,但其开发和开放却较黔中早。

贵州文化教育的鼻祖、东汉时到中原拜师学儒、回乡兴学的尹珍就是正安县新州镇人。猜测他北上的路线就是走水路顺长江而下。清末,正安是川盐入黔的重要站点。

光绪年间改定盐法,实行官运商销,大量川商到正安县城和下面的安场镇设号经营,知名的大商号有“宝兴隆”“义益号”“天全美”“大生美”等。民间的财富积累又促进了当地经济文教的发展(注1)。清末科举刚废,即有模范小学堂和初高等学堂陆续兴办。由于水路便利,县人多亦农亦商。除了贩盐,销出的农产品主要是油桐、生漆、蚕丝(注2)、中药材等,与重庆互市往来密切。

1912年,就有从日本留学的王凤翔回乡提倡妇女放足、男子剪辫;倡导禁烟,发展新学。到1915年,全县已经设立初级小学校42所,开了第一届运动会。1921年,兴办县城区女子小学校;1931年开第二次运动会。1933年,又有柯瑞文创办女子读书班;1937年,县立简易师范学校、淞江女子小学校建立;次年正安县初级中学建立。

这些史事都说明,正安县当时商贸活跃,文教初兴,社会风气开放。并不是今人印象里的僻远闭塞之地(注3)。外婆生长于这样的环境,幼时家境应该不错。

我曾经在1963年暑假由外婆带着去过她的娘家。在她大侄子(其父是外婆小弟弟)家住了两天。记得每到吃饭,看见篜子里只有一点米饭,大部分是包谷沙,我就大声说我要净米饭,外婆赶紧说:操转(把米饭和包谷混合的意思)大家吃。

那时她家的老房子遗址还在,是一栋六柱木结构瓦房,长长的基坎可以想见当年宽敞的廊檐。从老屋基下行不远,就是清澈的芙蓉江,我曾经在那个名为洋渡的渡口渡船上来来回回坐船玩,就像今日的孩子玩电梯,颇兴奋。外婆后来对我说“挖煤工是埋了没有死,渡船工是死了没有埋”。我年纪小,不明白此话的意思。等明白此话的含义时,外婆已经作古多年。

外婆个子比母亲高,大约一米五出头。我能够记事起她就头缠一方白头巾。头巾洗得很勤很白,话语不多,一身布衣布裤总是干干净净,针线活用今天的话说超棒。那时的家庭,衣裤都是补了又补。不是没钱,是没有足够的布票。外婆打的补丁针脚细密服贴,不细看根本看不出。

外婆吸食水烟。她有一个铜质的水烟壶,底部装上水,抽烟时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我很小就被她安排去街上买烟丝,津津有味看她咕噜咕噜抽烟。这个锃亮的水烟壶文革抄家时被抄走,那是后话。

据母亲说,外婆的娘家不光有田产,还把正安的土特产贩往四川。她从乡下嫁入正安县城王家,应该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王家祖上从四川璧山迁来,在正安与四川之间做生意。虽然算不上富贵之家,衣食还是无忧的。可惜外祖父在女儿出生不久,就在外面另娶新人,遗弃了外婆母女。从此外婆靠帮佣抚养独女。

母亲曾经多次说起小时候步行5公里去芙蓉江边小舅舅家的往事。既有断粮时的求助,也有因调皮被外婆责骂后的出走,还有摘茧缫丝时与外婆同去舅家帮忙的趣事。

外婆缠过脚,但不久又放开了,俗称解放脚。即拜辛亥革命后,民国建立,反对妇女裹脚的新风普及所惠。外婆在贫困中坚持让女儿上学接受教育,与正安近代以来重教兴学的开明风气有关。个人命运背后有彼时彼地的小气候潮风气。

1949年12月,正安县城解放。兵荒马乱之际,母亲在生计求学都无望的时候,报考二野军政大学,随军离开相依为命的外婆。这一去山高路遥、生死未卜。但外婆没有阻拦而是选择了放手。对于母女俩尤其外婆,特别的不容易。

她们当然不会知道,政权更替、时代巨变的风潮下,命运突变的岂止她们。成千上万的普通人被风潮卷起,或自愿或被迫离别故土,飘徙他乡。这成千上万的人群中,有一位来自江西上饶横峰的年轻人,会在不久后在遵义与她们相遇,并成为至死不渝的家人。

到遵义后,供给制的几年,母亲曾把每月很少的津贴积攒下来给外婆寄钱,她自述一年多后,实在太想家想外婆,不听同事领导的劝阻,罔顾道途危险,在1952年春节请假步行200多公里回正安探望外婆——正安到遵义市的公路1957年修通。1952年底公职人员由供给制改为薪俸制,母亲有了赡养能力,社会也基本安定了。

外婆大概在1953年由亲戚陪送到了遵义市,靠母亲的工资租房生活。这段时间是外婆最惬意的光阴。衣食无忧,没有牵累,手头还有点余钱。她用余钱和亲戚朋友上了一个会——每人每月拿出相等数量的金额,约定每人接会时间,相当于银行的零存整取。

也是在这时,娘家与她关系最密切的小弟弟(母亲小舅)到遵义找她,说土改后田土被分了(注4),一家人被从祖屋里赶出,只好在一座庙里暂住,孩子多,生活实在难。外婆听了,当即把上会积蓄的一笔钱,全都资助了这个弟弟。这是姐弟两人的最后一面。

母亲和父亲在1955年2月结婚,同年12月大女儿出生,外婆成为家里最得力的后盾。我和两个弟弟都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尤其1958年7月出生的小弟弟,不满一岁碰上大饥荒,吃不饱还经常生病,外婆瘸着她半残的解放脚,用一个竹背篓背着小弟弟到处求医问药,专区医院、中医院、老城的私人诊所。今天想来其实就是营养不良所致。

粮食不够吃,外婆自己吃糠咽菜,尽量省下口粮保外孙。有一次,外婆用从仓库地面扫来的混杂大量尘土的面粉熬浆糊做鞋底,小弟弟看见了,哭喊尖叫着非要吃,外婆知道他是饿的,但那东西确实不能吃,只能温言细语哄他。

妈妈常常说,没有外婆,小弟弟活不下来。到大饥荒后期,外婆开始浮肿,幸好最困难的时期过去了,外婆得以逃过一劫。那个土改后来遵义求助的小舅公就没有那么幸运。听母亲讲,小舅公在1960年前后给外婆来信求救,信的末尾就是两句话:“姐,救命了”。此时外婆和女儿一家自身难保,哪有余力救人。母亲凑了2斤粮票5元钱寄过去,杯水车薪,小舅公夫妻俩最后还是双双饿死(注5)

从1958年开始,为了贯彻执行“鼓足干劲,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机关公职人员除了完成本职工作,还被动员组织起来下乡帮助大办人民公社、整社整风以完成不切实际的高产指标;或参加建高炉,大炼钢铁等的劳动。父母亲要么在乡下,要么在加班(注6)。幸有外婆在家,我和两个弟弟才能得到悉心的照护,不至于全托在托儿所。

1961年父亲调往遵义县五中(新舟中学)任校长,力劝母亲和全家下去,其中一个理由就是三年大饥馑后当地农村人口减少,抛荒地多,可以自己种菜种粮改善生活。这是母亲同意调动的一个原因(注7)。我们全家因此在1962年夏天搬家到了新舟中学——遵义县5中,中学不远处就是孤儿院,安置饥馑时父母双亡的儿童。

记得我们全家在场镇附近的荒地种过一季红薯,收获时挖出一串串红薯的场景是儿时最快乐的记忆。随着全国经济调整,放宽农村政策,允许“三自一包”(注8),物资副食品供应迅速好转,我家的垦荒史就此结束。

到新舟的当年,我开始上学,随后两个弟弟也相继上学,外婆轻松多了,但全家六口的一日两餐仍然是外婆一手操持。

外婆(右一)与女儿女婿三个外孙辈合影,前左一为作者,大概摄于1962年冬

闲不住的外婆是整个校园里最受欢迎的及时雨、古道热肠的老义工。校园里很多单身老师,错过食堂晚饭时,总是拎着开水瓶或拿着面条找外婆。外婆要把已经封上的煤灶打开,为他们烧一壶开水,或煮一碗面条,然后用煤粉混黄泥搅拌的湿煤重新把灶火封上,极其麻烦。外婆总是来者不拒,从不嫌烦。

比我家晚到的王姓教导主任,一岁多的小儿子无处可托,就让外婆帮带着,这一带就是两年多。校园里老师及家眷们偶有礼尚往来,外婆对于别人的馈赠总是设法加倍偿还。不欠人情、不占便宜,是她一生为人的准则。这些对母亲对我都是重要的人生教育。

如果没有文革,外婆或许会在平静的生活中陪伴三个孙子女慢慢长大,享受她苦尽甘来的晚年生活。不幸的是,十年浩劫来了。1966年下半年,中学校园里,铺天盖地的“打到叛徒、走资派许日新”的大字报,一直张贴到我家住房外的墙壁上;我一家六口原本住了两间教工宿舍,造反派勒令腾退一间,外婆和三个孙子女只好搬到简易搭建的厨房里住;厨房边的泥墙外就是镇街。

每次游街批斗父亲等人的队伍经过,墙外打到许日新的口号都令人心惊;墙边有一株大槐树,我偶尔会爬上树,露出半个头看胸前挂着大纸板被游斗的父亲和那些不同罪名的“牛鬼蛇神”;奇怪的是,新舟小学一位杨姓女老师也在其中,脖子上还挂了两只破鞋。我懵懂知道挂鞋是极具侮辱性的,内心很为她难过。

我1962年上小学报名,就是这位杨老师笑眯眯问我姓名,我报出父亲给取的许素明,她极干脆的说,一个小孩子叫许素明,不好,就叫许明好了。从此我就成了许明。不过,父亲在家里一直是叫我素明的。在小孩子的我看来,她漂亮又可爱。一个普通的小学语文老师,什么样的罪行要被如此欺辱呢?在那个年代,美丽大概也是一宗罪过吧!如我成人后看过的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女主角。

有一次墙外“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誓死保卫某某某”的口号声震天,嚓嚓嚓的脚步声尤为齐整。我好奇地爬上树,看见游行队伍清一色的藤帽、钢钎,那种凶神肃煞的情景极为恐怖。那时年纪小,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只感受到来者不善的恐惧 。

大概在1967年的一个深夜,我家里闯进一波造反派,大都是新舟中学的学生和个别老师,搜查抄家并带走关押了父亲(外婆的水烟壶也被抄走,文革后期归还抄家财物时,水烟壶却不见踪影)。这一切,外婆都看在眼里。当然,外婆看到听到感受到的远远不止这些。

外婆带过两年多的那个孩子的母亲,因为做教导主任的丈夫挨批,上初三的大女儿为躲避抓捕、迫害,在砸烂、踏平的恐怖气氛中匆忙逃匿不知下落(注9),这位在缝纫社上班与世无争的王师母,恐怖高压下精神错乱,成天在校园里疯言疯语。

语文老师谭荣宗,因为出身地主,也被揪斗。谭老师能言善辩,当权的造反派辩不过他,就以地主婆的罪名,把一直和他生活的老母亲强行遣返回大方县的乡下。被孩子们称为“太太”的谭婆婆(注10)年纪比我外婆小几岁,年轻时守寡,儿子成家即帮着带孙女。她的被遣返,对外婆无疑是极大的刺激。

一位名叫蒋某某的食堂校工,运动初期积极造反,对立的一派群众不服气,揭露他解放初期当过土匪,要追查批斗他。他吓坏了,在一个周末吊死在学校食堂的楼上······原来平静优美的校园,充满混乱恐怖的戾气。

以外婆的人生经历,她完全没法理解这一切。身处这近乎癫狂的乱世,她内心的无助无告无人能解。

祸不单行。1967年夏的一日,闷热难当,夜里刮起狂暴的风,随后冰雹夹着大雨倾泄而下,外婆和三个孙辈住的厨房屋瓦被大风刮走,屋里到处漏雨。熬到天亮,发现墙边的大槐树被连根拔起,破墙倒地,横亘阻断了墙外的街道。如果树倒向墙内厨房顶上,外婆和三个孙子女当晚就可能没命了。

外婆开始生病,母亲明白外婆的病因,带她到遵义市看病服药,并让外婆到正安老家住一段,暂时不要回来。外婆去了正安,病情确有好转。但她放心不下女儿女婿一家,不久就又回了新舟(注11)。此时文革风头正盛,母亲因为护着父亲也被造反派揪斗。外婆病情复发,胸腹剧痛,吃不下睡不着。

当时新舟到遵义市没有客运车,到市里看病极不方便。母亲只好把外婆送往20公里外的绥阳县医院住院,让不满13岁的我陪伴照顾。虽然同样没有班车,但20公里的路程,母亲在周末可以步行赶到医院看望,次日大早再步行20公里赶回新舟上班照顾父亲和弟弟。

外婆住一间多人的大病房,我每天帮着拿药喂药打饭洗漱。外婆常常吃不下饭,我总是以不吃我就回家威胁她,让她多少吃一点。病房的病人和家属们都说我懂事。我哪里懂事?外婆病成那样,俗语有愁肠百结,我似乎九结不到。外婆疼痛难忍不吃不喝的时候我会难受一会,转过身没心没肺又忘了,丝毫未察觉死亡的幽灵正步步逼近。

住院一段时间后,外婆病情没有任何好转,病因始终不明。母亲在一个周末约了她的堂弟到医院,让我自己回家。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连蹦带跳疾走20公里回了新舟。次日母亲带着外婆搭了一辆便车也回了新舟。

据母亲后来说,她约堂弟原本准备送外婆去遵义市治疗的,结果堂弟和医生病友都建议不去,还是回家。其实就是认为外婆的病没治了。这是母亲一生最后悔自责的事。回到家里,为缓解外婆的疼痛,母亲从地下黑市悄悄买过鸦片给外婆止疼,终究无济于事。

1968年11月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外婆在无尽的忧惧和疼痛折磨中去世。

外婆去世,父母尚在另册中,同事熟人均不敢上门。幸得新舟公社第一生产队姓罗的队长出地出人帮助(据母亲说,土地没有要钱,抬棺挖坑的人力,家里按当地规矩付了费),我们把外婆葬在了一队的土地上。

母亲(前左一)带着孙女(前中)、大儿媳(右一)到洋渡为外婆扫墓,照片中右二为外婆1960年饿死的弟弟的孙女

1978年,父母亲都调回遵义县城。我和两个弟弟也先后离开新舟。全家都舍不得把外婆一个人留在新舟。母亲与外婆娘家的亲戚商量,把外婆的遗骨迁回了正安县芙蓉江边她家族的墓地,不远处就是外婆曾经住过的老屋基址。每年清明,我和弟弟会陪同母亲去正安芙蓉江边为外婆扫墓。

母亲(后右)带着儿子(前右背背篓者)和孙女到洋渡为外婆扫墓,后左一为母亲小舅的孙女

到了2005年,母亲自感年纪大了,也因为帕金森病,行动开始不便,要去200多公里外的正安看望外婆越来越困难。于是,家里又把外婆的遗骨从芙蓉江边迁到了遵义县城郊的狮子山公墓,家人想她时,可以随时上去看望她老人家。

我每去公墓,与外婆共同生活的13年会像电影蒙太奇般不断闪回:她为我和弟弟讲过无数遍的熊嘎婆的故事、她说“人生三节草,不知那节好”的带宿命论的民谚;她为我和弟弟看指纹,说我的指纹是“一萝九筲箕,不做都有吃”(吃在此处读qi,平声),她这是在祈愿孙辈不必像她一样劳苦一生吗?幼小的我哪能明白?

偶尔还会想起刚上小学时,每天早上外婆为我梳小辫就会叨叨:姑娘家,齐整点、干净点;笑脏不笑补(丁)。我似懂非懂点头,手里握着外婆为我煮的鸡蛋,很认真地豪言:等我上大学工作后,挣的钱都给外婆花。可惜外婆没有等来这一天。

今天我的年龄都已经超过外婆去世时的年龄了,不知道离去多年的外婆究竟是喜欢留在芙蓉江边的老家呢,还是更乐意住在这拥挤的公墓?

外婆的遗骨2005年9月从正安移迁至遵义县狮子山公墓,我因为刚调往新单位工作,脱不了身没有到场。在重新安葬外婆那天,我步行上班,在马路上居然被一辆商务车挂摔倒地,手脚都被擦伤。有神论者于是说,这是对你缺席的戒醒。无神论者的我却相信这是慈爱的外婆在提醒我注意安全。外婆的出生年月,在她老家的墓碑上我清楚记得是1905年,到了遵义县公墓,却变成了1906年。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呜呼!在外婆去世50多年后,她的出生年份居然成为无法求证的一桩谜题。

外婆那位在1960年来信求救的弟弟,夫妻俩饿死后,留下四子一女。当时除了大儿子已经成家,最小的儿子尚未成年(注12),只好跟着哥嫂苦做苦熬,命大熬到成年,一天学没有上过。这五个表亲有三位已经去世,享年平均不过六十。尚在世的小儿子,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为生第三胎,曾跑到遵义县城我父母处躲避计划生育。他们的后代除嫁到正安县城的女儿的子女外,其余要么漂在城市里打工,要么仍然在老家务农。

外婆陈锡英之墓

注释

注1 正安县安场镇因为盐号而繁盛。一些富商成为当地大地主、有名乡绅。如郑家、冯家就是远近闻名的大家族。他们的后人在政权更替时,有多人参军离开家乡。冯家稍小的晚辈中有一人,1960年代贵阳师院自然地理系毕业,分配到新舟中学教书。他的二哥是与母亲同时参军离开正安并参加了抗美援朝。这位冯其勋老师,在文革中因为地主出身,被诬为国民党员,他以自己的年龄为据,据理反驳。被造反派剃十字头羞辱,游街批斗,最后与我父亲一道被罚为学生食堂挑水。他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悄悄递纸条给我母亲,让转告父亲,没有的罪名坚决不能承认。

注2 据正安县志载,1748年(乾隆13年),正安州吏目(司文书刑狱的县吏)徐阶平从浙江携桑蚕种教民饲养。经过一百多年发展,正安蚕丝和油桐产量长期据全省第一,成为一大富民产业。

注3  1949年后的正安、务川、道真三县,因为偏远、交通不便,一直被视为贵州省遵义地区最艰苦的地方,干部即便提拔也有人不乐意赴任,所以有俚语“务正道,吓一跳”,与毕节的“威(宁)纳(雍)赫(章),去不得”同样的意思。在市场经济被摁下暂停键的计划经济时期,所有资源都由行政之手从上到下分配,距行政中心越远,意味着获得的资源越少,自然就成为偏蔽贫塞之地。改开后的1984年左右,时任贵州省委副书记的朱厚泽到赤水正安等县调研,就对县里的干部提出,要转变传统观念,按照自然地理的流域方向和社会经济的商品流向,独立自主地面向长江开放,而不是按行政区划舍近求远面向贵阳。讲的就是经济发展应该尊重顺应市场规律的常识。

注4 据正安县志记载,全县土改从1951年10月开始,分三批于1952年12月结束。1953年初做了一次复查。外婆这个1953年到遵义找她救济的娘家弟弟,估计是在复查中定为地主。母亲曾经多次说起这个小舅被划为地主,与小舅妈比较强势得罪了不少亲戚有关。其中一个堂嫂的揭发告状,被执行极左土改政策的工作队复查时接受,补划为地主,从此成为“贱民”。

注5 据正安县志记载,1960年全县人口比上年尽减少14272人,是非正常死亡最多的一年。事实上,人口减少从1958年已开始,当年大炼钢铁,全县建高炉383座,农业劳动力大部分抽调去炼钢铁,森林古树砍伐一光,庄稼烂在土里没人收,加上虚报产量,大办集体食堂,年末在正安、道真两县合并的情况下还尽减117人,1959年减少1141人,1961年减少3388人。以1952年到1957年总增加人口35017人除以6,得出年均人口自然增加数为5836.16。以此推算,正安1958年至1961年,四年人口尽减少42262人(如以每年人口净减少数加总,四年也有18818人)。县志记载,到1959年,因虚报粮食总产量超征购后农民口粮大幅下降,县里还搞反瞒产,翻箱倒柜“捉鬼拿粮”,搜出粮食36万公斤。到1960年春,全县缺粮已至极限,2月3日至12日,全县动员8万人上山采集蕨根等野生作物25万余公斤,用于补充集体食堂口粮。农村集体食堂农民每人每天安排口粮0.25公斤,饥馑的严重程度可见一斑。而农村集体食堂一直到1961年6月才解散。
据贵州日报印刷厂原厂长许荣华的文章回忆:许1959年秋考上正安县四中高中,年底父亲通知他回家埋幼弟,他赶回位于新洲乡正丰村长湾村家里,从大妹口中得知幼弟饿死了,等他看一眼再埋。他父亲已饿得剩下一口气,次日拿着许荣华从学校退回的粮票强撑着到镇上买吃食准备过年,走到半道即倒毙。
据中国共产党遵义地区历史大事记记载,遵义地委1961年1月向贵州省委报告:“偷粮、抢粮、偷杀耕牛的现象不断发生”。正安县志记载:1960年4月21日,正安县旧城公社永城管理区发生“反革命武装暴乱”,地方政府动用了遵义军分区部队和县公安干警,历时24天才平息。此事件与当时严重的饥馑是否有关?县志未说,后人亦无法获知真相了。

注6 据中国共产党贵州省历史大事记:“1958年12月5日,省委举行全省生活福利广播大会,省委常委、副省长徐健生讲话,要求各地保证职工每天有8小时睡眠、4小时吃饭和休息。执行星期日职工休假制度。人民公社可半个月休息1天”。从这条规定,可以想见当年公职人员加班加点的程度。据父亲简历记载,他1957年12月至1958年5月,从遵义报社下到高坪劳动锻炼半年,1960年8月又从市经委下乡帮助双抢,吃住都在乡下;母亲自填的干部下乡参加生产领导生产评比鉴定表,1960年5月30日下到高坪大桥管理区参加生产劳动,至7月14日才回家。即便不下乡的日子,也有整风审干旧三反新三反等各种运动会议、大炼钢铁、除四害这样的分外劳动。

注7 母亲回忆,刚到新舟时,听区委书记杜朝太作报告说,新舟三年大饥馑饿死上万人。据中共遵义地区历史大事记载:1959年6月谢培庸(冀鲁豫南下干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任遵义行署专员)就向地委文字报告新舟发现浮肿病,且发病人数逐日上升,发病原因主要是营养不足。遵义县志记载,1960年遵义全县人口比上一年减少100668,死亡率达到108.53‰。1954年、1956、1958年死亡率分别为15.5‰、16.7‰、12·43‰;出生率1954、1956、1958、1960四年分别为39.73‰、29.33‰、23·68‰、22·92‰。由于农村人口非正常死亡严重,遵义市委(遵义县、遵义市于1958年合并)在1960年3月初成立了处理“遵义事件”即市境内饿死人的领导小组,并在当年9月以区为单位成立了16所孤儿院,收养没有亲友认养的2082名孤儿。新舟区孤儿院就在离新舟中学一公里的地方。发小王国辉的妈妈夏开琴嬢嬢就是孤儿院的阿姨,可惜她已经去世,无法得知当时孤儿院有多少孤儿。

注8 三自一包:自由市场、自负盈亏、自留地,包产到户。是中央在1960年至1962年,为度过大饥馑,恢复农业生产、改善农民生存状况提出的权宜性的经济政策。1962年后,除保留农民的自留地外,其它政策均被废止。

注9 据中国共产党贵州省历史大事记记载,从1967年8月初开始,在中央文革“文攻武卫”的口号煽动下,省文革核心小组的支持操纵下,支持省革委和反对省革委的两派群众组织武斗频繁,省革委组织支红派群众并动用武装力量,对反对派群众组织4·11成员采取了围、追、堵、捕、武斗、私刑,致大量群众逃亡;遵义地区历史大事记和遵义县志记载:1967年开始,遵义地区也发生了“支红派”(支持红色政权“革委会”的群众组织)与不支持革委会的群众组织4·11派的严重对立。8月,省城对不同观点群众组织公开镇压后,遵义地革委有计划的组织“支红派”群众以保卫红色政权的名义,采取大规模的砸烂、踏平4·11为代表的反对派群众的行动,造成武斗升级,全面内战的混乱局面,连续发生打、砸、抄、抓,甚至私设监狱、刑讯逼供至非正常死亡等情况。遵义县革委会8月23日发动武装镇压对立派群众组织的8·23行动,抓捕拘押不同观点的群众,侮辱殴打,捆绑游行示众,各区社如法炮制,造成“八月踏平”的惨剧。王师母的大女儿,因为父亲挨批,自然同情4·11一派,在“支红派”大肆抓捕迫害对立的群众组织成员时,被迫外逃躲藏。那些头戴藤帽、肩扛钢钎在新舟街上游行的队伍,是地革委、军分区从企业中抽调人员组建的“8·21兵团”,意在震慑不同观点的群众组织。

注10 谭家太太(太太是贵州西部方言奶奶的意思)在大方县乡下呆到文革后期,又回到儿子家中,后随儿子到遵义县师范居住。她活了90多岁,看到了三个孙女都大学毕业工作后无疾而终。

注11 外婆1967年到正安,曾经接济过她和母亲的大伯子王忠汉,因为是国民党员,又在民国正安县政府做过师爷,被打成历史反革命揪斗,不堪受辱自杀;娘家侄辈,成份高,生活贫苦,日子也不好过。因为父亲工资被扣发,外婆带的钱不多,对于生活普遍困苦的亲戚,她说手长衣袖短,有心无力。曾经眷恋的老家已难安生,这是她不久返回新舟女儿女婿家的另一原因。

注12 正安县志记载,1961年4月10日,正安县人委决定:社会孤儿就医入学一律免费。外婆的弟弟弟媳1960年饿死后,小儿子未成年,可他并没有享受到免费上学的待遇,成为新社会大字不识的文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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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国春秋

何蜀:外婆是我家的顶梁柱

陈小春:姥姥王镜娥和外公章乃器

张讴:外婆,两张契约里的坎坷一生

邓天雄:穿越两个世纪的外婆

刘晓华:正黄旗出身的姥姥,

一生带过十几个儿孙

杭雪:姥姥生于忧患死于恐惧

王骥:姥姥的黑胶唱片影响三代人

胡桃:往事经年流水梦,

北京东四七条61号和姥姥

韩贤强:外婆走了,一个家族结束了

孙冰:我奶奶,延安的"妈妈同志"任锐

石坡:三寸小脚奶奶被刷上了大字报

张大青:外公的旧金山,

不再敞开金色的门

陈小鹰:一生潇洒是外公

谢悦:跟着外公玩风趣

 夏玉和:我的外公,

一个“富裕中农”的持家史

韩贤强:外婆不在外公无心恋战

郝逢清:兽医爷爷要把阉猪手艺传给我

金科:新四军发行的纸币上,

有祖父金笑侬名字

彭星波:祖父彭明经,

抗战时主持研制“中正式望远镜”

丁爱笛:刻骨铭心的痛,

与爷爷奶奶的永别

温大勇:老中医爷爷的“革命晚节”

萧蔚:祖爷爷滚雪球般的老商号

黄培:爷爷被日本宪兵队打死的真相

张晓岚:爷爷是民国时代都市"乡绅"

种地比打仗苦:爷爷的新疆兵团记忆

陈益民:致"国军"老兵五外公一封信

蒋蓉:我的爷爷奶奶是地主

杨小兵:我的白蛇奶奶

邵学新:百年老照片,

走进先辈的岁月长河

周小六:一张幸存老照片,

一段快要失忆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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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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