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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届 | 霍秀: 同学陈小悦, 从清华附小读到清华博士后
霍秀,清华附中初68级老三届,1968年到山西插队,1971年考入宁夏文工团,1978年考入中国儿童艺术剧院。1980年进入影视界。1989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学习导演和编剧,在多部电视连续剧担任执行导演,在中央电视台《文苑漫步》栏目担任主持人,北京电视台《东芝动物乐园》栏目担任总导演,北京电视台《走向大自然》栏目担任主持人、编导等。
原题
生命枯荣,轮回不终
——陈小悦的故事
又一年的春节快到了。我给史铁生打电话:“这次咱们出去聚会行吗?再叫几个同学,大家一起聊怎么样?” 铁生很高兴地答应:“好呀,能叫上小悦吗?他是附中的骄傲。大忙人啊,他要是能来太好了。立哲、柏晓利咱常见,你问问他们。”
铁生每周一三五都要到医院去透析,他戏谑地称,两三天花几百银子到医院去撒一次尿。透析完了之后浑身无力,只有次日才有些许精神写作,然后就又要去透析了。和他的谈话时间不能超过两个小时,就得放平躺倒休息。我每次去看他都觉得自己在浪费他的时间,所以,要是约见铁生最好能使聊天的含金量提高,所以建议再叫上几个同学。
和小悦的电话中,他一口答应了与铁生聚会之事。
大名鼎鼎陈小悦,清华附中所有同学高山仰止的人物,清华大学100年历史中唯一一个从清华附小一条龙读到清华博士后的学子,聚会的灵魂人物之一。他可不是个书呆子,他身高体健,英俊潇洒,即是学者又是著名运动员,说到清华附中的精英教育,几乎所有同学第一个就会提到他,他是附中的旗帜,青春偶像。
陈小悦身高1米85,两条修长的腿不知一米几。他在北京市中学生运动会上多次获得跳高冠军,全能冠亚军,三级跳冠亚军。阎阳生说,在教学楼走廊里,低年级学生给他恭敬让路并紧随其后,运动场上,他是女生们注目的焦点,远远地看着他做准备活动和怎样过杆,不知有多少女生心中小鹿乱撞。
孙立哲和陈小悦是发小,小悦比立哲大四岁,他们一起在清华园长大,两家可算世交。20世纪40年代,立哲的父亲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学习,小悦的父亲就在相邻的哈佛大学学习。然后,他们又都先后回到清华任教,两家在清华园作了几十年的邻居,孩子们从小玩在一起,长在一起。
立哲说:“清华园天地自由,子弟也没什么攀比。我们家成了公共场所,大家都来连吃带喝的。我们找大人教授的破皮鞋,用铁皮盒熬透明胶,去粘知了、马蜂。有一次我被偶像陈小悦哄去看一个捅破的马蜂窝,被马蜂蜇得头肿了一圈几乎休克,但自此以后五毒不侵。”
后来他们同上清华附小、清华附中,“文革”中和史铁生一起,又到陕北延安地区同一个人民公社插队,是哥们,是兄弟,是手足。几十年了,这种从顽童阶段就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从未中断。
右上陈小悦,右下孙立哲
小悦的本科、硕士和博士都是清华汽车专业,他是中国恢复学位制度后第一个汽车工程车学博士,当时他的目的是想改善中国落后的汽车工业现状。但汽车博士毕业后,他决定改学金融学和会计专业,他考虑转行的因素是:不考虑已经有的名利和地位,根据中国社会急切发展的需要为己任。
他说:“所谓转换,其实就是放弃已经取得的成果和地位。这对许多人来说是件相当可怕的事儿,而对我来说这并不可怕。我们这批人都有这个共同点,那就是需要转换时就转换了。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更没有那么多功利色彩。”深厚的学术功底和全面的知识体系架构,使小悦能迅速对新的学科融汇贯通。
立哲说,小悦一身正气,嫉恶如仇,绝不腐败逐利。当他有机会在清华大学当书记,当接班人时,他竟然推辞:“我不适合当官,我不够格,有性格缺陷,愿意做学术。”后来他从加拿大的西安大略大学商学院工商和经济管理专业毕业后,参加了清华经管学院会计系的筹建工作,同时兼任经管学院朱镕基院长的助理和会计系的主任。
当时国家急需会计人才,筹建了国家会计学院,小悦被任命为副院长,当时任国家总理的朱镕基和清华大学领导要他担任国家会计学院的正院长,小悦婉拒,他认为自己更适合做科研教学工作,而不是行政管理。但受到时任清华党委书记李传信的严厉批评。最后,小悦还是因自己的责任心接过了这个重担,他的初衷是朱镕基总理给国家会计学院的题词:“不做假账”“不出假数”。
朱镕基总理曾透露自己的字写的不好,所以很少提词。但为国家会计学院题写的“不做假账”四个字,他写了三次,逐见多么认真。他说:“我希望每一个中国国家会计学院毕业的学生永远都要牢记这四个大字。”
小悦在国家会计学院工作将近九年,殚精竭虑,日夜操劳,出色的完成了国家会计学院的任务和历史使命。
小悦虽然做了官,但刚直不阿耻于为官之道,有两件事最能说明他守正不迎合的性格。一是从不填表,只要让他填表,表格通通扔进了字纸篓,不知失去了多少晋升的机会,他从不在意。二是最烦官僚主义的例会,每周三、周日下午,他雷打不动地清华篮球场上打球。有办公室人员来请他去开会,他会带着球边跑边喊:“没时间!”办公室人员问:“那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根据您的时间安排开会。”他说:“什么时候开会我什么时候没时间!”纵身一跃,投篮命中。
纵览全国,体制内还找得出一位这样的领导吗?
小悦是中国著名的经济学教授,现代会计和资产管理专家。他的资产定价和财务管理统一理论,被国际学术界认为是可以冲击诺贝尔奖的课题。他著作等身,先后编译并出版了有关国际工商管理安全分析的《国际合资企业》《国际管理》以及哈佛商学院教授迈克尔波特的工商管理名著《竞争战略》《竞争优势》等大量国外管理学专著。
阎阳生说:“小悦学贯中西横跨文理,门生,弟子满天下,不少已身居财经要职。他的粉丝群已扩及80后的研究生,成为她们”两眼放光“的传说。”
记得我第一次与小悦说话是在80年代某次校庆之后,操场上偶遇。虽然文革前他是高三的大学兄,但校庆缩短了同学们的距离,见了面不论年龄参差、当年的政治立场各异,岁月悄悄地磨砺了阶级仇恨和矛盾的利刃。只要依稀记得当年的长相,就很愿意寒暄一下的。
迎面碰到的小悦神采奕奕,步履轻盈,衣着随意,与当年操场上大家的青春偶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主动和我打了个招呼:“你好!最近忙什么呢?”
“你好。”看到这位附中的顶级学兄主动打招呼,近距离和我说话,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在电视台一个文化栏目干活儿。“
“哦,什么活儿?”
”我是主持人,也干编导的活儿。你呢,干嘛呢?”
他告诉我最近正在清华汽车系读博。
虽然当今博士满天下,但80年代的博士还都是寥寥可数货真价实的。知识的距离使小悦显得更加高大神秘。我顿觉自惭形秽,自己很无知很渺小。和他谈些什么呢?不能谈电视艺术吧?也不能谈带孩子做饭吧?偷偷瞥了一眼他腕上的手表,便准备道别。但突然,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清华的博士连手表都这么独特?
这是一个大胆而另类的设计:雪白的表盘上没有玻璃覆盖,时针不是直线型,而是呈美丽的四五十度弯曲。想起不知何时看到的一句名言:真正的艺术就是拧巴。
“你这表……真艺术。”我由衷地赞了一句,“ 怎么看,看哪个角呀?几点啦?”
小悦笑了笑:“你看我像个和艺术沾边的人吗?这是打篮球砸的,还能看,没扔。”
他给了我充足的面子。我心中责备自己眼拙,嘴上却强称:“哈,我终于明白了,伟大的艺术就是由误会产生的。怎么没有设计师想到这点呢?你这表歪打正着,够时尚。”
“时尚?哈哈!谢谢你啦!”
道了声别,小悦准备骑车回家。我突然又发现他那辆龇牙咧嘴的自行车实在太破,脚蹬子只剩下两条细细的圆轴。
“哎,你这自行车怎么这样啦?”
“哈,脚蹬子都掉了。没事儿,能骑。”
说罢,潇洒地蹬着细轴远去。
现在想起来, 其实小悦在三十年前已经创造了自己个性鲜明的审美文化。想到如今满大街的乞丐服,小悦不经意间早就独领风骚了。衣着上他是真正大大咧咧满不在乎,而如今的浑身窟窿的衣服已成了潇洒、时尚、自由、奔放、个性的象征。
后来又和小悦有过几次接触。
印象深刻的是1993年,北京的老三届在音乐厅举办了一次盛大的音乐会,由中央歌剧院的歌唱家来演唱当年我们喜爱的一些老歌。我和电视台的编导把演出全程录制了下来,准备在电视台播出。但是仅仅播出歌曲,又感到信息量不够,如果在歌曲中加上一些老三届的生活回忆穿插起来就会好看很多,不仅强化了歌曲的内涵,生活回忆也会显得更有情趣和深度。
于是,我把片子起名为《老三届札记》,并组织了两次访谈,一个是附中的圈子,还有一个外校的圈子。请大家说一些当年的经历,如离京、进村、奋斗、爱情、彷徨、希冀、告别等。
访谈合影,前排左起杨卫、李群益、阎阳生、孙洪杰、陈小悦、穆苏庆。后排左起王慧筠、薛好、霍秀
说实话,面对黑黑的摄像机炮筒,几盏晃眼的聚光灯,大多数人都很难调整到自己的最佳状态,这下子,平时干练善谈的小悦也有些局促起来:“哈哈,说什么呀?我还真有点儿怵这玩意儿。”
“你在村里干活肯定是一把好手吧?”我是采访者,坐在他对面开始和他闲聊,试图缓解他的紧张,并且偷偷地给后面的摄像师做了个开录的手势。
“那当然,老乡说我还真是个好劳力,当农民的料儿。我的工分是最高的。”
“那村里有没有姑娘看上你呀?”我和他开着玩笑。
没想到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开始告诉我房东的女儿如何对他情有独钟,“我差点成了人家的倒插门儿女婿!”说到这儿,小悦的眼神竟变得温柔起来,看得出当年苦难中的这一曲浪漫,已经深深地印刻在心底。
“她长得漂亮吗?”
小悦倒是很坦然,实话实说:“当然啦,在那个村子里和方圆几十里,应该算是个美人儿了。”
“你喜欢她吗?”问出口就觉得自己很有些不道德,不该刨根问底的。
“应该说还是挺喜欢的……”
至于为什么最后没有倒插门儿,他走的时候“小芳”的悲伤,他都没有谈起。也许那是令人痛彻心肺的离别,也许小悦理性的选择并没有让更多的故事发生,但说起这段往事,小悦平时坦荡、睿智的眼神中分明流露出些许惆怅。摄像机轻轻转动着,记录下了小悦的表白。
后来,我把这段采访放到了《爱情篇》里面,后面紧接的就是歌曲《红河谷》: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不要离别的那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小悦同班同学石宏敏后来告诉我,《老三届札记》播出的时候她恰好收看了,看到学霸小悦出现在“爱情篇”里面,她无论如何不能理解。
我们一年一度的聚会被阎阳生美誉成了学术沙龙:“这个以史铁生为中心的学术沙龙,是由海内外一流作家和学者松散组成。霍秀儿说,每次聚谈本身即可成书。聚会的时间决于两个人:在世界穿梭飞无定时的孙立哲和在轮椅上要定时透析的史铁生。当孙立哲在从俄罗斯飞回和飞去美国的空隙聚会时,史铁生专门停了一次透析,以保持最清醒的状态与他论战。”
如果自己看过的书能够记住五六成就应该不枉此生了,很不幸我连一成也没记住。记得有一句名言,记忆力加理解力等于聪明,此话千真万确。聚会中,小悦显示出了超人的博闻强忆能力。他酷爱历史,对人类起源文化尤感兴趣,常大侃正史、野史、宗教史和自考史,无数个契丹族、羌族、蒙古族、古希腊和波斯族的长串人名、还有迁徙、民族融合之考证从他口中娓娓道来,不沉吟不打磕巴,就像我们说黄瓜茄子西红柿那般稀松平常。
他认为希腊的宙斯之“宙”字,发音和汉字祖先之“祖”为同音,汉字“祖”的起源就是生殖崇拜,“祖”就是“宙”,因此中西文化起源应当是同宗同祖的。
听小悦侃,大家就像在欣赏一幅3D版的百科全书,活史记。他很知道大家能听懂什么,聊的时候也注意深入浅出,不时用几个荤素笑话来调剂气氛。至于他自己在专业领域造诣有多深,做了多大的官儿,担任了多少个财团的董事,他从不提起,没有一丝膨胀和张扬。
立哲说:“小悦经常彻夜不眠,通宵达旦地读书,为了寻找答案,他逐渐打破了传统的学科界限、建立起多学科的系统思维方式:让问题来定义系统边界,而不局限于任何一个学科。以求更深刻地思想,更广阔地钻研,去寻找真理。”
最令人享受的就是小悦、铁生和立哲“锵锵三人行”之风采。小悦是学者兼运动员,铁生是作家兼哲学家,不知道该把立哲定位在哪里,商人?医界精英?企业家?教授?慈善家?每一个领域他都做到了极致而不可替代,超人的能力与精力让人惊讶,不相信他是地球人。这三位都是激情四射的人物,虽然表达激情的方式不同,但骨子里都流动着以天下任为己任的高尚冲动。云山雾罩起来,深刻精彩的思想在空中锦绣飞扬,时时的,我们会被某句话震撼、感染和激励,会感受到语言的曼妙和心灵的领悟,然后豁然,心中油然升腾出一种热乎乎的通透。
我发现,人真正的魅力,不是故意展示或刻意拿捏出来的,而是通过自己独特的思维和蓬勃的生命原生态,不由分说地在你面前形成一个场,别人就都像小行星般,围着太阳转圈儿了。
还有一些同学朋友不定时地也来神聊海侃。如作家徐晓,查建英,张晓宾夫妇、还有我们班同学魏小安,他被美誉为“中国酒店业教父”,是著名的旅游经济和管理专家,他们的到来使聚会更增添了敏锐深邃的感悟力量。
但是,真想把聚会内容出书,谈话内容就不能漫无边际地海阔天空。后来定下来一次聊一个话题,先记录下来再说。因心里有太多的疑问需要解惑,在历史和现实的时空交汇处,我们迷茫,焦虑。想了一些话题,如“人类进化了,为什么人性却好像退化了?什么催生了人性的贪婪?”如“GDP主义的本质会给世界带来福祉还是灾难?”“一个民族的创造力的根源是什么?”“知识分子还会有启蒙时代的哲人那种号召力吗?”等等。我本以为聚会能延续很久,《对话录》能顺顺当当出版,但时间进入2009年,聚会戛然而止。
我觉得我们每时每刻都是幸运的,因为在任何灾难面前都可能加上一个“更”字。
——史铁生
这个“更”字加到了小悦身上。
2008年末,给铁生夫人希米打电话时她告诉我,小悦在8月份做了一个大手术,割掉一个大肿瘤。我惊讶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小悦做手术了?瘤子是良性还是恶性的?”
“不太清楚,好像说是良性的。”
除了聚会,我与大家平时少有联系,立即拨通了小悦的电话向他表示问候,并问询病情。电话中他的声音还是那样自信快乐:“哈哈,你好!我割了个大瘤子!哎,你儿子生出来多重?”
“6斤9两。”
“我那个大瘤子和你儿子差不多重!怎么样,够可以吧?”
好像希望别人能夸他,长瘤子都那么出类拔萃。
“那么大?什么瘤呀?”
“脂肪瘤,一堆脂肪!我这人身上没脂肪,不知怎么都长到肚子里去了。”
“没事儿了吧?”
“哎,那可说不准,谁知道它还长不长。”
“有时间吗?我们来看看你吧。”
“不用,把我当什么了?我现在挺好,每周六还打球呢。就是吃东西注意了,立哲让我吃素。”
说到吃东西,我立即想起来他的饕餮吃相。小悦对自己的健康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自信,并且坚持一种农民般的粗放随意,每次入席之前必不洗手,抓起来就吃,并以此为豪。
每次聚会后,常常是桌上还有一大堆饭菜需要打包。“别着急,我从来都是最后打扫战场,闺女管我叫酒囊饭袋。”小悦豪爽地依次拿起碗碟,风卷残云般向肚子里灌注那些鸡鸭鱼肉、汤汤水水,就像一台厨余垃圾处理机。最后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把杯子里最后的酒倒进嗓子眼儿,站起来抹抹嘴,连个嗝都不打, 优雅地移动着长颈鹿般的双腿,向门外走去。
当时根本没想到学贯中西的陈小悦同学不具备卫生和养生的起码常识。我以为他从来都是各项指标第一,吃饭也该如此,他也认定自己是百毒不侵之人。这种吃法无疑给他的生命埋下了定时炸弹。
2009年春节前,我给立哲发短信,询问是否能聚会。立哲的短信只有沉重的几个字:“要看小悦是否做第二次手术。”
小悦腹中隆起的肿瘤清晰可见
几个月后,第二次手术应该是成功的,但这只是割掉了第二茬韭菜。
这一年的春节大家都没有心思聚会,上千条短信互相告知着小悦病情的最新进展,这些短信后来都被郭林整理成册。
各位:小悦抽了胸水,暂时减压,开始吃饭!度过周一的手术,包括:介入血管栓塞、手术去瘤,冷冻,热疗,化疗,光疗,免疫治疗六道地狱刑罚,就算暂时和阎王爷打了平手。前边就有亮了。这些天在各位的关心支持下,终于形成了一个极其激进而有效的综合计划。世界绝无仅有,”亮剑“里的话,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立哲2009年2月25日
各位,今天小悦开始做热疗,用热水往肚子里灌,烫死肿瘤细胞。一边灌一边摇动满是伤口的肚子,一共80分钟。整个儿是小鬼子上刑,小悦咬紧牙关坚持,硬是没招。
立哲2009年3月5日
铁生,你好。霍秀说过,把每次聚会铁生立哲和小悦的辩论整理出来都是深刻的文章。而现在好像上苍还觉得不够。在你和立哲对疾患的抗争中,又加上了小悦。以使你们拉平,共同成为意志的胜者。我盼望,他去年五月在清华附中托我发出的小聚约请,会在他击退癌症,逐步康复后自然实现。因为他有这么多挚爱亲朋的祈愿,因为他是我们这一代的跳高冠军陈小悦。
阎阳生2009年3月6日
立哲:你好。小悦、你和铁生是我们心中的东方不败,是同学们的最爱。知道了小悦手术成功,非常高兴他一定会重新跨越高栏,赋予生命新的意义。特别感动你及时的医疗建议和日日夜夜的守候。这种珍贵的友情是人生最大财富,深深的感谢你。如有可能,请代我给小悦送一束鲜花。再次感谢。
霍秀2009年3月20日
小悦:连读了你三篇散文,可谓生命畅想曲。意识流涌动,那么细微,真挚,优雅,风趣。你乐观积极,即使化疗如炼狱,你咬紧牙关从黑洞中闯了出来。科学有限,要相信自身的神奇。或许你力量无比强大,连宙斯都在考验你,让“被俘的普罗米修斯”重演。
张中秋 2009年7月20日
后来听到的多是好消息,说小悦已经回到云南的乡间别墅疗养,腰围迅速缩小,能快走十公里,能做百个俯卧撑,每日与鸡狗为伍,诗书为伴,竹楼黄鹂,烟树篱笆,粗茶淡饭,快乐如仙。
籍传恕说:“3月份的大手术让小悦去了趟森罗殿又被阎王爷打回来,他仍精神矍铄。拎一破书包哪像神华的独立董事,活脱脱一丐帮八袋长老。到了勐海,接下来几天的生活丰富多彩。我们每日上下午各讨论两三个小时的学术问题。晚饭前小悦拉我去楼顶平台跳几组绳,每组百十次,接下来举大哑铃若干次。晚饭后散步一小时,真让人不可想象眼前是一位癌症重患者。”
鸟语花香中,我们以为云开雾散了。
2009年11月7日,立冬。
有多少同学都想见术后的小悦一面,但是争取了很久,小悦终于答应小范围见几个同学。那天,立哲发着烧提前赶到,阎阳生准时进门,还有附中的几位同学 。铁生没有来,因聚会地点在附中附近,离他家太远,而他前一阶段身体极度不适,故没敢通知他。
将近12点,小悦终于赶到。
健步进门,和大家打了招呼,把书包往沙发上一甩就大声叫道:“吃饭前一定要做俯卧撑,不然吃不下饭!”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趴在地上快速做了几十个俯卧撑。
轻轻地站起来,气不喘、声不粗。对目瞪口呆的阎阳生说:“怎么样,咱俩再比试比试?”
惊诧未定的阎阳生有些踌躇:“我的手腕骨折过……”但他不想打击小悦的兴致,随即就接招:“好!”
左阎阳生,右陈小悦
鏖战后之后阎阳生败下阵来。
欢笑声中小悦落座,大家才看清了他的满脸病容。面色青灰,疲倦憔悴,病入膏肓之态。他强撑着精神,给我们讲述自己一年多的生病经历。
立哲在发高烧,眼睛肿成了一条缝,硬撑着和大家聊天,小悦显然也不宜久聊。但缺乏眼力界的阎阳生还是把小悦当成了采访对象,开着小录音笔,不停地问小悦还有什么计划。小悦便列举:带博士生、到美国讲学、做董事会的报告、还有云南农场的拓展……阎阳生却建议小悦应该做最紧迫的事情:写书。其实小悦已经听出此话的弦外之音,却毫不怪罪,说自己面对死亡数次,是立哲把他从阎罗手中拉回到阳界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阎王爷发大威风。
几乎每次聚会大家都聊过生死,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残酷、令人酸楚。沉重的巨石压在小悦头上,每个人脸上笑着心里都在暗暗揪紧,不知道上帝还有多少时间松开手里的绳索。
小悦倒是出乎寻常的坦然,他仍旧谈笑自如妙论如珠,他的一生可能都把自己调控到这种心态,不论面对事业中天的辉煌,还是无法逾越的困境。
午餐结束了。面容枯槁的小悦笑着和大家一一道别。
听说他的第三次手术并不理想,几十斤重的肿瘤摘掉后,残留在体内的小肿瘤芽魔鬼般地快速地变异产生了可怕的抗药性,并呈几何倍数疯狂地增长,五天就会长十斤。
立哲抛下了万忙的工作,一直在小悦病榻前坚守,并且及时把病情的进展短信发给大家。他心急如焚精疲力竭,自己也躺倒了。
不可思议的是,小悦在肚子里几百个瘤子的肆虐下,身体上六七根管子和屎尿袋的狰狞中,把病床移到楼道电梯间旁一个小空屋里,召开了神华集团的董事会。他的坚强令所有的人动容。
2010年2月23日,可怕的,残酷的第四次手术即将开始。我绞尽脑汁措辞,命令自己一定要给小悦鼓劲儿。我给他发了问候短信,尽量轻松地祝他手术成功,并早日返回清华篮球场。
他的回复只有八个字:“生命不息,得瑟不止。”
立哲说:“小悦是资产定价专家。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也不断进行情感价值和效用价值的比较。他使用生命倒计时的方法,计划如果能活到什么时候,就以此来安排相应的生活和工作。但情感和生命如何定价?快乐如何定价?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周,远在美国的女儿的到来和看护使他深刻体会到,情感无价,爱无价。”
2010年3月19日,小悦走了。从此天人相隔,生死两界。
各界朋友和清华学子群情悲恸,写出了上万条信息,诗歌和文章泣诉哀挽。
生与死,是世人最难勘破和摆脱的烦恼,往生惧死,人之常情。而陈小悦却对生命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面对死神的威胁,他像在运动场上一样,绝不言败。他认为生命的意义在于创造价值,为尽可能多的人创造尽可能多的价值,如果无法实现这点,那么生命就应该结束了,从而坦然赴死。在生与死相撞的一瞬间而形成的奇丽火花照耀着他的传奇一生,指引着他的天堂之路。陈小悦虽然走了,但他在死神面前表现出的那种顽强不屈的精神感天动地,他永远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骄傲!
——郭林
今天就要和小悦告别了。再也见不到这位永不知疲倦的斗士,聪慧睿智的哲人,宽厚仁爱的兄长,清华园孩子永远的标杆。呜呼!他会变为朗朗明星,永耀人间。他会变为矫健的鹰隼,搏击长空。请立哲代我等向小悦鞠躬,愿他早日升天,一路顺畅。清华的孩子们总有一天会在天国里打球,聊天,下棋,唱歌,讨论,嬉闹,小悦,你还是大哥,永远永远。
——陈冲
陈老师这一生过得精彩,令人感动,他是一个内心有英雄情节的人。一个让人能联想到崇高,纯粹等词汇的人。陈老师的一言一行都让人回味无穷,这样的人在我的心中,是不会死的。
——张荟
九个月之后,2010年12月31日,史铁生因脑溢血突发抢救无效,溘然长逝。按照他的遗愿,去世当天,他的肝脏被成功移植给天津的一位病人。
那些日子,全国各地自觉地发起各种追思作家史铁生的活动,让这个人情冷漠的社会突然间变得有了温度。
我们的聚会落下了帷幕。
悲伤中,我逼自己静下来,再静下来,让全身沉浸在冷静的思考中。
如今,最小的老三届人也步入古稀。生命倒计时的滴答声,逐渐清晰刺耳。谁能抓住时间飘忽的衣袂?谁能让它晚一点儿奔向终点?从古到今,只有这件事情是绝对平等的,那就是谁也抓不住时间,婴儿一降临到世界上,就判了3万多天的生命有期徒刑。近年一些同学陆续离开人世,很多老同学在讨论如何留下遗嘱,此事已经不用遮遮掩掩。
聚会时立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哎,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个事儿,就是死亡。咱们折腾了半天,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事儿得好好琢磨琢磨!”这问题就像黑暗与光明的界限,明明暗暗,无法定义。有了生命的广度和深度,长度还重要吗?抑或只有生命的长度,这生命就无意义吗?
铁生说:“我相信每一个活过的人,都能给后人的路上添一丝光亮,也许是一颗巨星,也许是一把火炬,也许只是一只含泪的蜡烛。”
托尔斯泰说:“生命的意义就是燃烧自己,点燃别人。”
仰望苍穹,时间无量无计,生命也无量无计。万古以来,时间驾驭着生命,马不停蹄地从一个开始奔向下一个开始,一个生命孕育出下一个生命,循环着宇宙。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此话很多国人都愿意说,都在说。二十年后,我们又可以呱呱落地了吗?
也许可以,应该可以。循环,就是宇宙的规律,是生命的状态。
循环的宇宙
太阳系以2.25亿年的周期在银河系循环,地球绕着太阳循环,每年12个月在循环,日出月落在循环,一天24小时在循环,人体内血液在绕着心脏循环,细胞内电子绕着原子核在循环,经络在循环,永远也不可能停下来。人体就像循环的宇宙,有规律,有秩序。
电子绕着原子核循环
大自然的循环和宇宙、人体循环一样严谨。所有的动植物的尸体和排泄物最后都归于泥土,通过微生物降解成为有机质,滋养了土壤,再生长出新的植物,人类在食物链最顶端与动植物循环,所以我们叫它食物链。人类吸入氧气呼出二氧化碳,植物偏偏就会吸收二氧化碳释放氧气,这是生命之源的绝妙循环。
氧气和二氧化碳的循环
地球上,水在循环,云在循环,风在循环,花开花落在循环,四季在循环。我和大洋彼岸的人也有循环关系吗?我的洗车水,也许是乔丹一个月前的洗脸水,经过蒸发到带雨云层行程万里最后辗转循环落到密云水库,又到了我家的自来水管里。他的洗脸水,也许来自1260年前华清池杨贵妃的洗澡水?物质不灭定律就是物质在循环,是能量守恒的,地球上从古到今的一切生物都在运动着循环着,我们有史前生命的基因,有太古种子的消息,世界万物就是一家人。
佛家说,人的灵魂在循环,六道轮回是三维空间与另外空间的循环。现代科学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如果有六道轮回,就说明灵魂不死,失去的只是皮囊和记忆(有的小孩子能够保留上世记忆)。六道,是三善道和三恶道。三善道是天神道、人间道、修罗道;三恶道是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轮回就是不断在天神道至地狱道之间进行灵魂转世的循环,转成什么?纯看生前善恶。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宇宙万物在循环,灵魂怎可能不循环?
也许,生命就是一条不朽之溪流。用这溪流洗涤自己的灵魂,别让他附着上污泥,与这个世界,与我们的未来建立一个和谐的关系,倾听宇宙中伟大光明的呼唤,遵循宇宙的规律,让人生从自私愚昧走向至臻至美的真诚善良宽容大爱,应该就是生命的意义吧。也许,我们的此生只是生命交响的一个乐章,岁岁年年,四季枯荣,秋冬春夏,轮回不终,还有长长的一部无有穷尽的交响乐在等着我们,全看我们怎么演奏。
造物主使我们繁盛开放,再把我们放在死后的审判席上,按照今生的善恶在各种各样的生物中评我选我,又在生里重新给我们爱,雕成生命的形象。
纱幕揭掉了,我们就不仅看到了世界上飞逝的形体,而且靠拢了世界的永恒生命,那就是难以形容的美。
——泰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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