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神曲》地狱篇
那从未放过任何生灵的天险。
我让倦躯稍息,然后再举步,
越过那个荒凉无人的斜坡。
途中,着地的一足总踏的稳固。
哎哟,在靠近悬崖拔起的角落,
赫然出现了一只僄疾的猛豹,
全身被布满斑点的皮毛覆裹。
豹子见了我,并没有向后逃跑,
却挡住去路,叫我骇怖惊惶,
且多次转身,要向后面窜逃。
当时正值早晨之始的昧爽,
太阳刚和众星开始上升。
当神圣的大爱旋动美丽的三光,
那些星星已经与太阳为朋。
这样的良辰,加上美好的时令,
叫我充满了希望,结果乍逢
皮毛斑斓的野兽也感到欣幸。
可是,当我见一只狮子在前边
出现,我再度感到惶恐心惊。
那只狮子,饿的凶相尽显,
这时正仰着头,仿佛要向我奔来,
刹那间,空气也仿佛为之震愆。
然后是一只母狼,骨瘦如柴,
躯体仿佛充满了天下的贪婪。
就是她,叫许多生灵遭殃受害。
这头母狼,状貌叫人心寒。
见了她,我就感到重压加身,
不敢再希望攀爬眼前的高山。
因为赢了钱而感到欢喜的人,
时运转变时把赢到的钱输光,
悲痛间就会变得意志消沉。
面对那畜生,我也失去了希望。
她来势汹汹,一步一步地慢慢
把我驱向太阳不做声的地方。
当我跌跌撞撞地俯冲下山,
眼前出现了一个人。他的声音,
因久不运用而显得微弱不堪。
广阔的荒漠中,我见他向我走近,
就大声呼喊:“不管你是真人
还是魅影,我都求你哀悯!”
来者说:“我不是人;那是我前身。
伦巴第是我父母的祖籍。
他们俩生于曼图亚这个城镇。
我生时,适值凯撒王朝的末期,
在仁君奥古斯都之下的罗马生活。
那时候,世人为诳伪的神祗着迷。
我在凡间是个诗人,歌颂过
安基塞斯正直的儿子。兀傲的伊利昂
被焚后,他离开特洛亚,到他方逃躲。
你呢,怎么还重返痛苦的地方?
百福哇,都在那里诞生萌长。”
“你就是维吉尔吗?那沛然奔腾
涌溢的词川哪,就以你为源头流荡?”
我回答时,脸上愧赧不胜。
“啊,你是众诗人的荣耀和辉光,
我曾经长期研读你,对你的卷帙
孜孜。但愿这一切能给我帮忙。
你是我的老师——我创作的标尺;
给我带来荣誉的优美文采,
全部来自你一人的篇什。
你看这畜生,逼得我要折回来。
大名鼎鼎的圣哲呀,别让她伤害我。
她使我的血脉悸动加快。”
“这里的处境险恶,你如果想逃脱,”
维吉尔见我哭了起来,就答道:
“得走别的路——这样你才能藏躲。
这只畜生,曾令你惊叫呼号。
她守在这里,不让任何人上路。
过路的会遭她截杀,不得遁逃。
这畜生的本性,凶险而恶毒,
贪婪的胃口始终填塞不满,
食后比食前更饥饿,更不知餍足。
跟她婚媾的畜生数目纷繁。
后来者还有很多。到一只猎狗
叫她惨死,她才会完蛋。
这猎狗,不吃土地,不吃铜臭,
却以智能、仁爱、果敢为食粮。
二菲之城,在其国度的两头。
为低地意大利,卡米拉那未婚姑娘
跟欧律阿罗斯、图尔诺斯、尼索斯曾因伤牺牲。
这猎狗,必为意大利解除灾殃。
他会把这头母狼逐出众城,
把她赶回地狱才不再穷追。
母狼因首妒放出后,就这样专横。
因此,为你的利益着想,我认为
你最好跟着我,让我做你的向导,
带你从这里穿过无尽的幽昧。
幽昧中,你会听到凄厉的尖嚎,
看见古时的幽灵痛苦残存,
各为本身的第二次死亡悲咷;
然后看别的亡魂,虽然被困
火中,却安泰柔顺,希望有一天
能加入那些受神恩眷宠的群伦。
那时候,如果你要向他们高骞,
自有比我胜任的福灵引导你。
临别时,我会把你留在她身边。
这是因为统治天界的上帝,
见我昔日违背了他的律法,
不许我进入他的圣城帝畿。
统治上下、管辖四方的都是他。
这里就是你表现才华的场所。
于是我这样说:“指引我的诗人哪,
请先看我有没有胜任之力,
再让我向艰难的前路进发。
你说过,西尔维乌斯的父亲,肉体
未脱离死亡而仍属朽败的一群,
就凭凡躯走进了永恒之地。
如果那镇伏万恶的上主答允,
而且考虑到该旅程的崇高宏谟,
考虑到其苗裔是什么样的贤俊,
明理的人就不会觉得这决定欠妥。
因为,他早已获得最高天的选派,
去开创辉煌的罗马及其帝国。
该城、该国——如果把真相说出来——
早已建立,成了神圣的领土,
是著名的彼得传授衣钵所在。
他的旅程,你曾经颂之于书。
他在旅程中所获的见闻、经验
使他凯旋,并制定教皇的圣服。
后来,获选的器皿也去了一遍,
目的是证实、巩固那宗教的信仰——
导苍生走上救赎之路的起点。
至于我,去干吗呢?谁给我力量?
我不是埃涅阿斯,不是保罗,
能胜任吗?我跟别人都不会这样想。
因此,我要是为这次旅程许诺,
恐怕行动只会是鲁莽之举。
你是智者;我不必说,你也能揣摩。”
一个人,立了志仍会后悔犹豫,
三思之后会改变原来的目标,
结果全身而退,刚启程已不再继续。
幽坡上,我的初衷也这样动摇,
因为我的旅程开始的太仓猝,
现在一想,就马上把计划打消。
“你讲的话,要是我了解无误”——
那个伟大心灵的影子回答说:
“显示你的心已经遭怯懦征服。
怯懦常会羁绊人,使他踬踣,
使他面对壮举也趑趄不前,
就像牲畜,因错觉而受惊后躲。
为了帮你摆脱恐惧的意念,
我且告诉你,我为何来此;最初
萌生哀矜时,听到过什么传言。
我本来跟其他亡魂飘忽为伍。
有一天,一位圣美的女士唤我。
我就回答说:‘有事请尽管吩咐。'
她的眸子,比星辰明亮得多,
开始说话时,声调婉柔而优雅,
一如天使在发言。她这样对我说:
‘曼图亚的灵魂哪,你温文可嘉,
美名仍然在世上流传不朽,
此后会与世同寿,传送迩遐。
吾友运蹇,此刻正遭逢灾咎,
在荒芜的山坡遇到了险阻
而怵然转身,不敢在旅途上稍留。
据我在天上所听到的描述,
我现在搭救他,恐怕已经太晚,
恐怕此刻他早已深入歧路。
因此,请你快点用嘉言的婉转
或足以助他脱险的其他方法
帮他。这样,我才会转愁为欢。
我是贝缇丽彩,来请你搭救他。
我离开了居所,现在就要回去。
出于仁爱,我把这信息转达。
我一旦返回我的上主所居,
就会经常赞颂你的嘉美.'
说到这里,就沉默不语。
于是我说:‘贤惠的娘娘啊,人类
完全因为您才能超越凡生,
从诸天最小的圈子向上凌飞;
你差遣的任务,我乐于担承。
命令刹那间履践,我仍嫌太迟。
尊意一宣,我马上就会遵奉。
告诉我,您为何来此审视,
肯从您此刻亟要回归的广居
降落深穴,直达核心的位置。'
‘你对事情既然有这样的兴趣,’
贝缇丽彩说:‘我不妨简单地说一回。
我降落这里,不怕置身异域,
是因为我们只害怕能够作祟
害人的东西;除此之外,再不怕
别的;别的东西并不可畏。
我借神恩而超升啊——,感谢他——
你们的苦痛再也触不到我。
这里的火焰也不能向我攻伐。
我请你搭救的人在中途受挫,
天上高贵的娘娘对他哀怜,
乃把那里严峻的天条打破;
并且把殉教的露姹唤到身边,
对她说:“这一刻,你的信徒需要你,
请你帮助他脱离所处的险艰。”
于是,露姹——一切残忍的夙敌——,
起立,来到我跟前。我的座位
在拉结的一旁。
“贝缇丽彩呀,你是神的真辉,”
露姹说:“为什么不搭救那个曾经
爱你的人类呢?为了你,他离开了俗类。
你听不见他可怜的哭泣吗?比沧溟
还汹涌的大水上,死亡正在侵袭他。
难道你看不见?”露姹的话刚停,
我就从福乐之座下降,一刹那
来到了这里。世人在凡尘
趋吉避凶,也不会这么快就到达。
我就从福乐之座下降,因为我信任
你高华的言辞。它给你荣誉;
你的听众也享受它的清芬。’
贝缇丽彩说出了自己的心绪,
明眸就流着泪,望向别的地方,
叫我前来的心情更加匆遽,
叫我按她的意思来到你身旁。
那猛兽,阻挡了捷径,叫你上不了
美丽的山峰。我已经给你帮忙,
你现在还怕什么?为什么还要
拖延?你的心怎么了充满了怯懦,
没有一点半点的豪放骠骁?
何况此刻,三位娘娘在天国
眷顾你,在天庭里给你庇荫;
众多的福乐我已经为你预说。”
恍如小花遭黑夜的寒霜凛凛
禁闭、压弯,然后因受照于曙光
而全部翘首开放,在茎上欣欣
向荣,我的力量也恢复了原状,
浩浩的勇气沛然流入了心中。
于是我释然说话,不再惊惶:
“救我的女士呀,她的慈悲真渊泓!
你也真仁厚,这么快就已经
把她所说的嘉言付诸行动!
你的话,是我的心里充满豪情,
热切要上路,继续向前的步伐。
原来的计划,我此刻再希望实行。
我们两人一心,现在就出发吧——
由你当我的领导、贤主、老师。”
我对维吉尔说完了这番话,就跟他
走入深邃的荒途,没有再停滞。
我所见到的文字,毫无光彩,
用暗色刻在地狱之门的高处。
于是我说:“老师呀,讲得真可骇。”
如识途之人,维吉尔这样答复:
“一切疑虑,必须在这里摆脱。
一切怯懦,必须在这里结束。
这个地方,我已经向你解说。
悲惨的群伦,你会在这里看见。
他们都享受不到心智的成果。”
维吉尔说完,就按着我的手,其和颜
使我放心。然后,他把我带到
凡眸不能目睹的景物之前。
那里,叹息、恸哭凄厉的号啕
在星光全无的空中回荡旋涌。
起先,这景象使我哭泣哀号。
陌生的语言、可怕的话声、各种
充满痛苦的言辞、愤怒的腔调、
尖厉而沙哑的嗓子和众手乱动
乱打的巨响,在骚然涡转咆哮,
在无始无终的幽冥中永不休止,
就像风沙在回飙里疾旋急搅。
我的脑子被惊恐包围。于是
说道:“老师呀,这是什么声音?
听起来好像有人在受着凌迟。”
维吉尔答道:“这些人处境可悯,
他们都是可怜的亡魂,在世上
不招闲言,也无令誉可矜。
他们跟一群卑鄙的天使同党。
这些天使,不是上帝的叛徒
或信徒;他们为私利而自成一帮。
天穹嫌他们不够好,把他们放逐;
深坑呢,又不愿给他们栖身之地,
怕坏人因此而显得光荣突出。”
于是我说:“老师呀,是什么悲戚,
使他们哀悼恸哭得这么厉害?”
维吉尔答道:“扼要简单地告诉你:
他们想死而无望,要死也死不来。
他们盲目的一生又这么卑下,
觉得处境比谁都更加可哀。
世间容不了他们的声名或评价。
他们不值得怜悯,不值得审判。
别谈他们了,小心往前去呀!”
我举目前望,见一面旗帜招展,
旋转飞驰间,速度是那么迅疾,
仿佛永远都不能停留转慢。
在旗帜之后,一列阴魂在逶迤
而来。如非目睹,我真的不肯
相信,这样的一大伙,因死亡而毁弃。
行列当中,我认出了一些人,
然后看见一个熟悉的幽灵。
由于怯懦,他生时拒绝献身。
由于我猛省,而且可以肯定,
这,就是那败坏而邪恶的一伙,
不受上帝和上帝的仇敌欢迎。
这班卑鄙的家伙,从没有生存过。
此刻,他们正裸着身体,在那里
遭牛虻和马蜂狠狠刺螫折磨。
鲜血从他们的脸庞流淌下滴,
和眼泪混在一起滴落脚边,
再遭令人恶心的蛆虫吮吸。
之后,我的目光再望远一点,
只见人群聚在大河之畔。
于是我说:“老师呀,请为我明言,
他们是谁,受什么律令驱赶,
要这么行色匆匆,急于摆渡?
冥暗中,他们好像在纷纷前趱。”
维吉尔答道:“一会儿,待我们驻足,
在惨恻的阿刻戎河边稍停,
事情的真相你就会一清二楚。”
我闻言,不禁赧然垂下了眼睛,
生怕说话鲁莽,叫老师不快;
于是默默向河岸那边前行。
哎哟,一只小舟驶了过来,
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在上面
大喊:“邪恶的阴魂哪,活该当灾!
你们不要再指望见到蓝天。
我此来,是要把你们渡往对岸,
渡入永冥,渡入冰霜和烈焰。
那个活着的人哪,你得幡然
离开,别在这里当亡魂的侣俦。”
可是,当他看见我仍在久耽,
就说:“循别的道路、别的渡头,
你才会找到通往出口的水滨。
你搭乘的,该是轻一点的小舟。”
于是,我的导师说:“卡戎,别操心!
这是上方的旨意。上方皇皇,
要怎样就怎样;别再问原因。”
这个船夫,两颚蓬松,两眶
围绕着火焰,专管青黑的沼泽。
他听了这话,下巴不再擘张。
可是,疲倦而赤裸的亡魂,听了
维吉尔所说的残忍言辞,无不
咬牙切齿,突然间变了脸色。
他们辱骂上帝,辱骂父母,
辱骂人类,辱骂自己的时辰、
八字、老家,以至生命之所出。
之后,他们聚在一起,纷纷
痛苦着向那可憎的凶岸趑趄。
那凶岸,等待着所有不畏神的人。
恶魔卡戎,红炭般的眼睛睢盱,
打着手势把他们一并收扣。
稽延不前的,他就挥桨打过去。
在秋天,树上的叶子会嗖嗖
零落,一片接一片的,直到枝干
目睹所有的败叶委堕于四周。
亚当的坏子孙见召,也这样从河岸
一个接一个的向船里投扑下坠,
恍如鹰隼听到了主人的呼唤。
他们就这样出发,航入冥水。
在冥河的另一边,船还没有停泊,
让他们登陆,这边又聚满了一堆
亡魂。“孩子呀,”和蔼的老师说:
“因招惹神怒而亡的一切死者,
从各地拥来,在这里聚成一伙;
而且都急于渡过这条冥河,
因为上天的律法鞭笞他们,
使恐惧变成了欲望,不可阻遏。
取道这里的,没有一个好人。
因此,卡戎虽然没有言宣,
他何以训你,你现在应能明审。”
维吉尔的话刚说完,晦冥的平原
就剧烈震动。想起当时的惊悸,
满身的冷汗仍会流淌如泉。
含泪的土地把一阵阴风吹起,
霍然闪出一道朱红的光芒,
吓走我所有的知觉,使我昏迷
不醒,像沉睡的人倒在地上。
下临深不见底的痛苦之谷。
无尽的号啕如雷声在里面回荡。
峡谷黑而深,而且浓雾飘忽。
我向谷底探看,到眼睛疲苶,
还看不到里面的任何景物。
“让我们下去,看看盲目的世界,”
诗人说话时,脸色白如死灰:
“我在前,你在后面与我相偕。”
我见他的脸如此苍白憔悴,
就说:“惶惑时,我一向有你鼓舞;
现在连你也害怕,我怎敢跟随?”
维吉尔答道:“下面这些人,痛苦
不堪,惨状在我的脸容涂上
怜悯的颜色,你就误认为惊怖。
走吧,路途遥远,容不得延宕。”
就这样,维吉尔在前面带着我,一起
绕深渊的第一圈走向下方。
就我听到的声音而言,那里
没有任何恸哭,只有唏嘘
始终不停,一直使空气荡激。
那是无痛的哀叹。而这种境遇,
为数目庞大的一群人共有。这群人
包括小孩、成年的男子和妇女。
我的良师对我说:“怎么不问问
眼前所见的这些幽灵是谁?
你离开之前,我要告诉你,他们
都有优点,而且没有犯罪。
但这样还不够;他们没有领洗,
无从向你所信的宗教回归。
他们在生时,如果基督教未成立,
他们对神的崇拜就仍欠理想。
而我本身,跟他们并无差异。
我们会沦落,非因我们有罪殃;
只因我们在这方面有所舛乖,
遂苦于有欲望而无希望可讲。”
听了这番话,我的心充满了悲哀,
因为我认识的一些人,才能
超卓,却要在地狱的边境徘徊。
“老师呀,告诉我,告诉我呀,先生,”
说时,我希望肯定,我的信仰
能赢得每一场与邪恶的斗争:
“有没有人,靠自己或别人的力量
离开这里而获得福荫的呢?”
维吉尔听了,明白我心中所想,
答道:“初来的时候,我看见一个
雄伟显赫的人曾到此一行。
戴的是胜利之冕哪,这位来者。
从我们当中,他带走一些豪英:
把人类的始祖及其子亚伯解放;
还有挪亚和守法的摩西;有族长亚伯拉罕和大卫王;
有以色列及其儿子和父亲;
有拉结——令以色列辛劳的女郎;
还有众多的人,都得了福荫。
我要告诉你,在这些人之前,
幽灵中从来没有获救的生民。”
维吉尔说话时,和我都没有流连,
却一直穿越森林,继续向前走。
离开我刚才入睡的地点没有
多远,就看见一朵火在燃烧不熄,
半球形的亮光,把黑暗摒于外头。
我们和火焰间虽有一段距离,
但不算太远,因此我隐约看得出,
那里有一群可敬的贤良聚集。
“啊,你一向尊崇科学和艺术。
这些人是谁?荣耀这么昭懋,
而且境况独特,不与他人为伍。”
维吉尔答道:“他们为世人称道,
美名在你们上面的阳间传播
而获天恩,地位乃得以提高。”
这时候,有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致敬啊,向地位崇高的诗灵。
他一度离开了我们的魂魄
回来了。”话声停止后,剩下寂静。
我看见四个人走来,身影硕大,
容颜没有忧戚或喜乐的表情。
我的良师再一次开始说话:
“你看,持剑在手的那位幽魂
如君王领先,三人随后跟着他。
他就是荷马,诗人当中的至尊。
跟在后面的,是讽刺诗人贺拉斯,
是奥维德和卢卡努斯等群伦。
由于刚才那声音独宣的名字
为他们各人跟我一起所拥有,
他们都尊重我,惠然不分彼此。
就这样,我看见这些英杰聚首。
其领袖在诗歌上踔绝无敌,高骞
如苍鹰,卓然凌驾了其他同俦。
他们共聚商量了一段时间,
就转过身来向我表示欢迎。
为了这缘故,老师怡然展颜。
之后,他们使我更感到荣幸:
因为他们竟邀我加入其行列。
于是我位居第六,和众哲齐名。
我们前进着,到了那火光才停歇,
途中谈着那地方该谈的话题。
那些话题,此刻就应该终结。
我们来到一个城堡的脚底,
发觉外面有七重高墙环绕,
周围有一条秀水护卫逶迤。
我们足履平地般越过城壕,
和上述圣哲进城,穿过七道门,
来到一个翠坪。翠坪的青草
茏葱,聚集着目光凝重的人。
他们脸上的神情充满了威严,
说话不多,语调却尔雅温文。
于是,我们大家都退到一边,
置身于一处高亮而开敞的地方。
结果,那些人都映入我们眼帘。
在我面前,在釉绿的草地上,
那些伟大的幽魂都展现无遗。
见了他们,我为之蹈厉昂扬。
我看见厄勒克特拉和许多人在一起。
当中,我认得出赫克托耳、埃涅阿斯
和全副武装、眸如鹰眼的凯撒大帝。
我看见卡米拉和彭忒西勒亚等女子
置身另一边。我看见拉丁诺斯这君主
坐着,旁边是女儿拉维尼亚的席次。
我看见驱逐塔昆尼乌斯一族的布鲁图,
看见卢克瑞提亚、尤利娅、玛克亚、科内丽亚,
还有撒拉丁,离了群独自在一处。
当我稍微举目去望远察遐,
我看见了有识之士的老师
坐在那里,周围是一群哲学家。
人人都向他致敬,向他仰止。
那里,我看见苏格拉底和柏拉图,
先于其他人,和他相距咫尺。
德谟克利特——视世界为偶然的通儒,
第欧根尼、阿拉克萨格拉和泰勒斯、
恩培多克勒、赫拉克利特和芝诺等人物。
我看见那位采集草药的好夫子——
我是说狄奥斯克里德斯——以及
奥尔甫斯、西塞罗、利诺斯、利用言辞
劝世的塞涅卡、几何学家欧几里得、托勒密、
希波克拉底、阿维森纳、盖仑、
写下了著名疏论的阿威罗伊。
我不能逐一描尽所有的亡魂,
因为故事太长,正催我快说,
描摹实况时文字常感困顿。
六个人剩下两个——维吉尔和我。
明师带我循另一条路离开
寂静,进入空气震颤的角落。
然后,我来到一个无光的地带。
第五章
就这样,我从地狱的第一层降到
第二层。第二层环绕的空间较小,
里面的痛苦却大得令人号啕。
那里,米诺斯在悍然伫立吼叫。
他守着入口,审察亡魂的罪状;
判决、处分,都看他如何缭翅......
我的意思是,当命舛的亡魂到场,
就会在他跟前把一切招供;
那个洞悉种种罪孽的阎王,
就知道亡魂该进地狱的哪一重。
他会以尾巴盘身;盘绕的次数
决定把亡魂向第几层地狱发送。
米诺斯前面,总挤着亡魂的队伍。
亡魂一个接一个的接受裁夺,
发言、倾听后,就被掷入深处。
“你呀,竟来到这个悲惨的黑窝。”
米诺斯见我出现,就马上丢掉
审判亡魂的重大职责,对我说:
“来得好,看你把自己向谁托交。
啊,别因为进口宽敞而上当!”
我的导师说:“怎么你也要叫嚣?
不要阻挡啊,他注定来到这地方,
其他事情别问。上面的意旨
要怎样就怎样,容不了半点阻障。”
这时候,痛苦凄厉的声音开始
传入我的耳朵。接着,在我
置身处,号啕的巨响把我鞭笞。
我来到一个众光喑哑的场所,
听见咆哮如大海在风暴中荡激,
并遭两股相冲的烈风鞭剥。
地狱的飓风,一直在吹刮不已,
用狂暴的威力驱逐着那些阴魂,
把他们疾卷、折磨,向他们攻袭。
这些阴魂逃到崩陷的土墩,
就在那里尖叫、哀号、痛哭,
并且破口辱骂神武的至尊。
我知道,受这种刑罚折磨的人物,
生时都犯了纵欲放荡的罪愆,
甘于让自己的理智受欲望摆布。
恍如欧椋鸟一双双的翅膀,在寒天
把他们密密麻麻的一大群承载,
狂风也如此把邪恶的阴魂驱掀。
他们被吹上、吹下、吹去、吹来,
得不到希望的安慰;不要说稍息,
想减轻痛苦也无望啊,唉!
恍如灰鹤唱着歌曲在鼓翼,
在空中排成一列长长的队伍,
只见众幽灵哀鸣不绝,一起
被那股烈风向我这边吹拂。
于是我说:“老师呀,这些人丛
是谁,要遭黑风这样鞭戮?”
“你向我问及的这一群人之中,”
维吉尔闻言答道:“第一个是女皇,
说各种语言的民族都由她辖统。
她在生的时候败坏放荡,
竟颁布律令规定淫乱合法,
以清洗自己的秽行,免受讪谤。
她是谢米拉密丝。记载说她
是尼诺斯之妻,继承了夫君的帝位,
统领的土地现在由苏丹收纳。
第二个,因为痴情而把生命摧毁,
且对西凯奥斯的骨灰不忠。
然后是克蕾婀帕特拉,生时淫颓。
你看海伦。为了她灾难重重
随岁月运转。你看,显赫的阿喀琉斯。
他与爱神交战而将生命断送。
你看帕里斯,看特里斯坦......”他如此
边指边说,介绍了千多个幽灵。
他们丧生,都因为让爱欲纵恣。
听完了老师这样一一点着名
介绍古代的英雄美人之后,
我有点眩惑,心中涌起了悲情。
于是说道:“诗人哪,我希望能够
跟这两位讲几句话。他们一起
在风中似乎飞得轻灵而悠游。”
维吉尔说:“等他们和我们的距离
近一点再说吧。届时借牵引
他们的爱来相邀,他们会依你。”
于是,当风向一改,把他们吹近,
我就高声喊道:“劳累的幽灵啊,
可能的话,请你们过来谈谈心。”
如鸽子受了欲望的呼召牵拉
而平展双翅,向温馨的鸽巢
回归,在空中乘自己的意志翔滑,
幽灵离了群,不再和蒂朵一道,
翩过凶邪的冥霭向我们飞来。
诚挚的呼唤,竟能把他们感召。
“生灵啊,你大方而又充满友爱,
肯穿过黭黮的空间,到这里探访
我们。我们曾用血把世界沾揩。
如果我们的朋友是宇宙的君王,
我们必定会求他赐你安宁。
因为呀,你怜悯我们悲惨的境况。
你们讲的话,我们会细听;
喜欢听的,我们会一一逢启。
趁烈风在这里暂停,且交谈半顷。
在上面的阳间,我的出生地
位于岸边。就在那里,波河
带着支流泻入大海才歇息。
爱欲,把柔肠迅速攻克,俘虏了
这男子。俘虏的手段——我的美态——
已被夺去。为此,我仍感怆恻。
爱欲,不容被爱者不去施爱。
猛然借此人的魅力把我虏住。
你看,他现在仍不肯把我放开。
爱欲,把我们引向同一条死路。
该隐界在等候毁灭我们的人。”
他们就把这番话向我们倾诉。
听了这些悲惨的亡魂自陈,
我不禁垂首,垂了颇长的时间。
“在想什么呢?”诗人见了就问。
我回答说:“啊,真是可怜。
欲望何其强,柔情蜜意何其多!
竟把他们引向这样的惨变!”
之后,我再度转身对他们说:
“芙兰切丝卡呀,你所受的苦,
叫我感到悲悯而潸然落泪。
不过告诉我,在甜蜜的叹息之初,
爱神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
叫你体验到这些危险的情愫?”
芙兰切丝卡答道:“别的痛苦即使大,
也大不过回忆着快乐的时光
受苦。这点哪,令师早已觉察。
不过你既然兴趣浓厚,希望
知道我们的爱苗怎样滋延,
就告诉你吧——说时会眼泪盈眶。
有一天,我们一起看书消遣,
读到兰斯洛特怎样遭爱情桎梏。
那时,我们俩在一起,毫无猜嫌。
那个故事,多次使我们四目
交投,使我们的脸色泛红。
不过把我们征服的只有一处。
当我们读到那引起欲望的笑容
被书中所述的大情人亲吻,
我这个永恒的伴侣就向我靠拢,
吻我的嘴唇,吻时全身震颤。
书和作者,该以噶尔奥为名。
那天,我们再没有读其余部分。”
当这个幽灵叙述当时的情景,
另一个就哭泣。为此,我哀伤不已,
刹那间像死去的人,昏迷不醒,
并且像一具死尸倒卧在地。
第六章
那两个亲属的故事又可怜又可哀,
使我伤痛欲绝,使我的神智
为此而闭塞。我从昏迷中醒来,
无论怎样移动,怎样扫视,
也无论我怎样转身,都目击
新的惨状和新的亡魂受凌迟。
此刻,我置身于第三层。那里
寒冷的凶雨一直在滂沱不绝,
雨势始终不变,也永不稍息。
粗大的冰雹、污水及飞雪
从晦冥黭黮的空中澎湃下倾;
承受它们的地面则臭气肆虐。
守护冥府的三头狗——一只既可惊
又凶残的三颈兽,声貌和凡犬相似,
正居高临下,狂吠被淹的亡灵。
它有垢腻的黑须、血红的眸子、
庞大的巨腹,手上长着利爪,
这时候正把亡魂剥撕抓刺。
大雨使亡魂像群狗一样厉嚎。
这些渎神的可怜虫,在不断翻身,
以躯体的这边为那边遮挡雨雹。
那条三头的大虫见了我们,
就狠狠张开长着獠牙的大口,
全身的肢体无一不在怒震。
于是,我的导师张开双手,
抓起两把泥土,在拳里握紧,
使劲地掷进那些贪婪的咽喉。
一头恶犬,因求食而狺狺;
咬到了食物后,就会静下来,
只管狂吞猛咽,毫不分心。
三头狗的秽脸得到了食物,神态
也如此。这头魔狗,吼声如雷,
叫亡魂宁愿失聪,变成聋騃。
我们继续前行,越过被雨霈
击倒的阴魂,双脚所踩的虚幻,
仿佛是人的躯体而不是鬼。
全部阴魂都躺在地上。单单
有一个,一见我们在他的前面
走过,就马上坐起来,大声呼喊:
“你呀,竟有人带你穿越阴间。
看你是否仍能够把我认出。
我还未辞世,你已经在尘世张眼。”
于是我答道:“也许你的大痛苦
改变了你的形象,使我不能
记起你。尊颜哪,我好像从未得睹。
不过告诉我:你是谁?要来这层
愁土受这样的罪。别的刑罚
就算更重,也不会这么可憎。”
“我在阳间的时候,”于是他回答:
“老家在你的城市。那里充满了
猜忌,简直是麻袋装不下倾轧。
你的同乡,都叫我做恰科。
你看见啦,我在雨中摊着颓躯,
是罪有应得......生时只懂得吃喝。
受苦者不止我一个。这些人的境遇
相同,也因为犯了同样的罪愆
而受刑。”恰科说完,就不在继续。
我答道:“恰科,看见你境遇可怜,
我为之戚然,心情沉重的想哭。
不过,可能的话,请为我明言,
这分裂的城中,居民有什么前途。
当中可有义人?同时告诉我,
该城遭受分裂,是什么缘故。”
恰科说:“他们会长期互斗,结果
会诉诸流血的战争。然后,乡土派
会悍然驱逐同他们为敌的一伙。
然后,三年内,乡土派又注定垮台。
当年被逐的一派会再度强盛。
使这派复兴的,此刻在左哄右绐。
胜利的一派会久久厉色盱衡,
一直把重压加诸敌人的头顶,
也不管失败者怎样含辱悲哽。
义人有两个,说的话大家都不听。
傲慢、嫉妒、贪婪这三种罪孽,
是点燃这些坏心肠的三点火星。”
至此,他就把惨戚的话语收结。
于是我说:“我还想请你见告......
请继续说下去,不要就这样停歇。
法里纳塔、特格埃约这两位英豪,
雅科坡·鲁斯提库奇、阿里戈、莫斯卡
和致力于善行的其他俊髦,
他们的下落和近况,你也说说吧!
我极想知道,他们在天堂享福,
还是在地狱受着折磨的刑罚。”
恰科说:“他们跟最邪恶的灵魂为伍。
种种罪行使他们坠入了地极。
往下走,这些人物你就会得睹。
不过,当你返回阳间的福地,
请向身在福地的世人提起我。
好啦,你再问,我再也不回答你。”
语毕,他不再正视,却以斜睃
睨了我一会,然后头颅下垂,
整个人跌倒,低如瞎眼的同伙。
于是,导师对我说:“他会昏睡
下去的,到天使的号声响起,
敌法官降临,才会结束大寐。
那时候,众魂会重见悲哀的窀穸,
各自取回原来的骨肉和体形,
聆听巨响在永恒里回荡不已。
就这样,我们走过雨水和幽灵
相混的污秽,前进时放缓了脚步,
一边简略地谈论未来的生命。
谈论时,我说:“老师呀,这些痛苦,
在大审判结束之后会增多
还是减少,还是会严酷如故?”
维吉尔答道:“请参考你信奉的学说。
根据该种学说,生命越美善,
就越能深切感受快乐和忧惙。
这些遭到天谴的人,虽然
从未到达真正圆满的程度,
却指望届时变好,比现在圆满。”
我们拐弯绕过了那条回旋路,
所谈的话,不能一一重提。
然后,我们来到了一个斜谷,
在那里碰见了财神这个大敌。
第七章
“啪呸撒旦,啪呸撒旦阿列呸!”
财神普路托斯用咯咯的声音叫嚷。
那位和蔼的哲人,有全知的智能,
听后安慰我说:“不要沮丧
惊惶,因为,不管他有什么神通,
都阻不了我们降落在这巨石的下方。”
说完就转身对着那肿胀的面孔
叱道:“你这只恶狼,还不住口!
要发怒,何不把你的五内烧熔?
他降临这深坑,自然有他的理由。
这是上天的旨意。”
一如船上的帆,因受风而鼓起,
再因桅杆折断而塌成一堆,
那凶残的畜生也这样闻言倒地。
于是,我们走入第四层的深邃,
继续降落那阴沉愁苦的悬崖。
那里的崖壁间,塞满了宇宙诸罪。
天理呀,是谁在大量硬堆强捺
这些新的劳苦,并置诸我眼前?
我们的罪孽,又为何使我们毁垮?
一如巨浪在卡律布狄斯大漩涡上面
和涌来的激涛相撞而轰然崩破,
亡魂在这里要高速舞动偃蹇。
眼前的人,数目比别处都多。
他们从相对的方向吼叫着,
用胸膛把一块块巨物滚挪,
再迎面相撞,在相撞的一刻
转过身来,把巨物向后推动,
大叫着:“干吗要挥霍?干吗要吝啬?"
就这样,他们在阴暗的圆坑中
转身,各自绕回对面的一点,
一再喊着那句话向彼此讽诵。
到了目的地,动作再重复如前:
绕着半圆在另一个回合相搏。
为此,我的心痛苦的如遭针砭。
于是我说:“老师呀,请你告诉我,
他们是谁?那些可又是僧侣?
我是指左边削了头发的一伙。”
维吉尔答道:“这些人眼光扭曲,
心灵在生前不能辨别是非,
对于钱财不能恰当地驾驭。
他们的声音,已昭然吠出了原委。
在圆坑的两点,他们都这样喧哗,
并因相反的罪孽分成两类。
这些人都是僧侣,都没有头发
盖顶,享红衣主教和教皇的尊荣;
在生的时候,贪婪比谁都大。”
于是我说:“老师,这些人当中,
我肯定会认出一两个人的模样。
他们的污点跟你所说的相同。”
于是,维吉尔说:“你在徒然空讲。
盲目的一生使他们肮脏的面目
模糊,再无人认得他们的形象。
他们会分成两派,永远抵牾。
这一派的人从陵寝里升起,
握着拳;另一派则剪光了头颅。
滥花滥省把他们在世上的福地
剥夺,把他们卷入这场混战。
事实如此,我无须靠美言比拟。
你见到啦,小伙子,财富易散,
只配供命运嘲笑一顷半顷;
人类却为了财富而纷争纠缠。
即使把月下现有的黄金合并,
再加上古代的藏量,都不能给这伙
倦魂中的任何一个带来安宁。”
“老师呀,”我恳求维吉尔:“还请你说说,
你跟我提到的那个命运是谁?
竟能用指爪把世上的财富握紧。”
维吉尔答道:“众生何其昏愦!
他们竟会无知到这个地步!
好啦,你听我评讲她的作为。
在太初,那位智能无比的造物主
创造了诸天,并命群伦去执掌,
好使各部分能够遍照各处,
浑然把光芒分配到四面八方。
对世上的荣耀,他的做法也相同:
命一个公使兼领导位居其上,
依时把世间的财富化为虚空,
由此宗到彼宗,此族到彼族转移,
完全不受人类的巧智摆弄。
于是,一族作主,另一族就萎靡,
盛衰之势悉随她的决定。
她的决定,隐秘如蛇藏草里。
你们的才智,真是莫之与京。
她能裁决,能预知未来,能长保
其王国,就像天使把诸天秉持。
她掌管的变化不会停止减少;
必然的规律使她行动僄疾,
盛衰之局也就接踵来到。
这,就是遭人谩骂的神祗。
谩骂的人,其实该对她颂赞;
不该错怪她,不该以恶言丑诋。
不过,她在至福中并无所感,
正欣然跟上帝所造的太初众生
推动天体,享受天赐的美善。
现在,我们向下面更惨恻的一层
走吧。众星都下沉了。它们刚升起,
我就出发;想在此久留也不能。”
我们越过圆坑,在另一边崖壁
越过一道涌泉。涌泉的水
在沸腾,泻落由泉内流出的壕沟里。
水的颜色属于最深的紫黑。
我们前进时,随黪黩的波涛
沿一条险径走入下方的幽晦。
这条阴沉的溪水,滔滔流到
险恶而灰暗的斜坡,泻到山脚,
就流入一个叫斯提克斯的泥沼。
我停了下来,聚精会神地凝眺,
见沼中尽是人,沾满了泥垢,
全都赤裸,仿佛愤怒未消。
他们在互相猛击,不但用手,
而且用脚,用头,用他们的胸部,
且逐片用牙撕咬彼此的皮肉。
贤师说:“小伙子呀,现在你目睹
怒魂了。他们都艴然不能自已。
同时,你还要知得清清楚楚:
这些水的下面,还有人在叹息,
结果他们使水面冒出气泡。
不管怎么看,眼睛都这样告诉你。
污泥中的幽灵说:‘以前,我们爱牢骚,
不管阳光下舒畅的空气多清新,
心里总有一股滞雾在缭绕;
现在,愠怒时却要在黑淖里浸。’
这赞歌,他们只在喉咙里咕噜,
因为他们说不出完整的语音。”
就这样,在干岸和湿沼间的路途,
我们循宽阔的半圆绕过污水坑,
眼睛注视着吞咽泥淖的人物,
最后来到一座高塔的底层。
第八章
说到这里,我必须指出,早在
我们置身于高塔脚下之前,
我们的眼睛已经向塔顶仰睐,
因为,我们见两朵火焰放在塔巅,
和闪着信号的另一朵遥遥相望。
第三朵距离远,眼睛几乎看不见。
于是我转身,对一切智能的汪漭
说道:“这信号是什么意思?另一朵
在回答什么?谁点的呢?这些火光。”
维吉尔答道:“你望过这些秽波,
就可以看见那边有人在等候;
看不见吗?是因为沼雾正把他掩没。”
一枝箭,由强劲的弓弦射出,嗖
的疾掠过空中。速度虽快,
也快不过在这时出现的小舟。
那小舟掠过水面向我们驶来,
船桨只有一个船夫在控摇,
见了我就喊道:“孽鬼来啦,善哉!”
“弗勒古阿斯,弗勒古阿斯,别乱叫!”
老师说:“这一次,你是白费气力:
过了这泥地,我们就把你甩掉。”
像一个人,得知坏蛋以大奸计
施诸其身而为之怫然不欢,
弗勒古阿斯闻言,不禁满肚怒气。
我的导师走到下面的小船,
然后叫我跟着他一起进去。
我进了去,小舟才不再虚软。
导师和我一站稳,不过须臾,
古老的摆渡已经离岸,切割
沼面时,吃水要深于别的行旅。
当我们越过那充满死水的沼泽,
前面冒出了一个人,满身泥泞,
说道:“你是谁?未到时辰就来了!”
于是我说:“我是来而不停。
你是谁呀?竟变得这么污秽!”
他答道:“你看见啦,我是哭泣的幽灵。”
我说:“就这样哭泣,这样伤悲,
这样长留此地吧,可恶的鬼物!
你满身肮脏,我仍能认出你是谁。”
他伸出双手,要触摸摆渡,
警惕的老师见了,就把他推走,
喝道:“你滚开!走那些狗的路!”
然后用双臂把我的脖子紧搂,
亲了亲我的面颊,说:“愤慨的灵魂,
怀你的那位女子,福分何其厚!
这个人在世间嚣张,性情并不柔顺。
他前生没有修美供他缅怀,
因此,盛怒的心灵在这里沉沦。
在上面称王的人何止千百?
有一天,都要像脏豕躺在泥污。
他们世上的名声狼籍得可骇。”
于是我说:“老师,我很想目睹
他浸淹在这盆泥汤里面,
然后才跟你一起离开这个湖。”
老师说:“湖岸在前方出现前,
你一定可以见到这情景,
因为你的愿望注定会饱餍。”
不久,我看见那个家伙被泥泞
满身的一群同伴狠狠地折磨。
为此,我要赞颂并感谢神灵。
“打倒多银翁菲利波!”人群喊着说。
之后,这个暴躁的翡冷翠亡魂,
就用牙齿把自己的身体撕剥。
接着,我们远去,没有了下文。
我的耳际这时却响起悲嘶。
于是向前方凝望,瞬也不瞬。
我的贤师说:“现在呀,小伙子,
狄斯之城已经向我们前迈,
沉重的居民和重兵都集中于此。”
我回答说:“它的***就在
那边谷内——我肯定不会看错——
都是红的,仿佛从火中冒出来。”
维吉尔闻言,说道:“永恒的烈火
在里面燃烧,乃使寺院变红,
在地狱下界向你彤然灼烧。”
我们直入一道深壕之中。
深壕把那座愁城围在里头;
高城的墙壁恍如铁造的垣墉。
我们绕着大圈沿城沟行走,
来到某一处,船夫就高声叫嚷:
“从这里出去吧,那边就是入口。”
举目,只见上千个阴魂从天上
大雨般下泄。他们都勃然大怒,
喝道:“这个人是谁?竟无须身亡
就在死人的王国里通行无阻。”
于是,睿智的老师向他们示意,
要跟他们到一旁说明缘故。
至此,阴魂的激愤才稍微收戢,
说道:“只许你一个来;那个敢于
闯进这王国的,必须离开这里。
让他一个人沿自己的疯途回去,
看他是否认得路。你带他走过了
幽暗的冥府;此刻要成为羁旅。”
听了这可怕的言辞,想想啊,读者,
我当时会感到多么沮丧失望,
因为我自分要永远跟阳间分离。
“好导师呀,已经有七次以上,
你使我恢复信心;我大难当前,
你又救了我,助我脱离险障;”
我说:“别丢下我,叫我受蹇。
要是我们不可以继续往前走,
就马上一起循原来的路线
回头吧!”带我进地狱的先生听后,
就对我说:“不要怕,我们的旅程,
谁都阻止不了——通行权是上天所授。
不过,你在这里稍微等一等,
并抚慰倦魂,让他以希望为餐。
我是不会在地狱的下层
丢下你的。”和蔼的师父说完,
就把我留在那里狐疑趑趄,
让矛盾在我的脑中争持激战;
听不见他对阴魂所说的话语。
不过他逗留的时间并不长;
转眼间,阴魂就跌撞着奔进去,
当着我主人的面把大门关上。
结果让他一个人留在外边。
维吉尔步子缓慢地走回我身旁,
目光望着地下,眉宇之间
失去了所有的英气,唏嘘着说:
“何方神圣?阻我在苦宅向前!”
然后对我说:“不要因我光火
而惊愕;这场斗争中我注定胜利——
不管里面用什么伎俩阻止我。
他们这样无礼,已不算新奇;
在更公开的门前,他们也顽抗。
我说的那道门,至今仍没有闩闭。
你已经见过冥书刻写在门上。
此刻,门内正有人循峭壁下移,
越过众圈,没有伙伴在旁;
然后,他会为我把城池开启。”
第九章
怯懦绘涂在我表面的容颜
见我的导师向我这边转身,
很快使他的脸色镇静如前。
他驻足、凝神,如侧耳倾听的人;
因为地狱的烟雾浓密,空气
晦冥,眼睛在里面不能远臻。
“在这场斗争中,我们要取得胜利,”
维吉尔说:“不然...我们已有过天助...
啊,我等人帮忙等得真焦急!”
他一改口,我就听得出,他最初
不是这意思;说了一半,才用
别的话掩饰,后语和前言不符。
可是,他的话毕竟令我惊恐,
因为我已把他的断语引申;
他的原意,怕没有那么严重。
“这样惨恻的深坑,可曾有人
从地狱的第一圈亲自来过?
那里的刑罚,不过是希望断根。”
维吉尔听了我的问题,对我
这样说:“在我们当中,走上
我这个旅程的亡魂可不多。
不错,我以前也到过这里一趟,
是奉了凶女巫艾利克托之命。
她能够招魂返体,起幽灵于死亡。
我的肉身,把我脱下只半顷,
她就使我进入那一幅墙壁,
从犹大的一层拖出一个幽灵。
那是最低下而又最黑暗的境地,
跟围绕一切的天堂相隔
最远。你放心,这条路我很熟悉。
这个把恶臭呼喷出来的沼泽,
就在缭绕着愁苦之城的四方;
我们要进去,非争持一番不可。”
他其余的话,我此刻已经遗忘,
因为视线把我全部的注意力
牵到了高塔。塔顶炽热发光。
那里,在同一刹那,突然间耸起
三个染着鲜血的地狱女妖,
躯体、神态和一般女人无异,
身上被一条条鲜绿的多头蛇缠缭,
头发则是一窝小毒蛇和角蛇,
虬然盘结在她们可怕的鬓角。
这些女侍,维吉尔已识得透彻:
都由地狱的永哀之后差遣。
维吉尔说“你看,这些女妖多凶恶!
这是梅盖拉。她此刻就在左边。
在右边号啕的一个是阿勒克托。
提斯福涅在中间。”说完就沉默无言。
女妖们都用指甲把胸脯撕剥,
用手掌猛击自己,大叫大吼,
声音吓得我要挨向诗人瑟缩。
“蛇发女妖哇,快把他变成石头!”
她们一边叫喊,一边俯望:
“我们还未报忒修斯袭击之仇。”
“用背向着她们,把两眼合上。
戈尔贡女妖一出来,你见她一面,
就永远离不了地狱返回上方。”
老师说完这番话,就亲自上前;
使我转身时对我的手欠信心,
就亲自用双手盖住我的双眼。
你们哪,心智健康,灵巧聪敏,
请留意训诲呀。那训诲,就在
这些奇词异句的纱幔下深隐。
就在这一刹那,混浊的波浪外
传来巨响。巨响令听者恐慌;
沼泽两岸也为之震动起来。
情形完全像一股烈风,莽莽
荡荡,因热气互冲而激搏相遘,
猛厉地撞过森林,锐不可当,
把树木的枝干劈开击落卷走,
赫然向前方狂扫,疾鞭着尘土
吓散了牧羊人和凶猛的走兽。
维吉尔放开我双眼,说:“请极目
让视线在远古的残滓上前移,
凝望浪沫最汹涌的那一处。”
像一群青蛙,在恶蛇这个天敌
之前,往水中消失得全无踪影,
到了最后,都一一在水底蹲匿;
这时,我看见上千个堕落的幽灵,
在一个人之前窜遁。那人在徒步,
双脚不濡,跨过斯提克斯的幽冥,
拨开那里重浊的瘴气和烟雾,
一次又一次,以左手在脸前挥拍。
看来,他只为这一点不便所苦。
我十分清楚,他是奉天命而来。
于是,我转向老师......老师示意
叫我别做声,只须向那人朝拜。
啊,在我看来,他显得恚怒无比。
只见他走到巨门前,用一根小棒
把门叩开,遇不到半点阻力。
“啊,天厌的人,可鄙的一党,”
他站在可怕的门槛之上说道:
“你们心中的傲气来自何方?
那意旨,你们为什么要抗拒阻挠?
意旨注定的一切,永不容违迕;
抗拒呀,已多次招来更大的煎熬。
跟命运抵牾,究竟有什么好处?
你们还记得吗?克尔贝罗斯就因为抗逆,
下颚和咽喉仍受着撕剥之苦。”
他说完,就转身返回脏道所经之地,
对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神态
倥倥偬偬,仿佛为别的事而焦急;
对眼前的一切,并不那么介怀。
于是,我们举足走向冥城,
心绪因听了圣言而安定下来。
我们进城时,没经过任何斗争。
而我,因为心中在渴望看清
被城堡禁闭的人如何偷生,
一进了里面,就纵望四边的情形。
只见每边都是一大片原隰,
充满了愁苦和受着酷刑的幽灵。
在阿尔勒——罗讷河滞流成沼泽之地;
在坡拉,在靠近那个冲拍围绕
意大利国境的卡纳罗海湾那里,
坟墓把整区堆得一低一高。
眼前的每一处,也这样凹凹凸凸;
唯一的分别,是这里的情形更怛忉:
累累的坟墓之间有火焰遍布,
坟墓因为被焚炙而变得通红,
超过了任何铁工所需的热度。
所有坟墓的盖子都没有合拢,
里面传来的号啕是那么伤悲,
显然是可怜的亡魂因受苦而哀恸。
于是我说:“老师,这些人是谁?
要一个个埋在石棺里头,
让人听他们凄惨的呻喟。”
维吉尔答道:“他们是异端之首,
跟各派门徒在一起,数目之多,
会远远超出你想象的范畴。
葬在一处的,是相同的一伙;
坟墓的热度,视乎罪孽的重轻。”
然后,维吉尔转右;而后面是我,
在酷刑和巍峨的城墙间前行。
第一○章
此刻,老师循一条秘道前进,
两边是冥城的高墙、惩恶的坟岗。
我则跟在后面,由他带引。
“至德呀,在邪恶的众圈向前方
带领我,”我说:“乐意让我追随。
请你告诉我,满足我求知的欲望,
在这些墓穴里躺卧的鬼类,
可以看看吗?因为坟墓的盖
都已经揭开,而且没有人守卫。”
维吉尔说:“他们带着遗留在
世上的肉体从约沙法谷回来时,
就会全部在这里遭到紧埋。
伊壁鸠鲁师徒,使灵魂随肉体见褫。
卒后,这个老师跟所有的徒弟
就在这地方找到了坟墓栖止。
至于你刚才向我提出的问题,
很快就会在里面得到答案。
得偿所愿的,还有你未宣的心意。”
我闻言说道:“好导师呀,实在不敢
瞒你:我没说心意,是不想多作声。
多言的毛病,你以前曾叫我别犯。”
“托斯卡纳人哪,你走过火焰之城
而不死。你说起话来也真客气。
请你在这个地方等一等。
你的口音,说明你的出生地
是托斯卡纳这片显赫的故土。
以前,也许我对它过于严厉。”
突然间,其中一个石棺发出
这样的声音。于是,我向向导
靠近了些,心中充满了惊怖。
维吉尔说:“转身哪,你受了什么困扰?
你看,法里纳塔已耸身而起;
你可以看清他腰部以上的身高。”
这时候,我已经对着他的目光凝睇。
而他,则扬着眉,挺起了胸膛,
对地域仿佛显出了极大的鄙夷。
导师有力的手一直在旁,
这时把我轻推向法里纳塔那边,
说:“你的话务必要得体恰当。
当我来到法里纳塔的坟墓前,
他望了我一眼,就轻蔑地开腔,
对我这样问:“谁是你的祖先?”
我的心中充满了服从的渴想;
见他说话,就向他披露无遗。
他听后,两眉向上扬了一扬,
说道:“他们曾经悍然为敌,
对我,对我的先人、我的党派。
因此我两度令他们分崩离析。”
“他们被逐后,却能从各处回来,”
我答道:“两次都返回了故土。
这艺术,您的人学得并不精彩。”
接着,一个幽灵在旁边冒出,
只露出头顶到下巴的模样。
我猜他升起的时候,是跪在坟墓。
他打量着我的周围,好像
要看看有没有人和我来到这里。
当冀望落空,化为虚幻的思量,
他就哭着说:“如果这个封闭
晦冥的牢房,你可以凭巧智来往,
我的儿子呢?他怎么不跟你一起?"
于是我答道:“我并非单独来访;
在那边等候的,是我的向导。
也许您的圭多没把他放在心上。”
这个人的话和所受的煎熬,
已经把他的名字告诉了我。
因此我就详尽地向他奉告。
突然,他伸直了身子,喊道:“你说
过去时的‘没把';难道他不在阳间?
他的眼睛再没有柔光击落?”
他见我有点犹豫,似乎在拖延,
迟迟仍未回答他的问题,
就向后跌了回去,再没有出现。
可是,另一位——要我遵从其心意
而驻足的大魂魄——却面不改容,
脖子不动,也没有弯腰屈膝;
只继续把刚才的话加以补充:
“那艺术,”他说:“如果他们学不好,
给我的折磨会比这张床严重。
不过统治这里的女王,其面貌
由暗转亮间未到第五十回,
你就会知道,那艺术是何等艰奥。
如果你要向美好的世界回归,
就告诉我,该族为什么这样狠心,
条条法令都要我的亲人受罪?”
我听后回答说:“大屠杀和蹂躏,
染红了阿尔比亚河的水波。
这,是我们的宗庙制礼之因。”
他听后叹了口气,摇着头说:
“参与其事的不止我一个。如非
我自问有理,也不会加入那一伙。
不过,当大家赞成把翡冷翠摧毁,
只有我,单独一个人提出异议:
只有我,单独一个人公开反对。”
“但愿您的子孙哪,得享安息。
请您,”我对他恳求说:“为我解结。
这个结,在这里绊住了我的判断力。
你们好像——如果我听得确切——
可以预知未来发生的事情;
对于现在,却跟传言有别。”
“我们像某些人,视觉有了毛病,”
他说:“只看见离我们较远的景物——
至尊的上主仍这样给我们光明;
近一点或眼前的东西,我们就全部
理解不到;而消息不来自他方,
人世的事情我们也绝不清楚。
那么,你现在可以明白了,通往
未来的门一关,我们的感悟
就在那一瞬间全部夭殇。”
于是,我因为冒失而歉然恼苦,
答道:“那么,请告诉那后跌的人,
他的儿子仍跟活人在一处;
并且向他解释,刚才那一阵,
我沉默不答,是因为当时我正在
寻思您刚刚为我解答的疑问。
这时候,老师在唤我,要我离开。
于是我更加匆忙,请那位幽灵
告诉我,和他一起的,是什么同侪。”
他说:“我跟逾千人躺在这墓茔。
里面有腓特烈二世在长眠;
有红衣主教...其余的不必再说明。”
说完就藏了起来。我则向古典
诗人那边走;一边走,一边再度
思索那句含有敌意的恶言。
诗人继续前行,然后在半途
对我说:“为什么这样痴痴迷迷?”
于是,我只好详细地答复。
“听到恶言相向,就用记忆
把它保存吧。”智者这样吩咐我,
手指一指,说:“现在该注意这里。
你会碰到一个人。她的美目无所
不察。置身于她的柔光之前,
此生走什么路,她就会给你点拨。”
维吉尔说完,就举足走向左边。
我们离开了城墙,向中间缓走,
所循的小径以一个山谷为终点。
里面的恶臭一直臭到谷口。
第一一章
一座座巨大而巉岩的乱石围成
高峻的悬崖。我们在崖边蜇旋,
来到一个更残酷的坎坑
置身该处,由于无底的深渊
喷出恶臭,强烈的难以抵挡,
我们要朝着一个大坟急蜷。
藏身在坟盖后面,只见盖上
有文字说:“教皇阿拉斯塔斯之囹圄;
佛提努斯把他诱离了康庄。”
“我们要在这里等一等才下去。
这样一来,嗅觉就可以适应
恶臭;此后,其困扰就无须再畏惧。”
老师这样说。我答道:“即使暂停,
也不要浪费光阴;要利用这时机
看看。”老师说:“你道出了我的心情。”
“小伙子呀,在这些石砌的悬崖里,”
老师接着说:“有三个小层并存——
依次向下,跟刚才所见无异:
全部挤满了接受天谴的亡魂。
要此后记取你所见到的经验,
得明白他们如何及因何被困。
招惹上天之怒的一切恶愆,
都以害人为目的;要达到目的,
就会伤人;手段或粗暴,或奸险。
不过奸险是人类独有的恶疾,
所以更触神怒;因此奸人
在更低处,受更大的痛楚攻袭。
第一层的亡魂,都有凶暴的前身。
由于暴力使三个人受苦,
第一层乃有三圈,分为三部分。
暴力能施诸神,施诸本人,施诸
邻居,即三方面的本身和财产。
至于原因,我会为你说清楚。
暴力可使邻居遭重伤的灾难;
可以杀害他,使他的财物被毁、
被掠,或者被恶人纵火焚燃。
因此,杀人犯、恶意伤人之辈、
蹂躏者、掳掠者,就在第一圈分批
受刑;受刑时分成不同的种类。
一个人,还可以把暴力施诸自己
或私产。因此,这些亡魂乃要
在第二圈忏悔;却悔而无益。
里面的亡魂,把你们的世界丢掉,
或拿他们的财富挥霍输倾;
然后痛哭,失去了原来的欢笑。
上述的暴力也可以施诸神灵:
在心中对他亵渎或加以摒弃,
并蔑视大自然,蔑视其充盈。
因此,最小的一圈乃把印记
盖在所多玛和卡奥尔两个地方。
这刑罚,也是腹诽上帝者所罹。
奸计会把所有的良心咬伤。
受害者可能对奸人推心置腹;
也可能不易信人,以避免上当。
把奸计施诸第二种受害者,似乎
只会把自然建立的关系割切。
因此,在下一层地狱建屋
筑巢的,是伪君子、佞人,以及专业
巫术之辈,是骗子、盗贼、神棍、
淫媒、污吏,以及同类的奸邪。
向信任者逞奸,则不再依遵
先天之情以及后天所摛,
以至由后天产生的信任诚悃。
因此,在最小的一层,也就是
宇宙的中心——冥王狄斯的御座,
一切出卖人的奸贼在永遭焚炙。”
我听后答道:“老师,你的解说
已经很清楚。这个深渊,以及
它囚禁的亡魂,你也详细缕析过。
告诉我,被那一大片湿沼禁闭、
被烈风猛刮,以及被暴雨击打、
相撞时以恶言彼此痛诋的一批,
如果也触了神怒,他们的刑罚
为什么不在那座赤城里执行?
不然,处境为什么这样可怕?”
于是,维吉尔对我说:“你的心情
竟如此恍惚,有别于平时的神志——
是你的神志,对别处目不转睛?
那些话,你的记忆不能再控持?
那些话,你的《伦理学》曾拿来细说
人性中违背天意的三种过失:
不知克己、心肠狠毒、堕落
如禽兽。该书又解释,不能克己,
神怒会小些,天谴的力量也较弱。
如果你好好研究这个道理,
并且回想一下,什么样的亡灵
在上面的城外遭刑罚折磨身体,
你就会清楚,为什么他们身在幽冥,
却跟这些坏蛋隔离;天堂
惩罚他们时,为什么锤击得较轻。”
“太阳啊,你恢复所有病眸的健康;
解答了我的疑难后,给我欣慰,
使困惑之乐不下于识见的增长。
请稍微重复,向过去的话题回归。
你讲过,放高利贷之举,”我说:
“有违圣善。请把这疑结摧毁。”
“哲学,在通人眼中,”维吉尔向我
解释:“处处都在观察览阅,
看大自然运行时怎样描摹
神的睿智,向神工勤习苦学。
同时,如果你把《物理学》细读,
展卷后读不了多少页,就会发觉,
只要能力许可,你们的艺术
就紧随自然,如徒弟之于老师。
因此,神可以说是艺术的祖父。
回想《创世记》的开头,你就会得知,
人类要靠这两者,在这个世界
发展;靠这两者把生计维持。
放高利贷的人,取向有别,
乃鄙弃自然本身,鄙弃遵依
自然的徒弟,而寄望于别的事业。
好啦,我走啦,请跟随我的足迹。
因为双鱼已经在地平上颤闪,
北斗已全在考鲁斯之上倚栖;
在那一边,悬崖已开始下翻。
第一一章
一座座巨大而巉岩的乱石围成
高峻的悬崖。我们在崖边蜇旋,
来到一个更残酷的坎坑
置身该处,由于无底的深渊
喷出恶臭,强烈的难以抵挡,
我们要朝着一个大坟急蜷。
藏身在坟盖后面,只见盖上
有文字说:“教皇阿拉斯塔斯之囹圄;
佛提努斯把他诱离了康庄。”
“我们要在这里等一等才下去。
这样一来,嗅觉就可以适应
恶臭;此后,其困扰就无须再畏惧。”
老师这样说。我答道:“即使暂停,
也不要浪费光阴;要利用这时机
看看。”老师说:“你道出了我的心情。”
“小伙子呀,在这些石砌的悬崖里,”
老师接着说:“有三个小层并存——
依次向下,跟刚才所见无异:
全部挤满了接受天谴的亡魂。
要此后记取你所见到的经验,
得明白他们如何及因何被困。
招惹上天之怒的一切恶愆,
都以害人为目的;要达到目的,
就会伤人;手段或粗暴,或奸险。
不过奸险是人类独有的恶疾,
所以更触神怒;因此奸人
在更低处,受更大的痛楚攻袭。
第一层的亡魂,都有凶暴的前身。
由于暴力使三个人受苦,
第一层乃有三圈,分为三部分。
暴力能施诸神,施诸本人,施诸
邻居,即三方面的本身和财产。
至于原因,我会为你说清楚。
暴力可使邻居遭重伤的灾难;
可以杀害他,使他的财物被毁、
被掠,或者被恶人纵火焚燃。
因此,杀人犯、恶意伤人之辈、
蹂躏者、掳掠者,就在第一圈分批
受刑;受刑时分成不同的种类。
一个人,还可以把暴力施诸自己
或私产。因此,这些亡魂乃要
在第二圈忏悔;却悔而无益。
里面的亡魂,把你们的世界丢掉,
或拿他们的财富挥霍输倾;
然后痛哭,失去了原来的欢笑。
上述的暴力也可以施诸神灵:
在心中对他亵渎或加以摒弃,
并蔑视大自然,蔑视其充盈。
因此,最小的一圈乃把印记
盖在所多玛和卡奥尔两个地方。
这刑罚,也是腹诽上帝者所罹。
奸计会把所有的良心咬伤。
受害者可能对奸人推心置腹;
也可能不易信人,以避免上当。
把奸计施诸第二种受害者,似乎
只会把自然建立的关系割切。
因此,在下一层地狱建屋
筑巢的,是伪君子、佞人,以及专业
巫术之辈,是骗子、盗贼、神棍、
淫媒、污吏,以及同类的奸邪。
向信任者逞奸,则不再依遵
先天之情以及后天所摛,
以至由后天产生的信任诚悃。
因此,在最小的一层,也就是
宇宙的中心——冥王狄斯的御座,
一切出卖人的奸贼在永遭焚炙。”
我听后答道:“老师,你的解说
已经很清楚。这个深渊,以及
它囚禁的亡魂,你也详细缕析过。
告诉我,被那一大片湿沼禁闭、
被烈风猛刮,以及被暴雨击打、
相撞时以恶言彼此痛诋的一批,
如果也触了神怒,他们的刑罚
为什么不在那座赤城里执行?
不然,处境为什么这样可怕?”
于是,维吉尔对我说:“你的心情
竟如此恍惚,有别于平时的神志——
是你的神志,对别处目不转睛?
那些话,你的记忆不能再控持?
那些话,你的《伦理学》曾拿来细说
人性中违背天意的三种过失:
不知克己、心肠狠毒、堕落
如禽兽。该书又解释,不能克己,
神怒会小些,天谴的力量也较弱。
如果你好好研究这个道理,
并且回想一下,什么样的亡灵
在上面的城外遭刑罚折磨身体,
你就会清楚,为什么他们身在幽冥,
却跟这些坏蛋隔离;天堂
惩罚他们时,为什么锤击得较轻。”
“太阳啊,你恢复所有病眸的健康;
解答了我的疑难后,给我欣慰,
使困惑之乐不下于识见的增长。
请稍微重复,向过去的话题回归。
你讲过,放高利贷之举,”我说:
“有违圣善。请把这疑结摧毁。”
“哲学,在通人眼中,”维吉尔向我
解释:“处处都在观察览阅,
看大自然运行时怎样描摹
神的睿智,向神工勤习苦学。
同时,如果你把《物理学》细读,
展卷后读不了多少页,就会发觉,
只要能力许可,你们的艺术
就紧随自然,如徒弟之于老师。
因此,神可以说是艺术的祖父。
回想《创世记》的开头,你就会得知,
人类要靠这两者,在这个世界
发展;靠这两者把生计维持。
放高利贷的人,取向有别,
乃鄙弃自然本身,鄙弃遵依
自然的徒弟,而寄望于别的事业。
好啦,我走啦,请跟随我的足迹。
因为双鱼已经在地平上颤闪,
北斗已全在考鲁斯之上倚栖;
在那一边,悬崖已开始下翻。
第一二章
我们下崖的时候,所到的地方
是高峻陡峭的山坡。那里的景物
会使所有的眼睛避而不望。
如崩塌的山,由于支撑不足
或由于地震,在特伦托的这边
向阿迪杰河的侧面陷落倾覆,
从峰顶那里,摇动着泻向下面,
直达平原,把石头一块块的砸烂,
给上面的人一条下行的路线,
深谷在我们的眼前陡然下坍。
而就在断壑靠近边缘之处,
克里特之丑——假借牛这爱伴
生下的怪物——正把兽体展舒;
见我们走来,就咬噬自己的躯体,
仿佛被五内的怒火所征服。
我机智的老师向它喝道:“也许
你以为,在阳间把你处死的那位
雅典公爵,到了地狱的这一隅?
给我滚!畜生!这个人来到地狱内,
并没有得到你姐姐的指点;
他是路过这里,看你们受罪。”
公牛受了致命的一击,刹那间
会挣脱缰绳,想往前走又不能,
就横冲直撞,从这边窜跃到那边。
眼前的人牛怪,也这样乱跳乱蹦。
导师见了,喊道:“向出路跑哇!
趁他发怒,快继续下降的旅程。”
于是,我们继续沿险径下蹅。
斜坡的乱石被踩,由于压力
增加,常在我们的脚下滚滑。
暗忖间,我听到维吉尔说:“我已
令守卫这断崖的畜生烧光
怒火。你还在寻那坍圮之地?
那么,我告诉你,就在上一趟
我来这里,深入地狱的下界时,
这一块石头还没有跌落下方。
当年,那圣者曾经从上方下驰,
把最高一层的重要人质,从冥主
狄斯的手中夺去。据我所知,
他降临前的须臾,污臭的深谷确乎
全面震动。当时,我以为乾坤
为仁爱所感。这种现象,世俗
有人相信,曾多次变天下为混沌。
就在那时候,这一大块古老的
石头到处损毁,隆然向下面翻滚。
此刻,请你向深谷里凝望。血河
已经向我们靠近。里面的水波
沸腾着那些以暴力伤人的死者。”
啊,盲目的贪欲、愚蠢的怒火,
在短促的一生中把我们鞭御,
然后就永远把我们浸入愁惙!
我看见一道大沟,形状弯曲,
把一整个平原围在里面,
就像我的向导先前所叙。
在这道大沟和崖脚之间,
一列人马怪在奔跑,都挽着利矢,
就像他们在世上那样游畋。
人马怪见我们下降,都不再骋驰。
其中三个,倏地离开了队众,
把预先选定的弓箭在手里紧执。
其中一个在远处喊道:“刚从
陡坡上下来的,受的是什么刑罚?
在那边报上来,不然我就拉弓。”
于是,我的老师说:“我们的回答,
只跟站在你身边的克伦说。
你这么急躁,只会把自己害煞。”
“那是涅索斯,”老师轻轻地触了我
一下,继续说:“因美丽的戴安内拉丧命;
然后,报仇的工作由自己去做。
站在中间、俯望着胸膛的幽灵
是有名的克伦;抚育阿喀琉斯的就是他。
另一个是佛洛斯,生时有暴烈的性情。
大沟的周围,千万头人马怪在穿插。
见亡魂不守本分而冒出血沟,
想逃避刑罚,就会把他们射杀。”
当我们靠近这些骠捷的野兽,
克伦就捡起一枝箭,然后用箭凹
把胡子向上下颌的后面一兜。
当他露出了那张大口的形貌,
就对同伴说:“你们有没有注意,
后面那个人所履的地方被搅扰——
死者的脚,通常不会把东西踢起。”
贤师这时已面对他的胸膛,
也就是半人半马两种形体
接合处;闻言道:“是活的。他独自来往,
是要看我展示在冥谷幽隈。
他注定要来这里;不是来闲逛。
有一个人,停下了哈利路亚的赞美,
从上方下降,给了我这个新使命。
他不是贼;我也不是盗窃鬼。
我能够走过这么凶险的荒径,
是因为有神力助我。凭这股神力,
我请你派一个人跟我们同行;
好告诉我们,哪里是涉河之地;
并且用背部把这个人负载——
他不是幽灵,不能在空中攀跻。”
克伦屈着右胸向后面一摆,
对涅索斯说:“你过去,给他们带路。
要是碰见另一群人,就叫他们走开。”
我们和可靠的向导再上征途,
一直沿着沸腾的血河前进,
途中听到亡魂被煮时的惨呼。
我看见河水浸到了亡魂的眉心。
“都是暴君,”显赫的人马怪说:
“生时专事抢掠和血腥的蹂躏,
因昔日的暴行在此号啕悔过。”
“这里是亚历山大跟残暴的狄奥尼修斯。
后者曾带给西西里多年的灾祸。
那是阿佐利诺,眉毛竟如此
乌黑。皮肤白皙的那个亡灵,
则是埃斯提的奥皮佐。他的养子
的确结束了他在阳间的生命。”
之后,我转身望着诗人。诗人说:
“现在让他先走,我跟着他前行。”
走不多远,人马怪停了下来,望落
下面。沸河里有群鬼浸在血澜,
看来都只有咽喉伸出水波。
人马怪把离群的一个指给我们看,
说道:“那个人在神的怀里曾擘开
一个心,至今仍把泰晤士河滴染。”
之后,我目睹一些人冒出了水外,
头颅和整个胸膛都可以看见;
当中有许多人,我都能辨认出来。
渐渐,河里的血越来越浅。
到了最后,只煮烫着亡魂的脚,
而我们也到了横越壕沟的地点。
“当你从血流的这一边俯眺,
沸河的流量会不断减退,”
人马怪说:“可是你得明了,
在另一边看,它的河床却会
越来越深,萦绕着向前,一直
流返刚才令暴君呻吟的血水。
那里,天上神圣的法律会刺螫
阿提拉,别号叫‘地上之鞭’的家伙;
刺螫皮洛斯和塞克斯都。遭凌迟
折磨的,还有科内托的里尼埃,有里尼埃·帕佐。
他们在路上挑起过频仍的争斗;
此刻,眼泪遭煮出后,永被挤索。”
人马怪说完,转身再横过渡口。
第一三章
涅索斯还未返回血河的另一边,
我们已经在一个丛林里前行;
看不到任何蹊径印在地面,
看不到绿叶丛;只见一片晦冥,
枝干都纠缠扭曲,并不光滑。
林中没有果子,只有毒荆;
榛莽是那么浓密,那么芜杂,
在切齐纳和科内托的沼地上,
恶田的野兽所居也不不会更可怕。
讨厌的妖鸟筑巢于这里的榛莽。
这些妖鸟,曾经以凶兆把特洛亚人
从斯特洛法迪斯驱往别的地方。
它们有人颈人面,有阔翼附身,
足部有爪,肚子上覆着羽毛,
都在林中的怪树上哀鸣怨恨。
“趁我们还未深入,我向你明告,
你现在置身于第二圈,”我的贤师
这样对我说:“而且,在我们来到
火沙之前,都会在这里栖迟。
所以你要留心,你见到的东西,
单凭我口讲,会叫你惊疑不置。”
我听到哀号从四面八方响起,
却看不见发出声音的阴魂。
于是,我驻足,感到惶惑不已。
维吉尔大概以为,我这时在暗忖,
那些声音统统由树干间传来,
发声者为了避开我们而隐遁。
因此,他对我说:“你要是扭摘
这些树木,把一条小枝折落,
你的猜想就会显得舛乖。”
于是,我的手稍微向前面一挪,
刚从一株巨棘折下了小枝,
就听到主干喊道:“干吗撕我?”
然后,当它的伤口被血液染赤,
它就说:“干吗要把我摧攀?
难道你怜悯之心已全部丧失?
我们本来是人,现在变成了树干。
我们即使是毒蛇,曾经在世间
作恶,你的手也不该这么凶残。”
像一条着了火的绿枝,一边
在熊熊燃烧,另一边汁液下滴,
吱吱发响间冒着水气和湿烟,
话语和鲜血,同时从断枝涌起。
我见了这情景,马上把那截断薪
丢掉,像受惊的人呆立在那里。
“受伤的灵魂哪,他只在我的作品
读过类似的事件,”我的明师说:
“他如果一早相信我诗中所吟,
就不会伸手把你这样撕剥。
事情太不可思议,我才怂恿他
动手。为此,我也感到难过。
不过告诉他,你是谁,好让他抵达
凡界时,把你的名声再度传颂,
以功劳把刚才的罪过抹擦。”
于是,树干说:“经你用美言怂恿,
想缄默也不能了。要是我忍不住
而议论滔滔,请不要嫌我烦冗。
腓特烈心中的两把钥匙,一度
全由我转动,也全由我控持。
我以钥匙开关,动作娴熟,
结果其秘密,几乎无人得知。
身居显要的职位,我忠心耿耿,
以致体力耗损,睡眠消失。
那娼妇,一对淫眼始终不曾
放过凯撒的家。那个坏女人,
那宫廷的罪愆,大众的绝症,
煽动所有的人心对我怀恨。
被煽动的人再煽动奥古斯都,
结果幸福的恩荣变成了忧忿。
我的心灵,由于不甘受侮,
以为死了就没有受侮之虞,
乃使公平的我被我不公平的对付。
对着刚从这棵树长出来的根须,
我向你发誓:我从来不曾欺骗
我的主人;他该获尊崇和抬举。
你们两位,有谁会重返阳间,
都务必重建我的名誉。它遭
嫉妒打击,如今仍偃蹇颠连。”
“既然他不再讲,”维吉尔稍稍
等了一下,就对我说:“别错过这一霎。
如果你还有问题,就让我转告。”
于是,我对维吉尔说:“就请你问他
一些你认为我想知道的事情;
我心中太难过了,不能再跟他对答!”
于是,维吉尔说:“囹圄中的亡灵,
那就请这个人欣然照你的愿望
去做吧;不过,请说给我们听听,
灵魂怎么会遭这些树结捆绑?
可能的话,还请你告诉我们,
从这些肢体,可有人获得释放?”
树干使劲地呼气。过了一阵,
那股气变成了这样的声音,说:
“我只能简单地向你们述陈:
当一个暴烈的灵魂摆脱
躯体,把自己从里面连根拔起,
米诺斯就把他送往第七层深窝。
他会跌入森林;着足之地
不容选择;一切由命运摆布。
落地后,他开始发芽,一如麦粒,
成为萌蘖,再成为野树一株。
于是,众妖鸟就以他的叶子为馈,
给他痛苦,给痛苦一个门户。
我们像别人一样,也会向残躯回归”
“但不是为了重新把它披起,
因为自弃的东西,没理由再取回。
我们会把躯壳拖到这里;
在阴暗的树林中,这些躯壳会追认
其主,在恶魂的荆棘上悬系。”
我们对着面前的树干凝神,
以为他还有别的东西见告,
突然间听到一首巨响。我们
都吓了一跳,就像猎人听到
野猪被追逐,窜向他把守之处,
耳中是枝叶断折兽声嗷嗷。
哎哟,左边窜出了两个鬼物,
裸身满是伤痕;奔窜得太快,
竟一一冲破了满林纠缠的树木。
前面的在大嚷:“死亡啊,快来!快来!”
另一个似乎远远落后的则大叫:
“拉诺呀,参加托坡的那些比赛,
你的双脚可没有这么灵巧!”
接着,也许呼吸不能再支持,
他一蹲,就和一群矮树相纠缭。
在他们后面的树林中,到处都是
黑色的母狗,饥馋,迅疾,
像一群猎犬刚刚挣脱羁絷;
一见那亡魂匿藏,就露齿进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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