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燃灯|苏七七:电影只是一只会下金蛋的鹅吗?
(文末福利:来自纯粹读书社群的邀请
01
幻境中相逢
人肯定不是非得要看电影的,因为从1895年算起,电影不过只有125年的历史而已,1911年,意大利有位诗人和电影先驱者,叫乔托·卡努杜,发布了《第七艺术宣言》,宣称电影是综合了建筑、音乐、绘画、雕塑、诗、舞蹈的“第七艺术”,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事情,因为非常有预见性与判断力,在电影还常刚刚萌芽的时候,就宣告它是可以与发展了几千年的艺术门类并驾齐驱。这个时候,离我们所说的电影的立法者格里菲斯拍出《一个国家的诞生》,还有4年呢。
《一个国家的诞生》
但电影产生之后,它就非常迅速地体现出巨大的生命力,很快就产生出非常优秀的作品来。一方面,投资者看到了电影是一只会下金蛋的鹅,制片厂出现了,连锁影院出现了,电影工业与电影产业发展起来。另一方面,艺术家发现电影所使用的语言——视听语言,有很强大的表现力,他们尝试这种语言的各种语法可能与叙事可能,拓展它的表现力,可以表达多深的思想,可以进行怎样的美学探索……
很快地,电影就有了它自己的众神殿,比如格里菲斯、奥逊·威尔斯、卓别林、希区柯克,比如塔可夫斯基、柏伯格曼、费里尼、小津安二郎,也形成了各种各样的流派与类型,德国表现主义、法国新浪潮、黑色电影、西部片、武侠片等等。到了21世纪的时候,电影已经成为如此重要的一种艺术形式,在整个社会文化从读写文化向视听文化的转型中,它成了大众文化的重要载体,也依然有着先锋的艺术探索向度。
一个人在人格形成期的时候所接触的作品,这些作品所进入心灵的深度,很大程度地塑造着人。有这样一句话:那些走过的路,读过的书,爱过的人,最后形成了一个怎样的人。那么在我们的时代里,也许还可以添一句:那些看过的电影,那些和你一起看过电影,聊过电影的人。
一起看电影的人,是家人,是恋人,是朋友,总之是很亲密的关系,而一部好电影或比较重要的电影上市了,往往能马上形成一个话语场,比如《我不是药神》、比如《南方车站的聚会》、比如《囧妈》,围绕着电影,大家可以讨论社会问题,可以讨论艺术表现,也可以讨论平台转型…………电影是公共性非常强的一个艺术门类,它不需要特别高的欣赏门槛,不需要什么专业学习就可以进入话语场。交流的快乐,共识的达成,或者像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中说的“找到同类”,都是电影延伸出来的快乐。
因为电影,你像是预习过全世界的风景,它让你更有好奇心也更有包容力,这个世界在虚与实之间,它是可以想念的,可以验证的,它让你对美更有想象力,也可能对人性的尺度有更成熟的见地,当然这得建立在我们看过足够多的好电影上。一个人看电影其实也是很愉快的,因为我的工作是大学老师,我常常可以在没课的工作日的白天去电影院看电影,电影院里人是很少的,可以那么安静地与一个电影共度一段美好时光。一个人看电影,有一种美好的孤独。而两个人一起看电影,是一种亲昵的幸福——那是一小段身体与心灵都那么贴近的时光。
王家卫的《一代宗师》中有一句话叫:“一切偶遇,都是相逢。”我特别喜欢这句话,而且我常常把这句话写在书的扉页上送给朋友或读者,这个世界是很偶然的,包括我们出生在这个有电影的时代里,但一切心心相映的相逢,不论是电影之内,还是电影之外,都是命运的礼物,如果我们刚好都爱电影的话。
《一代宗师》
02
观众的“平等心”
常常有学生或者在电影交流活动中有观众问我说,如何欣赏一部电影?我觉得,每一个人与电影的关系,是有亲疏之别的。绝大多数的普通观众主要把电影作为娱乐消遣,他们想看的是“好看的”电影;而有些观众想从电影里得到更多东西,情感的共鸣,人生的启示,以及好作品带来的愉快而又深刻的观影体会,那么,他想看的是“好的”电影;而更深一步,一个影迷,一个从业者,一个影评人,他可能会“好的”“坏的”都看,他不仅希望从电影中得到什么,他更多地是在电影中付出了时间与爱,电影成了人生的一部分,他必须得看“好的”及“坏的”电影,著名的及小众的电影,他要建构起一个关于电影的总体认知,这样才能够给自己足够的经验与准确的标尺。
一个说自己喜欢电影的人,并且希望能更好地欣赏电影的人,其实已经进入了第二个或第三个阶段,不是将电影作为一种文化消费品来看待,而是作为艺术作品来看待。那么,就像我们进入任何艺术门类一样,首先投入的是我们的感性与经验。我们真实的感官反应,我们以往的生命体验与生活阅历,是我们用来与电影交换的东西,尽量地不要有成见、有偏见,而忠实于自己的感受。我印象中自己看过的最早一个电影是《哪吒闹海》。一那一年我七岁,妈妈带我去电影院看的,在看到哪吒剔骨割肉还给父母时,我眼泪止不地流,流得满脸都是。我用那么微薄的人生经验,也让我接受到了电影的力量——虽然这个眼泪流得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哪吒闹海》
一个人的感性与经验是最原初的,最珍贵的东西,那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而不是某种外来的理论指导,这个东西每个人都有,并不是说一个电影理论家在面对一个电影时,感知到的东西就一定比一个普通观众更多。去年在IDF(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我是这个影展的展映总监)时放映了一个纪录片叫《时间之桥》,是一个关于波罗的海周边国家的诗意纪录片浪潮的一个回望与记录,说起来是不是让人觉得和我们的生活距离十分遥远?但是这个关于时间的流逝,在时间的流逝里的生命的美的电影,却那么真切地打动了坐在我身边的一个中年女性,她站起来做映后交流时几乎哭了。她感到自己的生命经验与这个拉脱维亚与立陶宛导演拍的电影可以如此心心相印的共振。这个事情,让坐在她边上的我也很感动,让我觉得做放映工作也是很有意义的。
《时间之桥》
但个人的感性与经验是有局限性的,我们不是抱着我们的经验边界去看电影的,而是去电影里拓展我们的经验边界。所以一个好的观影者,他其实总是一个在内心里抱持着好奇与兼容的人,他在电影里准备来一场新的体验与冒险。一个既诚实又勇敢的观众,往往能够做到很重要的一点:看电影时的“平等心”。什么是平等心?就是不因为这个电影是很著名的,或者很著名的导演拍的,就潜在地认定它是完美的,也不因为一个电影毫无名气或遭到恶评,就轻视它。看电影,或者更广义地说,能不能用一种“平等心”去面对艺术作品,意味着是不是有独立的眼光乃至于人格。它并不意味着作品都是平等的,而是意味着一种与电影进行交流的态度。比如说我那么地爱伯格曼吧,但我看他的电影时,我依然得坚持,让我自己平等地站在他的对面,这样才能真正地看到他的伟大之处,也看到他的边界。
另外,学习也是很重要的,读一些导演的自传,读一些好的理论与评论,读电影史,都能更加磨练炼我们的判断力。好的电影值得一看再看,也值得一个一个镜头地拉片,没有拉片看过电影的观众,不足以自称一个影迷,不管你看过多少部电影。也就是说,我们总是从人物,从情节进入电影的,那是我们进入一部电影的领路人,但是当我们越看越多,我们最后也就渐渐能从语言的层面上去进入一部电影,就像一个文学爱好者读到一段文字,可以根据文字风格判断出作者一样,优秀的作者电影也是如此,看几个镜头,一段场景,也能辩辨认出它的作者。我们能进入电影的语言层面,领会电影的语言之美,风格之美。
但从根本上说,即便我的工作是一个电影研究者,但我开始看一个部电影时,我也得尽量回避我的研究者的身份,我得只作为“人”,用我的真心真意去看电影,不能因为看得太多,反而有知识上的傲慢,感情上的疲惫,那其实是得不偿失的。看电影最根本的,还是“以我心,换你心”。前两天我读了本书,是李健吾先生的《咀华集》,李健吾先生更为人知的身份是优秀的翻译家、戏剧家,我自己最喜欢的《包法利夫人》的译本就是李健吾先生翻译的,但他其实也是一个位非常好的评论家,他写的关于巴金、沈从文的评论都非常好。他特别有一种评论家身份的自觉性。
在对《边城》的评论里,他说了一句话:“一个批评家,第一先得承认一切人性的存在,接受一切灵性活动的可能,所有人类最可贵的自由,然后才有完成一个批评家的使命的机会。”这句话我非常喜欢,其实这不是对一个批评家的要求,而是一个观众,一个欣赏者都可以有立场:“承认一切人性的存在,接受一切灵性活动的可能,所有人类最可贵的自由。”从这个地方起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面对着作品,面对着创作者的,可以和他们并肩的观众。
03
光与真
今天我与大家聊天的话题,叫作“电影:一场光与真的旅途”。在这里,我要感谢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去年底我在广西师大社出的新书的书名就是《光与真的旅途》,我原来自己想了个标题叫《光与真》,但又觉得太严肃了,编辑帮我加上“旅途”后,感觉亲切了很多。光与真,一直是我自己写电影评论的两个题材方向。我关注两类电影,一类是大师之作,他们给电影树立了审美的标杆,是永恒的电影之光,而一类是中国当代电影,就是与院线商业片形成对照的那些电影,在这些电影里,有更直接的我们所身处的现实,电影直面着现实。
电影,它在物理层面上,是光的魔法,感光胶片留下的活动影像。但这种“光”,是可以从物理层面贯穿到精神层面的,在我刚开始学电影不久,一个电影对我的影响很大,是伯格曼的《冬日之光》,从《冬日之光》起步,我看了好多的“伯格曼”,是在伯格曼的电影里我领会到电影之“光”的。我写过一段话说:我总是在伯格曼的“光”里,交出了我自己。我被震慑于《呼喊与细语》里的,半明半暗的光,疼痛与死亡的阴影,告解与宽容的光辉。然后又被《处女泉》里的,纯洁的光所净洗,父亲在山坡上砍一棵小树,光里头有风,那个镜头,像是在体察与领受着神示,而人又有着完整的尊严。《魔笛》是孩子的光,没有渣滓,《野草莓》是老人的光,滤过渣滓,希翼冀着重生。最后,《芬妮与亚历山大》是一幅光的总谱,观众在人性的史诗中沉浮,惊心动魄地对照与验证,也领受着解说与安慰。
《冬日之光》
这是最好的看电影的体验。但电影不止是精神的,它还是与现实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它从现实中来,又倒映进现实。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参加文艺青年的观影活动,到现在,我成了一个观影活动的组织者与主持人,在杭州我策展过一个叫“平行影像周”的小型影展,这个平行,指的是商业电影与艺术电影的平行状态,在中国当代,它们像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存在。商业电影与艺术电影的分野不在于质量高下,而在于朝向不同,前者朝向市场,朝向票房,以镜像汇聚大众的欲望投射,变现为利润。而艺术电影以导演个体为创作中心,呈现对世界与自我,时代与历史的观察与理解。身为一个评论者,我却有一种对现场的迷恋,对于中国当代电影来说,更多的好作品与更多的好观众是相辅相成的,作品所引起的共鸣与思考,必然折射在现实之中。没有什么是真正孤立的,永远需要更多的,真正的沟通。
04
伯格曼的旅途
那么,在这次沟通的最后,我给大家讲一个电影旅途中的小故事吧。之前我好多次提到瑞典导演伯格曼,在很长一段时间,他对我来说是精神之父一样的存在。2017年,我终于把这种精神上的追寻落实为一次现实中的旅行,我和我先生,去了一趟北欧,目的地就是伯格曼度过晚年的法罗岛。
在自传《魔灯》里,伯格曼这么写道:“多年来,法罗岛是我喜爱的地方。小时候我在达拉纳长大,那里的风景、河流、丘陵、树木和石楠树等深深保留在我的脑海中,只有法罗岛能给我那种愉快的感觉。”“我真不知道如何来描述这些,只能庄严肃穆地说,我终于找到了我要的景色和我自己真正的家。……我对斯汶·尼克维斯特说:我准备在这个岛上度过我的余生,要在影片中设计那样房子的地方建一幢别墅。……我喜欢法罗岛有几个原因,首先是出于直觉。伯格曼,你要的正是这种景色,它完全符合你内心深处的理想。这里是你的安身之处,不要问为什么,解释也不必要,是多余的,笨拙的。”
我们因为伯格曼去往法罗岛——搭乘了飞机、火车、大船、汽车、小船,然后我们站在了这个小岛上,四顾茫茫,那是暑假结束的时段,游客中心关门了,没有商店、指示牌,也没有别的步行的人。我们沿着一条大路走了几分钟,心下忐忑。忽然一辆车在我们身边停下,问我们去哪。我们说去柏伯格曼中心,他说那太远了,让我们上他的车。他的车里塞着一个小皮划艇,他和阿波一起把小艇搬出来放到车顶上,让我们进了车。
这个小岛比我们想象的大得多,原来我们以为这个居民只有500人的小岛徒步可至我们想去的地方,但它其实是莽莽苍苍的森林、草地与海岸,房子互相隔得很远,点缀其间。这个让我们上了车的恩人是一个建筑师,他到岛上来建房子。他在车上就担心伯格曼中心并不开放,我们问他伯格曼的故居在哪儿呢?他指着另一条路说:还很远。伯格曼中心真的并不开门,他帮我们打电话,确定今天真的不开了。就说,那我带你们去伯格曼的房子吧。那里并不对外开放,但我们可以看看它。
走向故居
我的心情激动万分——那才是我真正想去的,在纪录片上看到的伯格曼海边的房子啊。(我甚至马上忘了我的包,把它落在中心门口的台阶上,后来又回头来拿。)丹尼尔——他的名字——带我们去了伯格曼故居,还有他放电影的地方,他与家人们一起度假的地方……车开了好久——别说走路,这个地方自己开车都很难找到。车从森林里穿过,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松树林的芬芳。他把车停在一个小树林里,带我们穿过树林,眼前是一片巨大的,布满石砾的海滩,他又带我们走过海滩,于是伯格曼的房子出现在我们面前。很长的一溜平房,灰蓝的漆。
伯格曼故居
此前,我从没想过我真的能到这儿。甚至也从未把来法罗岛列入一个愿望清单之类的。但是忽然就成行了。它忽然就在我的眼前了。我眼前浮现出伯格曼在纪录片中的样子。他已经很老很温和了,睡在一张很小的床上。
丹尼尔一整个早上都和我们一起度过,用他安静寡言的方式,不止仅带我们看伯格曼,还给我们看海边的化石上古生物的留痕,指给我们茅草屋上的草,就是那种高高的芦苇似的植物。他和阿波像久别重逢的兄弟一样交谈。中午的时候把我们送到轮渡口。微笑着和我们挥手道别。他像是这个世界的,善意的化身。而我们永远无法忘怀,这奇迹般的相遇。
而这,是电影带来的奇迹。电影带来的相遇。
光与真的旅途:电影笔记二十四则
作者: 苏七七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19-12
《光与真的旅途——电影笔记二十四则》是电影学博士、知名影评人苏七七的第四本影评集。全书分上、下两辑,分别收录了作者观看国外经典电影以及中国具有影响力的电影的评论文字。上辑所选电影均是世界电影大师——包括伯格曼、塔可夫斯基、费里尼等导演的经典之作;下辑所选影片多为青年独立电影,是实践作品,也是在电影爱好者中产生过巨大影响力的作品,包括一些争议性作品。影片的选取兼顾大众与小众、经典与突破,能一定程度满足不同爱好的读者需求。虽然是偏向专业的电影评论,但是因为苏七七独特的语言风格和审美眼光,以及每篇评论前后偶尔出现的“个人化”表达,使得本书具有了私人化的、散文式的、自由、真实的风格,没有专业论文板着面孔的“一本正经”,更多了些发自内心的感触与领悟,亲切、从容、自在,能给读者带来比较好的阅读体验。
这本书无论是作为电影爱好者的参考读物,还是作为电影评论供导演、专业人士借鉴,或者作为感性的观影散文、随笔,都具有不错的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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