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艺斋说诗》说说诗词能否虚构的问题(2)
文|梦欣
美学家们说,美跟真并无直接的关联,倒是跟欲望、功利等有较紧密的联系。引起欲望之物,可以因此引起美感;想要满足的欲望,也可以从美的赏视中获得虚拟的满足、精神方面的愉悦。所以,有人主张,真和美可以看做是从欲望出发的两条路。欲望本源的、切实的满足,当然只能在现实里。所以对着现实中的事物,我们首先问它是不是真的,假如不是真的,便无从满足,假的对满足没有意义。而艺术则不同,艺术的满足,走的是一条拐了弯的、变了形的、虚幻化的途径。在这一条路上,我们最关切的不是真与假的问题,而是美与不美的问题,有没有品味的问题。一句话,欲望在现实和艺术中的实现方式不同。在现实里,我们只求满足欲望,而在艺术里,我们把欲望作为玩味的对象。
曾经有人通过详尽的考证,说寒山寺半夜里没有钟声传到客船,张继的诗经不起推敲。显然,跟这种只懂究实只懂论理的人是无法谈论艺术无法谈论诗词的。诗词所要表达的不是一种现在时的现实而是一种艺术形态的境界。读张继的诗,重要的不是钟声的有无,而是钟声传到客船以后对漂泊在外的游子会有何影响,要用你自己的人生体验去玩味此种境况下的心里感受。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山水诗,游览诗,诗人会用妙笔如同丹青好手把自己看到的美景描绘出来,但诗人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让你也看到这一处美景,而是要告诉你当他看到这一处美景时的心里感受。爱情诗,友情诗,思乡诗,诗人会把爱恋的情郎或佳人的美貌、把友人的品德、把家乡的风俗人情描述出来,但诗人的目的不是让你认识他们,而是要告诉你他和这些人相处时有什么特别的情感。田园诗,归隐诗,边塞诗,诗人会把田园风光、归隐处所、用兵要地勾勒出来,但诗人的目的一样不是要让你猎奇,而是要告诉你在这种环境里作者如何享受生活、追逐理想和承担社会责任。在这不同题材的诗词创作中,一个共同的特点是即景即情。景(包括物和事)不一定全真,但情却不能一点有假。就是说,景(包括物和事)涉及的是材料,材料可以选取和剪裁,允许适当地虚构;情涉及的是作者所要营建的境界,境界不能有假,境界不能虚构,虚构的境界没有感染人的力量。
这里就有了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诗词的虚构,有没有条件的限制?有没有一些必须遵循的规律或框框?在什么范围里,虚构是允许的。在什么情况下,虚构是不可以的。
这个问题似乎还没有人认真研究过。是以一向以“语不吓人死不休”的网络诗人李子在前不久便发了一篇题为《诗词应该理直气壮地虚构》的文章,看他的意思是可以随意地虚构,用不着顾虑什么。
李子是从创新的角度提倡虚构的,在他看来似乎诗词的虚构是从他的笔下方有的。因为他说,“中国的诗词,一直有纪实的传统。我们读《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读《琵琶行》,丝毫不会怀疑,老杜确实有这样一个茅棚子,这棚子在某年秋天确实风把上面的茅草卷走了,白乐天也确实在被贬的路上在九江一带见到一个弹琵琶的MM。我们不怀疑这些诗词所描述的基本事实,我们顶多是认为,这些诗词在细节上可能有所虚构。这说明一个问题,就是中国的诗词是作者的见闻史、思想史,也就是说,是作者亲自经历的事,作者本人的所思所想。我们从来不会怀疑,作者笔下的那个‘我’或者默认的‘我’,就是作者本人。我们绝不会认为,那茅棚子其实是老杜邻居的,弹琵琶的MM是乐天一个同僚遇见的。如果不是作者本人,作者一定会表明,如老杜的《三别》,如果作者没去过的地方,也一定会告诉读者是想象,如《梦游天姥》。”
于是他觉得有必要改变这一传统,“但是,这种纪实的传统,是与诗词的文学本性相矛盾的。文学是一种可以虚构的文体。我们从来不会怀疑小说、电影的虚构。从来不会把小说、电影中的‘我’当成作者、编剧本人。…而对诗词,我们认为基本框架必须是真实的,只允许对细节有所虚构。拿老杜家的茅棚子来说,这茅棚子必须是老杜的,必须被秋风呼拉拉地吹过。这点是不能虚构的,否则就是老杜的人品有问题。”
在他看来,诗词应该和小说一样,从“细节上的虚构”前进到“整体虚构”即“完全虚构”,他说,“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规矩是否可以改改呢。我认为是可以改改的。诗词是文学,文学以虚构为本能。我就写过很多貌似真实但实际是完全虚构的诗词。”
其实,李子的说法不够准确,传统诗词中并非没有“完全虚构”的作品。大家常用的一个成语“子虚乌有”就是从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中来的。“子虚”先生和“乌有”先生及其游猎之事,全都是司马相如一手虚构的。这有司马迁的话可资证明。司马迁在《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称“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亡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藉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可见,《子虚赋》就是整体虚构的一个典型例子。
再举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例子,金昌绪的“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首小诗的人物和情节也都是作者虚构的。古代的文人,好为宫女、闺秀、歌姬、倡优代笔写诗,这种“代言体诗”的人物和情节就有许多是作者虚构的。比如南齐诗人许瑶之的这首《闺妇答邻人诗》,“昔如影与形。今如胡与越。不知行远近。忘却离年月。”诗人首先虚构了“邻人”狂热追求“闺妇”的情节,然后用“闺妇”坚决拒绝婚外情的口吻创作了这首诗(这怎么跟当今的社会现实都接轨上啦,如今的中青壮年都出外打工去了,一些村庄的留守妇女就成为隔壁大叔蓄意寻扰的猎物。要是所有的女子都有这位“闺妇”的胆识和贞洁品德,再不安分的“邻人”也不好意思继续骚扰了)。但这位有胆识和贞洁品德的“闺妇”,还不就是诗人自己的理想化身么?
唐代最擅长写闺怨诗的王昌龄,许多闺怨诗也都是虚构的,比如那首出名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悔教夫婿觅封侯”的“闺中少妇”肯定有,但这诗却是从大量生活现实的材料中剪裁出来的,情节一样出于虚构。
所有这些例子,说明中国古代诗词中,并不缺乏纯粹虚构的写法,不会是清一色的“非虚构”传统。
(精彩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