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小说专号3期微信导览
《小说月报》2017年增刊3期
中篇小说专号
李治邦 修旧如旧
选自《芙蓉》2017年第3期
于怀岸 朝着斯德哥尔摩飞奔
选自《江南》2017年第3期
朱文颖 听见天使唱哈里路亚
选自《青年作家》2017年第6期
文清丽 姑姑艳传
选自《红豆》2017年第6期
李西闽 孤独旅行家
选自《福建文学》2017年第4期
马金莲 三个月亮
选自《芒种》2017年第5期
叶 周 布达佩斯奇遇
选自《北京文学》2017年第6期
张天翼 花与镜
选自《山花》2017年第4期
洪 放 柏庄谋杀
选自《山西文学》2017年第5期
刘鹏艳 假言
选自《鸭绿江》2017年第5期
孙 瑜 我不是植物人
选自《中国作家》2017年第3期
《小说月报》2017年增刊3期中篇小说专号,2017年7月出刊
经过叶庆子十天如绣花般细致的修复,这部原本千疮百孔的《一切如来心经》书页面目一新,并且很难看出修补痕迹,浑然天成。大学图书馆馆长和众多人围在那儿,大家都觉得叶庆子像是一个魔术师,点石为金。馆长拥抱住叶庆子,每个人在鼓掌,叶庆子看见茶籽在后面凝视着他。当天下午,叶庆子接到母亲电话后呆如木鸡,母亲就说了一句,你父亲上午心肌梗死去世了,秀贤一直守着。你父亲留给你一句话,回来,以后没人教你了,该轮到你教别人了。叶庆子没有掉泪,他昨晚梦见父亲站在他床前,穿着那件老式睡衣,面色安详,递过来一本他修复的《一切如来心经》。他对父亲说,这是我修复的,怎么在您手里?父亲拍了拍他说,这是我修复的,是你经过我才修复的。叶庆子醒来听到风在拍着窗户,发出当当的声响。他睡不着,站在窗户那儿,看到那座最高的西尔斯大厦的灯灭了,像是一座墓碑在夜里矗立……
从芝加哥飞回北京,茶籽给他买的是商务舱。飞机在夜色里向北京挺近,叶庆子开始流泪,静静地淌着,无声无息。他想起父亲很多事情,都闪回在脑子里。他想起赵馆长拎着一个包裹到他那儿,身后是一言不发的父亲。那是他刚到图书馆没两年,赵馆长把那包裹打开,都是绢本的碎片,说是一幅刘松年的《仙山读书图》。没有原图,也无法参考去复制。叶庆子喊着,打死我也复制不出来!父亲坐在那捡了第一张碎片,叶庆子和几个父亲的徒弟干了两个月,终于复制出来。画面上长松掩映之下,长案临窗,清风徐来,窗外似传来书童打扫落叶的声音,间或闻得几声鸟鸣,几个读书人宁静悠闲,倚案展卷。
叶庆子疲倦地回到家,赶到医院的停尸房。母亲没有进去,秀贤陪着他。他看见父亲躺在那寒气里冻着,五官都挂着一层冰霜。他看见父亲的手是紧握的,掰了掰,攥得很紧。秀贤马上说,你不要动父亲,他还攥着很多东西想给你,你就对父亲说,你松开手吧,我都要了。叶庆子说了好几句,突然觉得父亲的手软了,看见父亲的手逐渐松开。
李治邦《修旧如旧》(选自《芙蓉》2017年第3期)
李治邦,男,河北省安平县人,1953年生于天津。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逃出孤独》《城市猎人》《繁花落尽》,散文随笔集《我所喜欢的美丽女人》等。曾获天津市青年作家大奖提名奖、中宣部电视剧“五个一工程奖”(合著)、文化部“银星奖”、全国广播剧“政府奖”银奖、天津市作协优秀小说奖等奖项。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阅读链接
事实证明那天乔麦把万年青喊来是一个明智之举,喊得非常正确,非常及时。那晚万年青给我们的文学组织起的旗号太漂亮,太奇特,太有内蕴了。直到如今,我和乔麦还一致认为那是万年青的一个杰作,简直绝妙到了不可言说的程度。后来我曾一再想过,假若当年没有万年青给起的这个响亮的旗号,也许我们的团体就不会有那么大的影响,那么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就很可能不会有那么大的改变,张光华一直会是个打工的农民,做不到省作协副主席,乔麦不会流落异乡,曾成也只会是个小干部,向晨曦得吃一辈子粉笔灰吧,但现在他俩一个是常务副市长,一个是市教育局局长,可以说是酉北举足轻重的人物了。就是万年青自己,也不会有那么跌宕起伏的命运。
一开始,万年青并没有参与我们的争论,他在静静地听,等他终于听清原委之后,说:“文学团体的起名其实跟作家起笔名一样,第一格调不能低,要有内涵,有韵味;第二要有新意,不能跟别人重名;第三要抓人眼球,让人好记,别人一听就忘不了。你们知道一九八六年《深圳青年报》的现代诗流派大展吗,展示的什么主义、流派和团体有好几十个之多,现在我们能记住的还有多少呢?”
张光华说:“我还记得好多呢,非非主义、莽汉派、撒娇派……”
向晨曦对诗歌流派不太了解,笑出声来了:“什么玩意儿,格调不高啊!”
张光华一直还想坚持用他提议的“五溪文学社”,说这个名字既有地域性,又朗朗上口,无奈没有一个人赞同,包括曾成和向晨曦。我们又提出一些名字,也都不如意。这时万年青突然说:“就叫‘北纬27°’吧?”
北纬27°。这么怪的名字,大家听得有些懵懂,一开始谁也没有反应过来。张光华问万年青是什么意思,万年青解释说,第一,我们酉北刚好在北纬27°上;第二,不是都说北纬27°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吗?我们就是要打这张神秘性的牌。
经万年青一说,我就想到了百慕大三角、马里亚纳海沟、神农架这些位于北纬27°线上的神秘地域,我刚要大声说好,只见乔麦一拍大腿,比我还兴奋地高声大叫起来:“就这个,特别好!”
张光华一脸茫然,还没品咂出好在哪里,看着我,问:“怎么样,你觉得?”
我说:“非常好,特别好,简直好绝了。”
见张光华还是一脸懵懂,乔麦说:“好到妙不可言。”
于怀岸《朝着斯德哥尔摩飞奔》(选自《江南》2017年第3期)
于怀岸,男,回族,1974年生于湘西农村。做过农民、打工仔、流浪汉、报纸记者、期刊编辑、自由撰稿人等。1995年开始小说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巫师简史》《青年结》,中短篇小说集《远祭》《一粒子弹有多重》《骨肉》等。现供职于湖南某县文化馆。
阅读链接
关于熊炎和楚玉的故事,我是在一次同学聚会时偶尔听到的。
在这座南方小城,我开了一家小小的咖啡屋。与此同时,还兼职做着一份心理咨询师的工作。在心理学研究方面,我曾经的研究主旨是分析人在群体生活中的基本特征。往简单里说吧,比如一种集体生活的鱼,依靠头鱼带队。研究者破坏头鱼方向感后将其放回,于是所有鱼都追随这尾头鱼徒劳转圏,力尽而亡。这些鱼的遵从头鱼行为源于进化而来的基因。人作为群居动物,亦有相应进化力量,导致我们从众、从权威。
或许,这就是我们周边充满了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的生活的原因。或许,这也是我们大部分最终都趋向于一种衣食无忧、不喜不愁的生活的原因。而我,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总想与这样的生活区别开来,我偏爱极端的故事和想法。比如说,我一直想写一个有关“善良”的故事,或者有关于纯粹的“爱”或者“恶”的故事……在小时候,我读过一本名叫《良心》的童书。那是本图画书,讲一个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花裙子,口袋里装着面包、糖果,高高兴兴地去森林里。但到了结尾,她终于穿过森林,却全身赤裸,什么都没了。书里最后一句是——“但至少我没事。”良心说道。
长大以后,我开始意识到,那个穿过森林的小女孩的故事,其实是曲折地表现了殉道者的极端境地。多么奇异而又悲壮!我喜欢这个故事,并且迫切地想在现实生活里发现类似的故事,然后把它们记录下来。
然而,当我坐在那个小小的咖啡屋里,和人聊天,听人絮叨……日复一日,那样的热望终于渐渐冷淡下来。没有人告诉我这样的故事,甚至根本没有人相信会有这样的故事存在。屋子的墙角壁落、街头巷尾,多的是苟且和妥协,没有人相信在这样的世界上会出现奇迹。
所以说,当我第一次听到熊炎和楚玉那富有传奇性的经历时,几乎也把它当成了一桩笑话。
朱文颖《听见天使唱哈里路亚》(选自《青年作家》2017年第6期)
朱文颖,女,生于上海,70后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戴女士与蓝》《高跟鞋》《水姻缘》,中短篇作品《繁华》《浮生》《重瞳》《花杀》《哈瓦那》《凝视玛丽娜》等。作品入选多种选刊选本,并有英、法、日、俄、韩、德、意等译本。曾获《人民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奖、《中国作家》奖、紫金山文学奖、叶圣陶文学奖等奖项,入选“娇子·未来大家TOP20”。现为苏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姑姑没大变,穿衣服也平常。我不相信她与那么多的脏事有关。姑姑是安静的,有时能静静地坐一天。我上班时,怕她累,就把一些影碟给她,她跟姑父一个坐在客厅看电影,一个在客房看武打片。每次我回去时,发现一个眼睛红红的,一个嗓门儿粗粗的。
我问爱人,对姑姑印象如何。爱人说,美人迟暮,但还是美人,风韵犹存。你看她好似经历了风霜,但是眼神,你好好观察一下,是沉静的,像大海,深得望不到边,她好像总生活在世外,心在别处。你再看她嘴唇,微微张开,那是充满了激情的,就像安娜·卡列尼娜那样的,老托是怎么描述的:在这短促的一瞥中,伏伦斯基发现她脸上有一股被压抑着的生气,从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中和笑盈盈的樱唇中掠过,仿佛她身上洋溢着过剩的青春,不由自主地忽而从眼睛的闪光里,忽而从微笑中透露出来。她故意收起眼睛里的光辉,但它违反她意志,又在她那隐隐约约的笑意中闪烁着。明知道人生是梦幻,繁华根本是一场梦,明知道所有都是空的,可是每刻又都在执着。她就是那种人。
我说你行呀,不愧是干部干事,还怪会相人的。不愧是作家的丈夫,还能背几段世界名著。
爱人哈哈大笑道,这才是冰山一角,偶露峥嵘,以后,你尽管瞧好了。
姑姑做饭可好吃了,全是家乡的面食。油泼面、臊子面、烩面、炒面、拌面,我跟爱人吃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吃完饭,我通常陪着姑姑散步。姑姑仍跟过去一样,爱干净,忙个不停,可是跟过去不一样的是,不知是经历了风霜,还是随着年岁的增长,面对姑姑这位长辈,我想问的许多话都说不出口了。
有一天,我到海边椰林餐厅订了餐,请姑姑姑父吃饭。酒真是好东西,一喝酒,爱人跟姑父两个原本两句话都谈不拢的人,竟然你拍着我的肩,我叫着你哥,没大没小起来。我们也插不上话,我就跟姑姑在沙滩边走边聊。姑姑半天才说,你姑父有病。
文清丽《姑姑艳传》(选自《红豆》2017年第6期)
文清丽,女,陕西长武人,1986年入伍,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已在全国文学刊物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出版散文集《瞳孔·湾·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长篇非虚构《渭北一家人》。作品多次被各选刊转载。现供职于《解放军文艺》杂志。
阅读链接
王大嘴讲起旅途上的历险,唾沫横飞。在太平洋的鲨鱼口中脱险、在北美森林里和棕熊搏斗、在蒙古草原遭遇群狼围攻、在新藏线的冰大坂上三天三夜没有冻僵……从他口中飞溅出来的口水,无情地喷在我脸上,有股营养不良的口臭味。我没有办法制止他,的确讲得也精彩,深深吸引了我。他讲的那些经常会变成文字出现在地理杂志或时尚杂志上面,网络上也有很多。有一天,一个很有影响的旅行达人和他闹掰了,在网上揭露他,说他那些文章都是假的。基于那个旅行达人是个超级美女,此事闹出轩然大波。很多很多莫明其妙的人跑到王大嘴的微博和微信公众号骂他。面对这世间的所有污言浊语,王大嘴一概不理会,也不上网回应,跑回家来给我讲故事。
我对他讲的事情半信半疑,并不能完全确认他是个骗子,因为他讲述的过程中,眼中偶尔会忽闪出一点真诚的火苗。我抹着脸上被溅到的唾沫星子,继续听他讲述,内心也充满了幻想,什么时候和他去闯世界,经历一些大风大浪,那样可以像个有故事的男人对另外一些人吹嘘。只有我爸才能够打断王大嘴的讲述,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我爸说,你别再骗孩子了,积点阴德吧。我爸的语调并不严厉,他却闭嘴了,一个人跑到楼下的小吃店喝老酒。其实我也不小了,我都大二了,我期待能够跟随王大嘴去旅行。等那阵风波过去了,王大嘴又一次离开了家,踏上了旅途。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他还会碰到什么奇遇,在我心里,他是个传奇人物,很少有人能够像他那样选择自己的生活。
我爸眼里,叔叔是无用之人,他最担心的是,某天叔叔死在路上也无人知晓,尸体在苍凉荒野一点点腐烂掉,或者成为食腐动物的美食,在苍天下留下一副不可分辨的森森白骨。如果那样,我爸会省了很多事情。而我不会这样想,却期待着能够跟着叔叔来一次远行。
李西闽《孤独旅行家》(选自《福建文学》2017年第4期)
李西闽,男,福建人。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唐镇三部曲”《酸》《腥》《麻》及《死亡之书》《狗岁月》《血钞票》《崩溃》《巫婆的女儿》《温暖的人皮》等长篇小说三十多部,已出版六卷本《李西闽文集》、十卷本《李西闽经典小说文集》。现居上海。
明明和亮亮终究是亲兄妹,平时大家一起耍,一旦战斗的号角吹响,亮亮马上就站到她哥的阵营,结成铁党同盟,一起对抗艾力夫。
艾力夫那一拳的代价是那对兄妹组合好半天都不理睬艾力夫。
他们在院子里玩耍,把艾力夫一个人丢在屋子里发闷。
艾力夫隔着窗子听到他们的声音,不知道在嘀嘀咕咕说什么,明明说,亮亮笑,明明的声音像个女子,絮絮叨叨的,亮亮的笑声像一只吹大了挂在高处的气球,轻飘飘的,好像随时要飞起来飘到高处去,但终究被一根线牵引着,高高低低地盘旋,终究不会断了线飞往远处。
他们会不会在笑话我?
这奇怪的念头像小虫子,一旦钻进心里就不走了,也不安分,在四处蠕动,钻洞,钻哪钻,一个劲儿往深处爬,要把心钻一个洞爬出来。
他们肯定在笑话我。
艾力夫悲哀地想。
本来艾力夫的心里有个秘密,这秘密他不说,但揣在心里,那就是他一直盼望妖妖有一天忽然回来。回来再也不走了,留下来做他的妈妈,这样他的爸爸妈妈就又是一家人,马冬不会再娶一个女人,妖妖也不会再跟一个男人。
艾力夫心里一直珍藏着这个秘密,可是现在他的希望被拦腰斩断了,现在艾力夫是没有秘密的孩子,而明明、亮亮怎么能够知道这个秘密对于艾力夫有多么重要呢,他们不会知道,他们有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在外头为他们一家挣钱,他们心里就有希望,希望在心里生长,想长多大就长多大,想长多茂盛就长多茂盛,说不定还会开花呢,还会结果呢。
艾力夫怎么办?
一个人心里没有了秘密怎么办?
马金莲《三个月亮》(选自《芒种》2017年第5期)
马金莲,女,回族,1982年生,宁夏西吉人。2000年开始写作,著有长篇小说《马兰花开》,中短篇小说集《父亲的雪》《碎媳妇》《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等。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选本转载。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现居宁夏固原。
阅读链接
回到酒店打开电视,一个欧洲新闻频道正播报着当地遭遇难民潮的情况。边境上偷渡的年轻人钻过布满铁刺的网进入匈牙利。一个边防兵紧抓住年轻男子的衣领把他拖走,年轻人大声哭喊着回望与他一起来的另外两位同伴,同伴们幸运地穿越成功,匆匆的背影都来不及和他告别,也许从此一别就是命运天翻地覆的改变……布达佩斯的公路上发现一辆卡车,车厢里堆积着几十具窒息死亡的难民尸体……希腊的海滩上一条难民船靠岸了,挤得满满当当的船上跳下来都是拖家带口的……在邵向群的脑海中一幅全景图展示出来,大批的中东难民逃离被战火焚烧的家园,背井离乡,地图上无数的箭头向欧盟所属的国家包抄过来……
摄影记者的镜头又转向布达佩斯火车站,忽然一个镜头扫过,邵向群看见早上见过的中东母亲和她的三个儿女。七八岁大的儿子依偎在妈妈身边说着话,妈妈微侧着脸倾听,一边听一边用手整理着儿子的衣领,好亲近的一对母子。
一阵酸楚触动了邵向群心里某个旮旯里的柔软处,她眼里泛起了泪水。苏菲亚见了不说话,递过一张纸巾给她。
她身为一个记者,对社会事件素有浓烈的兴趣。旅途上邂逅的事冥冥中触动了她敏感的职业习惯,神经中枢的一个按钮忽然被启动,全身极度地亢奋起来。她告诉自己,既然在这座古老的城市滞留了,就正面迎接这个扑面而来的突发事件吧。
邵向群回头看见苏菲亚在空调的吹拂下,“养尊处优”地在计算机上沉浸在她的梦想世界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滞留的这几天也许是一个好机会,可以让苏菲亚切身了解一下美国之外人们的生活。
她忽然之间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兴奋,她拉上苏菲亚走出酒店。
“你就做一回老实人憨第德,就把布达佩斯当成你的探索之旅,也许过了几天后,你会有很大的收获。”
苏菲亚神态莫名地望着她,跟着她的脚步走进市区。
街道是现在的水泥路,两边的建筑却是古典的哥特式和巴洛克格局,街心空地古老的雕塑上,早已生出了深绿的斑斑锈色,在灿烂的阳光下,历史的污迹尽显无遗。她们匆匆地走过街区,如同匆匆地走过历史。
叶周《布达佩斯奇遇》(选自《北京文学》2017年第6期)
叶周,男,原籍上海。曾任职于上海电影家协会《电影新作》杂志、上海电影制片厂,后获得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电视传媒专业硕士,任美国公共电视台制作人、导演,澳亚卫星电视台总监制、总制作人。著有长篇小说《美国爱情》《华人的美国梦》《丁香公寓》,散文集《文脉传承的践行者》《地老天荒》《城市历史中的爱情》等。现居美国,北美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荣誉会长。
我读道:“有一个巨大但却十分平常的秘密。人人都分享它,认识它,可是自古以来,却很少有人想到它。大多数人都随随便便地接受了它,丝毫也不感到惊奇。这个秘密就是时间。为了测量时间,人们发明了日历和钟表,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谁都知道,一小时可能使人感到漫长无边,也可能使人感到转瞬即逝——就看你在这一个小时里经历的是什么了。这是因为:时间是生命,生命在人心中。”
每到这一段,温蒂就会双手交叠按在胸脯上,面色庄严,表示她的时间收藏在那里。
读到坏人灰先生与毛毛的第一次交锋,我和温蒂会暂时分角色扮演。我来当阴森森的灰先生。我阴森森地念道,不要白费力气了,你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温蒂-毛毛睁大眼睛,柔声说,难道没有人爱过你吗?
在故事中,毛毛说完这句,坏蛋就大惊失色地败退了。现实中我每次都会从角色里跳出来说:有!那就是你啊。
晚上九点钟,我把书合起来,表示阅读结束,她满足地叹一口气,滑进被窝里。
爸爸,明天我的趾甲就会长出来,对吧?
当然。
我低头依次吻了她光滑如禽蛋的额头,大溪地珍珠一样柔润的脸颊,又咬了一下羊脂凝成的鼻尖,在她咯咯发笑的时候,我把手伸进被子里,顺着她天鹅绒的皮肤摸下去,在她肋骨侧面像搔痒一样,拇指一按。
于是,长睫毛啪嗒一声关上了。她的身体极快地冷下去,内核停止运转之后,这具赝品放弃了对真品的模仿。
这便是她的睡眠。
她像一具小小的死尸。作为人她太小,作为玩具她就太大了。我掀起被子,拨开她白棉布睡裙的下摆,再在开关处揿一下,她的肚皮就弹开一个巴掌大的圆形盖子。我从那儿抽出废物储藏槽,这一整天温蒂吃下的三顿饭和下午茶都在那里。我把一次性废物袋扎口,扔掉,把储藏槽刷净,擦干,放回温蒂肚子里,合上盖子,然后给她换外出的衣服。
我得带她去见蒂亚戈。见客要有见客的样子,虽然她自己永不会知道。
温蒂的衣柜比我的衣柜还大,小孩子的衣服总比大人的贵,制造商知道人们给孩子花钱会比给自己慷慨,我的情绪是从人类那里全面复制的,这一点也没落下。温蒂有小号柠檬黄亮片蛋糕裙,小号巧克力色钟形绸裙,带刺绣背心、马裤与长靴的小号骑装,小号鸽灰色露背晚礼服,小号罗缎洋装……
反正她永远不会被惯坏,我可以尽情大手大脚地供养她。她永远不会升入小学,她将一年又一年地在预备幼儿园里度过她的五岁,十个五岁,十五个五岁。她永远不会认得多于两百个单词,她每年都画同样的画,捏同样的黏土绵羊和柯基犬,以同样的盼望度过无数个五岁。
她也得不到全本的《毛毛》。她的父亲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与此相反,我才是那个时间窃贼,我偷盗时间花,让它们一年一年为温蒂续命。
张天翼《花与镜》(选自《山花》2017年第4期)
张天翼,女,曾用笔名“纳兰妙殊”,1984年生。英文学士,古文献学硕士。已出版小说集《黑糖匣》、散文集《爱是与水和星同行的旅程》等。有作品入选年度小说排行榜。曾获朱自清文学奖等。现为自由职业者。
阅读链接
不管作死不作死,反正雪依然在下。半夜里,雪下得更大了。柏皮睡在床上,感觉冷。他起床从柜子里又拖出床被子加上,还是冷。他甚至有些哆嗦。哆嗦着,心里就痛。他索性起来,开了门,没有风,只有雪。一片苍苍的白。不像白天,雪是白得透亮的;这夜晚,雪白得有几分暧昧。他朝周边一看,有三两灯光。他知道那些灯光都是些单身在家的女人们屋里的。柏庄地处偏僻,这些女人们一到晚来,要么是孤身一人,要么是带着半大的孩子,心里自然胆怯。一胆怯了,就开灯。灯光就像层网,密密地包裹着她们。当然,不仅仅包裹着她们的恐惧,也包裹着那些难以名状的寂寥。而且,这些灯光,也成了另一个人的指路灯。无数个夜晚,柏皮就是凭着这些灯光的指引,走进了她们或深或浅的梦境……
柏皮从没有料到一步走下去,会走到现在这个样子。上下柏庄,他熟悉得如同自己整修过的三间老屋。那些女人们的归置、气息、声音,都在他的脑子里萦绕着。他能像区别田里的那些植物一样,一一地区别开来。他喜欢到伊洛河岸上看植物,跟那些植物说话。他问它们的祖宗在哪儿,怎么就飞到这伊洛河来了?他眯着眼睛摸它们的叶片,有的肥嫩,有的清瘦;有的长着绒绒的刺,有的害羞地缩着身子……他时常拿庄子上的女人来比拟这些植物,他给女人们也都取了植物的名字,比如姜花,他叫她蓼子;迟玲子,他叫她三叶草;三平,他则给了她“蛇梦子”,就是野莓子,冷着,却热烈。现在回想起来,他甚至不记得第一次了。是三平家吗?似乎是。三平那天晚上正在月光里唱歌。他在院子外听着。听着,就弄出了声响。三平问:“野猫呢?谁?”他一转身,正要走。里面三平又道:“我知道是你。瞧你那出息!”他踅回身,“噌”地就上了墙。他在墙上又停了会儿,三平正望着他,嘴里的小曲儿却没断。他下了墙,没说话,抱起三平就进了屋。三平没动,只有小曲的声音变得有些紧张和热切。
植物是需要人跟它说话的,柏皮一直这么认为。他每天同植物们说话。跟植物说过的话,他再同庄子里的女人们说一遍。她们也像植物一样,听着,或动,或静。她们把他当成了日子里的风雨,当成了田野里的稻花,当成了伊洛河那些她们日日洗衣浆衫的流水……
洪放《柏庄谋杀》(选自《山西文学》2017年第5期)
洪放,男,1968年生,安徽桐城人。已出版长篇小说《秘书长》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曾获浩然文学奖、安徽社科文艺出版奖等奖项。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现任职于合肥市文研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我与裴永辉相识于一九九三年的夏天,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世界会向我们展开怎样叵测的图卷。人生总如是,因为无知而心怀向往。我一直想说说他的故事,这是我的心病。不久之前,我去看了他,在一片芒草依依的山坡上,他做梦一样背靠着一棵分岔的老银杏喃喃自语。裴永辉在光线里变成一座雕塑的样子,让我心头涌上十分复杂的情愫,时间泛起沉渣,混浊了天边一缕透亮的霞光。我要从哪里开始讲起呢?我的老同学裴永辉,这个从小山村走到城市的有志青年,他的奋斗和崛起,他的痛苦和失落,他的并不传奇的人生,和许许多多普通的乡镇青年一样,无足轻重地出现与消失,终将在光阴里斑驳,蒙上虚无的尘埃。我不喜欢用倒叙的手法说故事,那让我感觉我在缅怀故事的主人公,不过人生总有一些故事可供缅怀,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在故人的回忆里摇曳生姿,生长成一件标本的样子。比如二十多年前的裴永辉,他收到中专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夏天……
裴永辉收到中专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夏天,野草在地里疯长,他给第三个妹妹洗了脚,把她安放在吱呀作响的摇床里。木制的小摇床有年头了,睡大了他,睡大了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现在已经衰老得不行,随时要分崩离析的样子。小妹刚会走路,趁他一个不注意,就蹒跚地越过了他的视线,走到漫过头顶的野草里。雨后的土地承重力有限,稀软得要把人陷下去,他赶紧把妹妹拽上来,生气地说,要死了,碎丫头。小妹嘻嘻地笑,她还不太会说话,只能支离地迸出些音节,表明她的态度。这会儿她嘴里迸的是,嘎——
像鸭子,裴永辉笑笑,不跟她计较。他比她大了足足有十七八岁,要是换作村里的其他男伢,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做她的爹了。他把碎丫头从泥地里捞上来,给她擦了脚,放到古老的摇床里,一只手轻轻摇着,另一只手又捧起了《平凡的世界》。这时候他听见母亲和邻居婶子隔着院墙搭讪。
拿到了?
拿到了。
是个啥哩?
俺不大识字,还是叫辉伢自己念的好。
裴永辉噌的一下从小杌子上站起来,几乎是夺门而出蹿到场院里。他在母亲面前停住,呼吸都有些不畅快了。母亲捏着信的手指有些发白,那是用了力的缘故,一路上就怕丢了,这会儿见到他,微张着嘴赶紧递过来。
那封信里有裴永辉今后的命,一张盖着大红戳的录取通知书。那个圆头圆脑的戳,红得俗艳,但他还是喜欢得要命,他的命就是被它改写了。
刘鹏艳《假言》(选自《鸭绿江》2017年第5期)
刘鹏艳,女,70后作家。著有小说集《天阉》、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长篇童话《航航家的狗狗们》等。作品曾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现供职于安徽《清明》杂志。
阅读链接
在病房住到第五周,我才明白新月她妈妈为什么会抛下孩子出走。
医院的上午最繁忙,尤其是四楼脑瘫专科,治疗室一个挨着一个,挤满了脚步匆匆的家长们,抱着或者用手推车推着一个病孩子,出这个门进那个门。我抱着新月的手臂,由于用力,肌肉微凸,汗毛间渗出细密的汗珠,而怀里的新月仍像往常一样安静,双目微闭,不发出一点声响。这孩子总不爱睁开眼睛,更不愿与人对视。我虽然是她爸爸,但对她而言,似乎也和其他人没太大区别。
……植物们在阳光下伸展着枝条,绿意喜人。看新月睡着了,我起身给它们浇水。细细的水流经过,叶子们慢慢昂起了头,我的手指甚至能感受到那叶脉下流淌着的汩汩生机。植物有植物的世界,那个静态的时空异常玄妙,有着人类无法分享的禅意、无法感知的安详和一种自给自足的安全。
即便是植物,也能靠光合作用养活自己。而羸弱的新月不能,她需要二十四小时的细心照顾,衣食起居、穿衣洗漱、吃饭喂药、大小便,还有各种治疗。她就像一株枯萎过的植物,仅靠着残留的一点点根,艰难地活。
作为一岁九个月的孩子,新月显然太瘦了,个头又小,缺少应有的婴儿肥。而且,她的嘴角永远是向下的,看上去老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昨晚抱着她睡觉,无聊,就自拍了一张父女俩的合影,起了个名字——“没头脑与不高兴”,用微信发给乐鸯。没有回复。
“对不起!我必须离开!请你来医院照顾新月!不要找我!”
这是乐鸯发给我的最后一条信息,短短几句话,四个惊叹号。
之后,无论是我的电话、短信,包括发给她的照片,均无回复。
不管她回不回,每日起床后我都会用手机拍一张新月的照片,用微信发到她手机上。毕竟她是新月的亲妈,我想用照片不断提醒乐鸯的母爱,最好能让她快点消了气,主动回医院。
可今早拍照片时,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可怕的问题!
我已给新月拍了三十四张照片,今天是第三十五张。然而,这三十五张照片完全是一模一样的,闭着眼睛,没有表情,安静——非常安静,安静得简直不像有生命体征的孩子。那一刻,我猛然意识到:新月可能会永远这样,这样安静地躺在床上。
我终于明白了,乐鸯为什么走——她害怕了。
乐鸯害怕面对新月可能永远也好不了的现实。她受不了!
这,恐怕真的是——现实。
孙瑜《我不是植物人》(选自《中国作家》2017年第3期)
孙瑜,女,原籍江苏淮安,70后作家。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第二十期学员。已出版长篇小说《空心床》等。曾获杜甫文学奖等奖项。现居郑州,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点击最下方“阅读原文”进入微店订阅
小说月报2017 小说可以更好看
点击回顾往期精彩:王安忆 乡关处处 │ 尤凤伟 水墨 │ 张悦然 大乔小乔 │ 南飞雁 皮婚 │ 迟子建 最短的白日 │ 范小青 你的位子在哪里 │ 彭扬 故事星球 │ 阿袁 姬元和汤弥生 │ 陈永和 十三姨 │ 冬安居 清洁工备忘录 │ 王安忆 向西,向西,向南 │ 余一鸣 漂洋过海来看你 │ 杨晓升 病房 │ 常小琥 摔跤手 │ 侯磊 水下八关 │ 翘楚 每一个女孩都嫁给爱情 │ 叶清河 衣人 │ 半岛璞 随便某个女人 │ 王安忆 红豆生南国 │ 肖克凡 天堂来客 │ 崔曼莉 熊猫 │ 畀愚 氰化钾 │ 刘建东 丹麦奶糖 │ 孙频 光辉岁月 │ 苏童 玛多娜生意 │ 李静睿 AI │ 方方 花满月 │ 马金莲 旁观者 │ 双雪涛 飞行家 │ 李月峰 逃之夭夭 │ 杨则纬 花里 │储福金 棋语·搏杀 │ 曹军庆 向影子射击 │ 章缘 另一种生活 │ 王彪 我们都有好多话 │ 顾前 你们说说啊,到底什么是爱情 │ 温润 天才 │ 田耳 附体 │ 胡学文 容器 │ 孙频 因父之名 │ 张学东 给张杨福贵深鞠一躬 │ 弋铧 瑞贝卡 │ 王哲珠 纸上人生 │ 杨帆 后情书 │ 留待 死者 │ 孟小书 猴子文身 │ 查一路 瞬间 │ 张子雨 立夏 │ 陈河 义乌之囚 │ 周李立 坠落 │ 宋小词 直立行走 │ 夏天敏 酒摊 │ 秦岭 幻想症 │ 陶丽群 清韵的蜜 │ 白琳 Munro小姐
《小说月报》邮发代号6-38,每月1日出刊,定价10元
《小说月报》大字版邮发代号6-37,每月16日出刊,定价10元
《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邮发代号6-139,每年4期,定价15元
《小说月报》在全国主要城市均有销售,了解订阅办法请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