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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一号"里的故事(四)老 任
我(老任),50余岁。原从政,后下海经商。某年夏,我正在住院治疗腿伤,被某市公安局以“涉嫌经济犯罪”将我逮捕,投入该市看守所二月余(经查无事被放)。遂有以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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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片羽吉光
一天,张银成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说: “老任,我跟你说个事,这事我对谁也没说过。看你是个好人,拿我又没当外人,不说也实在把我憋得难受。” “什么事?” “我没打死过人,我是替别人顶罪的!” 不说是晴天霹雳吧,也让我的嘴惊讶得半天没合上。我原来以为他受的那些罪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罪有应得,对方人都死了,你还不该受惩戒呀。所以心里一直隐隐拿他当罪犯看,他这一说,真让我接受不了。我张了半天嘴,怀疑地挤出一句:“人命关天,这也能顶?” 他长叹一声,随后向我吐露了一个一直压在心底的天大的秘密。 原来,他们夫妻俩人感情非常好,他老婆家境贫寒,从小父母不在身边,和弟弟相依为命。嫁到张家以后也把弟弟带来一起生活。那天他内弟是因为看到姐姐受别人欺负才挑起了事端。打群架时天已擦黑,失手把对方打倒,对方头撞路边的石头伤重不治。 张银成内弟不满十八岁,平常在姐姐的呵护下那儿经过这样的大事。张银成为了内弟,其实主要是为了他老婆,当时脑子一热,挺身而出担了责任。原以为责任不全在自己一方,对后果想得也不严重,当知道对方人已死时才傻了眼。 但木已成舟,应了中国那句老话“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回”。再改也难,还有逃罪的嫌疑。再说就算真是改了,让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内弟过堂,张银成又于心不忍。思来想去,只好将错就错。谁知最后竟判了个死刑。真是再大的冤枉也得承受! 我这才理解为什么张银成那样痛苦,那样无奈,那样颓废。他是觉得冤哪!而这种冤屈又说不出来!原来这对苦命鸳鸯是为了承担家人的错误才受这番苦的呀。 “咳!你怎么那么傻!你准是看香港电视剧看多了!”我忽然想起这种“顶罪”的情节在内地电视台上演的港式恩怨情仇的连续剧里屡屡出现,可能对他起了潜移默化的影响。真是法盲加无知!但这又是可怕的现实。 他苦笑了一下,并不否认。然后他又幽幽地说:“最近,政府和我说了,有可能改判。如果真改判了,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这段时间,多亏和你在一起,真让我懂了不少事,学了不少东西……” “别说了……”,我急忙制止了他的赞扬,但我也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你要好好改造争取减刑”之类的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他拿出了一个专门记歌词的笔记本(上面足足抄了有上百首的歌词),接着说:“一宣布改判,我很快就要到监狱服刑去了,你给我留两句话,我不管走到哪里,只要唱着歌,看着它,都会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这个要求我应当满足。我理了理混乱的思绪,静了静心,思索一下,在扉页给他写下(当然还是藏头隐名): “银海金山,不移真情; 成事遂愿,须下苦功。” 顾不上什么平仄对仗,只是徒具形式,内容好懂而又有意义就行了。第一句是赞扬他们两口子的感情,第二句是希望他在今后更艰苦的路上走好。 他看着看着突然惊喜道:“老任,你真有学问,你不但写的是自己的话,还把我的名字都写进去了!”他原以为我会按什么“人生格言”之类的书给他抄一段。 他的名字,可能好久没有这样“正面”地出现在文字之中呢! 哎哎,雕虫小技耳! 这可不得了,他拿去给别人炫耀,许多人都找上门来要求“写两句”,让我很是为难。 写东西应该是兴之所至,心之所至。这种命题写作,难免应付。在顶多是小学水平的张银成给我封的这个“有学问”的“盛名”之下,即使给这些文化很低的人写点什么,也使我战战兢兢,不敢贸然下笔,以免贻害对方,让别人看了也徒增笑柄。 但是,他们往往是拿着从牙缝里挤出的一点余钱买来的崭新的笔记本,一面递过来一面说着:“老任,你很快要出去,留点儿纪念吧!”你又怎么能忍心拒绝这些眼里充满渴望的人呢? 我只能尽力而为,置贻笑方家于不顾。 就说两个人吧,一个是小叶,大名叶利强,个子不高,一身强健的肌肉,动作轻盈敏捷,翻墙越脊是把好手,为人讲义气,爱汽车,特别喜欢桑塔纳轿车,同伙也就看上了他这些特点。他的案情是合伙盗窃桑塔纳轿车数辆。 当时一辆桑塔纳轿车市值二十万左右,这一量刑就是重罪,判十年以上是肯定的。我刚来时经常唉声叹气的就有他。主犯在逃,剩下的是傻讲哥们义气的难兄难弟们。自己后悔不迭,开庭遥遥无期,因此情绪很不稳定。后来埋头叠纸鹤,褥子底下都压满了,足足有几百只,扬言要叠一千只。他还特别喜欢唱歌,尽管调跑得一塌糊涂。 如果没有犯事,该是一个很可爱的青年。 我给他写的是: “利刃如风,斩断千根烦恼丝; 强腱似猱,飞越百丈峥嵘崖。” 第一句是希望他抛却诸般烦恼,想开一些。也暗指所有的人一进来都要剃成光头这件事(只有我算是一个例外)。第二句是劝他像攀登山峰一样不懈努力,度过今后的峥嵘岁月。 另一个就是三十多岁的大个子陈强伟,个头虽大,内心十分懦弱。他家也在农村,长相憨厚,很像是个朴实的农民,谁料到是个惯偷,曾多次进出看守所,是“老住户”了。虽然几次痛下决心再不干偷窃的事,可只要原来的同伙一招呼,立刻就上贼船。但是干也是小打小闹,这次翻船就是偷窃工厂仓库里的铝线,被人当场拿获。 总共也就值个一千多元,但是因为是惯犯,所以处罚起来尽管不会很重,可也不会太轻。 他是属于一点钱也没有的,完全靠号里的“计划经济”过日子。我常常帮他,比如吃不了的干粮送给他吃,烟分给他抽。他也常帮我打水,刷碗。他有一次对我说:“老任,我看得出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好人,我们是坏人。”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们就不必说了,都是有案在身。像你这样年纪的文化人这儿也来过,但是进来以后天天哭,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吃不喝,很长时间缓不过来。那一般都是有“事”的。你来了我们也仔细的注意你,这么长时间了,发现你不但没哭,还挺乐观,和那些人就是不一样。” “什么好人坏人,在号里都是人,大家能在一起是缘分,好坏都是相对的,对别人我不知道,但对我来讲,你就是个好人。” 他听了琢磨了好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冒着违反监规,和别人借了几块钱也买了一个笔记本,让我留言。 我写下了: “强弓劲弩,方显穿云破雾箭; 伟业殊勋,须有千锤百炼心。” 并和他说:“你一定要像你的名字一样强起来,千万不要抹不开情面,让人再拉下水,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必须要自己把握自己。” 说实在的,我能给他们什么呢?仅此而已,几句安慰鼓励话吧。 在他们今后漫长的生命里,特别是在服刑的日子里,他们的名字往往给他们带来耻辱。但愿我的这几句微不足道的话,能作为片羽吉光,给他们带来慰籍,伴随他们灰暗的人生。
10. 无言的结局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下了一夜的雨。 早上起来,乌云仍然在天空狂奔,阵风吹来,感觉一丝凉意。 我来到院子里,正要洗漱,只见两只蟋蟀飘浮在门外盛满雨水的洗脸盆中。蓦地想起“诗经”上说的“六月振羽(鸣叫),七月在野(野外),八月在宇(檐下),九月在户(入室)”。时令变化,自我进号起,从这小小的灵虫来看,从“振羽”到“在宇”,已经两个多月啦,天气渐渐凉了。我不禁悲秋之感油然而生,为这灵虫,也为自己。 忽然,头顶上“扑楞楞”一阵响,抬眼一望,几只燕子在屋檐下打了个旋,然后飞向远方,留下一串呢喃。 黄末群在我身后很有把握地说:“又该放人了,这小燕儿准得很呢,多次应验了。不知这次应在谁身上。”他看见我正在从脸盆里捞虫子,“看来还不止一个人,可能有两个呢?” “扯淡!哪儿和哪儿啊,你当是捞人呐!”我心里不屑的说,当人们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候,自然会乞灵于神谕,在号里更应是如此,我自信的作着结论。 谁知真的应验了! 第二天上午快吃午饭的时候,铁门咣地打开,管教干部出现在门前,大家凝神屏气,只听他大喝一声道:“单君虎,收拾东西!” 如蒙特赦,刚才还阴着脸的老单一下子笑开了花,忙不迭的收拾好他的那点破烂东西(依号里的惯例,出号时要把自己的东西都带走,扔也要扔在外面,否则不吉利,会有回来的可能),挟起来就往外跑,好像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呆,生怕有什么变化似的。到门口还被门槛绊了一下,来了一个趔趄,也顾不得了。出了门,才回转身来和大家一一握手道别。 最后和我握的时候,感到他使了一下暗劲,然后转身离去。 铁门再次关紧了,听着上锁的声音,我心里格外难受。 那天一直到晚上,号里的气氛都不很正常,干什么都缺少了平日的兴致。像和一个很好的朋友没来得及好好话别,就骤然永别了一样,人人心里觉得空荡荡的。老单的离去突然、简单、快速,迅雷不及掩耳,让人当时根本回不过味来。细想起来,当然有为他高兴,但确实也有妒忌、羡慕、留恋不舍的意思,真是百感交集。 “真准啊!”我想到前一天早上小燕子的呢喃,这真的是冥冥之中的暗示吗?我现在极希望是真的,极盼望那第二个尽快应验到我的身上。唉!几十年根深蒂固的唯物主义教育顷刻被动摇了。 号里还没从老单的离去中恢复过来,第二个冲击波又来了。没过两天,张银成又被管教干部叫走,我们开始都以为是例行训话,并没有在意。忽然听到墙外面响起“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明白人立刻说:“张银成有结果了!”
果然,当铁门再次打开时,这个带着手铐脚镣步履蹒跚缓缓出去的张银成,以我们非常不习惯的形象轻松地飞进了南一号。一进门,手中举着一卷纸高叫“老任!老任!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那卷纸该是他苦苦巴望,朝思暮想,终于到手的改判书。 “这是什么话!应该是你等到这一天才对。” “不不,我是怕你出去了等不到这一天,我是想让你和我一起高兴啊!” “当然!当然啦!”我确实高兴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号里刚刚沉静下来的气氛,又被张银成搅得兴奋不已。 张改判为死缓,很快就要转送到监狱服刑啦。说实在的,夜里没有了身边张银成翻身发出的“哗哗”的铁链声,我还真有点不习惯。但是看着他睡得可是从没有过的香甜。第二天一早,张从干部那里借来刮脸刀,把脸刮的干干净净,换了身刚洗的衣服,兴高采烈的去见家属。 但他回来时的情绪却大出我的意料,一个人闷闷的发呆,神情十分沮丧。 午睡时,他向我说出了原因。 这次见家属他才知道,为了他的官司,他的两个已经成家的哥哥和一个已经出嫁姐姐倾家荡产,变卖了住房,上下打点,才得了这样一个结果。其实改判书早就下来了,有关人员为了敛钱就是迟迟不发(确实,判决书上的落款时间是两个月以前)。 他哭着向他的哥哥姐姐各家道对不起,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死了干净!你们以后可怎么过日子呀!”他姐姐也和他哭成一团。分手时他姐姐向他喊道:“银成!你可要好好活着,你知道你这条命是拿我们的全部心血换来的啊!” …… “是啊,你只能好好的活着,要让他们的心血花的值得!”我也不禁热泪盈眶。 …… 我想,张银成很快就要背负着全家的感情债、财产债去服刑了,即使一切顺利,也要近二十年的时间,真心希望他走好。 这第二个,算是应在他身上了吧?我既为他庆幸、感慨,心里也有一些怅惘和失落。 不料转天上午,所长忽然破例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拿出一盒好烟请我抽,然后和我说:“老任,你做做准备,听说你的家属已经在来的路上,今天你就可以出去了。你在这儿我们对你照顾不周,请多原谅。但我们也没有对你不好过,你来一场,算是交个朋友……”云云。 我脑子一下乱了。 开什么玩笑!说得这么轻松!我到这儿竟好像是做客一样!不过仔细一想,从所方的角度看,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唉,我该怎么评价判断?这事以后再慢慢琢磨—— “不管怎样,我也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回到号里,一进门,所有的人眼睛都直勾勾的瞅着我,好像从我嘴里即将说出的话和他们都有重大关系。面对相处两个多月的号友们,我轻轻地说:“我该走了。” 安静,十分的安静。好久,阿卜杜打破了沉默,悲伤的感叹:“好人走了,坏人留下来了,富人走了,穷人留下来了。” 我无言的看着他们,我刚来时,看他们个个面目丑恶,即使和他们交往,也大抵是为自己更好的生存。现在临别时,竟也觉得他们挺可爱。 灵光一闪,我在墙上的值班表的空白处写下了两句话,算是对大家的留言(恕我有卖弄之嫌,但这确实是我当时真情的流露,也是读书人的劣根性吧!),这次用的是拆字法: “二月即可成朋, 大又何妨为友。 ——老任送大家” 从字面上说,我和大家亲密相处了两个多月,尽管年龄比他们都大,但是处得还可以,应该算是朋友了吧。“二月”和“大又”分别组成“朋友”二字,也算是妙思偶得,浑然天成。 那一刻终于到了,铁门的轰响也不那么烦人,随着所长客气的一声“老任,收拾东西!”全号的人欢呼起来,簇拥到门口给我送行。我依例一一握手告别。他们没有语言,只有表情,那是真挚、欢快,加上依恋! 我把所有的东西,除了随身穿的,不避忌讳,全部留下。 不能说再见,只能在心里说:“各位多保重!”然后走出看守所的大门,走向久别的亲人们。(全文完)完稿与于2003年非典时期,修订稿2023年12月。
文章由作者授权发表图文编辑 | 張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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