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国产电影概念设计师自述：这是一份辛苦的职业，得真心喜欢
有这样一种职业，他们负责将编剧的剧本，甚至只是导演脑海中的初步想法落实为画面，以作为从前期筹备到后期制作整个流程的参照。
他们被称为影视作品的“概念设计师”。听起来有点像神笔马良般的传说——一个个迥异于现实的幻想世界，经过他们的生花妙笔，最终在大银幕上成真了。
此前，这一职业常见于好莱坞等外国成熟工业体系，但近年来随着中国电影工业技术不断飞升，越来越多国产视效大片也开始注重原创概念设计——《寻龙诀》《流浪地球》《刺杀小说家》《封神榜三部曲》《西游记真假美猴王》……
《寻龙诀》概念设计图
《刺杀》概念设计图，图源设计师微博
现在更进一步，不仅奇幻、科幻、动画电影，像《悬崖之上》这样强视听风格的非幻想类电影，也开始涌现大量令人赏心悦目的概念设计。
《悬崖之上》概念设计图
在国产电影领域，这无疑是一个全新的朝阳产业，前景无限。
但对话从业者就能发现，概念设计师们也有不少困扰：体系尚未健全，从业者鱼龙混杂，人才浮动也大，因为总被游戏公司高薪挖走……
有时候做一份工作，的确需要一些情怀作为支撑。当然我们也希望这个行业越来越成熟，艺术家们不但有情怀，也能获得足够的尊重和体面的收入。
《悬崖之上》还原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哈尔滨
悬崖之上
概念设计是将一部电影最先从无到有进行视觉转化的过程。《流浪地球》概念设计师张亚平分享过的一个案例，或许可以直观感受到什么是概念设计：
比如导演只是有这样一个大概的想法，大全景里车向远方的地平线驶去。概念设计师在充分领会主创设想之后，负责用画面描绘出来，沟通中多次改稿也是常有的事——
从前期的置景、布光，到后期特效制作、调色，都可以以概念设计图作为参照。一个好的概念团队，能为整部电影定下风格调子，提高各个环节的沟通效率，预防执行出现偏差。
《流浪地球》因为需要原创设计海量场景、服装、运输工具、科学装置等，总共创作了惊人的3000张概念设计图。
连原著作者刘慈欣都感叹，其实连他在写小说的时候都不知道这些东西该是什么样，但电影都给做出来了。
《流浪地球》官方发布的概念设计图，概念设计师俊霊
概念设计多见于幻想类作品，最近《悬崖之上》的许多概念设计图流传于网络，大家才发现，原来写实风格的电影，同样可以受益于概念设计。
《悬崖之上》森林俯瞰、四人降落伞落地点概念设计
横道河子火车站俯瞰、牡丹江火车站出站口概念设计
哈尔滨街道外景概念设计
法式洋楼院子门外、法式洋楼概念设计
特务处审讯室概念设计
法式洋楼大厅二楼、法式洋楼楼梯概念设计
罗马尼亚大使馆宴会厅概念设计
罗马尼亚大使馆后门、俯拍视角概念设计
《悬崖之上》目前票房已过11亿，有望打破国产谍战片、张艺谋作品的最高票房纪录。除故事紧凑情节抓人之外，强烈的视觉风格、“电影感”十足的画面也是很多观众喜欢这部电影的原因。
娱理工作室找到了上面这些《悬崖之上》概念设计图的作者、90后概念设计师韩浩。除《悬崖之上》外，韩浩还参与过《八佰》《红楼梦》（胡玫版）《749局》《宸灵纪》《决胜时刻》《西游记真假美猴王》等不同导演、不同类型的影视作品。
韩浩为《八佰》做的概念设计
韩浩向娱理工作室介绍，跟其他很多大片一样，《悬崖之上》也有一个由美术指导、执行美术、副美术、道具设计、概念设计、美术助理、现场美术、陈设、平面师等多岗位、数十人组成的庞大美术团队。美术指导林木、执行李安然负责跟导演、编剧进行直接沟通，然后将需求传达给设计团队，《悬崖之上》共有6名概念设计师。
常见工作流程是先有一个剧本，根据剧本制作出一份PPT或表格，整理好主创们的设计需求，比如先整理出十几个最重要的场景，设计师可以选择自己最想做的。
大前期阶段主要描绘想法和氛围即可，进入前期阶段再进行细化，达到可以作为置景参考的标准。不同导演、不同作品对于画作的精度、质感要求可能也不同，有的剧组喜欢“速涂流”，有的则偏向“精致流”。
《悬崖之上》剧组工作照
“《悬崖之上》的难点在于，它是一部谍战片，有一种隐晦的气质，再加上导演是张艺谋，他是一位特别注重视觉表达、每一部电影都会追求美术极致的导演。这部电影几乎全片都在下大雪，要有一股冷冽、紧张的氛围。”韩浩表示。
影片以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谍城”哈尔滨为背景，中央大街、亚细亚电影院、马迭尔宾馆、商务书馆等场景均有原型参考，但没有完全复刻史实，而是做了大量艺术提炼、加工。
比如片中的中央大街就并非是在哈尔滨拍摄的，而是花了半年时间在山西大同1：1搭建出来的，整体的街道规模，建筑的风格元素、位置等均有一定夸张或调整。而街上的门头、招贴、海报、书刊等细节，即便镜头拍不清楚，也需要考证准确。
历史上的哈尔滨中央大街老照片
电影里经过艺术加工后的中央大街，概念设计师俊霊
比起韩浩之前参与的《八佰》，《悬崖之上》的投资体量、搭景规模、制作周期都相对小一些，但导演对视觉的要求丝毫不低。所以怎么在有限的预算范围内呈现出最好的效果，也成为对美术部门的一道考验。
“美术部门收集了大量资料，包括哈尔滨的老录像、二手书籍，我们还找到一个铁路局的博物馆，里面记录了很多哈尔滨那个时期的建筑风格。模型师和概念设计师通常相辅相成，概念设计做完以后，模型师会根据概念图把模型继续完善，尺寸全部标好，再由副美术、现场美术监督施工。”
《悬崖之上》概念设计图
光鲜背后
由此看来，想成为一名电影概念设计师，有时要有一定历史、文化、民俗、建筑、服饰等知识的积累学习能力，有时要去实地考察勘景，还要有一些制片成本概念……当然，绘画功底必须很扎实，对结构、透视、光影、色彩、氛围、运镜的把握都须准确。
更高一级的要求是，要具备较好的沟通领悟能力、高级的艺术审美，以及天马行空、但又有可实现性的想象力。
可以说，概念设计师是交叉领域的综合型人才，职业门槛不低。
目前国内专门培养电影概念设计师的高校专业、培训项目还处于萌芽阶段，很多从业者都是从动画、游戏、漫画、插画等相关领域转行过来的。全国专职从事电影概念设计的人也不多，据韩浩所述，大概也就“百来号人”。
韩浩大学学的是动画专业，毕业后在成都一家游戏外包公司做了大半年，但他的个人兴趣方向主要在大场景设计上，后来经人推荐，进入了电影剧组。
韩浩参加Artstation限时设计挑战赛时的角色设计作品
韩浩的一些作品
“做电影这一块还是比较难的”，韩浩说，“目前还没有建立一个完整的工业流程和体系，还需要一段发展时间。的确，随着你的能力和项目经验逐渐提升，你会被看到，付出和回报相对成正比状态，但总会有一些外来因素打乱这种关系。比如游戏行业会来挖人，他们可能会够提供更好的收入和机会。”
之前负责过《流浪地球》《刺杀小说家》的MORE VFX视效总监徐建也曾在新浪娱乐主办的新浪潮论坛上发言称，进入视效行业的人才良莠不齐，全国各地的学校都开始开设相关专业，但很多学生只是因为一些艺术专业录取分数低才报考。公司留不住人，因为很多人才都被需求高度重叠的游戏公司高薪挖走了，“几乎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
新浪潮论坛现场的徐建
情怀不能当饭吃，但坚持留下来的，多少都还是有些情怀。
韩浩也有自己的创作梦想，希望将来能够独立制作出短片作品。
多数时候，国产电影只有制作规模较大，或者题材偏架空幻想的影片才会用到概念设计，而这样的影片数量是有限的。所以即便是国内起步最早的一批电影概念设计师，比如徐天华和他创立的天何言工作室，也会经常接电影之外的概念设计工作，来保持收入稳定。
徐天华为乌尔善《封神三部曲》设计的海报，双方进行过大量讨论和修改，简单的黑白太极中囊括了主要角色和情节的丰富细节
《寻龙诀》概念图，美术指导郝艺，概念设计徐天华
除收入不够稳定以外，概念设计师和美术组其他成员也是默默付出型的职业。
“辛苦是真的，幕后团队永远是默默无闻的。”韩浩说。
韩浩介绍，目前剧组与概念设计师合作基本分为两种，一种是工作室形式，另一种是个人形式。工作室通常远距离合作，由主要负责人跟剧组沟通就可以，个人通常深入剧组内部核心，与美术指导乃至编剧导演直接沟通创作想法。
但比起其他工种，大众对概念设计师所知甚少。有时候精心设计绘制了几个月的场景并未被用到最后的成片里，有时候只是镜头瞬间扫过。更不走运的是有的项目筹备了很久却搁置不拍了，前期一切努力也就被尘封了。
韩浩认为，这个行业还是应该把整体待遇提高上去，想进入这个行业的人，首先得是真心喜欢，然后保持住一股冲劲儿。在行业尚未健全的情况下，努力提高自己的水平，不断增加项目经验，这样才能走得长远。
韩浩为《悬崖之上》做的概念设计之一，未被采用
中国原创审美
韩浩迄今待过最久的一个组是韩延的《西游记真假美猴王》，工作了八九个月，疫情推迟了电影的拍摄进度，但前期大量的美术、特效准备工作一直在进行。
比起舶来的各种视觉风格流派，传统神话是中国自己的题材，没有多少先进的工业经验可以参考，所以筹备也格外有难度。
在韩浩看来，《山海经》《聊斋志异》、道教、佛教等中国传统文化是一座丰富的宝藏，虽然已经拍过很多作品，但概念设计方面基本都是浮于表面，我们需要建立起真正的、中国独有的美学体系和想象力。
已经传了很多年《西游记真假美猴王》，孙悟空将由六小龄童动作捕捉完成
乌尔善导演也表达过相似的观点，他为《封神三部曲》专门成立了一家视效公司，从2016年起做生物设计，做出了他认为的“华语电影在视效方面最难的角色”。他将技术部分分发给全球各个国家的团队，唯独核心的概念设计必须由中国团队来完成。
起初他也尝试过让雷震子有一副羽翅或肉翅，结果感觉很像蝙蝠，偏离了东方式的审美。“这些东西你给美国最好的概念设计师是想象不出来的，因为他们的文化和我们不一样，虽然技术可以完成，但美学有很大差异。
中国的原创审美，一定是由中国的艺术家来完成的，然后开放给全世界的艺术家给我们技术支持。同时我们自己的艺术家也要抓紧补课，尽快接近世界标准。”
乌尔善为拍电影专门成立了视效公司，想必他也明白——人才的培养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只能在实践中不断摸索学习。
《封神三部曲》难度最高的一个类人生物设计：雷震子
路阳导演也是一位对美学追求极高的导演，《刺杀小说家》据说也创作了2000多张概念设计图，风格糅合了北魏、汉唐及少许东南亚元素，能看出确实跟美式幻想大片风格截然不同。
《哥斯拉大战金刚》概念设计
《复仇者联盟》概念设计
旅加中国设计师凌云为《爱，死亡和机器人》的短片《证人》做的概念设计
凌云为《蜘蛛侠：平行宇宙》设计的一些学校墙上的名人画像
《刺杀小说家》概念设计，美术指导李淼，概念图李帅
当然，好的审美和创意都不是凭空产生的，一定也是经过长年累月的积累，才能在需要的时候厚积薄发。
韩浩向娱理工作室分享了他的一些积累方法：他平时也很爱看电影，跟不同导演合作之前，也会找出他们以前的作品，仔细揣摩他们的风格审美；
他还在自己的电脑里建立了庞大的数据资料库，平时不忙的时候就不停搜集资料。比如可以先建立工厂、机械、军事、装置艺术、自然、文物等大的题材文件夹，每个文件夹下面再进行细分，像自然可以分为山川河流等，文物可以按历史年代和载体分，或者按不同风格分，比如蒸汽朋克。每次设计一个形象或场景，可能都是看过无数素材资料后才萌生出的灵感。光是保存这些资料，就用了20T的硬盘。
向享誉世界的大师学习也是一个很好的方法，韩浩推荐了一些他个人最欣赏的概念艺术家：Adrian Smith，Alen Lee，Craig Mullins，Jaime Jones，Justin Sweet，Piotr Jabłoński，Syd Mead，Wayne Barlowe……
《战锤》大师Adrian Smith作品
美国CG大师Craig Mullins作品
波兰艺术家Piotr Jabłoński作品
眼下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一大电影市场，重工业大片蓬勃兴盛，或许距离第一批本土审美的、世界一流的概念艺术家诞生，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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