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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追忆之前,他指挥群星升起

一行作者 纽约一行诗刊 2023-04-22

葭苇


日常排列

——给桉予

并没有每日准时打扫灰尘

也没有质问灰尘如何下落

门楼之上,拨开它们

看到比我们更粉嫩的身子

没有一颗灰尘在热风里看到昨夜的你我

今日,被灰尘欢快着,硬是送进了生活

——像不像你我都见过的,它的猎物


洛浦雨前

棕榈树下,阳光吃掉

我刚刚脱笔的一行。

你叼着烟,串通了

整个雨林未熟透的槟榔,

同我溺食一碗植物的本意。

轻轻挪我到柔软地带,

蜃景外,花开的那个位置

轮到了我。和季节

同样变得次要的日出里,

是比琴弦更接近铁器的

你的声音,偶尔颤栗。

因此,我要挟持一对牛蛙,

在洛浦的夜,用气势汹汹的交响

镇压雨前庞大已久的宁静。


慕尼黑来电

这时,让人惊奇的事发生了

一通电话认领我

像认领一个遗址

——亲爱的,在向你确认

是否还有别处

快告诉我,今天的慕尼黑

是什么样的好天气?

教堂在山的那边

须由星星引路,而

我们的玻璃徒有艳丽,以至于

每个人不得不习得修补色彩

报纸不为震撼我们而付印

煞有介事的句号

像不像,一个个

脏肚脐

没有城门的地方

皮肤之间就不必隔着浅云

在那里,我们热吻、拥抱

像一束束阳光得意地站立在大地

随手放飞一句话像放飞一只风筝时

天空不会突然空旷


一双手

我喜欢着它,一双手

从不握马鞭的,没有它

疼痛,就是比梦

还接近真实的知觉

无限重复提起又放下的动作

循环本是多么绝望的惩罚

而它生出了茧——

一块凝固的宽容

如果不仔细看,你看不出

那也是一块石头的安详

它站立的方式

就是形象一种沉默

那是它隐秘的愿望之一

另一个,是轻抚不识字的诗人

它摩挲皮肤的温和方式

先是掉落花瓣,后来飞出蝴蝶

它没有命,因此不会死亡

但它的确参与过生命这场战争

比如为我塑炼出一具盔甲

让我羞愧得近乎于

还未拥有任何战绩的兵卒

它爱着我,一双手

裹紧我,撕毁我

远处是一片正在生锈的钢丛

汉字若干,它为我写下

然后涂掉的那个

我便不用来搭建房子

【作者简介】 

葭苇,生于90年代,诗人、译者。先后就读于纽约大学、北京大学。获语言学与音乐双学士学位,研究生阶段主攻诗歌翻译研究。出版有双语诗集。


杨碧薇


孤独星球

最后一小时我们听遍了上世纪

深蓝指纹的民谣

摁灭宽丘雪茄拉起ELLE牌波普行李箱

走进真空幽邃处的黄金长廊

天还没亮地球于亿万光年外

做着绝版旧梦

我体内地热还在轻喷龙舌兰的岩浆

真寂静啊清晨的太空旅行

时间在我们脚后跟打结

廊灯在我们头顶咬出一块

待阐释的缺

亲爱的我们去哪里

风很凉了手心滚烫

快用你的吻接住我下坠的流星

让我的意志僭越清秋的汹涌如华尔兹般闭眼飞旋


我们的父辈

他们瘦弱的童年,地道战游戏和纸飞机,

是最寻常消遣。对甜的畅想抽着一双双竹竿腿,

在没有南瓜车的马路上狂奔。

一不小心,就闯进春雷炸裂的夤夜,

拨开收音机的靡靡雨帘,听到了漂亮姐姐邓丽君。

那一夜,他们有了另外的梦,

披着梦的战衣,对高考考场拱手:久违了,兄弟。

不待揉搓睡眼,糊涂小儿已变成

令老年人恨、同龄人爱的喇叭裤精英;

迅速学会了用电影票恋爱,

对街头诗歌、摇滚乐和寻根热发表高见。

改革开放带来迷狂的转动:

海鸥手表、凤凰自行车、令人骨骼昏颤的伟大浪潮。

从连环画少年到三高中年,

他们搭上了一列史无前例的宇宙飞船。

速度,是虚无的最佳温床,

他们开始怀疑意义、道德、爱情,在心里

先后放下了李铁梅、林道静、丽达·乌斯季诺维奇。

然而对崇高的记忆,总能点燃他们气喘吁吁的理想主义,

再一次,我们接受忆苦思甜的鲤训,

在他们内心的伊甸园,那篮相对论的秋苹果失而复得。

我们在一片挺进的蓝天下长大。

父亲们小时候不曾坐拥的玩具,堆满我们的婴儿房。

生日蛋糕、少儿英语、反客为主的互联网,

构成了我们的成长。但在很长一段时间,

小心翼翼地变老的父亲,是我们叛逆的青春期

最主要的斗争对象。

透过蛤蟆镜看到的世界,与VR影像隔着

星系的距离;他们的丹顶鹤难以自洽的飞行,

他们不自觉地掩藏的妥协,更是掀起我们

蓝鲸的志气,或逃跑的决心。

这些在我们蝶变的身高中不断矮下去的中国男人,

宛如一个个能说明含义、却总有哪儿不对劲的

病句;像二十世纪最冒进的程序,

布满漏洞和补丁。

这种困惑一直伴随我,直到现在,

对他们的理解才姗姗迟来,而他们已学会

用孤独的仪式迎接任性的晚年。

——我们的父亲!其实你们并不曾真正反对

我们的反对;也未曾轻易赞许

我们的赞许!

挪开时代的反光板,我们也并未如自身所虚构的——

对迎面卷来的气旋作好了充分的准备。

徘徊在2020年的悬崖边,我们目送着你们

一点点变回六岁的孩子,返回那座

渴望了半个世纪的糖果密林。

在我们脚下几千里,下一代正在破土,

很快,他们就会以加速度垂直攀升,

而父亲留给我们的领地只剩一条曲迳。


大花袄

量你神通广大,还能耍什么指法

欲念的燕尾卷过所有的楼兰

该毁的毁,该塌的塌

该开花结果的浑身激灵,再忸怩两下

照样从土里挣出来

哭也是活,笑也是活

你又哭又笑,死活都是活

猴戏够没?快来看这件海外仙山大花袄

无领无袖,无身无形,简直为你量身定造

你胳膊肘一抬,腰肢儿一转

动哪哪舒展

哎呀血管发满了电直追长江黄河

筋骨酥晕在新装里

福禄寿喜文武双全这下子美飞啦

羽扇纶巾乱红滔天

宿醉后白眼胜过大青天

从此它金缕玉衣,算个什么玩意儿

你坐拥摩天大厦顶级看台

闲来无事,一缕清风拨两棍子箜篌

嗨你可别说,这天气随便骚动一下便是青春

这浮世光

这敞亮劲儿,这大花袄子


雪后初霁

就在她为怀炉锦套换上

新打的穗子时,那条又黑又脏的

旧毛毯,飞向了碧霄。

突然放空的阳台,波浪纹晶膏逆着光,

外表清冽,内心热烈。

啊,腰缠金铃的风,

昨夜还是自然的暴君,今日俨然

恋爱中的女人。

窗外,滑雪的珠链串起下午和黄昏,

鸟雀们谈论提前到来的寒冬:

还有几斤韶华可虚度?

且看这弹指尘寰,

欢乐有多小,痛苦就有多大……”

她静听着,待怀炉中沸水

滚烫视线里的蓝水晶,幽幽一叹:

若干年后,这眼前景象,

只会存在于AI技术的西洋镜。

不变的,是未来的你我仍在追逐的糖葫芦——

它有酥掉牙的甜,

也有不顾一切的刺尖。

【作者简介】

杨碧薇,云南昭通人。文学博士,北京大学艺术学博士后。学术研究涉及文学、摇滚、民谣、电影、摄影、装置等领域。出版作品:诗集《坐在对面的爱情》《下南洋》,散文集《华服》,学术批评集《碧漪或南红:诗与艺术的互阐》。


叶丹

冬日吴大海观巢湖

那次在渔村吴大海,我学会了

两样本领:倾听和惋惜。

山路的曲折仿佛在提醒我们

可能来到了语言的边陲,

湖湾像一张弓,蓄满了拓荒者

投身渔业的激情。远远地,

耳道之中就被倾注了波浪

投掷过来的数不清的白刃。

向南望去,视线穿过树枝之网

落入湖面,树枝摇曳,不知

是因寒风而生的颤栗还是

因为夜巡的矮星霸占了鸟窝。

所以通往湖边的小径满是枯枝,

踩得作响,像壁炉里柴火的

爆裂声。枯枝,轮回的抵押物。

响声持久,和祈祷一般古旧。

无论你对沙滩的误解有多深,

都不会削减波浪的天真。

湖底仿佛有个磨坊,浪托举着

不竭的泡沫,像个女巨人

翻开她的经卷,续写每个

何其相似的瞬间。镶钻的浪花,

是一种离别时专用的语言,

仿佛告别是它唯一的使命。

最后,暮色混入了愉快的交谈,

我们起身时,注意到了星辰

隐秘的主人,发髻散乱的稻草人

独自回到石砌小屋,饮下

一次追忆之前,他指挥群星升起,

他并不打算将口令教授予我,

直到我寄身山水的执着赛过湖水

亿万次没有观众的表演。


访鹤鸣山

衰败的日子已经降临到这一代人。

2010回溯至东汉的曲折

不仅仅因为你必须路过的时间之灰

堆积甚高,以至淹没你的膝盖骨。

你必将历经一种附加的凶险,像

一名独自到井下做额外挖掘的矿工。

张道陵在经书的扉页上开了家

歇夜客栈。清晨,在鹤鸣之中,

你看见夜间上山诵经的店小二

从薄暮中披着隔夜之露归来。

他指引你上山的窄径:现实的北面,

虚无的南面,便是你的鹤鸣山。

一只石鹤在山门外拂拭翅上的灰尘,

你递给守卫五斗米作为拜师之礼。

每个门徒都长发垂地,又通顺;

山腰上的稻禾上结着饱满的麦穗;

湖泊水平如镜,却无遮拦之物;

树木整齐,没有任何枝条伸入尘世。

院落悬浮于空,拾级而上,见白虎

饰神符;道堂之中,满室异香,

紫雾弥漫,两条清河穿堂交汇而过。

道童告知你:天师近日不在山中,

不过他已在经文的末页为你留言:

骤雨终日,幽居,皆为至上的赐福。


寒枝

隆冬,大雪连日,天空昏暗如灰色的蹼。

小城被积雪埋没,不得动弹,仿佛

一支在封冻的海域上等待破冰船的舰队。

一只留鸟上山觅食,只因寺院之中

定会有守年的女居士和她的仁慈。

它独自站在枝头,调校了本地的纬度。

树枝交叉的地方会是留鸟的居所,

一如她的厢房里,现世和信仰数度交错。

日光已将新枝扶得垂直,它低头啄枝,

我偏爱舔舐新枝中难以收集的微焰。

寺院因为晨钟的庇护而不被积雪覆盖。

女居士早起,去很远的井中汲水,

她首先打上来的是秋天坠落井中的野果,

并撒落给在枝头等候的留鸟,井水

为它保留了车厘子的红艳。多少年,

她坚持在曦光中梳头、涤衣,尽管

生活把她折磨得像一座移动的磨难博物馆。

她要在晨钟暮鼓中守卫理想的墓床,

即使不迁徙的鸟,也要保留信仰的翅膀。

她更加笃定,像一只盛满灰烬的香炉。

塔顶的雪如约化去,寺中的景致也愈发

明亮,地上受潮的橡子会加速腐烂,

尽管它有坚硬的外壳,如同女居士。

久居西庐寺,她内心孤绝,像一位岛民。

她也曾受伤害,结下了永不脱落的痂,

如今,罕有事物能袭击她的内心,

但这些圆鼓鼓的橡子还是让她对未来

感到担忧,她们一度接近,视若同类。

疾风拾级而上,将山门慢慢开启,

它穿过密集的橡林而来,又戛然止步。

她经鼓楼穿门而出,谨慎得像一次涉水,

苔藓复绿,仿佛这曾下过一场青铜雨。

石栏被木鱼声打磨得光滑,仅仅几日,

远景由钟声堆积而成,这耗费了多少日夜。

她的眼眶早已和山峦之顶的起伏吻合,

未化的积雪填塞了山峦之间的褶皱。

近处,一棵枯死的橡树横卧在石阶上,

下山的石阶比去年更为陡峭了。

这些寒冷的枯枝曾是天空的黑色骨骼,

也曾是极乐世界的牧人寄存的鹿角。

不仅是木鱼的起落复制了橡树的枯荣。

世界是那样坚硬,唯这岛屿般的寺庙

柔软如积雪。山径通往古老的渡口,

多少年,小城的船只绕山门而不入,

只有一只上山伐木的斧头,化作了椽钉。

而橡树终以枯死进入永恒,获得了

对轮回的免疫。由远及近,我的世界

已萎缩成一座岛般的寺,我在塔尖蛰伏。

她从枯枝中拣出一捆,不仅是为了生火,

也为了绑扎出一只救生筏供浮生栖憩。

【作者简介】

叶丹,1985年生于安徽省歙县,现居合肥。出版有诗集《没膝的积雪》《花园长谈》《风物拼图》《方言》《考古杂志》。

【本期画家简介】九十年代初,张跃进修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研修班和北京师范大学油画系,她曾先后生活和创作于美国的纽约和洛杉矶,现居住于北京。


纽约一行电子半月刊第56期
(2022.10.30)
本期编辑: 奇逢 |制作:子渊 | 插图:张跃
纽约一行杂志编委会
主编: 严力

王渝 邱辛晔 冰果 张耳 曹莉 程奇逢 严力
投稿邮箱:newyorkyihang@gmail.com

往期链接

2023年第四届法拉盛诗歌节征稿启事

门关着 但看得见里面的黑

人间

词语是一只猛禽  不断寻找适口的猎物

落叶纷纷,也写不出风帆那样的诗行
只差最后一寸的谜底和一万次的回想
別用蒼茫的手指強摘我們眼淚
无论现在是几点钟 我敲响黎明
就是我下地狱,它们也无动于衷
是什么花纷纷将雨水含在蕊里
你的愿望是回到一架风车
橘皮色日光腌制下肥美的羊膻
答案在风中
我嘶哑的琴声不是呻吟:摄影与诗专辑
倒退几步的惊雷悬在空中
刀锋切开的真实里,往往好坏参半
这具灯火通明的身体/是夜色里荡漾的房子
天边咖啡馆和来自未来的一支花
祝福的可能性
抽象的时代与自我
中世纪其实黑暗了十个世纪而不仅仅一百年
生命本来就充满了耳语和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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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墙: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眼睛温和地燃烧,落下蓝色灰烬
春衫有细软的腰身
伸出手抓住了她成长的秘密
痛哭我的声音抵达不了彼岸
柔美之错
释放一些词,让逻辑冰裂如早春
我将成为这世上 曾经的过客, 一个名字
初春:“和其正”,何其疯狂
写给未来
手机:画与诗
第三届法拉盛诗歌节获奖作品
爬过郁闷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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