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想当农业劳动模范，真的假的？——钟教授陪您读古诗词（24）

Original 钟振振教授古典诗词解读答疑信箱小楼听雨诗刊 2023-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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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辛弃疾想当农业劳动模范，真的假的？

——钟教授陪您读古诗词（24）

卜算子

漫兴

[宋]辛弃疾

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〇芸草去陈根，笕竹添新瓦。万一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
据邓广铭先生《稼轩词编年笺注》考证，此词约作于宋光宗绍熙五年（1194）至宁宗嘉泰二年（1202）间，当时辛弃疾因遭谏官攻击，被罢去了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的差遣（相当于福州市、福建省及福建省军区的最高首长），隐居在江西铅山县期思渡附近的瓢泉别墅。
题曰“漫兴”，是罢官归田园居后的自我解嘲之作，看似漫不经心，肆口而成，实则胸中有郁积，腹中有学养，一触即发，一发便妙，不可以寻常笔墨视之。
全词通篇都是在发政治牢骚，但上下两片的表现形式互不相同。
上片用典，全从《史记·李将军列传》化出，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

“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西汉名将李广四十余年中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英名远播，被匈奴人称为“飞将军”。小令篇幅有限，不可能悉数罗列这位英雄的传奇故事，因此词人只剪取了史传中最精彩的一个断片：汉武帝元光六年（前129），李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关攻击匈奴。匈奴兵多，李广兵败被俘。匈奴人见李广伤病，遂于两马间设绳网，使李广卧网中。行十余里，李广装死，窥见其旁有一胡儿（匈奴少年）骑的是快马，乃腾跃而上，推堕胡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归汉。匈奴数百骑追之，李广引弓射杀追骑若干，终于脱险。李广在败军之际尚且神勇如此，当其大捷之时，英武又将如何？司马迁将此事写入史传，可谓善传英雄之神。词人独取此事入词，也称得上会抢特写镜头。
“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史记》叙李广事，曾以其堂弟李蔡作为反衬。词人即不假外求，一并拈来。李蔡起初与李广同事汉文帝。到汉景帝时，李蔡已积功劳官至二千石（州郡长官）。汉武帝时，官至代国相（诸侯王国的宰相）。元朔五年（前124）为轻车将军，从大将军卫青击匈奴右贤王，有功，封乐安侯。元狩二年（前121）为丞相。他人材平庸，属于下等里的中等，名声远不及李广，但却封列侯，位至三公（中央朝廷里最高级的三个职位）。词人这里特别强调李蔡的“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一“却”字尤当重读并仔细玩味，上文略去了的重要内容——李广为人在上上，却终生不得封侯，全由此一字反跌出来，笔墨何等经济！
四句只推出李广、李蔡两个人物，无须辞费，“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楚辞·卜居》）的慨叹已然溢出言表。按，词人年轻时投身于耿京所领导的北方抗金义军，在耿京遇害、义军瓦解的危难之际，他亲率数十骑突入驻扎着五万金兵的大营，生擒叛徒张安国，渡淮河归南宋，其勇武本不在李广之下；南归后又献《十论》《九议》，屡陈北伐中原的方针大计，表现出管仲、乐毅、诸葛亮之才，其韬略更非李广之所能及。然而，“古来材大难为用”（杜甫《古柏行》），如此文武双全的将相之具，竟备受嫌猜，迭遭贬黜，时常被罢官，投闲置散。这怎不令人寒心！因此，词中的李广，实是词人的自我写照；为李广鸣不平只是表面文章，真正的矛头是冲着那妍媸不分的南宋统治集团来的。

下片写实，就目前的田园生活抒发感慨，一肚皮不合时宜，却出之以诙谐。
“芸草去陈根，笕竹添新瓦。”二句对仗，工整清新。上下文都是散句，这里安排一联对仗，其精彩如宝带在腰。“芸”，通“耘”。“笕”，本义是屋檐上承接雨水的竹槽，此处用作动词，谓截断竹管，剖作屋瓦。既根除园中杂草，又葺理乡间住宅，词人似乎准备长期在此经营农庄，做“粮食生产专业户”了。于是乃逗出结尾二句——“万一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朝家”，即“朝廷”。“力田”，古代乡官名，掌管农事。两汉时选拔官员实行的是推荐制，凡努力耕作、成绩显著者，可由地方官推举担任“力田”之职。二句是说：有朝一日恢复汉代官制，选举“力田”，看来是非我莫属了！话说得极风趣，不愧幽默大师，然而明眼人一望便知，这是含着泪的笑，骨子里正不知有多少辛酸苦辣。“舍我”句本出《孟子·公孙丑下》。孟子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虽大言不惭，却充满着高度的政治自信心和历史责任感，何其壮也！到得词人手中，一经抽换前提，自负也就变成了自嘲。尽管词人曾说过“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见《宋史·辛弃疾传》）的话，并不以稼穑为耻，但他平生之志，毕竟还在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旌旗万夫，挥师北伐，“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破阵子·为陈同父赋壮词以寄》）啊！哪里仅仅满足于做个“农业劳动模范”呢？读到这最后两句，我们真不禁要替词人发出“骥垂两耳兮服盐车”（汉贾谊《吊屈原赋》）的叹息了。南宋萎靡不振，始困于金，终亡于元，并非时无英雄能挽狂澜于既倒，实皆埋没蒿莱之中，不能发挥其长才。千载下每思及此，辄令人扼腕。然而一切封建王朝，莫不有此，盛衰异时，程度不同而已。稼轩此词的认识价值，就在这一方面。
本篇上片用故事，就技法而言为曲笔，但从语意上来看则是正面文章；下片直接陈述，就技法而言为正笔，但从语意上来看却是在说反话。一个是“曲中直”，一个是“直中曲”，对映成趣，相得益彰。又，上片“李蔡为人在下中”，下片“舍我其谁也”，皆整用古文成句（前句，《史记》原文是“蔡为人在下中”，词人仅补出了那个原文承前省略了的“李”字），一出于史，一出于经，都恰到好处。后句与“万一朝家举力田”这样的荒诞语相搭配，尤谑而妙不可言。格律派词论家视“经、史中生硬字面”为词中大忌（见宋沈义父《乐府指迷·清真词所以冠绝》），殊不知艺术中自有辩证法在，腐朽可化神奇，只要用得其所，经、史中文句不但可以入词，甚且可以作到全篇就靠它出彩。本篇就是一个雄辩的例证。
此前，词人隐居江西上饶带湖时，就曾作过一篇与此内容大致相同的《八声甘州·夜读李广传》。该词为长调，末云：“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风格颇见苍凉。本篇则为小令，心境之悲愤不殊，却呈现出旷达乃至玩世不恭的外观。这充分说明，艺术大匠在构思和创作同题材的作品时，非但耻于蹈袭前人，并且不屑重复自己，难怪他们的笔下总是充满着五光十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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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章雪芳 校对/冯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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