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帅:每个来北京打拼的人,在黑桥村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白场 WHITE FIELD Author 春帅
当我看到这个人背着一个巨大无比的老钟走出村口的时候,我意识到黑桥村的时代彻底结束了,这个曾经无比繁华热闹,承载着无数初来北京打拼的人们的梦想、信仰、生活、激情的村子,永远被掩埋在废墟之下,天逐渐黑了下来,我回头看着在微黄路灯下的断壁残垣,仿佛就跟某一天刚下班的的时候,那群摆摊的小贩和跳舞的人们就在眼前。
我在黑桥有个小屋,五年没有涨过房租
在北京工作生活的人每一个新年应该都默默祈祷过:今年不要涨房租。
2013年2月, 在老家过完春节,我做了一个决定,大学不上了,去北京。我背着一个背包,一台相机,带着我爸给我的5000块钱和简单的行李就出发了,三元桥地铁站出来,我第一眼看到的北京城雾霾很大,特别冷,我哥打了个出租车来接我,说已经租好了房子,先去把行李放下,休息一下玩两天再找工作,我坐在车里,满脸好奇的看着窗外的北京城,这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想着先找一个工作,能在这里留下来再说。
2013年,798艺术区广场售车活动留影
出租车窗外的建筑慢慢变矮,我们在一个桥洞前下了车,我哥帮我拖着行李箱,穿过桥洞就进了村子,跟电影《上车、走吧》里的场景一样,脏乎乎乱哄哄的,这是我第一次到黑桥村的印象。跟我之前对北京的印象差的太远了,我哥说先将就住着,等有了工作在换个环境好一点的。当时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一住就住了5年。
黑桥村桥洞
房子很小,十平米左右,有一扇小窗户能看到外面的街道,一张双人床,一个简易的衣柜,没有厨房和洗手间,房东大爷说房租一个月400,水不要钱,电费用多少算多,要用网线的话再交40,房租一个月一交,不要押金。对于当时还没有工作的我来说,还是感觉有一点点贵,好在我哥帮我先交了一个月房租,就在这里先住下吧,这也算在北京有个窝了。
2015年夏末,下了一场暴雨,房子漏水东西全被淹了
找一个离住所近的地方上班
我来北京之前唯一能混口饭吃的技能就是摄影,住的地方解决了,能在附近找一个上班的地方就好了,我就在手机上搜附近的摄影相关的招聘信息,当时想找一个婚纱影楼之类的先从摄影助理干起,慢慢当个职业摄影师也不错,我在地图里面看到了有个叫798艺术区的离我很近,摄影也算是艺术吧,我就背着我的简历和之前拍的照片册子,准备去这个798艺术区里找一找有没有合适的工作,我特意把我那台相机装上手柄挂在脖子上,这样看起来会非常专业,找到工作的几率大一些。
2014年,在黑桥小屋
第一次去798是爬墙进来的,从彩虹路下车以后跟着导航就是没有找到门,只有一圈不算太高的铁栅栏,地图显示栅栏里面就是798艺术区。进来以后,一条一条的巷子很快我就迷路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每走几步就有能看到一个xx画廊、xx艺术空间、xxSPACE,有的开着门,有的关着门,画廊在我当时的感觉里是非常非常高级的场所,我站在门口打量再三也不敢进去,更不敢去问是否有招聘。我就这样在798里面没头没脑转悠着,在走到一条小巷里的时候,看到有很多人在那里围着听一个人在弹吉他唱歌,我走过去,正好听他唱到“门前的那棵大树下,是孩子的天堂,窗前的小小屋檐下,是燕子的故乡,晚饭后邻居三三两两,坐在石头上乘凉,谈论着今年的庄稼,长的怎么样,在这个宁静的小村庄,有我儿时的梦想,如今我已经长大了,也娶了新娘.........”
马小军在798艺术区中二街唱歌
这样的有画面的歌词和旋律,一下子吸引住了我,我的老家也像歌里唱的一样美丽,“他乡遇知音”的情愫让我停留下来,坐在对面的长椅上一首一首听他唱着。等到人群散去,他停下来喝水的时候,我上前去说:“你好,我非常喜欢你的歌,我是一个摄影师,刚来北京还在找工作,我买一张你的专辑。”没有工作的第一天我就花了30元买了一张音乐CD,并且还没有电脑来播放,不过认识了我在北京的第一个朋友,音乐人马小军,后来我们都住在黑桥村。
春天,马小军和父亲在梨花树下弹唱
在北京,你一定认识一个住在黑桥村的艺术家
我非常幸运,连续听了四五天马小军的歌以后,我真的在798艺术区找到一份工作,不过不是摄影助理,是博物馆收藏级别超高精度艺术微喷打印照片助理,也是我一直干到现在的事情。
第一份工作试用期工资不到三千,我已经十分十分满意,如果转正工资就更多了,足够我支付房租和生活开销,中午还管饭,真好。工作内容是帮助艺术家打印摄影或者绘画作品用于展览和销售。随着对工作的慢慢熟悉,我也逐渐了解到摄影的另一个门类,艺术创作摄影,简单说就是把自己的想法通过摄影的手段呈现在画面中,通过不同媒介输出成实物作品用于展览和销售。来我们这的客户大部分都是这个类型的创作者,后来我慢慢知道,他们当中有很多都是当时十分有名的艺术家了,圈内无人不知,圈外谁都不知的那种。
工作每天就是学习和重复,每天下班回黑桥买菜做饭,写日记,那时候感觉每一天的生活都十分新鲜且富有惊喜,798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每一天都有值得记录的人和遭遇,周末会去小军哥的工作室,和他的几个朋友弹琴喝酒唱歌,那段时间,我们还都是无忧无虑的理想主义者。
马小军、我在黑桥菜市场
慢慢跟客户熟了以后,我们偶尔就会聊天谈及到住哪的问题,这才发现很多艺术家也都住在黑桥村,还有很多艺术家的朋友也住在黑桥村,后来每次有展览开幕去现场的时候,又发现好多来看展的人也都来自黑桥村。我问他们房租多少?说4000多,一百多平米,既当工作室又可以住人,我才知道,他们说的黑桥可能跟我住的黑桥有一点点不一样。
法国艺术家西蒙和爱人在黑桥二道八号的工作室中
房东租客打工仔,小姐混混艺术家
一面生活,一面艺术,是黑桥村最繁荣时期的写照。
在黑桥村住久了,慢慢就会发现黑桥村大致可以划分为两片截然不同的区域,一片我叫做生活区,是黑桥村的原住民聚居地,后来租客变多以后大部分房东都把自己的房子加盖拓宽来租给更多的外来人员和为以后拆迁拿补偿款做准备。生活区建筑密集,房租便宜,多为外地打工仔和一些小商小贩,生活区环境比较恶劣.
黑桥小香港
以前没有统一管理的时候,到处都是生活垃圾,走两步就能踩到狗屎,但是这里生活方面特别特别方便,到处都是摆摊卖菜卖水果的小贩,新鲜又便宜,自己做饭的话一天10块钱都花不完;楼下超市24小时营业,我经常半夜上厕所的时候顺便买瓶水喝;东北菜馆,河南烩面,安徽板面,重庆火锅,四川烤鱼,武汉鸭子,山东馒头,沙县小吃........全国各地的人汇聚到这里,想吃什么就能买到什么,衣服箱包,日用百货,手机电脑的广播每天在楼下洗脑循环,袜子3双5块,袜子3双5块的高音喇叭我隔着窗户都能听见;住的地方一般都不能洗澡,村里就有了大众浴池,一帮老爷们在里面冲澡,还有桑拿房,搓背修脚拔罐按摩;管理松懈的时候,还出现过一段时间的赌博彩票店,每天半夜营业,在隐秘的小屋子里,二三十人盯着墙上的电视屏幕押注开奖,满屋子都是烟,一地瓜子皮;站街女在夏天会出现在灯光昏暗的小胡同里,你走过去的时候,她们会冲你招手,喊你帅哥。
在黑桥村口卖水果的小夫妻
黑桥村的另一片则是截然不同的艺术区,与生活区只有一条马路之隔,艺术区多为仓库式建筑,分布整齐,分区租给艺术家创作和生活,之前划分金凤艺术区、黑桥艺术A区、苗圃艺术区、二道八号艺术区、六道院艺术区等不同区域,艺术区里面环境就干净很多,每个艺术家工作室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各处还分布有小酒吧、电影院、小剧场、鱼塘和小公园。艺术家在这里创作,生活,展览和消遣。也偶尔去生活区找一找创作灵感,这跟黑桥村出过许多著名艺术家多少有点关联。
一面嘈杂市井,一面井然小资,这是黑桥村极具魅力最重要的原因。
生活区的日常和艺术区的春天
我见过黑桥村的婚礼,也见过黑桥村的葬礼
现实的生活永远比艺术更加真实、丰富且令人难忘。在村子里住久了,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经历、人、和事情。
黑桥村里面无论多晚,都有亮着灯的小饭馆和超市,我经常会在半夜被窗外的争吵和打斗的声音吵醒,是喝醉的一群人,在街上大吼大叫,摔瓶子和骂街,有时候也能看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醉汉,身边坐着神智不清的伙伴在对着手机里的某个人哭诉生活的不易和情感的不顺利。
2019年,黑桥村四川菜馆点菜的人
每天下午六点以后,是黑桥人最多的时候,上了一天班的人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带着疲惫的神情,小商贩和小饭馆一天最忙碌的时候开始了,大家匆匆买点东西回家休息,也有不想做饭的就地下馆子,点一碗面或者一两个小菜,这是他们一天中吃饭时间最多的时候。
2014年,同学和女朋友在黑桥庆祝生日
偶尔能看到一些很特别的人在黑桥村出现,比如捡废品的“狗王”,大家都这么叫他,穿着一身像保安的制服,带着大盖帽,走到哪里都有一群狗围着他,很多艺术家的画中出现过“狗王”的形象;还有穿着西装皮鞋,扛着十字架的传教士,穿过人群和巷子,像在做一场仪式。
“狗王”和狗子们
黑桥村中的传教士
也有头顶上站着一只八哥的大爷,总是出现一会就匆匆消失;还有徘徊在村子周边修自行车的DJ大爷,每天都在出摊前先把两个大音响摆出来,调大音量,开始循环播放节奏带感的DJ舞曲,隔着很远就知道大爷出摊了,晚上的时候还有彩色跑马灯,像是一个人的夜场。
正在修车的DJ 大爷
我也见过村子里的婚礼,两位南方年轻人,共同在北京打工,在黑桥村最大的一家饭馆摆了喜宴,没有车队,没有豪华的仪式,只有通红通红的鞭炮一直在放着,村里的人都围在饭店门口看热闹,小孩捂紧耳朵,等鞭炮停止冲到饭店里跟新郎新娘要喜糖吃,平凡的幸福,最为难得。
2015年,黑桥村婚礼现场的小孩们
我也见过村子里的葬礼,丧乐队的唢呐吹得凄凉,有法师为逝者做法超度,大家自发有序的跟着送盘缠的纸牛队伍绕着村子走一圈,在村口的地方,烧掉祭品和纸马纸轿子,敬送亡魂。
2018年,黑桥村最后的葬礼
有时候我会感觉到黑桥村像一座魔幻的城堡,充满了神秘和未知。
黑桥村的按摩店
2013年某一天,在门口踢球的孩子们
2014年,在黑桥别墅区外买衣服的工人们
看他们跳舞,是我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我在2018年冬天发现了黑桥村一群跳舞的人,大家每天晚上准时在村边的小广场集合,跳的不是广场舞,是交谊舞,大家自由组队,随着音乐起跳,自然又流畅,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感和投入感,让我深受感染,我每天晚上下班后过来拍他们跳舞,每次结束后他们也会跟我说谢谢,这样的真实生活体验远比那虚无缥缈的艺术更让人感动。
我很庆幸记录了这些跳舞的视频,一个月后,这个跳舞的小广场被永远的掩埋在废墟之下,这群跳舞的人也不知去向了。
2018年底,在黑桥村跳舞的人们
当我看到曾经如此繁华的黑桥村变成废墟时,悲痛又无可奈何
黑桥村在过去的几年曾不止一次传言过要拆迁,周围的村子都早就拆干净了,唯独黑桥挺过了一年又一年,我开始以为像黑桥这样特殊的村庄应该可以被重视起来永久留存的,可是在2017年初,黑桥艺术区率先被确定为拆迁对象,一时间住在黑桥村的大批艺术家开始了大搬迁,北京的艺术家一直都处在动荡不安的环境中,偌大的北京,很难放下一个安静的艺术区。白夜照相馆为曾经住在艺术区的人拍了一张大合影,大家在黑桥艺术空间办了最后一次展览,用各自的方式为曾经在此居住生活创作的黑桥做了纪念,然后就各奔东西,两个月后,黑桥艺术区永远在北京消失了。
2017年,仅存的二道八号院路牌
生活区的拆迁来的稍微晚一些,2018年底,房东大爷给我发短信说提前找新的住所,黑桥这次真的要拆了,我飞奔回去,整个村子被拉满了红色条幅,都是动员拆迁的大标语,村子里的店铺都在做最后的清仓大甩卖,到处都写满了甩货、打折。拉货的进进出出,大家打包好行李,去新的住所安顿,大街墙上贴满了红黄蓝绿的拆迁通知,房东大爷没有收我最后一个月的房租,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到我住了5年的小屋。
2018年,黑桥房东大爷最后的搬迁通知
2018年12月,黑桥超市清仓大甩卖
拆迁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仅两周时间,黑桥这片曾经的热土彻底冷却,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街道被瓦砾灰土和钢筋水泥掩埋,曾经摩肩接踵的小巷变成了一片死寂,只有无家可归的猫和狗在废墟上徘徊不愿离去,我脚踩在这些断壁残垣之上,已经找不到前几天还在吃饭的四川菜馆被埋在哪里。
2019年1月,一个人走过黑桥村废墟
当初我们怀揣着一腔热血和梦想来到北京,如今被现实打磨得还剩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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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桥村》
限量:600册 页数:246页
作者:王春帅
设计:潘雨辰
翻译:周惠子
校对:陈昕怡
装帧工艺:双封面设计
硬面压凹精装、黑色溜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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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三影堂奖入围作品令人期待的摄影集化,艺术家王春帅的第一本书。《黑桥村》是一个关于北漂年轻人的故事,以王春帅和朋友两个人在黑桥共同的生活经历为线索梳理而成,作品以2018年末黑桥拆迁之前两人对过往的回忆为起点,开启了这一部关于梦想与现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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