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须：红珍的生命力强韧，她的时候还没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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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一件需要耐心对待的事
作者：苍须
五月本是出生、是万物滋长的季节，但还是想，谈谈朋友红珍，谈谈死亡。
红珍近来总是昏睡，生命几尽垂危。自从3月21日去南昌看望她后，对她的牵念便多了起来。走在街上，看到悠悠飘落的樟树叶，会想起她。看到形形色色的花朵，想拍下来，传给她。频频问候，是知道她时间不多了。
她的回复越来越少，上次是5月5日。她从昏睡中醒来，意识到自己不能沉下去，便拿起手机。最近一次是11日，那天斗鱼去看她了。她说拔了肠管，人轻松多了，睡得也好。说鱼哥昨晚来的，人很亲切，这会儿刚离开病房。还说一枚的同学老万也来过，很朴实的一个人。
这是近来，她难得地打这么多字，难得地这么开心。两个月了，她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要么睡，要么被疼痛纠缠。朋友们的看望，于她是莫大的安慰。
眼下，她又消瘦了很多。她的身体不是被恐惧、而是被疾病一点点摧垮的。
3月下旬去看她时，她精神还好，说话、写文都很利索。可在返程时，听到她又检查出胃癌的消息。胆管癌胃转，意味着病情的恶化。可她说起这事轻描淡写，只是担心陈先生，怕他绷不住。后来又说，只要她没崩溃，他就没事。
这之后，她的情况越来越糟。
4月的一次介入手术后，她连着昏睡了好几天。让人揪心的几天！很多朋友都在挂念她，为她祈祷，为她唱歌，为她写文。一枚说她在夜里哭了很久，怕来不及说再见，就是永诀了。她通过佳音的师母托国内的同学辗转联系到了在南昌的兄弟姊妹，他们来医院为红珍祈祷，为她唱那来自天上的歌。
红珍也已做好离开准备，那次她说，想到要去天国，内心喜乐平安。看陈先生和儿子痛哭，她只是拉着他们的手，平静得很。她还不忘幽默一把，说今天被一帮人围着，有一种特别的仪式感，而自己居然是女主角（笑脸）。
都到这种地步了，还在自我调侃，真是让人又喜欢又心疼。
红珍个性爽朗，在她昏睡那几天，从泰国回来的荞麦联系我，说读到一本绘本，想寄给我和红珍。我问红珍是否可以给荞麦地址，她说好啊。
那是4月11日上午，就在这天夜晚，荞麦的妈妈因突然昏迷被送入医院抢救。荞麦是读书会的主持人，90后。得知这一消息，读书群的朋友们纷纷安慰她，并开始为她妈妈祈祷。
这件意外的事，让我因红珍而揪着的心稍稍放松了点。之前想着她在遭罪，心都是紧的。现在则担忧起了荞麦妈妈，她刚满60岁，与荞麦情同姐妹。
平静也有这种内心变化，她既是红珍好友，也是荞麦好友。那几天她勤念佛经，专心为荞麦妈妈祈祷。我们也互诉心情，分担彼此的忧虑。
不知一枚，是否也会减轻一点对红珍的挂虑呢。她是基督徒，也在为荞麦妈妈祈祷。
期间，也向荞麦坦露过这种微妙心理。仿佛有种说不请的因缘，把我们从忧怜红珍的低沉情绪中拉出来，仿佛天意，不愿让我们沉得太深。荞麦说，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相信红珍和她妈妈也是有感应的。
那时，红珍已收到荞麦寄来的绘本，也知道了荞麦妈妈的病情。她说，替我谢谢她，在母亲病重的时候还不忘把书寄来。妈妈生病，尽力了就好，希望她不要太难过。消息转给荞麦，她说，其实买完书妈妈才病。这就当是，给妈妈积累功德吧。
一周里，大家的心情随着荞麦妈妈的病情起起伏伏。从不能手术到可以立即手术，从手术顺利到出现严重的并发症，我们和荞麦一起，忽而欣喜忽而忧愁。一周后，荞麦妈妈不幸离世。自入院后她就没有醒来，她是在沉睡中离开的。
没有告诉红珍这一消息，她已经够难了。
有次她说：昨晚交待后事了（笑脸），我得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这让我一时肝肠寸断，泪流不止。真想再去看看她，拉住她的手，给她安抚。但又担心告别太过伤感，自己会陷得更深。问了朋友，也建议不去。
决定不去后，便给她买了几支红玫瑰。她床头有个花瓶，可以养在里面。买花是因为读了石川啄木的短句：醒来，马上又想睡时，无力的眼睛看到可爱的康乃馨。上次便买了康乃馨，希望她醒来时，会看到花，会心生欢喜。
玫瑰的图片发给她，过了好几天她才回复。说没有力气拿手机，不知道花是谁送的，她姐说是哪个男的送的，陈先生还有点吃醋呢。而她朋友圈关于此事的描写则更生动：福尔摩斯们一起开了个小会，既不严肃也不认真地展开讨论，结果不甚了了。我姐喜欢当个搅屎棍，偏要说是某位男士，搞得陈先生黑着脸，砸碎了家中珍藏的一坛陈醋。
这段话我看了又看，讲给家人，家人也很喜欢。
这天，她难得地发了很长一篇朋友圈，写南昌的极端天气，写来看望她的蕾蕾。为写这些文字，她中途睡了好几觉。
即使在生死线上挣扎，她也能发现有趣的事情。即使精力衰微，文字也依然鲜活。仿佛上天给她一支笔，又给她一个多病身，就是为了让她去体验，去写。她行在前面，让我们看到生命在面临死亡时，所呈现出的多样性。她的故事不只是自己的，那些个体的感受，也会成为普遍。
红珍的病情始终都是公开的，她从不讳疾忌医，也没有所谓的病耻感。她坦诚分享自己的治疗经历，乐观、豁达的态度影响过很多人。我便也是其中之一。
曾经在老稻以“向死而生”为主题的读书会上，红珍侃侃而谈，她面对死亡所创造的奇迹，让大病初愈的我倍感振奋。（详见《红珍，一个创造生命奇迹的女子》）
那次她说，她的生命被分成了一段一段的。医生说她最多能活两年，她便数算着，还有半年，还有三个月。就这样过了两年。四年后复发，做手术、化疗，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计数。以为能活三个月，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每过去一段时间，于她而言都是幸运，都是赚来的。
这样的韧劲，让她走到了生病的第七个年头。也让她，即使在病情急转直下后，也仍然顽强、同时也是苦苦地支撑着。
有朋友认为，红珍的治疗太过漫长痛苦，不如放弃。起初我很坚定地支持她，认为治疗可以缓解病痛，可以改善她的生存质量。后来见她愈来愈难受，便也动摇了。死亡意味着解脱，不是吗？
荞麦妈妈离开后，群友安妮分享了濒死体验的视频。里面讲到人们对死亡的两种态度，放弃与依恋。如果知道死亡来临，要果断放弃，放弃妻子儿女，放弃财产，放弃一切。如果依恋太甚，会走得很痛苦，会不断地在生死之间徘徊。
这让我想到红珍，她的告别过程何其痛苦。然而，当我的思想出现变化，认为她该放弃时，内心却充满了不安。
有天中午收到她的消息，她说：我这些天都在受刑，居然同时感染了甲流和支原体肺炎，生不如死。后面是个大哭的表情包。
这真让人难过，想到她在受刑受劫，心里特别不忍。再一次，想去看看她。
每收到这样的消息，心里都是万般疼惜。曾经有过的她是否该放弃治疗的想法，瞬时烟消云散了。任何一个人，无论在多不堪的境地中，都有活下去的权利。哪怕只是一息尚存，她与世人、世人与她千丝万缕的牵念，怎可断绝。
每次她的消息都能把我的心触动，再别说什么放弃治疗了，打消这样的念头。她的话让你有一种像怜惜孩子那样的怜惜。
一枚仍一如既往地关爱红珍，为她写文，把朋友们的心意转发给她。这让我感到，她比我的心开阔得多。还有老稻，他为红珍做了视频，录了歌，对红珍也一直是支持的。
在一次死亡话题的直播中，老稻聊到红珍。他流露的是放弃治疗的观点，我听后反而觉得轻松。原来他和部分朋友、和我，有同样的想法。这并非无情，而是出于不忍之心。
为红珍的事纠结万端时，曾想问问朋友们，但还是忍住了。作为红珍信任的人，我得更能理解她。
眼下我们谈论红珍，为她的事发表自己的看法，未来，她注定会成为大家的集体记忆。现在所能做的，是继续关爱她，并从她的事情中，找到于己有益的东西。
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时候，离开的方式也不尽相同。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即使做好了准备，接应的天使却迟迟不来。
无情的病魔加重着等待的痛苦，这磨折，已足够酸辛。因此，死亡是一件需要耐心对待的事。
红珍生命力强韧，她的时候还没到。她只是出自本能地活着，出自对亲人不舍、对生命依恋的本能。那就耐心地看着她，以自己的方式离开。就如看着风中之烛，慢慢地燃烧，慢慢地熄灭。
这样做，是为尊重那个叫做本能的东西。当我们谈论死亡时，也许会忽略掉它。果断干脆地离开，诚然是好的，但多少人能做到呢。死亡的话题往往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死亡，也许只有在亲历时，我们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才是对待死亡的真正姿态。也许只有亲历才会知道，不惧怕死，并不意味着不依恋生。
（2024年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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