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航《通济桥》|科技与传统的互利共生
大家久等了! 8月11日的活动已经结束,再次感谢本期嘉宾路航老师以及来玩耍的李懿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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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同此)
研讨回顾(略有修订)
小王:
《通济桥》这篇小说全文采用第一人称叙事,“黄初九”既是故事的主人公,又是小说的叙事者,整篇故事都是她的个人回忆,所以她是毋庸置疑的故事核心。而基于黄初九独特的个人经历,传统舞狮文化与现代高科技知识被连接了起来,为这篇篇幅短小的故事撑起了贯穿两种文化的巨大张力。所以我对这个人物非常好奇!想请教路航老师为什么选择“黄初九”这样一个带有中国民俗色彩的符号来作为主角的名字,这背后有什么深意么?
路航:
黄初九这个名字是根据人物身份取的。小说中提到,女主成长过程中的处境其实很尴尬。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还都不想抚养她。在这种情况下,父母自然不会为她取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名字。所以她被家族里的长辈,七叔公收养时,其实是没有正式名字的。
初九是她出生的日子,其实是小名。别人这样喊她,也不太重视。说到这里,大家可能会好奇,七叔公那么喜欢她,为什么不再给她取个正式的名字,这是因为在传统意义上,初九这名字虽然随意,但寓意不差。女主的生日正月初九,也是玉皇大帝的生日。在中国传统中,这一天很重要,尤其在广东和福建这两个省,大家会在这天举行一个相对隆重的仪式,认为在这一天里许愿也会非常灵验,在这天出生的孩子自然也不一般,被认为聪明且能成大事。所以七叔公就没给女主改名。至于女主为什么设定姓黄,其实在我的设想中,女主的祖先就是清朝时期那位非常擅长醒狮的武术家,黄飞鸿,这也算我在文章中埋下的彩蛋,我想大家应该猜得到。
小王:
其次我比较好奇路航老师为什么选择第一人称作为叙事视角,这是一种偶然还是有意的安排?因为我们知道,第一人称叙事会引发很强的带入体验,在科幻历史上比较有名的像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后半部,关于“造物”的自白部分以及石黑一雄在《莫失莫忘》中的叙述方式,都是第一人称的回忆,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另外,我也很想知道作者在使用第一人称进行创作的时候,会产生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会有的那种类似于“带入”的感受么?以及第一人称相较于第三人称客观全景式写作,对作者来说会存在一些心理上的差异么?
《莫失莫忘》讲述了克隆人的成长与自我探索,全书以女主凯西·H的第一视角展开
路航:
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给人的感受确实不一样。写《通济桥》这篇小说时,我选第一人称其实算是偶然为之。当然了,也有一点点安排。因为我是业余写作,时间比较少。这篇稿子要的也比较急,时间上非常赶,当时工作也很忙,为了写快点,我就用了第一人称,这样最后我花了三天时间写完了整个故事。此外还有对描写体量的考虑。如果用第三人称叙事的话,8000多字肯定写不完,因为多视角的引入势必需要作者提供更多的信息。比如说,我可能需要解释为什么女主会被父母抛弃,女主的求学和工作经历等等。在一个很短的篇幅之内,这些细节是很难展开的。当然如果读者感兴趣的话,也是能够从一些只言片语中找到痕迹,分析出大概的,但这就不需要我来落实刻画了。
创作中用第一人称确实会产生带入感。有一瞬间,我的确觉得自己是女主,文章里有些对话也在我的现实生活中真实出现过。比如那句“你就是背后的人”。不过我和女主的经历完全不一样,女主其实更多参考了我一位创业前辈的经历。至于七叔公,则参考了我几个长辈的形象和为人处事。
相较于第三人称的全景式描写,第一人称会有强烈的带入感、体验感,也可以说是局部放大感。用第一人称时,我可以更侧重自己想表达的部分,忽略我觉得不重要的部分。比如说如果是第三人称,那我就得花时间笔墨写女主名字的来源,女主的身世,她和前男友创业的纠葛,可我觉得这些不重要,至少对女主不重要。用第一人称,我就可以少写,甚至忽略,文章重点也会更清晰。
小王:
我的下一个问题是关于您对于传统和技术关系的看法。因为小说中关于机械舞狮的概念会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中式朋克。但《通济桥》却没有走向朋克叙事一贯以批判性和颠覆性为主旨的反乌托邦叙事,相反,它呈现出一种科技与传统的温情拼贴,这使得这篇小说别具一格。想请问路航老师如何看待科技和传统之间的关系呢?
路航:
我一直觉得保持传统与崇尚科技,一点都不矛盾。事实上,有时候科技能给传统带来意想不到的发展。我的工作与太阳能发电有些关系,下面我举一个工作中遇到的例子,来给大家解释一下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大家都知道,现在内蒙古,甘肃等地区,光伏发电非常火热。修光电站,大多需要平坦宽阔的土地,草地最合适。可那些地方,草地一般又需要放牧,所以大家第一反应就会觉得其中有个矛盾,修了光电站会不会影响牧民呢?是不是应该把光电站修在戈壁滩啥的无人放牧的区域呢?其实实际修了之后就会发现,不太影响。而且因为光电板能抵抗风沙,光电板下的草长得更好,羊去吃草,又能阻止草长高遮住光电板,这就完全形成了一个新的循环。
这种做法也不单在我国出现,国外也是。以我的观察来说,每天都会看到新科技对传统产生一定的冲突,但是传统它总会以一种新的方式来适应,所以我不太会认为科技会对传统造成太多负面的影响,说不定二者之间还能相辅相成。我会比较乐观。落实到《通济桥》这篇小说,就像光电站会给当地的牧民带来新的发展一样,机器人也会给醒狮带来一个新的发展。我之前写过一篇文章《牧阳人》,就是以这段经历为底本。不过,这篇文章是发在纯文学杂志上,虽然它也是一篇科幻。归类的话,可能算是“solar punk”。
另外现在短视频平台上,也有很多直播刺绣,直播雕刻、做风筝、做花灯之类的传统手工艺。我觉得也算是科技辅助传统做宣传了,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
雯迪:
想请教路航老师“行通济”和舞狮文化是您本人的家乡记忆嘛?这篇作品的创作背景和灵感来源是什么?和您的童年记忆有关吗?
路航:
首先我得说一下,我是湖北人,不过因为读书和工作都在广东,所以在广州这边已经待了快10年,也认识了很多当地的朋友。广东这边的传统文化保存得非常好,尤其是逢年过节的庆典活动,很容易看到类似的表演,耳濡目染之下就会觉得写一下也不错。
《通济桥》这篇小说发表之后,我又陆续收到了一些反馈。其中有个佛山的中学生告诉我,他们在学校就有醒狮队。醒狮在广东真的是类似于游泳、跑步一样很常见的活动。
鲁般:
请问有没有以武汉为背景的作品呢?
路航:
我现在正在写一篇以武汉为背景的青少年向科幻小说,会涉及到一些武汉风情和当地民俗。
雯迪:
对于机器人能够像人那样行动,技术上看起来可能会很快实现,但我发现就像小说里写的,机器人其实还是依靠动作捕捉来模仿人的举动,从这个层面上,机器人仍是一个工具。所以想请问您是如何看待机器人是否应该更像人类这个问题呢?
路航:
其实我小说里有写,女主设计的机器人已经有学习功能了,它们能够在人类动作的基础上,进行优化迭代,不完全是纯粹的模仿。人类学习新技能的过程普遍是“模仿——记忆——优化迭代”。比如说,小孩子跟着大人学习,做各种动作的时候,最开始是模仿,然后他会形成记忆,然后再迭代。对于小说中的机器人也是一样,他最开始是在模仿,但在我的设置中他会把那些动作记忆人类化掉,然后再迭代出了新的内容。因为纯粹靠模仿其实是无法完成醒狮的,醒狮和跳舞不同,它不是完全固定下来的动作,会涉及到许多临场的配合与变化。比如说,突然起风,绣球被吹动了,那如何做接下来的动作衔接呢?如果完完全全按照既定的动作,对这种情况就会束手无策。所以就像小朋友模仿大人后会发生变化,小说中的机器人也是一样,所以他们不是完全的工具。
旦雪:
路航老师好,我在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想起了在伦敦每年大年初一都会有“醒狮”表演。对于每一个留学生来说(不论是否来自广东),这个表演都会让他们想起家乡,慰藉思乡之情。而读到这篇小说的时候,我还想到了陈楸帆的《荒潮》、《匣中祠堂》在陈老师和路航老师的这篇作品里,广东是故事的大背景,而且都涉及“归乡人”。所以请问,您觉得科幻小说写故乡,与乡土文学中的故乡有什么不同吗?通过科幻写故乡有什么独特之处吗?
路航:
首先的话,我在写《通济桥》这篇小说时,没有考虑乡土的问题。对我自己来说,我想写的只是女主的故事。女主其实一直是在寻找自己的位置。因为父母离异的状况使得她没什么安全感,她不断地通过考学、创业去到更大的地方,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找到自己,包括去到深圳、纽约,再从纽约回来,都是一样的目的。对于你提到在伦敦,在国外,大家第一次看到醒狮表演都会很怀念家乡。其实我也有类似的经历,我在国外的时候,当时看到醒狮,其实也不要说看到醒狮了,就是看到中国字,都会有家的感觉。
关于科幻的独特之处,在我看来,科幻的尺度会更大一些,它会涉及到宇宙,我们平时所说的乡愁一般都是在地球上,但在科幻里,乡愁可以是从北京到月球,冥王星,甚至更远的地方。这样就会比一般的乡愁更宏大。但我觉得无论在何种尺度下,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仍然是共通的。亲情、友情、爱情都还是一样。
张璇:
非常喜欢您用机器人来舞狮的点子,想了解您对非物质文化遗产如何传承的看法
比如说借助现代科技(短视频平台),一些在大山深处的文化比如说信天游,可以被录成短视频发出来,让更多人看到。还有很多传统乐器比如说古筝、二胡在演奏重金属等等。基于您对小说结尾的处理,想请问作者是更倾向说古为今用,还是说保持传统呢?现在的人普遍比较浮躁,可能未来很多东西会失传,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有没有什么的传承办法呢?
路航:
听我前面的回答也能听出来,我倾向于古为今用。我是那种对科技发展很乐观的人。而且我很相信,科技发展能给传统带来新的发展。至于非遗传承,很难说有一个“推一及百”、标准化的解决办法。因为个人爱好,我接触过不少非遗传承人,他们面对未来,其实采取的也是不同的办法。比如说,你提到的信天游,它是一种音乐,它想要传播下去,肯定没法和刺绣剪纸一样用同一种办法。就像小说里我也提到,醒狮没法用刺绣的传承方法。
图片来自路航
拿潮绣举例吧,潮绣是粤绣的一支。它现在会用一些校企联办的方式帮助传承,学校培养刺绣人才,企业直接招聘,绣出作品来出口。而像你提到的一些古筝、二胡,还有信天游都算是音乐。音乐的传承相对简单,可以通过影音录制的形式发到网上去保存。而且音乐对于一些有天赋的人来说,甚至可能并不需要老师亲自来教,他们可能听到这个曲子和声音,很自然的就学会了。我曾经遇到过不会中文但是会唱戏的外国友人,他就是天赋很高,听多了就会了。
还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吧。
老吕:
如果顺着这个问题的话,请问路航老师,和non-speculative的作品比起来,用科幻的题材来写传统文化与非物质遗产,有何不同的感觉?
路航:
我接触过一些非遗传人,也遇到了一些很现实的问题。很多人技术非常好,也教出了很多好学生,但他们真的不愿意再做这一行,因为觉得太累了,收入也不够满意。类似的情况在粤剧中也有,老师们时常会遇到一些非常好的苗子想培养,但其中一些人可能学了几年就去艺考了,想要去当明星。对我个人来说,如果写现实题材的话,涉及的内容就更复杂、更沉重。我个人感觉就是用科幻来写一些传统文化的题材,我会更加的乐观。我想让大家觉得未来会更好一些。而且不管是什么非遗项目,想要传承下去,共通点都是做好宣传,扩大受众。知道的人多了,总有人想要去学,想要传承。科技的发展可能会解决这方面的问题。
老吕:
谢谢路航老师!在我平时接触到的科幻作品中,人们对未来的想象一般都不是特别“好”,但在您的作品中对这个问题似乎十分乐观。之前也跟您聊过,您上个月发表在科幻世界上的《心语者》,我就非常喜欢。它同样也延续了机器人帮助人类设定,在《心语者》中主要是用来帮助残障人士。小说最后这项机器人技术也和大公司之间达成了妥协。我认为这个处理也非常深刻,因为目前来看,表现技术和资本之间的冲突,似乎已经成为很多科幻作者跳不过去的主题。而面对这个问题,您倾向于技术与资本达成和解,这个处理是很别致的,我对此非常的感兴趣。包括您刚才提到的科幻在处理相关问题时候的特殊或者说优越性也与此相关,所以可以请您展开谈一下您这样想的原因吗?
路航:
这可能和我的个人经历有关,我所接触到的资本对于技术的态度还是以互利共赢为主。无论是我自己还是身边创业的朋友,我们都没有遇到过资本对某种新技术“赶尽杀绝”式的压制,相反更多的是寻求一种合作,尝试互利共赢。毕竟,对资本来说,首要还是赚钱吧。“赶尽杀绝”有时候也不一定能赚更多。
Juju:
请问路航老师,您写作过程中对于机器人的主体性是怎么限定的?
路航:
老实说,因为《通济桥》是设定在机器人发展比较初期的故事,所以它们的主体性还是在我们,也就是人类这边。但我在这里可以“剧透”一下,这篇故事其实可以算作我要写的系列故事中的一部分,我后面可能会写到它很多其它的型号,然后等机器人最终到达某一个型号的时候,就会拥有完全的自主性,也就完全可以超越人。如果看过我其他小说,就会发现我小说里面经常会出现一个叫“华美”的机器人公司。在《通济桥》里龙狮团的名字也是“华美”,小说中女主初九后来创立的公司是“华美机器人公司”,随着“华美”宇宙的展开,这个机器人公司还会推出第二代、第三代机器人。
小王:路航老师,李懿老师即将会有什么样的作品与大家见面呢?
路航:
我个人在科幻领域的创作比较杂。除了《通济桥》这样的成人科幻,我还有写少儿科幻和科幻漫画的脚本。
今年内,大概在九月、十月左右,我会出一本少儿科幻长篇,也是非遗科幻题材,里面涉及了粤绣,醒狮,皮影等等广东省的非遗文化。另外我个人目前还在写一篇以武汉为背景的青少年向的长篇科幻,这个刚才也提到了。希望能早日出来,和大家见面。
短篇方面的话,也有和几个朋友合作,一起写一个系列,等全部出来之后再说吧。
李懿:
这次翻译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挑战,像女主的名字,我尽力保留了意义,没有使用拼音“Chujiu”而是初九的拟形“Dainine”,虽然读出来是戴妮妮。但翻译的忠实确实难以在所有地方实现,像对小说中一些人际关系的处理,我便根据自己的理解和小说表达清晰度的需要进行了微调,这难免使得故事的含义发生了一些偏转。关于现阶段的工作,我目前刚刚提交了一篇长篇小说的翻译稿子,原作是柴纳·米耶维(China Miéville)的Railsea,在这篇小说中,柴纳·米耶维保持着他一贯的“新怪谭”特点,但由于该书的受众是YA(青少年)群体,相较于此前写作,这篇小说在整体风格上会更加温和。目前根据编辑给出的信息,这本书大概会在今年下半年上市,希望到时能得到一个比较好的评价。
柴纳·米耶维的Railsea
撰稿:小王(路航修订)
排版: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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