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 榆中搬迁记

文字 | 陈莉红 侯珏昊 刘欢

亓钰 靖昊

图片 | 来源于作者和受访者

执行编辑 | 彭远方

责任编辑 | 李文斌 闫姝晨

本文约4482字，阅读全文约12分钟

2018年12月10日傍晚六点，闫桂红店里的灯光突然熄灭，正在呼呼往外吐着A4纸张的打印机一下子停止了工作，兰州大学榆中校区视野广场南部，就像被一条黑色的幕布从天覆盖，灯光消失得干脆利落。

闫桂红这次不得不“搬家”了。

视野广场南部集打印店、书店、超市、银行、水果店、杂货店等各种类型商铺共十九户于一处，闫桂红是其中一家打印店的老板娘。早在2018年10月29日，闫桂红和其他商户们就已经收到学校要求搬迁的通知，所有商户需在二十天内搬离，并可自行申请新店面，但需要学校的批准。

根据甘肃省兰州市榆中生态创新城规划，兰州大学“双一流”建设项目是其规划的三大重点内容之一。而该项目主要包括学生综合服务中心、第二教学楼、第二实验楼、综合办公楼、六栋学生公寓，规模计21.6万平方米。

榆中校区后勤主任孙墨介绍，此次视野广场的拆迁正属于该项目内容之一，目标是建立起四层的学生综合服务中心。

视野广场南部原部分商户

由于商户们迟迟没有搬走，学校将要求其搬迁的截止时间从11月20日延迟到了12月10号晚六点，并决定此后不再为商户供电。当晚，无电供应的商铺停止了经营，十九家商铺开始从视野广场四向散出，流到榆中校区其他地方。

过往

闫桂红申请了搬到北苑带有暖气的彩钢房，如果室内温度过低，打印设备就无法运行。她在12月10号中午拿到了北苑（即天天新超市旁边）的一间彩钢房的钥匙，与闫桂红的昕婧印务同行的还有明星印务和印通打印社。

闫桂红是兰州大学2002级继续教育学院会计电算化专业的学生，由于听力有些障碍，找工作有些不便，毕业后她和来自湖南的丈夫选择于2005年回到兰大开打印店，“那时候一碗牛肉面才1块2，我们（打印）七八分钱（一张），现在涨到一毛钱了。”闫桂红说。

陈芬比闫桂红早一年来到榆中，她看中了榆中校区的市场需求，在2004年便到榆中开起了打印店。“刚开始来的时候还不习惯，我们连这个门帘都不会挂。”陈芬指着门口用来御寒的厚厚的门帘说道。

此前陈芬和丈夫曾到东北做生意，也去过乌鲁木齐打工。在湖南老家，陈芬还有三个孩子。由于陈芬和丈夫的父母都已去世，三个孩子从初中住校开始便自己待在老家，二女儿今年即将参加高考，但夫妇俩无法陪在她身边。

“那也没办法，要挣钱，不然哪有钱供他们上学。要让他们独立才能知道大人的辛苦。”谈到孩子的学习，陈芬说：“我们那个地方没有考上一本就不让读了，所以他们学习还是蛮认真的。”陈芬的大女儿早先从湖南大学考入华中科技大学攻读硕士。在向记者介绍女儿大学名称的时候，陈芬思考了约一分钟才大致说出校名，她并不清楚女儿所在的大学。

陈芬和丈夫全力经营着这家打印店，明星印务是他们当下唯一的生活来源，“（打印店）一年下来也就挣个几万块钱，多的话十来万。就只（能）供那几个小孩上学。”陈芬说。

闫桂红和陈芬情况相似，打印店也是闫桂红一家唯一的收入来源。自从搬店以后，闫桂红开始感到忧虑：“三分之二(的客流量）没了。我那时候八台电脑学生还排队，现在所有的电脑都闲着。”她指着屏幕上挂着windows经典蓝色壁纸的电脑，眉头皱着，说得很慢。

缝纫店老板吴芳是最早来到榆中的那一批人之一。吴芳是甘肃人，在这个院里生活了近三十年。榆中校区一建成，她便在此开了店。“在这刚开始的时候，我孩子才上五六年级没什么感觉。后来等我孩子考上大学走了以后，我就觉得这些学生都跟我孩子一样，我的孩子出去如果碰上一个像我这样主动服务的，我也会很高兴。”吴芳说。

类似缝纫店与打印店的商户们与学校是租赁关系，双方每一年或半年签一次合同，以此延续租赁关系，当合同到期契约解除，双方互不存在补偿问题。从2017年开始，学校实行先营业，后交费的办法，即不再以固定时间长度与商户签订合同。当学校提出建立学生综合服务中心，需要商家搬走时，他们做的只能是搬走，尽管搬掉的不止是地理位置。

去向始终未明，闫桂红仍旧感到忧虑，不过她总算在彩钢房里安顿了下来。

连环

但，彩钢房要被拆了。

2019年1月17日，闫桂红接到彩钢房即将被拆的通知，此时距离她搬过来仅一个月零七天。

2018年末甘肃省发布文件，由于彩钢房修建时采用的原料是易燃泡沫，且燃烧后产生有毒气体，要求拆除易燃彩钢房。据后勤主任孙墨介绍，兰州大学安全稳定小组在今年年初接到甘肃省关于彩钢房拆迁的通知，要求各单位必须拆除彩钢板，否则将进行纠责。学校将在1月21日对彩钢房商铺户主进行停水停电。

兰州大学2018至2019年寒假为1月20日至2月23日。寒假期间，彩钢房拆迁尚未进行。

后勤停水停电通知

2月25日，新学期开学第一天，榆中校区物业中心发布近期将对彩钢房进行拆迁的紧急通知。根据通知，榆中校区综合市场和北苑共计有十八户彩钢房需要进行拆除，其中包括闫桂红的打印店。

需拆除彩钢房名单

闫桂红只好再次搬走。

她租到了后市（兰州大学榆中校区综合市场）的二手房，2月23日，开学的第一天，闫桂红便搬了过去。在搬迁过程中闫桂红处理掉了几台机器，店里彩印机在搬的时候损坏了。“只要搬一次我的成本就提一次。我们干了十几年还不如别人，别人都已经开上车了，我们还骑的是自行车。(搬迁）对于挂账的学生来说也不方便，这不是欺骗他们吗？”闫桂红告诉记者。

与昕婧印务一样的还有印通打印社和明星印务，他们在搬离原址营业不到两个月时不得不再次搬迁。

钉子

与闫桂红不同，店面同在彩钢房之列的董国威选择不搬。董国威店面正是名单中综合市场中国移动那一家。2月28日，当其它八个门面被拆得已空空如也时，他的手机店仍在中间“屹立”着。

被拆后只剩下中国移动的店面

董国威打算等后勤工作人员找上门来时再与他们协商。“我一个月至少得（花）六千多块钱，你说我能轻易就给他倒这个地方吗？”董国威愤愤说道。

董国威是东北人，早年做生意不顺利，2008年辗转来到兰大榆中校区并在兰州落地生根。2018年，他在兰州市区按揭买了一套房子，如今每月负房贷3000元，从教师公寓搬出后他和妻子在校园后门租了一间约60平米的房子，加上生活开销每月支出在6000元以上。董国威不愿给在外打工的儿子增加负担，而妻子又没有工作，手机店收入成了夫妇俩生活的全部来源。

董国威在拆迁这件事上有很多地方不明白。

他曾向学校提出自己出钱换掉所租彩钢房的易燃泡沫材料的建议，但没有被采纳。而据他所说，视野广场的杂志书店同属彩钢房，但学校同意其自行更换阻燃材料。令董国威感到不满的还有位于后市消防通道的一个小亭子。董国威说，这个小亭子的材料也属于彩钢房，并且堵住了消防通道，学校却不拆，不知为何。

据孙墨所说，视野书店已在要求停业拆除的通知书上签字，而小亭子是某企业旗下一项公益性的一站式服务项目，由学校引进，所用材料为防燃材料。

董国威仍旧感到疑惑的是学校为视野广场的商户安排了新的店面，但对于彩钢房商户却无安排。后勤对此回应，最早将愿意搬走并接受分配的商户安置到了塑料市场（位于天天新超市旁，近北苑一侧），在彩钢房拆除时，房源已分配完毕，“安置的事情确实解决不了，只有靠他们自己想办法。”孙墨说。

3月18日，在独自挺立十天后，董国威的中国移动被拆。后勤与北苑缝纫店老板协商，为董国威腾了半间房，并在当天帮助董国威将店内物品搬往新地。

北苑董国威店面

董国威知道搬到北苑也并非长久之计，他希望学校对他的后续去处有所安排。

事实上，兰大后市场建立之初，学校将房屋的使用权租出，房东们根据租用面积大小向兰州大学一次性支付了六千到三十万的使用费，其后房东们便将房屋出租给了和董国威一样的商户们。租赁关系在房东们与商户之间存在，学校不涉其中。而学校与房东们所签合同在2016年12月31日到期，其后从2017年1月1日起到2019年，学校未再与房东签订合同，但收取了一定水电暖气费用。

拆到底

尽管董国威和闫桂红都暂时找到了落脚之地，但无论是闫桂红二次易地后所在的后市，还是如今董国威所搬到的北苑，都在学校的拆迁范围之内。根据规划，后市将在7月20日前拆迁完毕。

对于这一次全校范围内的商铺大换血，2018级新闻与传播学院学生郑决感到有些不满。学校邮政银行于2018年12月拆除后在校内并无服务点，一食堂楼下的自助柜员机也因系统问题未投入使用，这导致她原本只需要10分钟即可办理的业务，必须花费近两个小时跑到西北民族大学进行办理。郑决身边的同学则反映，校园里四处施工令人感觉到不舒服，但是对于后市的清理，他们表示赞成。

孙墨也告诉记者：“后市场说白了，就是不达标。八面漏风，水电暖气设备设施老化，管理不到位，学生吃饭消费有巨大安全隐患。”

与后市场一坡之隔的是兰太市场，孙墨介绍说，兰太市场与兰大没有任何的隶属关系，它由当地政府和私人出资进行修建，由榆中县夏官营政府进行管辖，并不在学校拆迁计划之内。

在学生综合服务中心建成投入使用以后，校园里包括北苑天天新超市在内的所有商铺都将被拆除，当下未拆完是考虑到在学生日常需求的满足上不能出现空档期。

去哪？

据后勤工作人员介绍，拆迁后的视野广场将建起的学生服务综合体初步计划共四层楼。地下一层，地上三层。三大通信商以及工商银行和邮政储蓄银行将位于地下一楼，地上将建有餐厅和饮吧便于学生进餐和交流，同时洗衣店、打印店、理发店、水果店、眼镜店、缝纫店等服务性商店也会安排在楼上，后勤将之定位为一个集餐饮、娱乐、服务于一体的学生综合服务中心。

大部分商户希望在该服务中心建成之后，学校能够将他们安排到其中。他们认为不管建不建学生综合服务中心，学生日常所需的服务是少不了的，希望建好以后自己可以有机会回去。

对于能不能回去，商户们的回答是“没有什么准”“这个就不知道了……”，他们心里并没底。

当被问及如果无法入驻服务中心会怎么办时，“那也不能饿死，在这边干不成，我就回去干点别的嘛。”海嫚印务的老板如是说道。“学校的决定咱是没有办法改变的，肯定是经过他们长期的筹备，他要往上审批嘛这个东西。”朝花夕拾的老板说自己对此表示一定程度上的理解。

但对于闫桂红来说，她无法放弃这家打印店到其他地方另谋生计。闫桂红有两个孩子，大儿子一岁来到榆中并在此长大，现就读于榆中六中，小女儿现就读于夏官营小学。“现在我也没办法动了，夏官营这一片的都在榆中读书，没有硬关系不太好转学。假如动的话，孩子学都上不了，尤其我们是湖南的外地户口。”

对于商家们关注的这一焦点，学校没有明确回答。

关于学生综合服务中心建成后入驻的问题，闫桂红向后勤提交了申请，第一、二次提交未见到后勤领导，闫桂红担心她的申请没有被看见，3月11日，闫桂红第三次去向后勤确认，见到了一位主任，主任给她的回复是“到时候再说”，并叫一位工作人员将申请收了起来。“我不要求学校把我安置在一个多么好的地方，只要有一个地方就好了。”

闫桂红的房屋申请书

孙墨告诉记者，后勤主负责拆迁，关于学生综合服务中心建成后商家的引入问题由兰州大学建筑委员会负责。

记者致电建筑委员会相关负责人张经理，他表示学校目前没有这方面的具体计划，对于招商与否，他并不清楚。

3月26日上午，甘肃省兰州市榆中生态创新城先期重点项目集中开工仪式在榆中校区举行，省市县及学校主要领导为项目开工培土奠基。

在另一头的视野广场被拆区域现已被施工栏围了起来，每日有大卡车往其中运送着建筑材料，尘土飞扬，这座学生综合服务中心的建成正在酝酿着。

施工中的视野广场南部

对于它，很多人都在观望。

（文中陈芬、吴芳、孙墨、郑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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