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卡尔丘克活在自己的时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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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卡尔丘克活在自己的时间里
——伊齐多尔,听着,我来告诉你,太古确切的地点终止于何处。
是“太古”,不是太古里。太古是《太古和其他时间》的作者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虚构的一个村子,说话人叫鲁塔,小说里一个名叫“麦穗儿”的人物的女儿,伊齐多尔喜欢她,可她芳心暗许于别人。“太古”,不是音译,而是意译,它的无边感只有“世界”或者“宇宙”可以相提并论,看完这本书,你也只能有这样的一个结论:太古就是世界。
但是“世界终止之处”,“世界尽头”,又怎么可能是现实的呢?托卡尔丘克的小说,会给你十来页的时间,去进入那种纯文学的气氛,这是一道窄门,刚一进去,门也就在后头关上了,你都没法跟门外的人说上两句告别的话。你转过身,起初还试图寻找那些纯文学的表达背后可能的现实隐喻:太古,作为波兰的一个村子,也许被作者寄托了某种寻根的意图,也许类似于乌托邦……不,乌托邦也是作为反现实的理想之地存在的,可是这个太古真的什么道德寓意都没有。
太古差不多就是nowhere——乌有之乡,拥有丰富而血腥的历史和死硬的大国民族情结的波兰人,或许会把本国在战争中丢失的一片土地看作宝贝,值得对它抒发一番乡愁,却很难想象他们推开所有的历史—社会—宗教信息,去想象一个nowhere,在那上面盘桓的是一些幽灵一样,不知从哪里来、不知往哪里去、只有一个名字的人物,这些人也会彼此爱恋,也会往来过从,但首要的是始终活在各自的时间里面——这个时间可不是“我请了一个礼拜的年假”这样的,这个时间,是首字母大写的Time。
在托卡尔丘克眼里,所有标准化的时间都值得质疑。一个普通的百科词条,“某某在某年某月某日做了某某事”,托卡尔丘克会问:这是谁的时间?当事人承认了吗?小说家要把时间交给每个人自己,《太古和其他时间》的要点在于每个人都有他/她自己的时间。小说的每个章节名,就是“XX的时间”:米霞的时间,格诺韦法的时间,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麦穗儿的时间……仿佛每个演员都分配好了戏份,却同时登台,说“我是主角”那样。
芥川龙之介的《莽林中》,围绕同一个事件,出场的每个人物从自己的角度说出自己看到的东西,结论是“没有真相”;而托卡尔丘克呢,她的每个人物独踞自己的一份时间,谈不上一面之词,更无关任何真相——就连书中的上帝都有他的时间。偶尔的,书中也会出现一个明确的公元年份,例如当戏来到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时,书中说到,1932年,波皮耶尔斯基疯狂地恋上了一位女画家,并开始收藏现代派绘画,然后,当画家弃他而去,地主觉得,他的时间开始崩塌——他也是在小说的所有角色中,第一个意识到有一个“自己的时间”存在的人。
我们判断人的各种标准,对这本书里的人物都不适用。他们没有奸诈与温厚,丑恶与美善,他们对话起来恍惚若游魂,他们活着的心智也只与自己的时间有关,看看这话:
“地主波皮耶尔斯基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悲惧感,他总觉得世界在消失,世上的一切,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在消失;爱情、性、金钱、激情、远游、价值连城的名画、聪明睿智的书籍、卓尔不群的人们,一切都从他身边匆匆地过去了。”
她的书,现在只有《太古和其他时间》以及《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有中译本。若是觉得像“地主”、“教父”这种身份在书中统统失去了它们惯常拥有的意义,拥有的感情色彩,那么你要想到,“波兰”这个词加在托卡尔丘克头上都是没有意义的。这个深耕过心理学的作家,如果可能的话,是连“地球人”身份都可以放弃的。什么都是文字符号,目的是确定一个人的位置——职业、住地、国籍、婚姻状况,都是用一些词语,将这个人捆定在一处,以便做一番百科体的描述或实施精准打击。托卡尔丘克看透了这些。在这本书中,地主和教父之所以还值得一提,是因为他们都在各自的时间里看到了尽头,从而产生了恐慌这种我们读者觉得熟悉而亲切的感情,而其他人,我们只看到他们在各自的时间里,在勉强可称为“生活”的一堆碎片之中,活着。
大概可以用上帝的概念来理解“太古”这个地方:它始终在场,在此刻,却又没有具体的位置。小说一开头是连续写了一些真实的地名的,像什么黑河、塔热夫城之类,可是你无法根据这些地名,在地图上找到它——假如你是资深文学读者,你可能会想到一些什么,比如加西亚·马尔克斯先生的马贡多,比如福克纳先生的约克纳帕塔法,它们都是作家自己的地方经验的结晶,加上一个虚构的名字,可是托卡尔丘克的太古,它不基于任何稍微完整一些的经验,它处在一团文字意象的碎片里,是对统一时间的反对,它从所有既有的名称和概念中脱嵌出来,像一个没有世界史的世界,像伸手不见五指的宇宙。
文字只能是从左至右,一行一行的,因此文字创建一个完整的、有头有尾(最好还有高潮)的叙事,是完全顺当的,可要托卡尔丘克却要用同样的文字——至少保证每个字都能读懂——去创建一种完全非线性的时间体系,说实话,就连雄心勃勃的科幻小说家都不敢贸然像她这么写。当小说往后走时,你会发现作者是确认了太古的位置的:它位于八个同心圆世界的中心,因此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它是永恒。
其实写这些评语,还是无法传达托卡尔丘克小说带给人的文学美感。它无法描述,所有的描述都要冒着让人翻白眼的险。托卡尔丘克思考并怀疑太多既有的东西,比方说,当你在授奖晚宴上,用一声“嘘——”来告诉旁人轻点,别吵吵的时候,假如托卡尔丘克听到了这一声“嘘——”她会暗思这个习惯的来历:为什么不说“呋——”不说“噼——”也不说“呒——”而要说“嘘——”呢?她就是本着这种颠覆精神在写作的,所以应该给她一点掌声,因为这么一颗不屈于文字常规的头脑,到底还是用我们都认得的文字建构出了一些真正的好东西。辛苦了,托卡尔丘克女士,请继续活在自己的时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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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腾讯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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