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西安记忆|郭琦口述史:一个大学校长的反思(连载之十)

郭琦 辛庄课堂 2023-02-11

黄土地上望星空

窑洞文化撞击企业家精神

欢迎关注 xinzhuangketang

辛庄课堂三期班招生中

(点击👆了解更多)

郭琦晚年生活照


  郭琦(1917年7月-1990年9月9日),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教育家、史学家。四川乐山人,青年时期曾就读于成都师范学校和四川大学中文系,延安鲁艺和中央研究院。曾先后主政陕西师范大学和西北大学,受到两校师生的爱戴。在去世前一年(1989年),留下一千两百七十分钟的口述史录音,最近由其外孙郭彤彤整理成书。《郭琦口述史》分上下两篇,上篇《琐记》回顾了他的童年和革命历程,下篇《大学》回顾和反思了他在大学当领导的经历。经郭彤彤先生授权,辛庄课堂公号摘录下篇的部分内容发表,以飨读者。文中标题为编者所加。


高等学校工作到底依靠谁?

  我在师大工作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反复说过——学校要发挥教师的主导作用,建立尊师爱生,新老合作的教学新秩序。

  明显的这句话的针对性比较强。那就是——

  到底教师在高等学校里面,应该处于什么样的地位?

  高等学校工作到底依靠谁?

  这个问题始终有争论。

  当时我提出来,学校里面就依靠教师这个问题,有人跟我争论,而且一些党委委员跟我争论得很厉害。他们说我不能这样说话,这样说话,只能证明我的右倾。我这是右倾言论。

  他们为什么这样指出我的话右倾呢?人家是有根据的——说农村里头依靠贫下中农,工业里面依靠工人阶级,你提出来依靠知识分子,而知识分子大量的又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你这岂不是右倾言论,比右派还坏?

  而我之所以提出来“学校要发挥教师的主导作用,建立尊师爱生,新老合作的教学新秩序”的话,一切都缘于1958年教育革命中对教师作用的否定。

  师大在1958年的教育革命中,各系积极组织成立了领导干部、教师和学生的三结合小组,进行讨论、修订教学计划、课程设置、教学大纲以及编写教材等工作。这种在“左”的思想支配下,所组成的领导干部、教师、学生三结合小组,虽然主观上是想把工作做好,却因要求脱离实际,效果不佳,编的那些教材根本不能用;而且在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中又不适当地批判了所谓“资产阶级学者”“学术权威”的学术思想等,把教师的主导作用贬损的一无是处。啥子结果呢?造成了教师和学生间的对立情绪,挫伤了教师的教学积极性。当时是学生批判老师,青年教师批判老教师,教师之间相互批判、自我批判,乱哄哄的不成样子,对在高等院校工作中应该以谁为主导,依靠谁的问题上造成了极大的混乱。

  当然,师大混乱的根源所在,我认为还是由于党对知识分子的基本态度和认识引起的。前面我谈过这个问题,再说一说,过去党认为知识分子队伍基本上是由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组成的,对知识分子,尤其是对待老知识分子的基本策略是个啥?

  ——利用和改造。

  知识分子不是依靠对象,整个50年代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反右斗争,对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的批判,都基于这一基本认识和基本策略。

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会委员们在讨论思想改造的学习计划

  有人会说我这样说话,不尽然,比如1956年初,在中央召开的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会议上,周总理作了“关于知识分子的报告”,高度评价了知识分子在社会主义建设中的作用;1962年初,在广州召开的全国科学技术工作会议上周总理和陈毅给知识分子“脱帽加冕”,宣布取消“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帽子,加以“革命的知识分子”称号……等等,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其实不是党的主流意识,更不是毛主席的态度。
  党要造就一支属于自己的无产阶级知识分子队伍。1958年把大量的工农子弟和干部送进大学,让这批人迅速占领科研阵地、文化阵地就是这种努力的显著证明。我没有先知先觉,我也想跟上毛主席的调子,我前面说过的那个我提出的 “五年一小成,十年一中成,十五年一大成”的成才之路,也是想尽快在高校培养一支属于无产阶级的青年教师队伍。

  但培养一个知识分子,尤其是培养一个可以在大学教书、搞科研能出成果的知识分子,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培养出来了,还得实事求是、尊重教育规律。高等院校是育人的地方,那个子来育人?它的主体当然是教师了。所以高等院校工作前进发展,能依靠对象只有教师,依靠知识分子。

  1959年初,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结束之后,我在关于本年度工作安排的报告中,明确提出了“发挥教师在教学工作中的主导作用”,“建立民主团结的新型师生关系”,但是师大在把这个话贯彻下去,执行下去的时候,就引起了很大的分歧和争论。

  说我是右倾言论也好,是右派言论也罢,我给他们解释,我说,师大是不是党领导下的学校?

  人家说当然是了。

  我就说,这不就行了,师大既然是党领导下的大学,那么我们师大的党员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呢?是不是领导地位?你总不能说,比方我们搞好农村工作,依靠党员不能提吧?在农村,在工业战线应该是党领导下依靠贫下中农,党领导下依靠工人阶级。

  那么,在学校里面就应该是党领导下依靠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作为依靠力量,并不等于说我们放弃党的领导,党领导下依靠知识分子这不右。

  我给大家解释,学校里面能不能依靠工人阶级?学校工作不能。能不能说依靠学生,也不能。学校工作的主体对象是学生,但不能说办好教学要依靠学生。当然发挥学生的积极作用是必要的,没有学和教的配合,那是搞不好的,但这是另外一回事了。依靠工人?学校的工人能不能抓好教学?能不能培养合格的人才?何以见得?所以只能依靠教师。当时批判我的特别是包括一部分老干部,就觉得没有把他们当作依靠力量。我说你依靠了的话,就是降低了你的作用了,你是党委委员。

  这是一个当时学校里的背景,我提出了这句话。

  还有一个背景。


我对张春桥的提法表示了疑问

  1959年的教育会议,开了两次,春节前开一次,春节后开一次,一共大概开了五十天。本来会议内容主要是针对1958年教育大革命中出现的问题,陆定一提出了“巩固、调整和提高”的方针,强调贯彻以教学为主的原则,发挥教师的主导作用,正确贯彻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等。对陆定一的提法,大家都表示拥护,可以说心情较为振奋。但是呢,也有不同的声音。上海组的副组长张春桥发言,他不同意陆定一的提法,他讲,知识分子是斗争对象。只有斗争,才能把知识分子的资产阶级臭架子打掉。他举例子,说复旦的陈建功,一级教授、学部委员,气焰嚣张至极,口出狂言说他放一个屁,革命师生就要给他贴二十张大字报。对这种人,就要斗争,要准备各种斗争的手段,比如让和他长期共事的苏步青检讨同他的关系;复旦党委组织人,找他老婆儿子谈心,做他老婆儿子的工作。在陈建功回家后,对他展开批判。同时鼓励儿子揭发他,儿子果然揭发了,把揭发的内容写成大字报贴出来……经过这么一番斗争,陈建功收起了他的嚣张气焰,在教师大会上做了深刻的检讨。张春桥说,对这种知识分子,你不斗争他,他会一直嚣张下去。从这个简单的事例中,就能得出知识分子就是我们斗争的对象。

  上海的复旦、同济、华师大那些学校在教育大革命时期的表现比起西安的高校来,“左”的出奇。

  我在西北组上发言,对张春桥的提法表示了疑问,提了反对意见。我发言之后,别人也发言,说张春桥介绍的经验有可借鉴指出。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和我一个组的江隆基、赵守一给我说,他俩支持我的发言,下午和我一个调子,也发言,反对把知识分子当作斗争的对象。

  这次会议最后搞得就我们三个人的发言是反对了张春桥,成了少数派,虽然会下也有不少人也对张春桥的提法不认可。

  总之,知识分子到底是团结的对象,还是斗争的对象,会上争论很大。

  社会主义革命时期,首要前提要弄清知识分子是什么知识分子?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取代了知识分子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提法。

  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既然升级了,知识分子是不是斗争对象?上海组提出这个问题。上海啊,一直是“左”,大家以为1960年代中期之后上海才 “左”,其实它1950年代,在教育上也是“左”,他们不仅提出来知识分子是斗争对象,而且到了后期,在研究生和导师的关系上,在衡量研究生怎么算是学好的标准方面?张春桥提出的口号是:什么时候你把你的导师推翻打倒了,你就是学好了。

老上海

  其实,张春桥这一推翻导师的提法是和毛主席1958年初在成都会议上提到创办《红旗》杂志时的讲话十分相似的。张春桥跟毛主席一直跟的紧,领会的也深。就像一提到教授,毛主席在讲创办红旗杂志的话中,用的也是“推翻”“打倒”这样的词。毛主席说“怕教授,进城一来相当怕,不是藐视他们,而是有无穷的恐惧,”“历史上总是学问少的人推翻学问多的人”,“现在我们要办刊物,是压倒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们只要读几十本书就可以把他们打倒。”

  这恐怕不行。

  有批判的一面,也有继承的一面,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都要有个批判和继承的关系,不能说把人家批判倒了,你的业务就学好了,未必如此。

  回到学校我给大家传达时,把上海组张春桥的话没有传达,就是主要强调要发挥教师的主导作用。教学为主,教师起主导作用。

  协调新老教师的关系,这个问题责任不在青年教师,责任在我们党委的指导思想,我的指导思想。

  你既然要批判老教师,要依靠青年学生,依靠青年教师去批判他,当然这个关系就搞紧张了。

  搞紧张了,你怎么学得好?学不好嘛。

  当然这是全国性的,师大也是这样的。


我没有右倾

  我们党委,我作为主要负责人,还是或多或少地执行了“左”的东西,依靠青年学生占领阵地。

  对老教师呢,就是有些地方不尊重。寄希望于青年,那是可以的,今天也可以这样说。但是新老关系应该是协调的,所以,建立新老协调新秩序是针对“左”的一套来的。尊师爱生这一点,指导思想是一直坚持的。

  我一方面传达会议精神,另一方面,我组织全校师生学习韩愈《师说》,无产阶级教师队伍占领教学科研阵地,依靠的不是学生斗争老师,不是青年教师斗争老教师,那样一搞,非搞乱不行,而且当时,我是强调要认真学习。

  学生向老师学习,青年教师向老教师学习,通过学习达到一个承传的目的。

  我不仅在学生和教师中强调认真学习,而且还针对当时把实践强调到非理性程度而贬斥书本知识的情况,有针对性的写了《认真读书》一文,批驳了“实际知识胜过书本知识”的片面看法,澄清了“只承认直接经验,否认学习间接经验”的糊涂认识,和“提倡认真读书,是否会脱离政治”,走上“白专道路”的担心。我在《认真读书》这篇文章里谈到,如果不要间接经验,只要直接经验,那么,吃饭就得先从“茹毛饮血”开始,居住就得先从“穴居野处”开始,治病就得先从“尝百草”开始。这是不可能的,我说,“一个人走白专道路”主要是立场、观点、方法的问题,而不是认真读书的结果。……一个有高度政治觉悟的人,必然有高度的学习热情,不断提高自己为人民服务的本领,一个人不愿意认真读书,往往是政治热情衰退的开始,长此下去,即使已经“红”了,也会慢慢褪色。我在文章的最后,专门又讲了该怎么读书,我认为要有计划、有重点、有选择地读书,不能开卷有益式地盲目地读。有计划、有选择、有重点地读,还应该和正确地处理古今中外的关系联系起来考虑……现在是过去的发展,不能割断历史;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外国的经济政治情况我们需要了解,外国的科学技术成就更要吸收,总之,对于古代的、外国的东西,都要采取分析、批判的态度去学习,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外国的、古人的知识,某些部分不能直接运用于现在,某些部分甚至是不可靠的知识,可是如果我们不首先去学习,怎样能够谈得到批判吸收呢?

  我这篇《认真读书》的文章开始发表在1959年的《中国青年》杂志上,后来在1960年收入《青年共产主义》丛书。

  1960年代后期,批判我,说我写这篇文章是大毒草,只提认真读书,没有说认真读毛泽东的书。

  我说不是这样的,那样我成林彪了。

  我的文章意思是必须要有广博的文化知识,共产主义不能离开人类文明的轨道,也就是列宁讲的,青年团的任务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那么在高等学校,具体向谁学习,学生向老师学习,青年教师向老教师学习,是学习的关系,不是斗争的关系。对立起来有啥子好处?进一步说,形成了这种关系之后,才能发挥教师的主导作用和建立尊师爱生新老协调的新秩序,学校才能办好,毕竟,办好学校要依靠教师,依靠知识分子。

  所以,我在那个年代提出的学校的依靠对象是知识分子,对师大的发展还是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我没有右倾。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郭琦(1917年7月-1990年9月9日),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教育家、史学家。四川乐山人,青年时期曾就读于成都师范学校和四川大学中文系,延安鲁艺和中央研究院。1957年3月,任西安师范学院党委副书记兼副校长。1960年,西安师范学院与陕西师范学院合并成陕西师范大学,他仍任党委副书记兼副校长,实际主持学校工作。"文革"中遭受迫害。1977年夏,被派来到西北大学,1978年6月被任命为党委书记兼校长。1982年3月辞去校长职务专任党委书记(1978.6-1984.7.19),1983年12月任陕西省社会科学院院长、党委书记。兼任陕西省哲学学会会长、中国唐史研究会名誉会长、陕西省社会科学联合会主席,中共陕西省委顾问委员会委员等。


(点击下方蓝字,阅读更多文章)
西安记忆|郭琦口述史:一个大学校长的反思(连载之九)
西安记忆|郭琦口述史:一个大学校长的反思(连载之八)
西安记忆|郭琦口述史:一个大学校长的反思(连载之七)
西安记忆|郭琦口述史:一个大学校长的反思(连载之六)
西安记忆|郭琦口述史:一个大学校长的反思(连载之五)
西安记忆|郭琦口述史:一个大学校长的反思(连载之四)
西安记忆|郭琦口述史:一个大学校长的反思(连载之三)
西安记忆|陈瑞琳:邹志安,一个苦难的陕西作家
西安记忆|郭琦口述史:一个大学校长的反思(连载之二)
西安记忆|郭琦口述史:一个大学校长的反思(连载之一)
西安记忆|周燕芬:我的大学

西安记忆|马三:一群文艺青年,‍趟过80年代的西安‍

西安记忆|刘成章:忘不了那碗羊肉泡

西安记忆|阎琦 :富仁先生二三事

西安记忆|朱玲:仁者何炼成——我的师友我的西大
西安记忆|蔡大成:我的任性时光

西安记忆|王子今:我们的《我们》

西安记忆|王军:弄潮儿刘安

西安记忆|冯仑:公益天下(连载之四)

西安记忆|冯仑:被企业家,被“九二派”(连载之三)

西安记忆|冯仑:学者、对策与幕僚(连载之二)

西安记忆|冯仑:一边折腾、一边琢磨(连载之一)

西安记忆|韩茂莉:在西安读书的日子

西安记忆|张维迎:来到西安,告别西安

西安记忆|李常茂:苦涩的回忆

西安记忆|杨争光:追思、怀念我心目中的吴天明

西安记忆|邢小利:伟大的民间思想家杨伟名

西安记忆|阮洁  邢小利:陈忠实在八十年代

西安记忆|张艳茜:八十年代社会变革中的路遥

西安记忆|周友朝:我眼中的吴天明

西安记忆|葛岩:1970年代西安的地下读书活动

西安记忆|邢小利 阮洁:新时期陕西作家与陕西文学


关注辛庄课堂公众号

领略更多“西安记忆”篇章


BOOK




往期精彩文章
黄怒波:企业家是什么人,经济学家是什么人?
西安记忆|郭琦口述史:一个大学校长的反思(连载之九)
张维迎、黄怒波、霍栋征给您拜年啦! 
林重庚:亲历中国经济思想的对外开放
西安记忆|郭琦口述史:一个大学校长的反思(连载之八)


感谢您关注“辛庄课堂”。本公众号由“辛庄课堂”制作并享有版权;转载、摘录、引用、改编、阐释本号原创文章的部分或全部须获得授权并注明出处;若未经本号许可,将追究其相应责任。该平台引用的部分内容、图片、音/视频属于相关权利人所有,请相关权利人与我们联系协商相关授权事宜。谢谢!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