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谷风 ：唐宋七律名篇评析（下）

【云 帆 品 读】毛谷风：

唐宋七律名篇评析（下）

宋·林逋《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评析】林逋（967--1028）字君复，卒后赐谥和靖先生，钱塘（今杭州）人。少孤贫，力学苦吟，终身不仕不娶，隐居西湖孤山，种梅养鹤，世称"梅妻鹤子”。本篇为咏梅名作。百花零落而梅花独放，鲜妍明媚，占尽山园美景。梅影疏淡，错落有致，倒映于清浅湖水；幽香飘浮于黄昏月光之下。寒冬小鸟斜眼偷看，春天彩蝶倘知有此香花自当销魂。所幸诗人与梅亲近，吟咏自得，无须歌女伴唱，乐器伴奏，也无须饮酒助兴。三四为咏梅千古名句，南宋词人姜夔据此自度《暗香》《疏影》二曲。《蔡宽夫诗话》评："疏影一联，诚为警绝。"

宋·晏殊《寓意》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评析】晏殊（991-1055）字同叔，抚州临川（今属江西省）人。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赐同进士出身。少时有神童之称，后曾拜相。工词，与幼子晏几道并称"二晏"。本篇为艳诗，写男女短暂相会，别后再无音信，惆怅落寞之情，相思失意之苦，见于言外。油壁香车：古时女子所乘，车壁以油涂饰。《玉台新咏》录《钱塘苏小歌》："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峡云：指巫山云雨，典出战国宋玉《高唐赋》："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行云，暮为行雨。” 喻男女欢爱。"梨花"一联回顾幽会之时地景物，"几日"一联写别后感伤情绪。尾联欲寄情书以诉衷情，却苦于无法寄达。鱼书：指书信。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 客从远方来，遗（wei，读去声）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宋·欧阳修《戏答元珍》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评析】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进士。曾任参知政事。作者曾贬为峡州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丁宝臣字元珍，常州晋陵（今江苏常州）人，时任峡州军事判官。本篇写于景祐四年（1037）。首联倒装入妙，为后人称赏。宋末方回赞为 “ 先问后答，明言其所谓也。以后句句有味。”清人纪昀评首联：" 起得超妙，不减柳州（指柳宗元）。” 均见《瀛奎律髓》。颔联写山城早春风物，颈联写贬官僻地思乡心切，情绪郁闷。尾联回忆往事，自我宽慰。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一：" 结韵用高一层意自慰。” 乡思（si，读去声）：思乡之情。物华：春天美好景物。野芳：野花。

宋·王安石《思王逢原》

蓬蒿今日想纷披，冢上秋风又一吹。

妙质不为平世得，微言唯有故人知。

庐山南堕当书案，湓水东来入酒卮。

陈迹可怜随手尽，欲欢无复似当时。

【评析】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抚州临川（今属江西省）人。宋仁宋庆历二年（1042）进士。曾两度拜相。诗风雄健。本篇悼念亡友兼连襟王令（1032--1059，字逢原，广陵人），作于嘉祐五年（1060）。首联写王令去世一年，想象坟头长满野草。三句惋惜亡友之才德未获当世所重，四句称自己之抱负卓见唯故友知之。纷披：散乱貌。妙质：优秀才华品德。微言：精妙见解。五六句追忆当年与亡友同游庐山读书饮酒往事。南堕：仿佛向南倾倒。湓水：源出江西瑞昌清湓山，东流经九江入长江。酒卮（zhi）：酒杯。五六句情景交融，隽句可诵。末二句谓故人已逝往迹难寻，欢乐时光永不复返。全篇层次清晰，章法严谨，真挚平易，感人肺腑。

宋·苏轼《有美堂暴雨》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

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

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

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

【评析】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山（今四川省）人。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进士。本篇写于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初秋，时任杭州通判。有美堂在杭州吴山上，嘉祐二年杭州太守梅挚所建，欧阳修作记。诗写暴雨，一气贯注，笔势凌厉，为东坡七律名篇之一。前半写巨雷、浓云、疾风、暴雨，惊心动魄。五句以杯满酒溢突出水势之大，六句以千杖击鼓形容雨声之壮。羯鼓：古乐器，南北朝时从西域传入。两手持杖敲击，鼓声急促。末二句自比李白，在有美堂酒醉后作此美好诗文。谪仙：贺知章读李白诗后，呼为" 谪仙人”。据《旧唐书 · 李白传》："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成十馀章。帝颇嘉之。”鲛室：犹龙宫。张华《博物志》卷九："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琼瑰：美玉，喻美好诗作。清人冯舒赞此诗 " 如此才力，何必唐诗？”方东树誉之有“ 奇气 ”。

宋·黄庭坚《登快阁》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

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评析】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进士。诗与苏轼齐名，并称 "苏黄”。又与秦观、张耒、晁补之合称 "苏门四学士”。工书法，为 "宋四家”（苏黄米蔡）之一。有《山谷集》。本篇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任太和县令时作。快阁：故址在今江西泰和县东。首联写办完公事后登快阁观赏暮景。痴儿：作者自谓。颔联写景阔大：千山树叶落尽，显得天空高远；月光下赣江清澈，奔流不息。五句用《吕氏春秋 ·本味篇》之典：" 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 佳人：喻知音。六句用《晋书 · 阮籍传》之典：" 籍又能为青白眼。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嵇）康闻之，乃赍（ji）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此联谓知己不存，朱弦已断，只能寄情于美酒。尾联叹世无知音，不如乘船吹笛返乡隐居，与白鸥为侣。清人纪昀批点：" 起句山谷习气，后六句意境殊阔。”（《瀛奎律髓》卷一） 姚鼐谓之" 豪而有韵”；吴汝纶谓之 " 意态兀傲 ”（均见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六）。

宋·陈与义《伤春》

庙堂无计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

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

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

【评析】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号简斋，洛阳人。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进士。官至参知政事。南渡诗人，力主抗金，诗尊杜甫，忧国伤时，与黄庭坚、陈师道号为 “三宗”。有《简斋集》。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金兵南下一路追杀，攻陷扬州、临安、越州，高宗赵构逃至海上。次年春，金兵又破明州（今浙江宁波），高宗逃至温州。本篇以伤春为题，实乃伤怀国事。前四句叙金兵势不可挡，朝廷无力抵抗，节节败退。烽烟四起，照亮皇帝行宫，临安不保，高宗仓皇出海逃亡。庙堂：指朝廷。平戎：指抵御金兵。坐：因，因而。甘泉：汉行宫名，代指南京（今河南商丘，赵构在此即位为宋高宗）。上都：指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穷海：远海。飞龙：帝王，指高宗赵构。五六句抒发作者因忧国感伤而生白发，而百花盛开，不知人世艰难。"三千丈”、"一万重”合用李、杜诗意。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杜甫《伤春》："关塞三千里，烟花一万重。”末二句称赞长沙太守向子諲组织军民坚守城池，以疲惫之师奋力抗击金兵，令人欣慰！向延阁：向子諲曾任秘书阁直学士，故称之。犯：进击。犬羊锋：指金兵锐气。晋人刘琨《劝进表》：" 逆胡刘曜，纵逸西都；敢肆犬羊，陵虐天邑。" 清人纪昀赞此诗 “真有杜意”。

宋·陆游《病起书怀》

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

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

【评析】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应礼部试名列第一，却被奸相秦桧除名。绍兴三十二年（1162），宋孝宗召见，特赐进士出身。一生力主抗金，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老学庵笔记》等。本篇于淳熙三年（1176）九月作，时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兼四川制置司参议官。官位虽低，又在病中，却并未沮丧，心系国家安危，坚信国事可为，只要努力为国分忧，必能收复失地。四句典出《晋书 · 刘毅传》："大丈夫盖棺事方定。” 颈联写天地神灵呵护大宋宗庙社稷，汴京父老翘首企望大宋皇帝车驾重返故都，爱国志士更应加倍努力！尾联想起诸葛亮前、后《出师表》，千百年来鼓舞人心。诗人以带病之身，夜半挑灯细读，慨然有北伐中原之志！

宋·朱淑真《元夜》

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评析】朱淑真，女，号幽栖居士，钱塘（今杭州）人。宋孝宗乾道年间（1165--1173）在世。出身官宦之家，幼聪慧，通音律，工诗词。因嫁商人，婚姻不幸，抑郁而死。有《断肠集》。本篇写一对相爱男女趁元宵佳节短暂相会情景，可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且明年再会难期，故弥足珍惜，竟无心观灯赏月。火树银花：指元宵节花灯焰火。揭天：冲天。鼓吹（chui，读去声）：指箫鼓等乐器吹打之声。入手：到手，谓欢聚、幽会。缱绻：相依相恋，难舍难分。全诗描叙细腻，情感凄美，末句尤令人为之叹惋！  

宋·文天祥《金陵驿》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

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评析】文天祥（1236--1283）号文山，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宋理宗宝祐四年（1256）状元。官至左丞相，封信国公。宋末抗元民族英雄。宋帝昺（bing，读去声）祥兴元年（1278）十月，文天祥率兵在广东海丰县五坡岭遭元将张弘范突袭被俘。翌年押赴大都（今北京）途经金陵驿站时作此。全诗哀悼大宋亡国，生灵涂炭，抒发思念宋室、丹心报国情怀，与《过零丁洋》诗异曲同工。离宫：行宫。建炎三年（1129）五月宋高宗赵构逃至建康时所居。孤云：作者自比。"山河”句典出《世说新语 · 言语》：“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  "城郭”句典出《搜神后记》卷一：汉道士丁令威成仙后化鹤还乡，作人语曰：" 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犹是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  五六句暗用中唐刘禹锡《西塞山怀古》"故垒萧萧芦荻秋”与《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句意。老：芦花白色，暗指愁生白发。时作者年仅四十三岁。末二句写永别江南故国，决心赴死，让魂魄化为杜鹃鸟悲啼泣血，飞回故都。杜鹃泣血典出《华阳国志·蜀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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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毛谷风；约稿：云帆；编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