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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爱情小说】缅桂仙子(李国庆)

知青情缘 2024-02-02


小说

《 缅桂仙子 》


作者:李国庆



语音:小娟




不知不觉,我躲在这僻静的樱花树丛中啃外语已经三个多小时了。


“李兄,信!”同班的机灵鬼侯江探头探脑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手里扬着一封信,引逗地朝我眨着眼睛。我故作漫不经心地斜睨了一眼。啊!玉莺来信了!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真想伸出手去把信一把抓过来。但为了在侯江面前保持稳重,我连屁股都没挪一下,淡淡地说:“拿来吧。”


侯江见我不动,故意把手缩了回去,还油腔滑调地用傣话逗了我一句:“哨傣编囊司麻瓦滴丧啊?”(你的傣族妹子写些什么情话啊?)说着动手去撕信角。我急了,跳起来伸手就夺。侯江高兴得哈哈大笑,手里举着信转身就逃。这样,我们俩开始了一场百米赛跑。侯江这兔崽子,天生得一双“飞毛腿”,要在平时,我一定跑不过他的。可今天我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邪劲儿,咬着牙追了他一百二十米。眼看就要逮着他的后脊梁,谁知他踩上了一摊水洼,身子一趔趄,一屁股坐下去了。我刹车不住,一脚踩在他的手腕上,信也陷进烂泥浆里了。侯江知道闯了祸,忍着痛跳起身来,朝我脱帽鞠躬,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


我对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气恼地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从泥浆里捧起了玉莺的信。我悄悄地躲进喷水池旁边的花圃里,急不可耐地撕开信口。使我惊异的是,我取出来的不是薄薄的信笺,却是一个扎了几道麻线的绵纸包。我仔细地解开麻线,打开三层绵纸,我的心猛然收紧了,原来是一朵干瘪了的缅桂花。这,正是半年前我同她分手时亲手插在她发髻上的那朵。呵,退回来了,她把我的心退回来了。我觉得浑身乏力,颓然地在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我久久地凝视着手心里的这朵缅桂:当初我摘下它的时候,是那样地洁白、鲜嫩、娇艳,还带着晶莹的朝露;可现在,香断魂销,暗褐色的花瓣无力地松散开来,仿佛在宣告着生命的终结。


天变了。一阵冷风吹过,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了。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顺着脸颊流淌。两年前,不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是她,把我从绝境中救出来的吗?


…………


路,绵长的路,崎岖的路,陡峭的路,泥泞的路……


掼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掼倒。我已经记不清自己爬过了多少道陡坡,摔了多少次跟斗了。我的手中拄着一根木棍,脸上满是树枝挂破的伤痕,白衬衣上涂满了污泥牛粪,劳动布裤子撕开了一道大口子,裸露的小腿肚上被蚂蟥咬开了五六处,流淌着殷红的浓血。


从早晨六点钟开始,我已经在这阒无人迹的茫茫林海中跋涉了十个小时了。可是曼览寨还是渺无踪影,我真后悔不该一个人上路。


老天爷偏同我作对,几声闷雷响过,一场暴雨下来了。


我浑身顿时淋得透湿,冷得直打寒颤,两脚也越来越沉重,竟至连步都迈不开了。


天,渐渐地黑了。一阵阵恐惧袭上心头。我预感到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了。我的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大群野兽撕扯、啮咬我的恐怖情景。终于,我瘫软着倒在一棵大青树下,痛苦地笔上了眼睛。


平日,我是悲观厌世的。自从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爆发以后,我的生活顿时变作漆黑一团,甚而至于丧失了做人的权利和资格。我就像一头可怜的没有自卫能力的羔羊,在屠伯们的奴役欺凌下苟延残喘。没有灵魂的驱壳又何必让它存在呢?我真羡慕冥冥之中的宁静,这大概是我的最好归宿吧?可是眼下,当死神骤然向我逼近的时候,生的欲望却是那样地强烈。我瞪着失神的眼睛茫然四顾,多么盼望出现一个人影啊1呱!呱!呱!呱!……树上的枭鸟发出了一声声怪叫,仿佛在讥笑我,死了那条心吧!我绝望了,把头埋进腿髀之间,身子蜷缩成一团,等待着去天国报到。


做梦也没想到,来到人世间短短二十五年,最后会以这样的方式在异乡的土地上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对不起生我养我的父母,对不起对不起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吧?忽然,身子一软,我迷糊过去了……

“岩龙(傣语:阿哥),岩龙”,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两声轻轻地呼唤。我就像一个即将被淹毙的人突然抓到了一块木板,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陡然兴奋起来。我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头戴斗笠、面容俊俏的傣族姑娘半蹲半跪在我的面前。姑娘见我醒了,又用汉话问了一句:“你是李老师吗?”我使劲点了点头。她高兴了,抿着嘴儿笑了起来。我扶着树干挣扎着站了起来,腿一软,又一屁股坐下来了。姑娘见我这副窘样,忍不住想笑,但终于没笑出来。她很大方地伸出手臂把我搀扶了起来,我像一个醉汉,倚靠在姑娘身上踉踉跄跄地向前蠕动。


寂静的山林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姑娘的柔发不断地摩挲着我的脸颊,乌云髻上插着的一朵缅桂花逸出一阵阵沁人心脾的芳香。


我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烫,今天幸亏碰见了这位傣家小“农英”(阿妹)啊!要是没有她,我恐怕要成为虎豹豺狼的美餐了。可她是谁呢?我强打起精神,用傣语同她交谈起来。


“你会说傣话?”姑娘且惊且喜。


“当然,我是半个傣家人。”我忘不了苦中找乐,幽上一默。


姑娘下意识地靠紧了我,我们彼此挨在一起,仿佛能够清晰地听见对方的心跳。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姑娘家。她待我如同上宾,亲手为我做了一顿丰盛的傣家饭菜;睡觉的时候,为我铺了两层厚厚的“帕垫”,还拿出了自己也舍不得用的七斤重绣花软缎面子的新棉被。


姑娘名叫“玉莺”,是曼览的民办教师。那天中午,她接到了县文教局的一个电话,说有一个上海插队知青李文分来她们寨子教书。一大清早已经从县上起程了,大约天黑以前可以赶到曼览。


为了迎接我的到来,她关好了一只大阉鸡,还支派兄弟岩光去下河捕鱼。她盼着太阳快落山,登上寨口的山岗望了三次,等到太阳贴着山脊梁的时候还没见我的踪影,她心里又像拴上了一对秤砣,止不住往下坠。后来老天变了脸,她放心不下了,于是戴上斗笠,带好电筒,迎着暴风雨踏上了陡峭的山路……


“李兄,你坐在这儿参禅还是怎么的?”侯江像一个幽灵似的又在我面前出现了。他见我端坐不动,走上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走,跳舞去。我约了艺术系的舞会‘皇后’朱艳,‘小天鹅’白慧,她们对你可‘感冒’呢!”他暗示性地向我挤了挤眼睛,见我还是没有反映,便走上来拽住我的胳膊,“走吧,还在念着你的玉莺吗?那‘深山里的缅桂’还是让别人去摘吧!以前的事儿,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现在,她走她的独木桥,你走你的阳关道!”侯江是我小学同学,插队时又在一个寨子。知青分工的时候,由于我有一次无意中捅破了县知青办主任和一个女知青的“鸳鸯梦”,作为报偿,我被贬到偏远的曼览寨当小学教师;他运气好,分在县气象站工作。虽然我们之间相隔百里之遥,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我和玉莺的“秘闻逸事”,不知是通过什么“热线”传进了他的耳朵。他一贯反对我和傣族人谈恋爱,认为有辱上海人的“门风”。


“去你的!”我一把推了他个趔趄,丧魂失魄地向宿舍区走去。


“哟,发那么大火干什么?别是心上的缅桂花让人抢走了吧?祝你好运!”


背后传来侯江揶揄而幸灾乐祸的嘲笑声。


整个宿舍区一片漆黑,静得有点怕人,与我此刻的沮丧与失落心情倒是互为表里。今晚学生会在大礼堂举办“迎春舞会”,舞迷们趋之若骛,那些不懂“快三步”“慢四步”的也怀着各式各样的心理前去凑热闹了。


我奔跑着上了楼梯,像一头发怒的熊冲进宿舍,重重地在床板上倒下了。俄顷,我一骨碌跳起身来,从我心爱的小皮箱里翻出了一本红塑料套的日记本。啊,记忆的闸门打开了,它把我带回那永世难忘的一个个日日夜夜……




1976年2月21日


今天,我终于真真切切地看清了玉莺的面容,她长得真是太美了。


以前插队时我就听说,曼览坝子是个出美女的地方,如今见了玉莺,我才信了那句话:耳挺是虚,眼见为实。


她的五官匀称地分布在我国古代美女通有的一张瓜子形的脸盘上,眼睛、嘴巴、鼻子、耳朵比例协调、大小适中,正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你看那水汪汪的杏仁眼,蓄满了令人心醉的柔情蜜意;小巧的鼻子颇为精致,百看不厌;两片嘴唇略薄呈月牙形,是那么完美地并拢在一起,最易激发文人的灵感和想象。


她的身材修长而挺拔,大概在1、72米左右,是傣族姑娘中少有的高个子;由于长年坚持劳动的缘故,她的身体健硕而丰满,动作利索而敏捷,绝非一般“病美人”可比。


文人都是好“色”的,我承认,见到玉莺,我的魂魄已经被她勾去了一半。


2月23日


来到曼览已经三天了。说也奇怪,我就像觅到了一个理想的意中人一样,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与世隔绝的群山环抱的美丽村寨。我仿佛置身于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感到从未有过的愉悦、满足和庆幸。


也许是天高地远吧,这里的傣家人与外界很少来往,有的甚至一辈子也没出过寨门。


我,一个上海小伙子闯进了他们的生活天地,就像是从天外飞来的一位“王子”,使他们感到既新奇又惊喜。这几天,来玉莺家看我的人络绎不绝,把门槛都要踏破了。哨弄(姑娘)、岩宝(伙子)、波龙(大哥)、咪龙(大嫂)、波涛(大爹)、咪涛(大妈)来了一茬又一茬。有的包来一块麂子肉,有的送来两个大南瓜,还有鸡蛋、鸭蛋、花生米甚至香茅野菜……,傣家人的淳朴善良,于此可见一斑。


今天中午,两个好心的“咪龙”(大嫂)竟关切地问起我的婚事来了。她们挺认真地劝我:“就做傣家的姑爷吧,全寨的漂亮姑娘随你挑。”有个甚至指点着玉莺对我说:“玉莺是寨子里的‘金孔雀’,你就娶她吧。”


我偷觑了玉莺一眼,她正在给火塘添火,红扑扑的脸蛋在火光的映照下仿佛涂上了一层胭脂,显得更加妩媚动人了。


那些话她听见了没有呢?我心里暗暗地敲着小鼓,可瞧她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2月29日


我在玉莺家已经住了一个星期,对于玉莺的情况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玉莺是个苦孩子。十岁的时候,她阿妈得产褥热死了。她阿爸是个三棍子打不出响屁来的老实汉子,除了侍弄庄稼以外,管家领孩子他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老婆死了,还给他扔下一个不足月的“岩崽”(婴儿)。他就像没了主心骨,成天唉声叹气。玉莺人小心大,见阿爸愁成这样,很懂事地挑起了家庭重担。阿爸每天收工回来,都能吃到她煮的热菜热饭;阿爸换下来的脏衣、脏裤、脏袜子,不到半天功夫便洗得干干净净,送到阿爸面前。两头牙猪、一头公猪喂得滚瓜溜圆;公鸡、母鸡、阉鸡养了一大群,把半个院子都填满了。


玉莺不但勤劳,心眼儿也灵透了。在她七八岁的时候,寨子里住进了一排解放军,从此,玉莺就和那些活泼年轻的战士成了好朋友。特别和那个脑后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卫生员小蔡更是亲如姐妹。战士们上文化课的时候,她常常跑去旁听,还让小蔡教她写字。时间一长,她居然能看懂一般的书报,还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汉话。后来部队撤走了,她多想去县里上中学啊!可是阿妈死了,家务的重担压在她一人身上,上中学的愿望再也不可能实现了,她为此偷偷哭过好几回。后来,“文化大革命”爆发,县中停办了,她也死了心了。


今年,公社在曼览办了民小,队里就推荐她当了“民师”。玉莺是个有血性的姑娘,办事顶认真。她一心想把学校办好,让自己弟妹这一辈的人多懂一点汉族的事情。可她没进过一天正规学校,连一般的教学常规都不懂。上了讲台见几十双小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望着她,心里一慌神,什么都讲不出来了。她急得在心里直骂自己,平时在小姐妹群里斗个嘴儿什么的,谁也说不赢她。可现在让她正儿八经上讲台,又像个哑八哥一样。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来了。她就像盼到了救星一样。这两天,她待我真是没说。每顿饭少不了四菜一汤,有鱼又有肉。我的脏衣服她也包洗了。一有空就缠着我给她讲课。


我被这个傣族姑娘的好学精神给感动了。除了讲课文,我还经常给她吹内地的见闻、汉族的民间故事。不管讲什么,她总是听得那样入迷;一双杏仁般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的脸,生怕漏掉了一句。


不知怎么地,我竟打心眼里喜欢起这个傣族姑娘来了。多少年来,我一直在追求美的事物、美的人,但始终未能如愿。如今在这个异族女子的身上,我发现了美:美的心灵、美的外貌。



3月5日


来西双版纳已经整整7年了,我还没有真正领略热带雨林的风姿。以前插队的寨子处于坝区,当然无缘一睹它的“庐山真面目”。曼览呢,是一个四周被热带雨林环抱的山间盆地,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在我的一再要求下,今天一早,玉莺带我钻进了热带雨林。


对于热带雨林,以前通过书本掌握了一些理性知识:西双版纳位于东半球北回归线上,属热带北缘地带,这是一个沙漠带。与西双版纳处在同纬度的地区,基本上都是沙漠。它的西侧是非洲撒哈拉大沙漠、叙利亚沙漠、内夫得沙漠、内忑沙漠、鲁布——哈利沙漠、巴基斯坦沙漠、印度塔尔沙漠;它的东侧是加利福尼亚沙漠、墨西哥沙漠。奇妙的是,西双版纳偏偏成为“沙漠带上的一块绿洲”,究其原因,这完全得利于它特殊而优越的地理位置。


西双版纳虽然地处热带北缘的沙漠带,但它北有哀牢山、无量山作为屏障,阻挡南下的寒流,西伯利亚的寒流是影响不到这里的,即使有寒流漏过来,也成“强弩之末”了。它的南面东西两侧靠近印度洋和孟加拉湾,夏季受印度洋的西南季风和太平洋东南气流的影响,造成了高温多雨、干湿季分明而四季不分明的气候特点。这种得天独厚、得地独爱的优势,非常适宜植物的生长,形成一个树种繁多,家族兴旺的热带、亚热带森林的天然博物馆。


走进大森林,恍如置身于绿色宫殿,我不禁为大自然对西双版纳的情有独钟和深挚厚爱感到由衷的感念、欣慰。


在这个天然博物馆里,植物在肥沃的土壤中吸取了丰富的养料,受到充足的雨露的滋润,生机勃勃地向上争取阳光,夺取空间,使热带雨林形成上中下三层。你看,那高大挺拔的参天乔木,高达三四十米、五六十米,甚至七八十米,粗当数人围之,多像这个植物大家族中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婶婶……阅历丰富,饱经风霜,它们婆娑多姿、冠幅宽大,主要品种有:望天树、天料木、龙脑香、榆树、樟树、毛麻楝、白头树等,令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而那些光叶白颜树、团花树、印度血桐、软叶野桐、菩提、芒果……高约一二十米,就是家族中的少男少女,朝气蓬勃,风华正茂;要说家族中的“红领巾”,当数那些幼树和低矮的灌木,栗树、羊蹄甲、棕榈树,以及竹丛、荆棘。从离地面二三米到七八十米的空间,不同年龄、不同树种的树冠紧紧相连,形成浓郁碧绿的起伏波浪。粗大的藤蔓来往穿梭,交织缠绕,有的攀到树顶,把各种乔木的树冠连在一起,形成雄伟的天盖,使阳光也难以漏进,有的在枝桠间纵横交错,织成线条粗犷的栏网。


走进它们的身边,你仿佛可以倾听到绿色生命的吟唱,这是对大自然的礼赞,对造物主的感戴,也是奉献给人类的一阙心曲:我们永远是亲密无间、相濡以沫的朋友。


“哎呀,太美了!太美了!今天要不是见到这些,西双版纳算是白来了。”我兴奋得手舞足蹈,大喊大叫!


“你要愿意,以后天天带你来,管你看个够。”玉莺从树上采了一个多依果递给我。


“当然愿意。”我美美地咬了一口,感觉甜糯糯的,比苹果还好吃。


“好,一会儿请你吃香茅草烤鱼。”玉莺从“筒帕”(一种挎包)里拿出一副鱼网,在小河中间围成了一道网,“去,去上游吆鱼去。”


“吆鱼嘛,这个我会,你放心吧。”我往上游走了几十公尺,然后学着老乡们的样儿,抓起一块块石头往河里丢,然后嘴里“乌里哇拉”吆喝着,水里的鱼儿们受到惊吓,拼命往下游逃窜,结果一头撞到鱼网上,成了我们的“战利品”。


玉莺把杀好的鱼剖开肚子,往里面填进葱、姜、小米辣、蒜泥、芫荽、茴香、盐巴。然后用竹篾巴夹紧,放在火堆上烘烤,约摸十几分钟以后,鱼儿烤熟了,味道那个美呀,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玉莺,就凭这个香茅草烤鱼,我都舍不得离开曼览。”


“好啊,以后我天天烤给你吃。”


“玉莺,你真好。”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玉莺,她的粉脸顿时羞得飞红,像烈日灼射下的“美人蕉”。


“岩龙……”她躲闪着我的目光,半天抬不起头来。


“玉莺,你真美。”


“岩龙(傣语:大哥),你的嘴巴今天涂了蜜,每句话都是甜的。”


“对,以后我天天都要涂蜜,让“农英”每天都是甜滋滋的。


玉莺抿嘴笑了,我能感觉,那是从心田里漾出来的。




3月28日


今天,生产队给我盖的宿舍(一间小茅屋)竣工了。一大清早,玉莺就来帮我“乔迁。”


在整理箱子的时候,玉莺发现了一本相册,很有兴趣地翻看起来。第一面是“全家福”,这是“文化大革命”以前照的。照片上的爸爸、妈妈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在笑,显得那样健康、年轻。小妹妹坐在他们中间,也许是第一次照相吧,瞪着好奇的大眼睛,是那样天真烂漫。我和大妹、二妹站在后排,个个笑得脸上绽开了一朵花。


“你是独儿子吗?”玉莺惊奇地问道。


“嗯。”


“那你阿爸、阿妈舍的你来边疆吗?”玉莺接着问。


“舍不得有什么办法?毛主席让来的嘛。”话说出口,我有点后悔了,这不是发牢骚吗?如果有人去告密,扣你一顶“恶攻”的帽子顷刻之间便会有牢狱之灾。


玉莺不出声了,默默地把相册还给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3月30日


我虽然生得壮硕结实,可缺乏生活自理的能力。在上海的时候,我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手帕都没有洗过一块。“插队”期间,我们与女生订了合同,农活由我们包干,“内务”由她们承担。


现在我孤身一人蛰居山林,谁来照顾我的生活呢?上苍有眼,玉莺成了我的“保姆”。


这一个多月里,柴火是她送来的,衣裳是她洗的,蚊帐是她补的,被子是她订的。如果没有玉莺,我恐怕只有天天嚼生米了。要在曼览生存,看来我是离不开玉莺了。



4月1日


一早起来,就见窗台上搁着一包芭蕉叶包着的东西。刚刚打开,一阵阵缅桂花的香味立时飘散开来,不一会儿便弥漫了整间小屋。这是玉莺为我尽的义务,每天给我送两朵缅桂花。我大大咧咧,性格粗犷,没有怜香惜玉的闲情逸致。但自从认识了玉莺以后,我对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野花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它没有俏丽的容颜,也没有迷人的风姿,但像鹤羽一样洁白,像蜂蜜一样芬芳。玉莺很喜欢缅桂花,把它作为自己的修饰物。素洁的缅桂花戴在玉莺的发髻上,就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睡莲上憩息着两只晶莹如玉的粉蝶,这种清新脱俗的美赋人灵感,诱人联想。


上个星期,玉莺和我去了一趟县城,当我领着她来到擅长文墨的好友晏杰那儿的时候,他惊羡得睁大了眼睛对我说:“我看到了活生生的‘婻木婼娜’。”(傣族神话传说中的女神)


缅桂花冰清玉洁,质朴无华;在我的心目中,它已经是一个人物、一种性格的化身了。


4月13日


昨天是傣历新年,也就是傣家一年一度的泼水节。


由于我近两个月来的出色表现,深受娃娃们的欢迎和喜爱。他们没想到,这个上海来的老师竟能用傣语给他们讲课,而且爱唱、爱玩、爱跳,课余时间常常带着他们开展室外活动,登山、游泳、跳绳、踢毽子、打乒乓球和玩各种游戏。他们一高兴,家长们自然也乐得合不拢嘴,说这个上海“岩宝”一身都是本事,曼览能把他请来是“阿波阿祖”的面子大。因此,我理所当然地成了全寨的上宾。正好,好友晏杰不辞辛劳,从县城跋山涉水前来相会,更是难得的美事,何不放纵一回?


昨天,我整日杯不离手,开怀畅饮;深夜,酩酊大醉,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晏杰毫不客气地给我当胸一拳:“你小子倒是尽兴了,可受罪的是玉莺。给你接吐出来的脏东西,喂你喝醒酒汤,给你擦脸、洗脚……整整守了你一夜,喏,现在又去给你洗脏衣服去了。你小子是哪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5月15日


玉莺这几天怪怪的,见了我就远远地躲开,就像老鼠见了猫。我还看见,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我的小茅屋前,偷偷地抹眼泪。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她去河里捞青苔,我在寨子边堵住了她。


“玉莺,你为什么不理我?难道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吗?”


她低着头,垂下眼睑,“没有。”


有门!我心中暗喜,紧跟着追问:“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她抬起头来,眼眶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岩龙,我知道,你是过路的山鹰,迟早要飞走的!”


我急了,“农英,你把岩龙装进闷葫芦里了,岩龙不明白。”


玉莺怨怨地,“我听说县里要把你调走了,去县小教书。”


“没有的事儿,你听谁说的?”我的大嗓门嚷开了。


“焦玲。”玉莺脱口而出。


“原来是她!”


说起焦玲,也是我的同班同学,这几年一直都在死追我,可我从来没有答应过她。焦玲头脑灵活,善于交际,现在县文教局工作,她的话倒是有几分准头。


“农英,你放心,我那儿也不去!曼览,就是我的”勐巴娜拉西!”(傣族神话传说中的天堂。)我把胸脯拍得“嘡嘡”响。


“岩龙,山风刮得紧,雄鹰也站不住,只怕由不得你。”玉莺的语气中仍然充满担心。


“哼,我不去,他们总不能拿索子来捆我吧?”我兀自笑了起来。


“岩龙,佛祖会保佑你的。”玉莺甜甜地笑了。


我的心中也灌满了蜜。从玉莺含情脉脉的目光中,我读懂了她的心思。


5月18日


焦玲来了。


她把县文教局的调令放在我的面前,以命令的语气说道:“李文,你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否则的话,你这一生就完了。”


我揶揄道:“焦玲同志,你这么说不太合适吧?你没听说过这句话吗?‘祖国山河寸寸好,贫下中农个个亲。’”


焦玲愣了一下,随即变换了语气,“李文,我完全是为了你好。你那么有才华、那么有能力,完全应该离开这儿去发挥更大的作用。”


我正色言道:“我倒觉得这儿的老百姓更需要我。”


焦玲急了:“李文,你真的不想离开这儿?”


我回答得非常肯定:“真的。”


焦玲动情了:“难道你就不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我心头热了一下,诚恳地说道:“焦玲,说实在的,我很感谢你,我也理解你的一片苦心,只是,我对这片土地已经产生了感情,我舍不得离开这儿。”


焦玲沉默了好一阵,突然问道:“李文,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你必须实话实说。”


我思索了片刻,认认真真地回答说:“焦玲,你是个好人,聪明,热情,活泼,你的未来一定很不错的。”


焦玲脸上掠过一丝喜色,但很快黯淡下来,“李文,你说的不是真话,既然我那么好,你为什么……”她忽然低下头,掏出手帕擦起眼泪来。


我放慢语调,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润、柔和:“焦玲,请你原谅我,感情这个东西是勉强不得的;你是一个好姑娘,你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焦玲站起来,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人。”


送走焦玲,我回到自己的小茅屋。


推开门,玉莺已经等候在里面了。她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轻轻地说了一句:“岩龙,你真好!”




9月10日


今天是星期天,我和玉莺到密林中的碧玉潭边度假。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撒在清幽澄碧的水面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箔,多像是召树屯(傣族神话传说中的王子)与婻木婼娜幽会的金湖啊!(巧的是,据傣家人自己说,婻木婼娜就是M县人)


玉莺在潭边的大青石上捣衣,“叮咚、叮咚……”仿佛一位花容月貌的古代宫中美人在敲着一面金鼓,幽静的山谷里经久不息地回荡着这美妙悦耳的鼓声。


我一动不动地仰卧在粼粼金波之上,心中盛满了宁适、惬意、甜蜜、温馨。十年了,我终于觅到了理想中的“伊甸园”。那浸透着血与泪的恐怖岁月,虽然仍清晰地刻印在我的记忆里,但毕竟已经是过去了。七年前的一个凄风苦雨之晨,我带着一颗受了重创的心登上南行的列车,往祖国最边远的角落遁隐。


现在,我终于成了这个“角落”里的一个居民。这里没有“一月风暴”的喧嚣,没有“文攻武卫”的硝烟,这是一块和平、宁静、安全、祥和的土地。我再也不用害怕造反派半夜打门、抄家,再也不用迎着呼啸的皮鞭向“永远不落”的“红太阳”低头认“罪”。傣家人是和睦而讲友情的。在他们的辞典里,没有“打倒”“火烧”“油煎”“低头认罪”“罪该万死”等这样一些血淋淋的字眼;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中永远充满了阳光、鲜花。春风、欢笑……


我深深地爱上了这块阿波阿祖庇佑下的土地,深深地爱上了这里的父老乡亲,这儿是我的第二故乡,我愿在这儿落户、扎根,一直到生命的终结。


“岩龙,吃饭喽!”玉莺在岸上尖着嗓子叫我,就像迎风送来一阵清亮的铃声。


在我迎着玉莺走去的十几米内,我作出了有生以来最重大的决定:我将用聪明而又理智的方式向爱神索要她:一个给了我新的生命并使我重新热爱生活的异族姑娘。她不像风流的城市姑娘那样浪漫,也没有高雅的书香闺秀那样尊贵。但她有一颗水晶般纯洁、透明的心,这是任何金银珠宝都无法换到的,在得到她的时候我渺小的生命一定会重新放出异彩。


走完了一百零八步,我在玉莺面前停住了。不知是由于受到了寒冷的刺激呢,还是内心热血沸腾,我竟浑身颤抖起来,玉莺赶忙为我披上浴衣,又斟满了一小杯米酒递到我的嘴边。一股爱的暖流猛烈地冲击着我,在我心上积蓄了几个月之久的恋情终于在刹那间爆发了,它像炽热的岩浆冲破地面一样不可遏止,我冲动地一把握住了她伸过来的纤纤玉臂,火热的目光落在她那似缅桂花一般鲜丽的脸蛋上,这也许是她期待已久的。聪明的姑娘略微吃惊地张了张红嫩的小嘴,随即娇羞地闭上眼睛,像一只准备接受抚爱的羔羊偎进了我的怀抱。


我紧紧地搂抱着她那轻软柔嫩的躯体,幸福的心尖儿都在发颤,眼睛里溢出了甜美的泪花。我不相信上帝会对我如此厚爱,在我即将跨进地狱之门的时候,这位仙子一般的姑娘救了我;并且,从现在开始,她将永远是属于我的了。


我小心翼翼地、爱怜地吻遍她脸上的每一点动人之处。


10月30日


拂晓时正睡得香甜,被窗外一群叽叽喳喳的喜鹊吵醒了。也许是这十年饱经忧患的缘故吧,我特别爱听这吉祥鸟的叫声,以换取精神上的片刻欢娱。


晨光驱走了黑暗,溶进了这窄小寒酸的小屋。


我懒洋洋地坐起来,习惯地打开了枕头边的半导体收音机,想听听新闻节目。耳机里传来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名播音员夏青那高亢激昂的声音:“以英明领袖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王洪文、江青、张春桥、姚文元反党集团,为党除了奸,为国除了害,为民平了愤,真是大快人心,大得人心,大顺人心……”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当初造反派宣布爸爸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时一样。我一把扯下耳机,把声音旋大。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十年间,‘四人帮’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伙同林彪反革命集团,乱党、乱军、乱国,犯下了擢发难数的滔天罪行……”


由于音量太大,震得我头都有点发晕了。“笃笃笃”,有人在轻轻地敲门。啊,玉莺来了。我拉开门,一把抱起她转了两个圈。然后不住地狂吻,一会儿用傣话,一会儿用汉话嘟囔着:“太好了!太解恨了!太好了!太解恨了!”


玉莺胸脯一起一伏地喘息着,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打我的脸,“你,你喝了疯马鹿的尿啦?”


我把她放在床沿上,倒了一杯水递给她,“玉莺,你听我说,江青、老妖婆、白骨精,打倒啦……”我唾沫乱飞、语无伦次地说着。玉莺默默地垂着眼皮,似有什么话要说,欲言又止。


我这才发觉她的情绪有点反常,满脑子的高兴一瞬间溜得无影无踪了。


“玉莺,咋个啦?是不是你阿爸他……”我的神经陡然紧张起来。


玉莺眼圈一红,扑簌簌滚下一串泪珠。“北京医疗队的‘摩雅’说,说要瘫……瘫……”,她张口结舌,显然是不知道后面该怎么说了。


“要瘫痪?!”我如雷击顶,目瞪口呆。


玉莺伏在我的肩膀上放声痛哭起来。


一个多月前,波玉莺上树拿蜂巢,不想受到了三只躲在树洞里的大黑蜂的轮番攻击,刺得他头晕眼花,从十八米的高空摔了下来,臂断腿折,七窍流血。幸亏我和玉莺的小弟弟岩光连夜赶了三十里山路及时请来了一位专治跌打损伤的爱伲“神医”,才算保住了他的一条性命,可现在……


1977年3月23日


波玉莺的脊椎神经受到了严重损伤,北京医疗队采取了能够采取的一切措施,终归无效。


波玉莺瘫痪了,玉莺更辛苦了。为此,她辞掉了民师,没日没夜地侍侯照料父亲。


就在这时,玉莺的表哥岩刚从部队复员回乡了。岩刚面黑体瘦,却精灵能干。也许是在部队上厮混了几年吧,学会了不少汉家“规矩”。这几天,他天天来玉莺家串门。昨天送瓶虎骨酒,今天又送盒上等刀烟,明天……;还腿勤手灵的给她家劈柴、担水、舂米、晒谷子,时不时下河捞鱼摸虾给波玉莺“滋补”身体。每当见到我和玉莺在一起,他那黑亮的小眼睛总是灼灼逼人地盯着我,然后用居高临下的姿态,操着傣腔很重的普通话向我盘问这,盘问那。


爱情是自私的,我想摸摸玉莺对这个人的态度。今晚,趁着波玉莺熟睡的当儿,我约玉莺来到了寨口的小河边。


夜,静极了。天空瓦蓝瓦蓝的,一轮玉盘似的明月挂在凤尾竹的梢头,在河水里留下了清晰的倒影。曼览河贴着两岸的森林悄没声儿地向前流淌,仿佛在唱着一首无言的恋歌;几只流萤在黑暗中飞舞,划出一道道绿莹莹的弧线;簪巴花开遍了山野,到处泛着耀眼的银光。


我和玉莺在一棵伐倒了的树身上坐了下来,玉莺歪着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抓住她的小手握在手心里。


“玉莺。”


“嗯。”


“你,你受苦了。”


“你也是。”


“玉莺,你……”


“岩龙,你嘴里含着酸枣?”


“不,不,玉莺,你,你忘了岩龙吧?”


玉莺的身子触电似的颤栗了一下。


“岩龙,你不是在说梦话吧?”


“岩刚,岩刚看上你了,你……”


玉莺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上来堵我的嘴:“别瞎说,表哥是好心,我们是吃一锅饭长大的。”


“你们傣家的老古话说,‘马儿不吃青苔,傣女不嫁汉家’,跟了我你会吃苦一辈子的。”


“汉家傣家是一家,刀美兰的‘岩毛’(丈夫)就是你们上海人。”


我狂喜地紧紧搂住她,贴着她的耳根柔声说:“我们结婚吧……”


玉莺温顺地点点头,“随你……”


5月10日


我和玉莺定亲以后,乡亲们都说我俩是“金鸡配孔雀——一对”。


消息传进岩刚的耳朵,他悄悄地打起背包去了县水利工地,据说一年半载不会回来。


经与波玉莺商量,准备把婚事定在夏收以后,即七八月间。因为那时正值农闲,队里好抽调劳动力替我们盖新竹楼。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我兴冲冲地给爸爸、妈妈写了八年来的第一封信,报告了这个喜讯。三天前,我也收到了他们八年来的第一封信,告诉我他们的冤案已经平反,刚刚出狱在家休养。




5月18日


中午,我和玉莺、岩光正围着圆篾桌吃饭。忽听乡邮员岩拉在楼下喊:“李老师,你的信!”我“呼”地一下立起来。朝楼梯下冲去。


我从岩拉手里接过信,哆嗦着手拆开信封,妈妈那工整端丽的字体立即映入眼帘——


文儿:


孩子,八年了,我们收到了你的第一封信。


1969年4月24日你离家出走,我和爸爸是一个星期后大妹来探监时才知道的。


孩子,屈指算来,我们离别已经整整八年了。在这八年里,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挂着你,念着你。


你走的时候才17岁啊!在蜜罐中长大的孩子能吃得了黄连苦吗?失去了妈妈保护的“鸡雏”能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吗?但我们同时又在心里宽慰自己:文儿是一个有头脑、有骨气的孩子,比我们年轻的时候强多了。我们当年投奔红军的时候不是比他还小一岁吗?用一句现在流行的话来说:猪圈里跑不出千里马,花盆里栽不出万年松。文儿以前不是经常抱怨自己“生不逢时”吗?那么好吧,“文化大革命”是史无前列的。文儿一定会遇到许多我们这些老革命也束手无策的“新问题”。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呢,还是“老子英雄儿狗熊”呢?让他考一考这张试卷吧!


孩子,从你这一字千金的宝贝信上知道,你既没成为英雄,也没成为狗熊,而是即将成为傣家人的“上门女婿”了,是不是?


那位叫玉莺的姑娘我们并不认识,但从你对她用了那么多赞美的形容词来看,她一定是一位连“绛珠仙子”见了也要自叹弗如的“缅桂仙子”,是不是?


好了,也许你又要脸红筋涨地发脾气了。我们有八年没看到你这可爱的小模样了,可不敢得罪我们的小“周郎”。


说心里话,我们很感激那位姑娘。在你飘零异乡、孤苦无依的当儿;是她,用一颗纯洁的美玉般无瑕的心温暖着你的心。在那人性被当作资产阶级的“私有财产”而任意糟践的时候,这位姑娘却以自己美好的心灵让“人性”放出异彩,尽管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至于说到你们爱情的基础,我们基本上同意你的观点:对美的共同追求。你爱她的容貌、心灵,她爱你忠诚、聪慧。据军区创作室的黄叔叔(他对西双版纳很熟悉)给我们介绍:傣族姑娘的恋爱观是唯美主义的。她们只要从某一个角度选中了自己的“心上人”(当然她们的审美标准你更清楚),则不计对方的地位、财产、处境、前途如何,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由傣族姑娘的恋爱观推而广之,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傣族人民是不懂什么叫“势利”的,这是这个民族最可宝贵的优点。同这样的民族生活在一起,你将会感到自己永远是“幸运”的。


你能同玉莺结合,我们是衷心赞同的;这是一幕人生喜剧,但我们反对你们马上结婚。


孩子,“十年浩劫”无端的空耗了你的生命;你们这一代年轻人被剥夺了最宝贵的人生权利: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


现在,这个权利已经失而复得了,你愿意白白放弃他吗?


你自幼喜爱文学,立志长大了要做一个作家。黄叔叔在私下里对我说:“文儿这孩子聪明,联想丰富,文字基础也不错,又有股钻劲,是根好苗苗啊!如有好的学习条件,再加上他自己的努力,日后是有希望成才的。你们应该尽自己的所能扶植他啊!”


孩子,已经过去的,我们就当它是一场恶梦吧!当新生活的曙光向你微笑的时候,你是力争登上理想之舟去创造未来呢,还是为爱情之树上的甜果所迷惑而走进温柔之乡的梦境中去呢?!


孩子,古人云:三十而立,你如今才二十五岁,奋斗要紧,前途要紧啊!


今年高校招生全国统考择优录取的消息你也听到了吧?上海市已经掀起了“高考热”,小青年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特别是“老三届”的毕业生,许多人都立下了“破釜成舟,背水一战”的誓言!


孩子,你天生就有一种好学上进、不甘落后的精神气质,我们相信,西双版纳的密林挡不住你的视线,西双版纳的山峰也挡不住你的脚步的!


我们相信,玉莺姑娘绝不是那种孤陋寡闻、不识秦汉魏晋的村姑野妇;她是傣族中的奇女子。唐朝的红拂慧眼识李靖,玉莺姑娘是否也识得我们的小“周郎”呢?


接信后请即考虑归家事宜。如无困难,可偕玉莺同来,我们很想见见这位未来的儿媳妇。


我们目前仍在疗养,组织上说工作留待以后安排。大妹这七八年来一直跟着我们的老战友吴妈过日子,二、三妹已于近日从安徽老家接回,都成了山村野妮子了,不过都还长得结实。孩子,十年悲酸,一时岂能言尽。


盼儿早日启程。盼!!!




爸爸  妈妈


1977、5、10


在我看信的过程中,就像着了疯魔一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玉莺着慌了,以为我真的得了什么怪病,忙上来摸我的额头。我“嗤嗤”地笑着,想去搂她,她粉脸羞得飞红,一把推开我,朝里间努了努嘴巴,“嘘,阿爸。”


5月22日


这几天,我经历着有生以来最痛苦、最难以摆脱的思想斗争。


爱情——理想,玉莺——大学,二者必居其一。


玉莺今年二十一岁,这在傣族中已经是难嫁的年龄了。如果我一走,她又得等我四年,傣族的风俗习惯允许吗?就算玉莺勇于同本民族的传统观念决裂,这个家没有一个精壮强悍的男人做顶梁柱能维持下去吗?


那么一结婚,这意味着与自己的理想永远决绝。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当理想破灭的时候会消沉、绝望乃至毁灭自己,而一旦理想之门洞开但仍需艰难攀登才能到达的时候,则有一些“顽固派”愿付出任何代价,以求一逞。我的性格是属于“进攻型”的,当然不甘心被时代所淘汰。终于,我决定了。


昨天,玉莺已经知道了信的全部内容,当我试探性地告诉她准备去考大学的时候,她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灰白,随即冲进内室把自己反锁了起来,任我怎样呼唤、打门也无济于事。


今天下午,我正躺在床上蒙头大睡,玉莺悄悄地进来了。她默默地在床沿上坐下,然后俯下身子,在我的额头上落下雨点般的热吻。我一把撩开被子,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哽咽着在她的膝边跪下了。玉莺惊慌极了,赶忙来牵,牵不动,也哭着在我的对面跪下了。半晌,她擦干眼泪,平静地对我说:“岩龙,我放你去。我们傣家人有句话:舍不得情妹的,不是好伙子;离不得媳妇的,不是真汉子。我早就晓得了,岩龙是埋在荒草里的黄金,陷在污泥里的珍珠,早晚要派大用场的。岩龙是月亮,农英就是星星;岩龙是山洞,农英就是白云,不管你走到哪里,农英的心就跟到哪里。”我捶胸顿足地大哭大嚎起来,仿佛有谁摘去了我的一片心肝一般。


5月25日


为了争取时间复习功课,我决定不回上海探亲了。爸爸、妈妈也来信表示支持。我让家里寄来了大堆的复习资料,夜以继日地泡在书堆中了。玉莺以实际行动实践了自己地诺言。她什么事都不要我做,一日三餐都是她在家里做好了用提箩装着送来的。又要伺候老人,又要照料我,几个月下来,她瘦得变了形,脸上的红润不见了,而代之以令人望而生畏的青绿色。看到她的这副模样,我的心都要碎了。有好几次,我当着她的面把那些复习资料之类的劳什子扔了一地。她总是默默不发一言地把那些书一本一本捡起来放好。等我的情绪稳定下来,她就用“激将法”来激我:“男子汉,没志气!今天想着这样,明天想着那样,傣家人可不要这种心眼活络的女婿。”几句话说得我面燥耳热,又对着她指天划地地发誓:“如考不上大学就永远不来见你!”


乡亲们这一久可对我有点“反目成仇”了。每当我到寨子里去,就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咪龙(大嫂)、咪涛(大妈)见了我,也没以前那么亲热了。就连那些正在洗澡的精屁股岩崽(男孩)、依那(女孩)远远地望见我,也慌忙向水里四散奔逃,就像见到了什么老怪物似的。


这极大地损伤了我的自尊心,也使我横下心来非走这一条路不可了。


仁慈的主啊,愿你庇佑我。


8月10日


熬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送走了一次又一次晚霞落日,命运女神终于为我捧上了幸运的花环。一个牛皮纸信封载来了我的希望、我的理想:省城赫赫有名的S大学中文系录取通知书,它是我用汗水和心血换来的;不,更准确地说,是玉莺用生命的灵光替我换来的!


我用双手捧着它恭敬地交给玉莺,她眼睛里闪射出一道奇异的光,那里面蕴含着渴望、期待、自豪、满足,同时隐现出悲哀与凄楚……


8月15日


很快就要离开曼览了。


我的内心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和痛苦,这当然是因玉莺而起。


命运对玉莺来说真是太不公平了。幸福眼看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走了。


认真反省自己,我是不是太自私了?落难的时候,把曼览当作“避风港”,风暴一过,立刻脱身离去,让玉莺在孤独和凄凉中等待。


玉莺倒是显得很开通,整天笑口常开,还不时地哼哼小曲;我知道,她是做给我看的。


我不时流露出焦虑和烦躁的情绪,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每当这时,玉莺总是温存地对我说:“岩龙,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钟情鸟夫妻恩爱,但有时也不得不暂时分开。你上学不就四年吗?我能等。你们汉族不是时兴晚婚吗?我就学你们的样子好了。”


在这位崇高圣洁的“女神”面前,我还能说什么呢?


8月19日


今晚,玉莺一直守候着我,直到深夜12点才离开。


她反复叮嘱我,今后她不在我的身边了,要我自己爱惜自己,注意饮食,注意冷暖,要常给她来信,免得她牵肠挂肚。


我在她的脸蛋上亲了又亲,“农英,你放心,我保证天天给你写信。”


她开心地拍起手来:“好啊,我就天天去邮电所取信,让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岩龙一直把我装在心里。”


我抓住玉莺的小手,捂在我的心口,“农英,四年以后,我来接你。到时候,我们的新家也许会在昆明,也许会在北京、上海。我要好好地补偿你、报答你!”


她佯嗔道:“什么补偿不补偿报答不报答的,好像我们是做生意似的。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天天喝凉水我都觉得甜!”


我拍了自己一巴掌:“你瞧瞧这张乌鸦嘴,该打!”


她心疼地替我揉了又揉,拿额头抵了一下我的额头,“你呀,是长不大的小‘麂子’。”



8月20日


天还没亮,玉莺就来为我送行了。也许是为了让我走得高兴,她把自己着意打扮了一番:里里外外全都换成了新的。上身穿一件涤棉紧身胸衣,外罩一件雪白的羊毛衫;下身是水绿色的绸缎筒裙,脚上穿着平底黑牛皮鞋。乌黑发亮的发髻上插着一把苹果绿的塑料梳,奇怪的是没有戴缅桂花。我想问,终于没有开口。


在这最后离别的时刻,我想给这位高尚的、完美的、奇迹般地融化在我的灵魂之中的女性写一首赞美诗,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蓦地,雪莱的一首《咏玫瑰》跳进了我的脑海——


……玫瑰,像准备入浴的仙女,


解开衣衫,展现出如玉生辉的胸脯,


一层又一层,对着神魂荡漾的空气,


把爱和美的灵魂袒露无遗……


缅桂花——玉莺,享受这优美的诗句比玫瑰更当之无愧。


这一去,我们只有在梦中相会了。我要求玉莺,从我所有的“财产”中挑一件纪念品。玉莺小心地、珍重地从我的背包里抽出了那本相册。


我,欣慰地笑了。目光迎着目光,胜过任何语言。


天,快要亮了。乳胶似的浓雾遮住了远山、森林、河流、田野……,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使人仿佛置身在虚无缥缈的太空之中。


乘着浓雾,我和玉莺依偎着出了寨子,踏上了山间的小路。


天,大亮了。


一轮娇艳的红日跃起在群山之巅,仿佛一只神奇的手,扯去了罩在曼览坝子上的纱幕;于是。一个梦幻般的桃源仙境便如此真切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


我倚靠在山间的一株缅桂树下,凝神眺望着掩映在无边绿色中的曼览,感到前所未有的依恋。


看见了,看见了,那弯弯曲曲像一条玉带似的曼览河,清冽纯净的水面上无数次地录下了我和玉莺言笑晏晏的身影;看见了,看见了,那平平崭崭像一只翡翠盘似的芳草地,柔软清鲜的草皮上无数次地留下了我和玉莺情韵依依的脚印;看见了,看见了,那一幢幢精巧别致的竹楼;看见了,看见了,那一丘丘线条分明的水田;看见了,看见了,那峻拔超逸的菩提树;看见了,看见了,那婆娑婀娜的椰树林;看见了,看见了,那水面上嬉戏的白鹅;看见了,看见了,那草地上游动的牛群;看见了,看见了,那淳朴厚道的众乡亲;看见了,看见了,那泪眼昏花的波玉莺……


恍恍忽忽我觉得肩上生出了双翅,在五彩云霞的环绕中向着曼览飞去飞去……


一滴、二滴,晶莹的泪珠点点滴滴落在我的面颊上。


啊,是玉莺在哭?我痴憨地笑着,从树枝上摘下一朵沾着晨露的缅桂花,轻轻地戴在她的云鬓上。吻,最后的吻。


“农英,等着我……”


我鼓起全身的勇气向前面的山峰冲去。




一滴、两滴……,点点滴滴的泪珠滴落在合起的日记本上。


是悲哀?是怨恨?我疯狂地捶击着床板,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我不理解、不明白,玉莺为什么这么快就背弃了我?!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玉莺,我的女神!我的至爱!她不会这么做的!断断不会这么做的!


呯!门被推开了,侯江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他迅速地走近床边,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封牛皮纸包着的东西,神情严肃地递给我,愧疚地说:“我想同你开个玩笑,可……”


相册!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已经破碎的心灵又被戳了一刀!


侯江不无同情地瞅着我,真诚地说:“事到如今,我必须承认,你们的爱情是高尚而永恒的,她到死都是爱你的……”


“什么?她……死……了……?”我真以为立在面前的是一个深夜出游的“鬼魂”。


“什么?你还不知道?”“鬼魂”急急凑近我的脸,困惑地眨着眼睛。


我怕“鬼魂”会突然消失,紧紧地拽住了他的胳膊。“死了?谁死了?怎么死的?”


“鬼魂”如梦初醒,竟害怕地口吃起来了。“才刚,我送……陈芳……回民院……恰好碰见刀琴芳……就是……文教局的……那个小傣族……玉莺的表妹……她今晚才到昆明……来……学习……”


我额上躺着虚汗,手上使大了劲,“哎哟,她……告诉……我……玉莺……去…邮电所……取你的信……正好碰上……山洪爆发……到现在……连尸首也没找到……”


“鬼魂”的两片嘴唇仍在蠕动着,但我什么也听不清了。刹那间,我觉得身子轻极了,轻得好像一只氢气球,飘飘忽忽地离开了那间小屋,离开了黑沉沉的大地,向着星空灿烂的夜空飞升、飞升,一声声凄厉悲怆的呼喊在天地间回荡……


“玉莺,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我病倒了。终日发烧、说胡话,滴米不进。


焦玲(她也考取了S大学中文系,和我同班)适时来到我的身边,整天守候在我的病床前,给我打针(天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会的)喂药,端屎倒尿。由于她的精心护理,我居然没住院就慢慢痊愈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和焦玲的来往渐渐多了起来。


焦玲真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而且神通广大,她不知通过什么关系,把我俩的学籍转进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就这样,我和彩云之南彻底绝缘。


毕业以后,我俩结了婚,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




2006年春夏之交,我登上了飞往西双版纳的班机。


从允景洪驱车前往M县的路上,窗外的景致依然是那么亲切、熟悉,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遮天蔽日,犹如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思绪像一张神奇的巨网,捞起了一串串逝去已久的珍贵记忆。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了,我无数次动过回来看一看的念头,可永远都是那么忙,忙学业,忙工作,忙结婚,忙孩子,忙老人,忙忙忙……左忙右忙,一次又一次计划,又一次又一次取消,这不,三十年光阴转瞬即过;这次,我下了狠心,就是天塌下来也要实现多年的宿愿。本来,焦玲也要跟着来,被我劝阻了。送我上飞机的时候,她酸酸地说,我知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忘不掉那个“缅桂仙子”。我忽地沉下脸来,她急忙改口说,唉,你代我去看看她,如果有坟的话,好好上几炷香。


到达M县,我一分钟也没有耽搁,转乘开往曼览的班车。以前去曼览要走十多个小时,现在不过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在寨子口,我碰到了一个小岩毛,我问他,去岩光家怎么走,他问我是那个岩光,我挠了半天脑袋,才支支唔唔地说,就是家里有一个瘫痪老人的那个,小岩毛眼睛一亮,你说的大概是村长吧,喏,前面那间靠池塘的竹楼就是。


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岩光家门口,荷,这幢竹楼盖得真漂亮,既宽敞又大气,设计别具一格,就像一首扬帆待发的航船。


就在这时,从竹楼上走下来一个中年男子,我俩四目相对,仔细端详着对方——


“岩光!”


“岩龙!”


撕心裂肺的叫喊过后,我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许久许久不愿松开。


“岩龙,岩龙,你怎么才来,姐姐,姐姐,她……她……等得你……好……好苦啊!”岩光突然推开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什么?玉莺她……她……”


岩光越发哭得伤心,捶胸顿足,哽咽难言。


乡亲们围了上来。当年的生产队长波玉涛拉着我的手,“小李,跟我来吧。”


穿过狭长的寨子,翻过一道小山坡,几株凤尾竹掩映着几间瓦房,一间瓦房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用汉傣两种文字写着:曼览小学。


波玉涛带我来到校长室门口,指指里面:“进去吧!”


我迟疑着,低着头走了进去,一个女教师正在埋头批改作业,也许是太专心了吧,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老师,请问……”


女教师应声抬起头来——


“玉莺……”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我可以想象我的狼狈相:瞪着眼睛,大张着嘴巴,手指了指对面,又无力地垂了下来。忽然,我感到脑子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玉莺平移着从桌子后面转了过来,天哪,原来她坐在轮椅上!


我快步冲上去,跪蹲在她的面前,颤声问道:“玉莺,是你吗?”


玉莺拉住我的手,点点头,眼泪顺着面颊“哗”得淌了下来。


“玉莺,你还是那么漂亮,还是那么美……”


“唉,老喽,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三十年过去了。”


“玉莺,你真狠心!你为什么要骗我?!”


“不,我没有骗你!这里不方便,回去慢慢说吧……”


“玉莺,多少年了,我没有一天不想你、念你;老天爷,你不该这么捉弄人呀!”我捂着心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岩龙,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玉莺,你就让我痛痛快快地哭吧,我,我心里难受啊!”


“好,好,岩龙,我不拦你,你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


“玉莺,你受苦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


“岩龙,我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玉莺……玉莺……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岩龙……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老师们全都涌了进来,不少人陪着我们流眼泪……




当天晚上,我就住在岩光家。


通过姐弟俩的述说,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那天,玉莺被洪水冲走以后,她紧紧地抱住一根胳膊粗的枯树枝,顺流飘去;过了很久、很久,她只觉得腰椎部被什么重物猛烈地撞击了一下,便疼得昏了过去……


醒来以后,已躺在下游的一个寨子里,当地的老乡救了她。她在寨子里将养了一个多月,才被接回曼览。不幸的是,由于腰椎神经受到严重损伤,导致半身不遂,从此她再也无法站立起来了。


那段时间,玉莺陷入深深的痛苦和绝望之中。当时,家人准备把她的情况告诉我,被她严辞告知:绝对不可以。她说,岩龙目前学习很紧,让他知道我的事必然造成精神负担,对我、对他都没有好处。还是暂时瞒着他,等以后再说吧。但后来事态的发展确实对她打击很大,整个人几乎垮了。有人为她鸣不平,还给她出了种种主意。玉莺为我开脱说,这一切怎么能怪岩龙呢,他根本不知情,你们不要再给我添乱了,只要岩龙过得好,我这一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很快振作起来。她说,虽然我的身体残废了,但是我的心灵没有残废。岩龙说过,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悲观。要鼓起勇气,勇敢地同厄运做斗争,用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光明的未来。


她凭借顽强的意志和惊人的毅力,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和困苦,自修完了中央广播电视大学教育学专业的全部课程,以优异成绩获得毕业文凭,成为曼览寨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父亲过世以后,她重掌教鞭,以残疾之躯教书育人,十多年来辛勤耕耘,硕果累累。目前,曼览小学综合考评年年位居全乡第一,玉莺荣获省“模范教师”“巾帼建功优秀人才”等二十多种荣誉称号,成为M县家喻户晓的先进模范人物。


岩光走了以后,玉莺的卧室中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把头埋在玉莺的怀里,泪水犹如喷泉一般奔涌而出,“玉莺,你太苦了,太苦了,我不是人,不是人……”


玉莺像当年一样,伸出纤柔的手指温存地一寸一寸地梳理着我所剩的头发,“岩龙,当年你的头发又多又密,唉,这么些年来,你也不容易啊!”


“农英,我真后悔,真后悔,当年为什么不回来看一看,为什么不回来看一看……你太善良、太单纯了!你要是早点告诉我,结局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岩龙,我真羡慕焦玲,她的福气比我好,我到底还是争不过她!”


“不,这一辈子,真正能在我心里扎根的,只有农英!”


“岩龙,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焦玲她还好吗,孩子呢,一定像你们一样有出息吧?”


“好,都好,农英,我真无法想象,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要说苦,可真苦,有时候真想一死了之。可我想,我要是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以后岩龙知道了,会怎么看我?岩龙以前常常教导我,做人要有骨气有志气,既然命运已经这样安排了,我只有认命,但又不能认命;我要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而且要活出个人样来,有朝一日岩龙见到我,才会说:农英,我没有白教你!”


“农英,我的好农英!”


我把玉莺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我们就这么默默地坐着,坐着……


时间啊,你不要往前走了。我们就这么一直坐着该有多好。


我在曼览留了下来。


白天,我去学校听玉莺上课,然后给她挑毛病,一起研究教材教法;晚上,我们相互厮守在一起,弹琴、听音乐、唱歌或者看电视,我尽一切所能补偿自己的过失,让玉莺得到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灵与肉的欢娱。人生苦短,韶华易逝,我再也不顾忌那么多,在目前的状态下,我不关心玉莺,还会有谁来慰藉她?


焦玲天天来电话催我,你不是说只出来半个月的吗,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你是报业集团的副总裁,单位上有一大摊子事情等着你呢?老李,你的“缅桂仙子”死而复生,我真替你高兴。不过,你现在是有家有室的人了,我希望你把握分寸。老李,看来,“缅桂仙子”的魅力不减当年,你被迷的不浅。你要好好想想,你还要不要你的事业,你还要不要这个家?照此下去,在儿女们面前,你还怎么维护父亲的尊严?


唉,看来不走是不行了。


临别那天,我拥着玉莺,又坐了个通宵。我告诫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而且要比以前活得更好。回上海以后,我将向总裁建议,今年在曼览新建希望小学,以后每年固定赞助十至二十万元,我毛遂自荐出任曼览希望小学副校长,每年定期来校考查。


玉莺甜蜜地微笑着,频频点头,“岩龙,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比一般人更珍爱生命;这次你来看我,我已经很满足了,事实已经证明,岩龙是值得我爱的。


岩龙,虽然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但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热爱生活。现在不是时兴说描绘未来吗,我们就是要用自己的双手不停地描绘美好的未来。你下次再来的时候,我一定会比现在更好,曼览也会比现在更好,岩龙,你相信吗?”


“农英,我相信,我当然相信。”我把从田野里刚采来的一朵缅桂花戴在她的发髻上。


“唉,只是你已经不是过去的岩龙,我也不是过去的玉莺了。”她的眼眶湿润了。


“不,你还是过去的玉莺!”我拉着她的手,像我们当年热恋时那样,痴痴地看个没够……


傣族舞《缅桂花开朵朵香》


(本文图片视频素材来源网络,图文无关)



作者简历




李国庆,喝黄浦江水长大,1969年17岁时赴云南西双版纳“修地球”,饱尝人世间的酸甜苦辣。1979年留居春城昆明,现为民盟昆明市委宣传专委会主任。


自1972年笫一篇文字见诸报端起,40多年来蹒跚学步,历尽艰辛。自忖生性愚钝,立志以勤补拙,“人十能之己百之,人百能之己千之”,每每伏案笔耕于“三更灯火五更鸡”,不知黎明之将至。写作全凭兴趣,广泛涉猎小说、诗歌、散文、剧本、报告文学、纪实文学、民间文学、新闻诸种体裁,发表500余万字,获国家、省、市级奖励三十余项,主编出版专著多本、个人著作四本,诗文被选入20余种国家正式出版物。现为世界华文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戏剧家协会会员。


《中国当代作家传略》《云南省当代作家传略》《云南省当代作家评论家传略》收有小传。

此生将以文学作为永远的情人,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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