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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散文诗31首

俄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作家,被称为“小说家中的小说家”,代表作《父与子》。屠格涅夫是19世纪俄国杰出作家,他一生四十余年的笔耕生涯中,创作了被誉为“艺术编年史”的六部长篇小说,以及大量的中短篇小说、戏剧、散文诗等各种各样体裁的作品,他的创作极大地丰富了俄国文学的宝库,为俄国文学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他的小说语言纯净优美,结构简洁严密,擅长自然风景描写,常用隐蔽手法描写人物心理。作品充满诗意的氛围和淡淡的哀愁,给人无尽回昧。屠格涅夫出身贵族。19世纪三四十年代,俄国的资本主义经济有了相当程度的发展,俄国农村中农奴制的存在已成了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严重障碍,因此,农奴制的改革问题被提上了日程,成了当时社会最关注的迫切问题。屠格涅夫的母亲是一位残暴的农奴主,屠格涅夫自幼目睹了地主阶级的残暴,对农民的悲惨处境深表同情。1843年,屠格涅夫结识了著名批评家别林斯基,受其思想影响下,坚定了与农奴制作斗争的决心。1847—1852年创作《猎人笔记》,揭露农奴主的残暴,农奴的悲惨生活,因此被放逐。是屠格涅夫以反农奴制为中心思想的第一部重要作品。《猎人笔记》是屠格涅夫的成名作,是他的第一部现实主义力作。《猎人笔记》是一部形式独特的特写集,包括《霍里和卡利内奇》、《两地主》、《车轮辘响》等25篇。1856年,屠格涅夫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罗亭》问世,罗亭成为“多余人”中最具光彩的形象。1859年发表的长篇小说《贵族之家》给他带来第一流作家的声望。以后,屠格涅夫把目光转向观察新的社会典型,创作出刻画“新人”形象的两部长篇《前夜》(1860)和《父与子》(1862)。



造访

我坐在打开着的窗前……清晨,五月一日的清晨。
朝霞尚未露面;却已经感到昏暗、温暖的夜在渐渐变冷,天色在慢慢泛白。
没起雾,也没有微风拂动,万籁皆寂,一切均呈同一个色调……然而你能察觉到苏醒的临近——在变得稀薄的空气里,朝露散发出冷峭的湿润气息。
突然,一只大鸟发出阵阵轻微的簌簌声响,穿过敞开的窗户,飞进我的房间。
我吃了一惊,定睛一看……那不是只鸟,那是个长着翅膀的小妇人,穿着一袭波纹下摆的紧身长衣。
她全身呈珠母般的灰白色;惟有两只小翅膀内侧,显出放苞玫瑰一样的娇嫩红色;她圆圆的小头颅上一只铃兰编成的花环把披散着的鬈发束住,而在她那美丽、突出的小额头上,两根如同蝴蝶触须般的孔雀毛在有趣地颤悠着。
她在天花板下飞了两圈;她的小脸蛋在微笑;一对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也是笑吟吟的。
这快乐奇妙的飞翔游戏,使她的这双眼睛闪出钻石般的光芒。
她手持一枝草原小花的长茎,俄国人把它称为“沙皇的权杖”——它的确同帝王的权杖一模一样。
她飞快地掠过我头顶,用那朵小花在我头上碰了一下。
我向她扑去……可是,她已经翩然飞出了窗外——一溜烟地飞走了。
花园里,丁香丛中,一只斑鸠用它第一声咕咕欢迎她——而那边,她隐没之处,乳白色的天空悄悄地变成了红色。
我认出你啦,幻想女神!你只是偶尔来造访我一次——你是飞向那些青年诗人那里去的呀。
哦,诗歌!青春!女性的纯洁的美!您只可能在我面前倏然闪现——在一个早春的清晨。
1878年5月



NECESSITAS, VIS, LIBERTAS

一个浮雕

一个个子高高、骨瘦如柴的老妇人,一副铁板的面孔,两眼呆滞毫无神情,正大步向前走着,并用她那枯瘦的棍子一般的手推着她前面的另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身材高大,体魄健壮,肌肉发达,如同赫拉克勒斯  ,她那牛脖子似的头颈上顶着一个小脑袋——而眼睛是瞎的——她也在推着一个瘦弱矮小的小姑娘。
只有这个小姑娘的眼睛是明亮的;她顶着,背转身子,抬起两只纤细美丽的手撑着;她那充满活力的脸上现出不堪忍受与无所畏惧……她不愿顺从,不愿走向她们把她推去的地方……可是,她还是得服从,得走。
Necessitas, ViS, Libertas.
谁需要——就让谁去译出来吧。
1878年5月



施舍

离大城市不远处,有条宽阔的大路,路上走着一个年迈有病的老人。
他踉跄而行。两条干瘦的、仿佛是别人的腿,拖曳着,磕绊着,无力地移着沉重的步子;他的衣服褴褛不堪,像片片破布挂在身上;没戴帽子的脑袋垂在胸前……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他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向前猫着身子,用两肘支撑着,双手蒙脸——眼泪渗过他那扭曲的手指缝,滴落在干燥的灰色尘土上。
他回想起……
他回想起自己曾经多么健壮和富裕,他怎样把身体弄垮,怎样把财产分送他人,其中有朋友,也有敌人……而现在,他连一片面包也没有了——大家就纷纷离他而去,而且是朋友先于敌人……果真到了要低三下四地去乞求施舍的境地了吗?他心里感到痛苦万分,羞愧难当。
眼泪仍在不住地滴落、滴落,斑斑点点滴在灰色的尘土上。
忽然,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起疲惫的脑袋,看见面前有个陌生人。
陌生人面容安详、庄重,但不严厉;双眼没有炯炯发光,但很明亮;目光锐利,但不凶恶。
“你分光了自己的财产,”老人听到一个平静的声音……“可是你并不后悔你做过的善行是吗?”
“不后悔,”老人叹了口气回答,“只是现在我快要入土了。”
“如果世上没有那些向你伸手的乞丐,”陌生人接着说,“就没有人可让你去表现善心,你就不能行善了。”
老人什么也没有回答——他在思索。
“那么你现在也不必自视清高,可怜的人,”陌生人重又继续说,“去吧,伸出你的手,去给其他好心人用他们的行动来表现善心的机会吧。”
老人精神一振,抬起眼睛……但陌生人已经消失了;而大路远处走来了一个行人。
老人走向他——并伸出手来。这个行人带着严厉的神色转过身去。
不过,后面又来了另一个人——这人给了老人一点施舍。
老人就用这几个铜板给自己买了面包——他觉得乞求来的这块面包又香又甜——他心里也不感到羞愧了——相反,他脸上浮现出了宁静的快乐。
1878年5月




我梦见我们二十来个人坐在一间开着窗子的大房间里。
我们这些人中间有妇女、孩子和老人……都在谈论着人所共知的某个问题——谈得热闹却听不分明。
突然间屋里扑哧一声飞进了一只大虫子,足有两俄寸  长,……它飞进来绕了个圈子,停留在墙上。
它的模样像只苍蝇或是胡蜂。躯干呈泥污般的褐色;硬硬的扁平翅膀也是同样的颜色;它那些叉开的爪子是毛茸茸的,大大的脑袋有棱有角,很像蜻蜓;而且,头和爪子都呈殷红色,完全是血的颜色。
这只古怪的虫子不断地上下左右转动着它的脑袋,挪动着它的爪子……然后突然飞下墙,扑哧哧地在屋里乱飞——随后又停下来,又可怕、又可憎地在原地抖动。
它引起我们所有人的嫌恶、恐惧甚至惊骇……我们中谁也没见过这种东西,全都喊道:“把这只怪物赶出去!”大家都远远地在那儿挥动手帕——因为谁都不敢走近它……当虫子飞起来时——所有的人都身不由己地躲闪起来。
我们这些在一块儿聊天的人中,只有一个年纪尚轻、脸色苍白的人,疑惑地望着大家。他耸耸肩,脸上带着微笑,完全不明白我们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样激动?他本人没见到有什么虫子——也没听到它翅膀发出的不祥的扑哧声。
不一会儿,虫子好像在注意他了,飞起来,落到他的脑袋上,在他眼睛上方的额头上刺了一下……年轻人微弱地呻吟了一声——便倒下,一命呜呼。
骇人的带刺的虫子迅即飞走了……至此,我们才想到这是个什么样的客人。
1878年5月



菜汤

一个农家的寡妇,她二十岁的独生子、村里干活的好手死了。
她的女主人,本村的地主,知道了农妇的不幸,就在下葬的那天去看望她。
女主人在农妇的家里见到了她。
农妇正站在小木屋中央的一张桌子前,用右手左手像绳鞭似的下垂着不紧不慢地从熏黑了的小钵子底里熟练地舀出稀薄的菜汤,一勺接一勺地大口喝下去。
农妇面孔瘦削,脸色阴沉,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但她虔诚地站得笔直,像在教堂里一样。
“天哪!”女主人想,“这种时刻她还吃得下东西……可不是,他们都是些感情粗陋的人!”
这时候女主人想起几年前她失去九个月的女儿时,悲痛得连彼得堡近郊的漂亮别墅也没去租下——宁愿待在城里度过整个夏天!——而这个村妇却还能不停地大口喝下菜汤。
女主人最终忍不住了。
“达吉雅娜呀!”她低声说道,“得了!我真感到惊讶!你难道不爱自己的儿子吗?你居然还有胃口?你还喝得下菜汤!”
“我的瓦夏死了,”农妇说得很轻,悲伤的眼泪重又沿着她深陷的两颊滚了下来,“就是说,我也活到头了:我像给活活地砍下了脑袋一样。可菜汤是不能糟蹋的:您可知道,这是放过盐的呀!”
女主人只耸了耸肩膀——便走开了。对她说来,盐能值几个钱呢。
1878年5月



蔚蓝的王国

啊,蔚蓝的王国!啊,蔚蓝的、光明的、青春和幸福的王国!我见到你了……在梦中。
我们几个乘着一艘披上盛装的小船。白帆像天鹅鼓突的胸脯,帆的上面旗幡在迎风飘扬。
我不知我的同行者为何许人;但我完全能感觉到,他们也像我一样,那样地年轻、快乐和幸福!
我甚至并没理会他们。在我视野中只有四周一片浩瀚无涯的蔚蓝大海,海面满铺着宛若金色鳞片的细波,头顶上方,也是这么茫无边际,也是这么蔚蓝的海——而与大海相谐调,一轮温柔的太阳仿佛在尽情地欢笑着,得意扬扬地翻滚着。
我们中间不时发出阵阵响亮、快乐的笑声,就好像众神在欢笑!
偶尔,从某人的嘴里忽然飞出几句话、几行诗,饱含着妙不可言的美与灵感的力量……天空似乎都发出自己的回响——四周的大海赞许地摇荡着……过后,又是赏心悦目的恬静。
随着轻轻起伏的柔柔波纹,我们的快舟在水中漂游。这不是风儿在推它,而是我们欢腾雀跃的心儿在驾驭着它。我们想往哪儿去,它便驯顺地向那儿急驰,仿佛是有生命的东西。
我们经过一些岛屿,那是些神奇的、半透明的小岛,闪烁着红蓝绿宝玉的熠熠光彩。令人心醉神迷的芳香从四周的岸边飘送过来;一些岛上白玫瑰和铃兰的落英,细雨似的洒在我们身上;在另一些岛上则忽地飞起一群彩虹色的长翼鸟。
鸟儿盘旋在我们头顶上,铃兰和玫瑰在我们船儿滑溜溜的双侧涌过的珍珠般的浪花里隐消了。
伴随着花儿和鸟儿,飘来了阵阵悦耳动听的声音……其中仿佛有女性的声音……此刻,周围的一切:天空、大海、高扬的船帆、船尾的淙淙水声——全都在诉说着爱情,诉说着无比幸福的爱情!
而她,我们每个人都倾慕的她,也在那儿……我们看不见她,但她就在近边。再过一忽儿,瞧吧,她的双眼会闪出光芒,她的脸上会绽开微笑……她的手将拉起你的手——与你一起走向那永生不灭的天国乐土!
啊,蔚蓝的王国!我见到你了……在梦中。
1878年6月



老人

来到了,黑暗的、沉闷的日子……
自身的病痛,亲人的沉疴,晚年的凄凉与黑暗……你所珍爱的一切,你曾为之付出而不求回报的一切,都将凋敝与澌灭。走到尽头了。
怎么办?伤感?凄怆?于人于己均无俾益。
就在一棵拱曲、枯萎的树上,叶片更小、更稀了——可翠绿依旧。
你也缩拢起来吧,缩回自我,缩回自己的回忆——那儿,深深地、深深地,在心魂所凝神的最底层,你那往昔的、惟有你独自一人才能吟味的生活,会以它自己馥郁的、依然清新的绿色与春天的娇媚与力量,在你的面前辉耀!
但你得小心……切莫朝前张望,啊,可怜的老人!
1878年6月



两个富翁

大富翁洛希尔曾经从自己的巨额收入中拿出很大一笔来从事儿童教育、医治病人、救济老人,当人们在我面前颂赞他时——我赞赏,并深受感动。
可是,在我赞赏与感动的同时,我不由得想起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来。这个家庭把孤苦伶仃的侄女收养在自己破敝的小屋里。
“我们要是收下了卡季卡,”农妇说,“那我们的最后几个铜板都要为她花光了,——就没钱买盐了,就没有盐往稀汤里放了……”
“可我们把她……那就不吃咸的吧,”她的丈夫、那个农夫回答说。
比起这个农夫来,洛希尔差远呢!
1878年7月



记者

朋友俩在桌前坐着喝茶。
街上突然喧闹起来。传来了诉怨的哼唧声、激烈的詈骂声和幸灾乐祸的哄笑声。
“有人挨打了,”朋友中的一个向窗口望了望说。
“是罪犯?是凶手?”另一个问,“听着,不管是什么人,都不可以未经审判就惩罚。咱们去为他打打抱不平吧。”
“他们打的不是个凶手。”
“不是凶手?那是小偷?反正一样,我们去把他从人群里拉开吧。”
“也不是小偷?那么是出纳员、铁路员工、军需人员、俄国文艺庇护者  、律师、好心的编辑、社会公益的捐助者?反正我们要去帮帮他!”
“不……他们打的是个新闻记者。”
“新闻记者?好吧,听我说:让我们先喝完这杯茶。”
1878年7月



兄弟俩

那是个幻象……
我面前出现了两个天使……两个精灵。
我之所以称之为:天使……精灵——是因为两个都是赤身裸体不穿衣服,并且,在他们各自的肩上都耸着一对强壮的长长的翅膀。
两个——都是年轻人。一个体型微胖,肌肤光滑,鬈发乌黑。褐色的眼睛温情脉脉,浓密的睫毛楚楚动人,眼神妩媚,充满了快乐与渴望;面孔俊美,富有极大的魅力,带点儿放肆,带点儿邪恶;饱满的红唇微微颤动。这个面带笑容的小伙子俨然就是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笑得自信而轻慢。他锃亮的头发上轻巧地戴了顶华丽的花冠,几乎触及他那天鹅绒似的眉毛。一张斑斓的豹皮用支金箭扣住,披在他浑圆的肩膀上,轻轻垂到弯着的腿边。他翅膀上的羽毛,闪着玫瑰红的光泽;红殷殷的翅尖,仿佛渍过猩红的鲜血;它们不时地快速拍打,发出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宛若春雨沙沙作响。
另一个身体瘦削、蜡黄。每次呼吸时,他的肋骨就会微微显露出来。浅色的头发稀疏笔直;浅灰色的眼睛又大又圆……眼神惊惶不安,但却异常明亮。瘦削是他整张脸的特点;他半张着的小嘴里长着海象般的长牙;窄窄的鼻子呈鹰钩状,突出的下巴上长着一层白色的茸毛。两片干枯的嘴唇上从未露出过一丝微笑。
这是一张端正而阴森可怕的脸!不过,那第一个美男子的脸,虽然可爱迷人,却也没有显出怜悯。第二个年轻人的头上,环绕着几枝折下后缠在枯草茎上的空麦穗;他腰间绕着一块灰色的粗布;背后的一对翅膀呈深蓝色,暗淡无光,了无生气地威严地扇动着。
两个青年就像是一对形影不离的伴侣。
他们俩相互偎依在彼此的肩膀上。第一个的软绵绵的手像串葡萄搁在第二个的枯硬的锁骨上;第二个的手又瘦又小,蛇一般细长的手指伸到第一个的女人般的胸脯上。
忽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你听,它在这样说道:
“你的面前是爱情与饥饿——这是一对亲兄弟,是一切生物之源。
“一切有生命之物——在活动,那是为了果腹;而果腹,是为了繁衍生息。
“爱情与饥饿——它们的目的是一个:使生命延续不断,——自己的和别人的——都是生命,大家所拥有的生命。”
1878年8月



纪念尤·彼·弗列夫斯卡娅 

在一个毁圮了的保加利亚村庄里,有所战地医院,这是由一间破敝的茅舍匆忙改建而成的。屋檐下,患着伤寒的她,奄奄一息地躺在潮湿泥地的臭烘烘的稻草上,已经有两个多星期了。
她已人事不省,甚至医生也没一个前去探视;那些在她还起得了床时受过她亲手护理的伤病员,从他们的隔离病房的病榻上支撑起来,挨个儿把瓦罐碎片上的几滴水,送到她干裂的唇边。
她曾年轻、漂亮;上流社会知道她;甚至一些显贵也要打听她。太太们妒忌她,男人们追逐她……有两三个人深深地暗恋着她。生活曾向她微笑;然而有时,笑不见得比眼泪好。
她有一颗温柔慈善的心……浑身充满了力量,满怀着献身的渴望!她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她不懂得还有别的幸福……不懂得——也没尝味过。所有别的幸福,她都失之交臂。而她对之早就毫不在意。整个儿的她,燃烧着不灭的信仰之火,献身于为周围人的服务。
是什么样的神圣的宝藏埋在她心灵深处最隐秘的地方,从来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今,当然也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再说,还有什么必要呢?牺牲已经作出……事业已经完成。
然而,一想到甚至面对她的遗体也没人会致一句谢词时,未免令人伤感——虽然她本人一向羞于接受并时时回避任何感谢。
我斗胆把这朵迟献的花儿放在她的坟上,但愿她可爱的亡灵不会感到委屈!
1878年9月



利己主义者

在他身上,具备着令自己家人都感到难以忍受的一切。
他生来健康,生来富有——而且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始终富有而健康,还从未有过闪失,从未犯过错误,从未有过失言,也从未有过失算。
他的德行无可非议!……他意识到自己有德行,便以此自傲,用它来压服所有的人:亲人、朋友、熟人。
德行是他的资本……他以此牟取重利。
德行使他有权利做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有权利不去做任何分外的善事;他的确没有怜悯心——从不行善……因为做分内的善事——算不得行善。
除了他自己——如此模范的人物!——他对谁都从不关心,若是别人也故意同样不关心这个模范人物的话,那他就当真会被激怒的!
与此同时,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利己主义者——而且,他对利己主义者和利己主义,反倒比任何人都更严厉地进行抨击,毫不留情!不用说!别人的利己主义正是他自己的利己主义的障碍。
他不感到自己有哪怕是小小的弱点,他不能理解也不能容忍别人有弱点,他根本不了解任何人和任何事,因为他被他自己从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包围起来了,他自己就是一切。
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宽恕?他不需要宽恕自己……那他又何必要宽恕别人呢?
在自己的良心法庭面前,在自己的上帝面前——这个怪物,这个德行的败类,会把眼睛向天高高抬起,坚定而毫不含糊地大声说:“没错,我是个值得尊崇的人,我是个有德行的人!”
他在临终时还会重复这些话——甚至在那个时刻,他的铁一般的心——这颗既无疵瑕又无裂痕的心都不会颤抖一下。
哦,自负、拘泥、毫无意义的德行的丑恶——你未必不比昭然若揭的恶德更令人憎厌!
1878年12月



天神的宴会

有一天,天神忽然想起要在自己天蓝色的宫殿里举行一次盛大的宴会。
他把所有的美德请来作客。他只邀请美德……男宾一律不请……请的全是女宾。
嘉宾云集——有大美德,也有小美德。而小的比大的更为亲切可爱;看来,大家都很满意——彼此有礼貌地交谈着,就像至亲好友间应有的那样。
瞧,天神发现了两位漂亮的女士,而她们彼此似乎并不相识。
主人拉着一位女士的手,把她引到另一位面前。
“善行!”他指着第一位说。
“感激!”他接着指第二位说。
两位美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自从世界存在以来——它早就存在了,——她俩还是第一次见面呢!
1878年12月



斯芬克司 

灰黄色、表面松散、内部硬实、踩上去沙沙作响的沙土……茫茫沙洲啊,一望无际!
在这沙的大漠上,在这死灰的海洋上,巍然耸立着古埃及斯芬克司的巨大头颅。
这两片突出的厚嘴唇,这上翘的、安静地张开着的两个鼻孔——还有这双眼睛,这双高高挑起的弯眉下慵懒而漫不经心的细长眼睛,它们想说些什么话呢?
它们确是想说几句话的!它们甚至正在讲着,可是唯有俄狄甫斯  一个人能够解谜,懂得它那无声的言语。
哦!我是熟知这张面孔的……它已经没有一点儿埃及人的特征了。白皮肤,低额头,突出的颧骨,短而直的鼻子,有一口皓齿的好看的嘴巴,柔软的短髭和鬈曲的小胡子,还有这两只分得开开的、不大的眼睛……以及从中缝分开的浓密的头发……这可是你呀,卡尔普,西多尔,谢苗  ,雅罗斯拉夫尔省、梁赞省的庄稼汉,我的同胞,地道的俄罗斯人!你早就变成斯芬克司了吗?
也许你也想说些什么吧?是呀,你也是个——斯芬克司。
而你的眼睛——这双平淡的,但却是深邃的眼睛也在说话……它们的话语也同样是无声的、谜一般的。
不过你的俄狄甫斯在哪里呢?
唉!想要成为你的俄狄甫斯,只戴一顶穆尔莫尔卡  是不够的,哦,全俄罗斯的斯芬克司!
1878年12月



仙女

我站在蜿蜒成半圆形的美丽的群山跟前,从山顶至山麓全都覆盖着嫩绿的树林。
群山之上,南方的天空透明湛蓝;太阳在高空光芒闪烁;山下,一条条半隐在青草中的山涧,溪水潺潺,絮絮不休。
这时,我想起了一个古老的传说,还在基督诞生后的第一个世纪,有一艘希腊海船航行在爱琴海  上。
日中……天气晴和。突然,在高处,在舵手的头顶上方,有谁在清晰地说道:
“当你驶过一个海岛时,你要大声喊叫:“伟大的潘  死了!”
舵手惊讶……害怕。而那时海船已飞快地驶离海岛,他便听从了,大声地喊叫:
“伟大的潘死了!”
霎时间,应着他的呼喊,整个小岛的沿岸岛上是荒无人烟的震天价地响起了一片哀啕、呻吟和拖长的悲号:
“死了,伟大的潘死了!”
我想起这个传说……一个奇怪的念头在我脑际产生。“如果我也大叫一声,会怎样呢?”
但是我周围一派欢跃,我不可能想到死——于是我使劲儿喊起来:
“复活了!伟大的潘复活了!”
霎时间——哦,多奇怪!——应着我的呼唤,整个青翠的、广阔的蜿蜒成半圆形的群山,滚滚响起一片齐声的大笑,扬起一阵欢乐的语声与掌声。“他复活了!潘复活了!”是年轻人的声音在喧嚷。前面,所有的一切顿时展开了笑颜,笑得比高空的太阳更灿烂,比草丛中喁喁低语的小溪更欢快。但闻一阵急促而轻盈的脚步声,透过翠绿的密林,大理石般洁白的薄纱衣衫和裸露着的充满活力的粉色肢体依稀可见……那是一群仙友,森林仙子,酒神女祭师,她们正从高处向平原奔下……
顷刻间她们就在树林的周边出现了。鬈发盘在她们神圣的头上,匀称的手臂高举着花环和铃鼓——笑声,清脆悦耳的笑声,奥林匹斯众神的笑声,随同她们一起飘送过来……
跑在最前面的一位女神,比众仙女更修长更美丽,——肩上挎着箭袋,双手握着弩弓,高高的鬈发上有一弯银色的新月……
狄安娜  ,这是你吗?
忽然,女神停下了……随即,所有的仙女也都跟着停了下来。银铃般的笑声停息了。我看到女神那张倏地变得木然的脸,慢慢地蒙上了一层死灰色;她的两只脚渐渐地变得僵硬;难以言喻的恐怖使她一下张开双唇、睁大两眼瞪着远方……她见到了什么?她在向何处瞩望?
我转向她凝视的那一边……
极目天穹,在原野那低低的地平线上,一个金色的十字架燃着火样的光焰,竖立在教堂的白色钟楼上……女神注视的就是这个十字架。
但闻我身后一声断断续续的长叹,犹如断弦的震颤,——而当我重又转回身去时,仙女们早已无影无踪了……广阔的树林依然青翠,——只不过透过稠密的枝叶,有些地方隐约可见片片白色的东西在消融。那是仙女们的衣裙呢,还是山谷下升起的雾气?——我不知道。
然而我是多么萦念着那群消逝了的女神啊!
1878年12月



敌人与朋友

一个被判无期徒刑的囚徒从狱中逃出,拼命地向前奔跑……身后是跟踪追捕他的人。
他奋力地跑着……追捕者开始落在后面了。
可是前面横着一条岸坡陡削的河流,一条狭狭的——但很深的河……而他不会泅水!
河的两岸有条薄薄的烂木板架着。逃亡者一只脚跨了上去……这时,岸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一个是他最残酷的敌人。
敌人袖手观望,什么话也没说;而朋友却扯开嗓子大叫:
“天哪!你在干什么呀?醒醒吧,疯子!难道你没看到木板都烂了吗?你一上去就会压断它的呀——你就死定啦!”
“可是没有别的渡口呀……你听,已经追来了?”不幸的人绝望地叹了口气,踩到了木板上。
“我不让……不,我不让你去死!”热心的朋友一面喊,一面从逃亡者脚下抽走木板。眨眼之间那人扑通一声落入激浪之中——一下就淹死了!
敌人得意地笑着——走开了;而朋友坐在河岸上——开始悲伤地为他可怜的……可怜的朋友哭泣!
责备自己是害死朋友的凶手,当时他可没想到这一点……一刻也没有过。
“他干吗不听我的话!他干吗不听呀!”他颓然嘟囔着。
“不过,话得说回来!”末了,他又说,“他本来要在可怕的监牢里受一辈子罪的呀!而今,他至少可以不再受罪了!而今他可以解脱了!这可是他命中注定的呀!”
“可他终究是可怜的,人皆有情嘛!”
于是,这个善良的人痛不欲生地继续恸哭着他那倒霉的朋友。
1878年12月



基督

我把自己看作一个少年,几乎是个孩子,在一座低矮的乡村教堂里。在古老的圣像前面,一支支细长的蜡烛幽幽地燃烧着,发出点点红色的光焰。
每个小小的光焰周围都有着虹一般色彩的光环。教堂里光线暗淡,一片昏黑……而在我前面站着很多人。
清一色的庄稼汉,个个都长着淡褐色头发。这些脑袋不时地晃动,低垂又仰起,就像成熟的麦穗,让夏日的清风在它们上面撩起悠悠的波浪。
忽然,有人从后面走过来站到我身旁。
我没有向他转过头去——但我马上就感觉到此人——正是基督。
感动、好奇、恐惧顿时占据了我的心灵。我使足劲儿……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人。
这张脸,跟所有人的一样——是一张与所有人的脸都相似的脸。眼睛稍稍往上瞧,目光专注而安详。嘴唇合拢但闭得不紧:上唇像是安息在下唇上。稀疏的胡须分成两撇。两手叠起,一动也不动。甚至连他身上的衣服也同所有人的一模一样。
“这算什么基督啊!”我想了想,“不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嘛!
不可能!”
我转过脸去。可是在我还没来得及把视线从这个普通人身上移开时,我似乎重又感到,这的确是基督站在我身边。
我重新使足劲儿……我又看到那同一张与所有人的脸都相似的脸,那同样是一些普通的,然而是陌生的面貌。
我突然觉得害怕了——于是我恍然大悟。只是这时候,我才明白,正是这张脸——这张跟所有人的脸都相似的脸,才恰恰是基督的脸。
1878年12月



岩石

你们可曾在海滨见到过一块古老的、灰色的岩石?在阳光明媚的春日里,每当涨潮时分,滚滚浪涛从四面八方朝它拍打过来——拍打、嬉戏、抚爱它——把散珠似的闪亮水沫泼洒到它长着苔藓的头上。
岩石依然是那块岩石——但在它暗淡的表面,显现出了各种鲜艳的色彩。
它们叙说着遥远的年代,在花岗岩熔浆刚刚开始凝固之时,它们周身曾炽燃过火样的色彩。
确实,就在不久以前,一些年轻女性的灵魂从四面八方向我衰老的心涌来——于是,在她们温柔的抚摸下,我那早已褪尽了红色、曾经有过火一般热情的心,又开始漾出了红光。
海浪涌来又退去……但色彩并未暗淡——尽管狂风想要将它们吹干。
1879年5月



鸽子

我站在缓坡的山冈顶上;眼前——铺展着一片成熟的黑麦田,它忽而呈金黄色,忽而呈银白色,宛若大海那般色彩斑斓。
然而这片海面的涟漪一动也不动,闷人的空气凝滞了:一场暴风雨正在迫近。
我周围,太阳依然照耀——炽热而惨淡;在那边,黑麦那头不太遥远的地方,一堆铁青色的乌云像一个笨重的庞然大物,压在一大半地平线上。
一切都躲藏起来了……一切都在不祥的落日余晖下显得颓然沮丧。听不到鸟儿啼啭,见不到鸟的影子;就连麻雀也躲了起来。只有附近的某个地方,一片孤独的大叶牛蒡还一味地在絮聒磨牙和啪啪作响。
多浓烈的苦艾的气味散发在田埂上!我眺望着那铁青色的大云团……心中慌乱。“哦,快点来吧,快点吧!”我心想,“你闪现吧,金蛇!你震撼吧,轰雷!你游动、翻滚吧,滂沱倾泻吧,凶险的乌云,你让这种窒息人的折磨停止吧!”
然而乌云仍静止不动。它依然压抑着沉默的大地……只是它似乎还在膨胀着,而且变得更加黑暗。
看哪,就在这单调的铁青色中间,有个东西在从容地、有节奏地闪动;宛似一块白色的小手帕或是一团小雪球。那是从村子那边飞来的一只白鸽。
它飞着,径直飞呀、径直飞……隐没在树林后面。
过一会儿,依旧是严酷的寂静……可是,瞧!已经有两块小手帕在时隐时现,两团小雪球飘回来啦:那是两只白鸽安稳地飞回家来啦。
现在,暴风雨终于爆发了——这下可热闹啦!
我好容易才跑回了家。狂风呼啸,乱奔乱窜,红褐色的、低压的乌云在空中飞驰,如同被撕成碎块一般,一切都在旋转,混成一片,暴雨恰似根根直立的水柱,哗哗地晃摇着泻下,闪电迸发出令人目眩的绿色火花,断断续续的巨雷如大炮在轰响,散发出硫磺的气味……
然而,在天窗边上那突出的屋檐下,一对白鸽正紧紧偎依在一起——一只是飞去寻找伴侣的,另一只是被它迎回来的,也许,是救回来的它的伴侣。
它俩都耸着羽毛——都把自己的翅膀靠在对方的翅膀上……
它俩多快乐!当我望着它们时,心里也充满了快乐!……虽然我只孤身一人……一个人,始终如此。
1879年5月



明天,明天!

过去了的每一天几乎都那样空虚、倦怠、无足轻重!它在自己身后留下的痕迹是那么有限!光阴一寸又一寸在溜走,多么枯燥,多么无聊!
然而,人总想活下去;人都珍惜生命,把希望寄予生命、寄予自己、寄予未来……啊,他对未来期待着怎样的幸福啊!
可是他究竟凭什么认为,未来的那些日子会跟这个刚刚过去的日子不一样呢?
是呀,这一点他没想过。他根本不爱思考——可他做得很好。
“啊,明天,明天!”他安慰自己,直到这个“明天”把他送进坟墓。
得啦——一既然已经待在坟墓里了——你想思考也不行了。
1879年5月



大自然

我梦见,我走进一座有着很多高高拱顶的地下殿堂。它充盈着柔和的地下之光。
殿堂正中坐着一位庄严的妇人,她身穿一件绿色的薄纱衣裳,一手支着头,似乎正在沉思默想。
我顿时明白,这个妇人——就是大自然,——我当即一阵寒颤,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我走近坐着的妇人——并且行了个恭敬的鞠躬礼:
“哦,我们共同的母亲!”我呼唤道,“你在想什么呢?你不是在思索人类未来的命运吧?你不是在考虑人类怎样才能得到幸福,臻于至善至美吧?”
妇人把她那双乌黑的、目光威严的眼睛缓缓地转向我。她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一种铿锵似铁的洪亮声音。
“我在想的是,怎样使跳蚤腿部的肌肉增添力量,好让它更方便地逃脱自己的敌人。攻与守的均势已经被破坏了……应当恢复它。”
“什么?”我嘟嘟哝哝地回答,“你在想什么呀?难道我们,人类,不是你宠爱的孩子吗?”
妇人稍稍皱起眉头。
“凡一切有生命之物均为我的孩子,”她说,“我同等地关怀他们——也同样地毁灭他们。”



“绞死他!”

“这件事发生在一八〇五年,”我的一个老相识说开了头,“在奥斯特利茨战役  前没多久。我当军官的那个团驻扎在摩拉维亚。
“我们被严格禁止骚扰和欺凌居民;可他们还是对我们侧目而视,虽说我们还算是同盟军呢。
“我有个勤务兵,从前是我母亲的农奴,名叫叶戈尔,是个老实巴交、温顺随和的人;我从小就了解他,像朋友一样待他。
“有一天,我住的那所房子里响起了叫骂声和哭喊声:女房东的两只鸡被人偷了,她一口咬定偷鸡人是我的勤务兵。勤务兵有口难辩,叫我去作证……‘他才不会偷东西,他,叶戈尔·阿夫塔莫诺夫!’我想让女房东相信叶戈尔的诚实,可是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突然,街上传来了嘚嘚的马蹄声:那是总司令亲自率领参谋部的人员赶来了。
“他骑在马上,身体肥胖、皮肤松弛,脑袋耷拉,肩章垂到胸前。
“女房东看到他——连忙奔上前去,一把拦住他的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没戴头巾,一开口就大声控告我的勤务兵,还用手指着他。
“‘将军老爷啊!’她喊叫,‘大人!明断是非吧!帮帮忙!救救我呀!这个当兵的抢了我啦!’
“叶戈尔直挺挺地站在屋子门口,一只手拿着帽子,胸膛挺得老高,脚跟并得很拢,活像个站岗的哨兵,——可他哪怕说一句话也好哪!是路当中这一大队将官使他惶惑了,还是飞来的横祸把他给吓呆了——我的叶戈尔只是站在那里  着眼睛——而且面如土色!
“总司令心不在焉,阴沉地扫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哼哼:
“‘唔?……’
“叶戈尔像个木头人那样站着,还龇露着牙!从侧面望去,他像是在笑着呢。
“这时,总司令断断续续说:
“‘绞死他!’说完便磕了磕胯下的马,朝前走了——起初马还一步步走着,随后便撒腿奔了起来。全体参谋部的人员也紧随他疾驰而去;只有一个副官从马鞍上转过身,朝叶戈尔匆匆地看了一眼。
“违背命令是不行的……叶戈尔立即被抓起来带去处决。
“这时,他已完全面无人色了——只是费力地喊叫了两声:
“‘老天爷呀!老天爷!’接着又小声地说:‘老天有眼——不是我呀!’
“他伤心地、痛苦地哭起来,跟我告别。我陷入了绝望之中。
“‘叶戈尔!叶戈尔!’我叫喊,‘你怎么一句话也不对将军说呢?’
“‘老天有眼,不是我呀,’不幸的人呜咽着重复说。女房东自己也吓呆了。她怎么也不会料想到竟然有这么可怕的结局,也号啕大哭起来!她开始央求所有的人,央求每一个人的宽恕,要大家相信她的鸡已经找到了,她要亲自去把事情讲清楚……
“不用说,这一切都已于事无补了。先生,战时的秩序和军纪就是如此啊!女房东越哭越响了。
“叶戈尔在神父给他行过忏悔礼、授过圣餐之后,对我说:
“‘请您告诉她,老爷,叫她别再悲伤过度了……要知道我已经原谅她了。’”
我这位朋友把他仆人的最后一句话重复了一遍,低声说道:
“叶戈鲁什卡  ,亲爱的,品行端正的人呀!”说着,眼泪顺着他衰老的面颊流了下来。
1879年8月



我会想些什么?

当我面对死神,倘若我还能够思考,我会想些什么?
我是否会想,我没能很好地享受人生,懵懵懂懂、昏昏欲睡地错过了它,对于它的赐予,我没有细细地去品味?
“什么,这就要死了?这么快?不可能!要知道,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呢……我正打算要做呀!”
我是否会回忆往昔,让思想勾留在我曾度过的有限的欢乐瞬间,停驻在那些亲爱的形象与容颜上?
我做过的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是否会出现在我的记忆中——迟到的追悔那灼人的苦痛,是否会占据我的心灵?
我是否会想,在坟墓里等待我的将是什么……真有什么东西在那儿等我吗?
不……我觉得,我将尽量不去考虑这些——我将迫使自己去想入非非,只为了把注意力从眼前这可怕的黑暗旁引开。
有个垂死的人,他总在我面前抱怨,说别人不让他吃炒熟的榛果……可是,在他那已经暗淡下去的眼睛深处,有一样东西在挣扎,在颤动,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受了致命伤的鸟儿一样。
1879年8月



“玫瑰花曾经多美,多鲜艳……” 

不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那已是很久很久的事情,我读过一首诗。它很快就被我遗忘……只有它的第一行诗句还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玫瑰花曾经多美,多鲜艳……
现下是冬天,寒气蒙上了窗玻璃;幽暗的房间点起一支蜡烛。我蜷坐在屋角,脑子里老是萦绕着、回响着:
玫瑰花曾经多美,多鲜艳……
然后,我看见自己站在郊外的一所俄罗斯农舍的矮窗前。夏日的黄昏在静静地消退,融入了夜色中,暖和的空气里,飘荡着木犀草与椴树的清香;窗台上,坐着一位姑娘,她一只手臂支撑着,头侧向肩膀——正默默地凝望着天空,似乎在等待那第一批星星的闪现。她那双深思的眼睛多么天真而灵悟,她那两片表示疑问的张着的嘴唇多么动人而无邪,她那尚未完全成熟的、不曾为什么事激动过的胸脯,呼吸得多么均匀,她那年轻的脸庞多么纯洁,多么温柔!我不敢去跟她说话——可是对我来说,她有多么亲切,而我的心在怎样地狂跳呀!
玫瑰花曾经多美,多鲜艳……
房间里愈来愈暗、愈来愈暗了……快燃尽的蜡烛噗噗作响,颤悠的影子在低低的天花板上晃动,严寒在屋外肆虐,发出骇人的声响——还听到一种像是寂寞老人的絮语声。
玫瑰花曾经多美,多鲜艳……
我眼前又浮现出另一些形象……我听到一阵充满家庭欢乐的乡居生活的喧闹声。两个长着亚麻色头发的小头颅彼此偎靠,明亮的眼睛毫不怯生地望着我,红扑扑的面颊因强忍住笑而微微颤动;他俩的手亲昵地勾在一起,彼此用年轻、友好的口气打断着对方;稍远一点儿,舒适的房间里端,另一双也是年轻的手在一架旧钢琴上急速滑动,手指搅乱着琴键——然而,朗纳  的华尔兹舞曲声也盖不住古老茶炊的咕嘟声。
玫瑰花曾经多美,多鲜艳……
蜡烛闪了一下,熄灭了……那边是谁在发出嘶哑憋闷的咳呛?我的老狗蜷成一团,贴在我脚边发抖,它是我唯一的伴侣……我冷……我冷得发抖……而他们全都死了……死了……
玫瑰花曾经多美,多鲜艳……
1879年9月



海上行

我乘坐一条不大的轮船从汉堡到伦敦去。乘客总共只有两个:我和一只小猴子,一只长毛小母猴,这是一位汉堡商人送给他英国股东的礼物。
猴子让一根细链子拴在甲板上面的一把小椅子上,它不安地转来转去,像鸟一样吱吱哀叫。
每当我从旁走过,它便向我伸出一只又黑又冷的小手——还抬起它忧郁的、几乎跟人眼一样的小眼睛望着我。我拉起它的手——它便不再吱吱叫,也不再不安地转来转去了。
风平浪静,大海宛如一块铅色的桌布,静止不动地铺展在周边。看起来它似乎并不那么辽阔;海上笼罩着浓雾,遮住了桅杆顶,柔和的朦胧让人目眩神摇。太阳像个惨淡的红斑悬在这一片混沌之中;而当黄昏临近时,这一朦胧混沌整个儿都燃烧起来,发出神秘而诡异的红光。
又长又直的波痕,犹如厚而重的绸缎襞褶,从船头一波逐一波地荡开去,不断变宽,漾起皱纹,又向前拓宽,末了,平伏下来,摇晃几下,然后便消失了。机轮的突突声千篇一律,它激起了翻飞的浪花,浪花雪白,有如牛奶,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响,并碎散成蜿蜒的水流——一而在那边,它们又汇注在一起,消失了,让黑暗吞没了。
船尾有只不大的钟在不停地、凄凉地叮当响着,声音不比猴子的吱吱叫好听多少。
有时,一只海豹浮出海面——兜底翻了个身,又扎进刚被搅动了的海面下。
而船长,一个沉默寡言、脸膛晒得黑黑、愁眉不展的人,正叼着一支短烟斗,烦躁地向着静止不动的海面吐唾沫。
他对我提出的任何问题,总是不连贯地嘟哝几声作为回答;我不得已只好去找我唯一的旅伴——猴子。
我坐到它身边;它不再吱吱乱叫——并重又把手伸给我。
凝滞的雾湿气袭人,我们两个给熏得昏昏欲睡;我俩同样沉浸在浑浑噩噩的沉思中,就像亲人一样互相伴随。
此刻我在微笑着……可是那时却是另一种感情。
我们都是同一个母亲的孩子——我那时感到欣慰的是,这只可怜的小动物那样信任我地安静了下来,那样放心地偎依着我,就像和亲人挨靠在一起。
1879年11月



Н.Н. 

你端庄而平静地走在人生的道路上,无泪无笑,也似乎不因受冷遇而心有不平。
你善良而聪明——一切都与你扞格不入——你也不需要任何人。
你很美——可是谁也说不上:你是否珍惜自己的美?你自己对人漠不关心,也不要求别人的关怀。
你目光深邃——但不是在沉思默想;在这明亮的深邃里是一片空白。
这样,在极乐世界  里,在格鲁克  旋律的庄严乐曲声中——那些端庄的幽灵,无欢也无愁地在行进。
1879年11月



停住!

停住!我现在看到怎样的你——就让她这样永远停留在我的记忆中吧!
从你的唇边,吐出最后的激动人心的声音——你的眼睛不发亮也没闪光——因为你欣慰地意识到,你已成功地表达了一种美,一种仿佛是你得意洋洋地伸出了疲惫的手去追求的美,这使你的眼睛因幸福而愣神,而失色!
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光辉,从你的肢体、你衣衫的每一个最微细的皱褶里泛出,竟然较之阳光更为明媚,更为纯洁?
是什么样的神祇,用自己爱抚的气息,吹动你飞散的鬈发向脑后飘散?
是他的吻,在你苍白的、大理石般的额头燃烧!
这就是它——公开的秘密,诗歌、人生、爱情的秘密!正是它,正是它,不朽啊!别样的不朽是没有的——也是不需要的。在这个瞬间你是不朽的。
这个瞬间会过去——你将重又成为一撮尘土,一个女人,一个孩子……然而,这对你算不了什么!而在这个瞬间里——你变得更崇高了,变得超越于一切俯仰之间、旋踵即逝的事物。这就是你的永无止境的瞬间。
停住!让我成为你的不朽的参与者吧,让你永恒的反光,射进我的灵魂吧!
1879年11月



僧侣

我曾经认识一位僧侣,一位隐士、圣者。他活着只是为了祈祷的甜美——并且,他陶醉在这种甜美之中,往往会长久地站在教堂冰冷的地上,直到他的腿自膝盖以下都浮肿得像两根木桩一样,他还不知不觉,还笔挺地站着——虔诚地祈祷。
我了解他——也许,我在羡慕他——但愿他也能了解我而不责备我——我这个体会不到他那种快乐的人。
他已经达到了把自己一笔勾销的地步,勾销了自己可憎的自我;可是要知道,我之所以不去做祈祷,也并非出于只爱我自己。
我的自我对于我,也许比他的自我对于他,要更加累赘,更为可憎。
他已经找到了可以忘却他自己的地方……诚然,我也在找,虽说不如他那么有恒。
他不说谎……是呀,我也是不说谎的。
1879年11月



我们还要战斗!

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有时可以使一个人整个儿地改变过来。
有一天,我心事重重地走在一条大路上。
一些沉重的预感堵在我的胸口;我愁绪满怀。
我抬起头……在我前边,在两行高大的杨树中间,道路如箭一般投伸远方。
路对面,离我十步远的地方,有一群沐浴着夏日金色阳光的麻雀,一只跟随一只,跳跃着穿过这条路,跳得那么敏捷、快乐而充满自信!
其中有一只异乎寻常,它一个劲儿地侧着身子、侧着身子朝前挤着,它鼓起胸脯,勇敢地吱吱叫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一个战士——十足道地的呢!
这时,天空中高高地盘旋着一只老鹰,也许它认定了要吃掉这位战士。
我望着,笑起来,精神抖擞了——顿时,忧郁的思绪无影无踪:我感到有了胆量、勇气和生活的愿望。
让我的鹰在我头上盘旋吧……
“我们还要战斗,见鬼去吧!”
1879年11月



祈求

人无论祈求什么——总离不开祈求奇迹。任何祈求均可归纳为:“伟大的上帝啊,求你使二乘二不等于四吧!”
只有这样的祈求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真正的祈求。向万物之灵、最高存在、康德的、黑格尔的、圣洁的、无形的上帝祈求——是不行的,也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即使是一个有个性、有生命、有形的上帝,他真能使二乘二不等于四吗?
任何一个信徒都有义务回答:能够——也有义务使自己相信这个。
但若他的理智起而反对这种荒唐话呢?
这里,莎士比亚来给他帮忙了:“霍拉旭朋友啊,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  等等。
而要是人们开始以真理的名义来反对他呢,——他只消去重复那个著名的问题:“真理是什么呢?” 
所以,还是让我们来酣饮,来作乐——并祈求吧。
1881年7月



俄罗斯语言

在彷徨的日子里,在痛苦地思索着祖国命运的日子里,——惟有你给我支持和依靠,啊,伟大的、威力无比的、纯真的、自由的俄罗斯语言!要是没有你——谁能目睹故土所发生的一切而不陷于绝望?然而,这样的语言,如果不是赐予一个伟大的民族,那是难以置信的!
金 留 春 黄 成 来 译




唐 宋 派 与
平 民 文 风

七子派的失败并没有导致复古运动的结束,相反,明后期诗文领域的复古思潮是一个漫长的、持续不断的文化趋向,与追求时尚的维新潮流共存。这种文化现象是值得人们思考的。传统文化的惯性巨大,诗文又是这种文化的结晶,它已不可避免地走上了下坡路,却远未到寿终正寝的时刻,它依然是大多数文人士大夫的精神载体。只要社会的转型没有完成,只要封建社会没有灭亡,这种士大夫文学就将继续存在下去。而所谓新兴文化实际上又远未成熟,并无能力取代积淀深厚的传统文学,在反对权威文化的斗争中,它也需要士大夫文学的协同作战,在这种情况下,雅俗文化的并存就是一种必然现象。
七子的文学实践失败后,导致的不是文化选择的改变,而是复古运动内部的调整。在不改变复古方向的大前提下,有一部分文人作家转而提倡唐宋散文,其代表人物有王慎中、唐顺之和茅坤等人,人们称其为“唐宋派”。“唐宋派”实际上是一个散文派别,它崛起于前后七子之间。该派认为七子复古出了偏差,只学到了古人的形貌,所谓“以眉发相山川,而未以精神相山川”(唐顺之《答茅鹿门知县第一书》)。其原因在于秦汉散文离我们太远,语言差距太大。七子不顾这一事实,勉强以格调求之,结果就成为“腐木湿鼓之音”(唐顺之《董中峰侍郎文集序》)了。为了真正把握古人的精神,王、唐等人主张学习唐宋散文,那种文体离当代较近,且风格平易,文从字顺,便于掌握。此外,韩愈、欧阳修、曾巩等作家也都是正统士大夫的楷模,是汉、唐精神的继承者,与复古运动的宗旨并不相悖。茅坤为此特意编选了《唐宋八大家文钞》,广为宣传推崇,“其书盛行海内,乡里小生无不知茅鹿门者”(《明史·茅坤传》)。
“唐宋派”在价值取向、审美理想方面与七子们实际上是一致的。七子们以诗为主,故尚真情;“唐宋派”以散文为主,于是强调作家的独立精神与意志。唐顺之发论说:“至于中一段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今只眼者,不足以与此。”(《答茅鹿门知县》之二)唐顺之把此点提得很高,他认为写文章至关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本色,要具备真知灼见,即所谓“千古不可磨灭之见”,如果没有这种精神,那么文章写得再工,也不过是“几句婆子舌头语”,根本不足观。这种看法,当然是十分精彩的,在八股文盛行、作者独立意志普遍缺失的情况下,尤具警醒作用。
但是,唐宋派所标明的真知灼见、作家本色究竟是什么呢?在封建社会的转型期,它必须有所特指,而且非此即彼。前面已经指出,“唐宋派”在文化方向的选择上与“七子派”是基本一致的,在此重要的历史关头,“唐宋派”并没有用新眼光去审视现实,更谈不上与传统实行决裂,他们所谓的真知灼见不过是对传统思想的再体悟、再发挥罢了,根本不是推陈出新。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钞》的总序中就提出了“文特以道相盛衰”的口号,再一次重复“文以明道”的腐见,而唐顺之在创作中多“搀杂讲学”,所著文章多“宋头巾气息”(《答皇甫百泉郎中》),令人感到失望。
与他们有所不同的倒是晚于唐、茅诸人,也被人们归入“唐宋派”的归有光。他的集子中有一些文章士大夫气淡薄,只是叙写家常琐事、骨肉亲情,把一贯用来阐扬大道、议论国事的散文引入了个人生活的领域,表现出浓厚的平民色彩。比如人们所熟知的《项脊轩志》:
……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阅读这些文字,使人忘却其为古文,作者于自然的叙述中,将人们带入那亲切、熟悉的生活氛围中去。唐顺之的所谓本色,所谓“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最后竟应在了这样一些看似平凡琐碎的文章里,可见,时代究竟不同了。



吴中
风流

古典主义文艺思潮事实上存在着两个分支:一支是兼济天下型的,七子和唐宋派属于这一支;还有一支是独善其身型的,其影响不及前者来得大,但也是古典主义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七子派大盛于北方之时,南方以苏州为中心,也有一个作家群体在活动,人称吴中派,吴中派就属于典型的独善其身型的文学流派。其实称其为文学流派并不准确,吴中作家往往身兼数艺,如绘画、书法、篆刻等,而尤以绘画著名,所以他们实际上是一个艺术群体。吴中作家的代表人物,就文学方面来说有祝允明、文徵明、唐寅和徐祯卿四人,号称“四才子”,而文徵明和唐寅又与沈周、仇英并列为吴门画派的四大代表。在明代艺术史上,“吴中派”的分量是不可小视的,其成就甚至高出于北方的复古派,这与他们更多关注于艺术本身以及注重个人的性情有关。
吴中作家有这样几个共同特点,首先,淡薄仕进,不拘礼法。与七子派和唐宋派不同,吴中作家对政治普遍取冷淡的态度,而且厌弃做官。他们当中有的终生不仕,如沈周。更多的则是为宦短暂,后来主动放弃,如文徵明、唐寅、祝允明等。古代文人自来就有隐逸的传统,吴中作家的这种态度实际上是对此一传统的继承。隐居型文人有自矜名节、傲对权贵的习惯,吴中文人于这方面也很突出。文徵明从不肯为王府和宦官挥毫,权贵以重礼相赠的,一律未启封而送还。唐寅因科场案归乡以后,有显贵欲以重金聘其做事,唐“佯狂使酒,露其丑秽”,贵人不堪,只得放弃。如果说七子等北方派以抨击弊政、伸张正义为士大夫人格张目,那么,吴中派就以洁身自好、鄙薄名利来维护个人的自尊,二者都是传统知识分子人格的体现。如果说他们与一般隐逸者有所不同的话,那就是不拘礼法、放纵不羁这一点。祝允明表现得最突出,他好酒,好色,又喜博戏,不善治家,负债累累。每出门,讨债者相随于后。这些行为并非是无谓之举,它们与祝允明“恶礼法士”的态度是密切相关的,可以视作其反伪道学的一种特殊方式,并不违背洁身自好的做人宗旨。唐寅的放浪形骸、倜傥风流也颇为人传道,他在桃花坞建了一个别墅,“与客日般饮其中”;还写诗自炫说:“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把酒对月歌》)民间有不少关于他的传说,其言其行“往往出名教外”(《明史·唐寅传》),这似乎又有魏晋文人的影子。
从表面上看,吴中派的处世态度与七子派有很大不同,但实际上它们又是相通的,传统型文人的仕与隐本来就是互相补充、彼此转换的。吴中文人也并非真正淡漠世事,他们只是对现实不满,感到苦闷而已。徐祯卿后来北上求仕,在京城很快加入了七子集团,并成为骨干,就是一个明证。
其次为崇尚才情,热爱山水。在艺术创作方面,七子派强调格调,重视形式;唐宋派讲精神,也强调“法”;吴中派则专尚个人的才气、天性,以抒写性情为尚,不大顾忌规矩、格式。沈周以绘画见长,其诗“但自写天趣,盖不以字句取工”(《四库全书总目·石田诗选》);祝允明作文尚奇气,兴会神到之时,“当筵疾书,思若涌泉”(《明史·祝允明传》);唐寅的诗歌亦尚才情,自由挥洒,“颓然自放”(《明史·唐寅传》)。与北方复古派比,吴中派作家的作品很少忧国忧民的内容,大多抒写个人怀抱,艺术方面也不拘门限,随意自由,固然有不严谨、不精炼的缺点,但真情显露,反而比北方作家为可观。绘画方面,吴中文人继承了元代赵孟頫与元末四大家的绘画传统,又融汇了宋代院画工致精细的技法,创造出一种新的绘画风格。
他们的作品多写江南的山水园林,境界蕴藉含蓄,文雅恬静,扬弃了元四大家的荒寒、郁愤,更多地体现出明代文人的从容和沉思,表达了作者的审美追求。其代表作如沈周的《庐山高图》(彩图19)、文徵明的《绿荫清话图》、唐寅的《落霞孤鹜图》 (彩图20)及仇英的《莲溪渔隐图》等。此外,吴中作家也工画人物,唐寅尤为著名,他的仕女图独树一帜,其中《秋风纨扇图》描写一仕女独立平坡,手执纨扇,若有所思,画上还题诗一首:“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寓意深刻,表现了作者对人世的感慨和不平。绘画至吴门画派出,才确立了本朝文人画的地位,并开启了明末以华亭派为代表的文人画潮流。
第三是地方色彩和俚俗倾向。吴中作家集中在苏州,受到自然环境和文化传统的影响,往往创作上形成一种不自觉的地方性色彩,这种地方色彩被北方的作家称为“吴中诗格”。归纳起来,一是美学风格上的阴柔化,如“石湖烟水望中迷,湖上花深鸟乱啼”(文徵明《石湖》),“呼他小艇过湖去,卧看斜阳江上峰”(唐寅《题画》)等等,这类风格既源于江南秀媚的自然环境,也与作家的审美偏尚有关。二是六朝文学的余韵。体现在诗中,像“文章江左家家玉,烟月扬州树树花”(徐祯卿,引自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六),“钱塘苏小小,京洛董娇娆,秾芳竞桃李,清润并琼瑶”(祝允明《春阳曲》),“何处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唐寅《怅怅词》)之类,体现出一种秾艳之美,有其独特的吴中风韵。三则是受到了市井文化影响,掺杂有一定的俚俗倾向。这方面祝允明、唐寅比较突出,他们对民间的流行小曲较感兴趣,往往受其影响,在自己的创作中有所浸染,但程度并不深。总的来说,吴中作家的作品依然属于古典派的范畴,也就是说,吴中作家实际上并不打算真正放弃自己的文化立场,实现价值转换,只是相对北方作家来说,创作上比较随意和自由罢了。
南北两支复古派在审美态度、艺术追求上存在着不少差别,对后代造成的影响也各有不同,但都是在同一文化背景之下产生的,其基本的价值选择也相同,那就是反对权威文化,回归旧传统,它们实际上是同一文艺思潮的产物。当社会开始由封建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型的时候,不愿意正视此一重大的现实,不从事新文化的创造和探索,这无论如何是一个巨大的缺陷,它只能导致正统文学与现实的脱节。复古派没有能力来承担这项任务了,历史在呼唤新文学,于是新的改革派应运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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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华殊诗8首

罗伯特·戴维·菲茨杰拉德《酒杯》

斯莱塞《五次钟声》

布伦南《徘徊者》

雪莱诗11首

博尔赫斯《老虎的金黄》

博尔赫斯《大海》

玛丽·吉尔摩《年迈的植物湾》

玛丽·吉尔摩《别闷闷不乐》

玛丽·吉尔摩《民族主义》

曼努埃尔·多斯·桑托斯·利马《归来》

埃布·沙迪《从天上来的》

邵基《尼罗河》

普希金诗21首

谢默斯·希尼《个人的诗泉》

谢默斯·希尼《玩耍的方式》

狄兰·托马斯《没有太阳,光就降临》

狄兰·托马斯《那只签署文件的手》

狄兰·托马斯《我与睡眠结伴》

狄兰·托马斯《我切开的面包》

D.H.劳伦斯诗19首

狄兰·托马斯《我看见夏天的男孩》

狄兰·托马斯《羊齿山》

狄兰·托马斯《十月献诗》

狄兰·托马斯《特别是当十月的风》

狄兰·托马斯《死亡也不得统治万物》

狄兰·托马斯《通过绿色的茎管催动花朵的力》

王尔德《歌》

艾米莉·狄金森诗4首

狄金森《在冬季的午后》

狄金森《我是小人物》

狄金森《篱笆那边》

狄金森《成功》

王尔德《黄色交响曲》

王尔德《济慈情书被拍卖有感》

王尔德《林中》

狄金森诗20首

狄金森《灵魂选定她的同伴》

狄金森《晨昏》

狄金森《随着剧痛之后》

狄金森《我为美而死》

狄金森《我见过垂死的眼睛》

狄金森《因为我不能停步等死神》

狄金森《造一个草原》

叶芝《长久沉默之后》

叶芝《驶向拜占庭》

叶芝《丽达与天鹅》

叶芝《茵纳斯弗利岛》

叶芝《失去的东西》

叶芝《在学童中间》

叶芝《疯女珍妮与主教对话》

叶芝《白鸟》

费尔南多·佩索阿诗19首

泰戈尔《故事诗集》

拉塞尔《延续》

斯托尔尼诗9首

罗伯特·布里吉斯诗7首

奥斯卡·王尔德《晨的印象》

恰佑比《当我们还像树苗那样幼小的时候》

乌尔法特《自由的微风》

霍普金斯诗5首


红雨随心翻作浪 青山着意化为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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