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国际地圈-生物圈计划”(IGBP)给出的数据,从二战结束至今,全球人口增长了 180%,水的消耗量增加了215%,能源消耗量则增加 375%。这种被称作“大加速”(Great Acceleration) 的趋势,正加剧侵袭着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而湿地退化与气候变暖,水污染与流行病肆虐等等矛盾,也愈发尖锐。
时间拨回到 1909 年春。被水土流失、肥力不足等糟心事儿纠结得头疼的美国农业部土壤管理所所长,富兰克林·H·金,终于下决心带家人去一趟东亚。这位土壤学家“一直盼望着和这些最古老民族的农民见面……学习他们在长期的人口、资源压力下逐渐达成的实践经验”。而他的那些聚焦于“水—土—肥力”的学农笔记,50 年后成了“美国有机农业运动的圣经”。
有趣的是,正是从最微观的农业生产物质循环、最基层的农耕技术切入,这位“洋农夫”或许比同时代的西方传教士、地理学会会员、水利专家、诗人和哲学家,都更为直观地体察到了这个古老而庞大的东方水利系统中蕴含的可持续性价值,换句话说,他也能理解大禹。
“我不得不说,4000 年前,大禹就将自己的命运和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预见人类的未来,制定了一些与世长存的措施,为后人的永续生存奠定了基础。”(富兰克林·H·金 《4000 年的农夫:中国、朝鲜和日本的永续农业》)
大禹葬在浙江会稽山。离大禹陵约300公里的松阳县,至今运转着一个持续了近两千年的水利系统,《汉声》编辑团队的田野考察(2017~2018),提供给我们一个珍贵的观察样本。
通济堰始建于南朝萧梁天监四年(505 年),是浙江省最古老的大型水利工程,2014 年入选世界灌溉工程遗产 图_汉声编辑室水遗产:遵生八笺
“按节下松阳,清江响铙吹。”唐代大诗人王维笔下之“清江”,便是松阳人的母亲河,古名松川,又名松阳港、松溪、松阴溪。文人喜斯文,老百姓却要亲昵,从前都叫“大溪”——大溪小溪,就像谁家里都有大毛二毛、大宝小宝,这样叫来叫去的都是自家人,是体己的。
大溪由西北至东南注入瓯江,一路收纳着南北两岸的众多支流,在松古平原上织就了一张庞大的“非”字形水网。这个水网滋养着峻岭、丘陵和河谷平原上的田园、村落、市镇与港埠,也为松阳这个浙南山地的边缘县域,打通了一条串联钱塘江、瓯江流域的黄金廊道:对内可通达中国最富庶的江南核心,对外可勾连温州口岸的海外贸易。“沧海汪洋同摺水,舳舻恬静并袍山。”县城西屏白龙堰路上,是乾隆年间始建的下天妃宫。仰望这石上镌刻的楹联,明知不过是当年闽汀移民、往来航帮客商向妈祖祈安的吉祥话,然而这愿景里总有些更深沉更温柔的东西,如石子叩进人心里去探问:山有仁,水有智,人居天地间,要如何看山理水,穿针引线,才能保得这同水袍山、四民太平?水生记斗
“欲知山中事,须问打柴人。”想亲近这母亲河呢,自然要先找大溪上的老水利人。42 年工龄的县水利局前党委书记兼副局长周日信,说自己是“一辈子的水利人”。“水文化?”他开宗明义,“松阳的水文化是斗出来的!不斗,田里哪来的水,哪来的‘处州粮仓’?”“1955 年大水,邻居家的墙都被冲倒了。水位超过护墙石 10 厘米的时候,忽然退掉了。我家那时候只有母亲带着我,孤儿寡母的,太险了!不过我们古市人也习惯了,每逢“端午水”——松阳这里发水大多在端午前后——大包小包收拾一下,去避水。去哪里呢?一般是区公所,那里有三层楼。”当地画家谷子林的作品《千古之镇,古市旧貌》
图_汉声编辑室
这老县城古市,确是个“斗水”典型。古市(旧名市街)所在的松古盆地、卯山周边是松阳最早规模性开发定居农业的区域之一,也是丽水地区最早立县之地——东汉建安四年(199 年),置松阳县,属会稽郡。然而因屡患水害,县治在唐贞元年间(785—805 年) 就迁到了紫荆村(今西屏镇),“市街”也就成了“旧市街”。旧虽旧,这市街继续依河为生,种田营市,支撑着松古平原不断夯实“松阳熟、处州足”的金字招牌。到了明正统六年 (1441 年),浙江省布政司依然将分司设于古市,掌管整个处州财政,足见其经济地位。古市为什么这么容易被淹呢?因这松阴溪是典型的山溪河流,降水汇流快,易涨易落,所谓“松阳山泽相半,十日之雨则病水,一月不雨则病旱”。不仅古市,连地处高山的汤城村,也被洪水逼得搬迁了三次。这松阴溪还时常改道,“忽此忽彼,忽南忽北”。民国时,象溪乡绅高焕然写了一篇《附说松阳溪流之变迁》,以备水利之考。文中感叹:“谚曰: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沧海桑田,其说信不诬矣。”独山不“独”,这千年的古县城西屏,实在是松阳人代代与松阴溪切磋琢磨出来的一个综合水利系统 图_李攀
就是新县城,也并非高枕无忧。当代“松阳活字典”、西屏的何为松老先生特地考证过县城南移的历史,以及他所亲历的项弄中央滩与南直街、南门中央滩与青田码道的形成与兴衰。今天以“明清老街”闻名的南直街,原来也是个“屡建屡毁,屡毁屡建”的典型。“俗话说古市人看不到卯山就要哭,西屏人看不到独山就要哭,是讲我们农民本性离不了乡土。可是反过来看,说明这里日子还好过。松古平原历史上是两季水稻套种小麦,用水要求特别精细,那我们怎么就成了鱼米之乡呢,当然是靠水利。”周日信清晰记得 10 岁那年的冬天,和父亲去金达垄水库担黄泥筑土坝的情景。“大人说这样明年就不怕天旱了。我们背着小簸箕,扛上锄头,带上蒲包饭,饭团里夹一点干菜,还有毛竹做的茶筒,里面灌上端午茶,天不亮就去工地,干劲十足。” 第二年松阳一直没下雨,但田里果然都有水,“映着稻子绿油油的。我那时候就想,长大了一定要做这个事情(水利)”。水官记志
周老带着我们在大溪上跑了两天,细心选了九处节点,还好不容易约到了健在的几位老水利员,一起重温了他近半个世纪的工作日志。周老说,古人的用水要求没现代人这么多,就是种田吃饭,不闹灾荒。农田灌溉基本上靠筑坝挖塘、蓄水引流,再加上龙骨水车、筒车来戽水排灌。木筱坝竹笼坝,所谓草堰,很容易被冲毁,有条件了改石砌坝,那工程就花费大了。生活用水主要是溪水、井水,村村都有水碓,打谷、磨面、榨油。山区梯田都是引山水、泉水。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松阴溪治理工程 图_《松阳水利志》到 20 世纪五六十年代,小堰坝改大堰坝,小山塘变小水库,全面推广机电排灌。1967年建成的江南渠堰,位于松阳与遂昌交界处、界首村之上,规划灌溉 15000亩,到现在也是骨干工程。70 年代“农业学大寨”, 1976 年开始治理松阴溪,可谓史无前例:县委书记邵宗仁召开万人誓师大会,遂昌全县(当时松阳并入遂昌) 33 个公社,每个公社派 100 多人参加,采用兵团作战方式。一期工程持续到 1985 年,到 1992 年基本完成主干流治理。1980 年代,浙江省内提倡“自力更生修水利”,全县上马了 120 多个水利工程——堰坝改水库,引水加蓄水;干流上的草堰则大多改用钢筋水泥;还有小流域治理、防洪工程、低产田改造等。1989 年之后,松阳连续三次被评为全省水利建设先进县,两次全国先进,全省 30 多个市县组织人员来轮流学习。“现在我们松阳是全国古村落保护的明星县,其实 20 多年前,我们已经是明星县了,水利明星。”周老回忆那一段历史,最大的感受是“人心齐,一说做水利,都是不计较报酬的”。江南渠堰 图_汉声编辑室
进入 21 世纪,松阴溪两岸的防洪堤加固工程,提高要求到“可抵御 50 年一遇(洪水)”。沿溪两岸 20 公里,规划发展“生态滩”“生态堤岸”。机电排灌在包产到户后已逐步取消,目前主要是小机电,并逐步推广滴灌。如今松古平原约 13 万亩农田,相应的中小型水库年灌溉能力超过 26 万亩——所谓“双保险”,灌溉保证率达到30~50 天,甚至以上。“我退休 15 年,刚好是松阳水利大投资、大建设的 15 年。现在的水利工程,论投入、技术、规模、功能,都是大手笔。”周老不无感叹。居安思危,眼下可还有隐患?当然也有。周老说,第一,比如防洪一定要结合排涝,一味追求高堤就会有排涝风险,现在已经有低地区域出现了内涝;第二,水利问题从根本上来说不是建设问题,而是管理问题。民间组织很重要,和农民切身利益相关的还是农民自己管最有效。公民素质也很重要,“工程质量再好,大家不上心,乱倒垃圾乱排污也会一团糟”。有什么心得可传授?他笑笑,“第一是民心,既要抓技术,又要发动群众。水利员都是发动群众的高手;第二呢,水利是最实在的事,是得自己去水里蹚出来的。” 再问他最大的心愿,“老水利”忽然振声说,“我就希望我们还是回头种点粮。就算处州人吃米不靠松阳了,松阳人吃米总可以靠自己吧。不然还叫什么处州粮仓!”叁
堰头记守
松阳的古堰坝在处州地区数一数二,民国时《松阳县志》记有 120 条古堰坝,2004 年前后修复重建了 6 条历史名堰,到 2010 年,灌溉农田 66.7 公顷以上的古堰尚有 14 条。松古盆地现存古堰坝(灌溉农田66.7公顷以上)分布图 古市新兴镇。周老带我们去拜访老水利员徐老师。新一代水利员,大多是村委会干部兼任,地方上的水情掌故就不一定很了解。老水利人,尤其新中国第一代水利员,多是从前的“堰首”,堰上长大的。徐老师介绍,这里的水管会是 1967 年就已成立的民间组织,负责 14个村的农田用水,其中 95% 是茶园用水。茶株用水要求比稻米低,排灌压力大大减少,加上主要靠水库灌溉,基本无旱情。沟渠在 2014 年都用水泥加固过,维护工作也大大减少。收费现在是集体支付,说是减轻农民负担。比如江南渠堰,每年由水管会清理两次,县财政拨款。水管会有 3 个管理员,平时负责放水收费、巡查清理,处理些小纠纷。“关键是定了规矩要守,大家都守规矩,就井井有条。”大的堰坝历史上都是“堰董责任制”:受益农户按灌区选出堰首,组成堰董会,负责堰坝沟渠的日常维护、监督用水分配,组织冬季岁修和调节争水纠纷。报酬一般是由各户交纳谷物充做。解决不了的大事儿再找官府调节,裁判结果张榜立碑为据。这一套管理规制,最早和最为系统的范本,当属如今已被评为“世界灌溉工程遗产” 的通济堰。此堰在 1963 年划归莲都区管辖,但松阳父老一说起来都是种种不舍。清光绪《处州府志》中的通济渠图 图_汉声编辑室
下了通济堰,松阴溪便汇入瓯江了。通济堰头的堰头村,一路清流环绕,古木参天,山水田园之间,村头堰头早合为一体。这 1500 年的沟渠营构,清流不歇,所谓的“竹枝渠”,碑上的图样真是栩栩如生一幅好绣工。行至石函,老百姓俗称的“三洞桥”,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立体交叉石函引水桥。此处有一股山水横冲干渠,常年清沙排淤,劳役繁重,百姓叫苦不迭。北宋政和元年(1111 年),丽水知县王褆听取县学助教叶秉心的建议,加造了一座双柱三孔石函。山坑水可由石函上平泄而下,泄入松阴溪河道;而干渠水则在涵洞下穿流而过,安然入田。山水渠水,一高一低,十字交错而行,互不相犯,“石函一成……五十年无工役之扰”。函上又设一小桥,既便民通行,又增怡情小景。如今人从桥上过,渠旁古樟蔽日,身下水分十字,上下四方,俱是清流漱目。好个“水立交”,真是妙手解疙瘩,又顺手打了个秀外慧中的十字结。堰头村三洞桥远景 图_国慧
通济堰三洞桥,世界上最古老的水立交桥,两侧上通行人,中央通山坑水,桥下通灌溉水(圳水)
堰头的龙庙,亦是南朝时就有的二司马庙,是为始建此堰的两位地方官——詹南二司马所建。如今的主位供的是村民堰龙,传说中他潜水修补堰基,功成却未能上岸。庙里收藏着历代堰规碑石,共七方,包括著名的《丽水县修通济堰规》——南宋时处州太守范成大所立的二十条堰规,分区分工,权益平衡,权责分明,监管得体,堪称水资源公共管理的典范。庙前的石虎上坐着一位拄拐杖的老人,一问正是老“堰首”诸葛金文。诸葛老人今年 91 岁,说:“我家本是温州人,从我爹开始迁到这里。我爹管堰,我很小时候就给他帮忙了。1953 年时候就是我来管了。”开闸关闸,看水巡堰,夏秋时候要特别当心。以前开关闸门都得手提铁钩,堰坝正门闸有 6 块闸门,一块据说重达 500 多公斤,再加上水流压力,开闸关闸还真是个硬功夫,要有力气,又不能使蛮力,得靠巧劲儿。老先生拿起拐杖给我比画着:“现在轻松多了,都电动化了。”我这才发现老人的手掌几乎变形了。“我现在做不动了,是我儿子在管了。”儿子诸葛长友本有他业,知道父亲总是不放心,就接过来做兼职——全职是养不了家的。龙庙前的老堰首诸葛金文 图_国慧
说话间,有位阿姨端水来搽洗廊柱,正是老人的儿媳。难怪这庙里特别洁净。阿姨说家就在旁边,老人每天一大早抬脚依然往这里来坐着看堰。当真一辈子都看不烦吗?老人说:“以前有个宰相,现在这个石头堰就是他给砌的,可牢靠了。他后来的墓都建在那边山里的,说是要守堰。”肆
庙头记信
告别时,阿姨邀我们秋天再来,看双龙庙会。“这个庙会,修了堰就有了,以前是春秋两祭。双龙庙会是秋祭。春祭要比秋祭更热闹。三月三‘龙子庙会’从三月初二开始,我们这个庙、碧湖的龙子殿、保定村的龙女庙,都打扫卫生、张灯结彩,叫作‘判官扫地’;初三‘拜龙王’,把龙王请出来巡街;之后是三十六行轮流请戏班唱戏,一直唱到四月十二;中间六月里还要做个‘龙翻雨’,是求雨的。”说起拜神求雨,还真是这一带的老传统。《松阳县志》里说:“松邑半多山田,易致干旱。如逢夏旱,农民辄喜求雨,名曰抽龙,三都尤甚。”久旱时,县官须亲身求雨,以示虔诚。至今松阳全境保存完好的禹王(或平水大王) 庙有 17 座,还有龙王庙、瑞现夫人庙、水神庙,以及一些治水有功的贤德祠庙,等等。逢年过节,乡民都要祭拜大禹(平水大王)、龙王、胡公大帝(解决水利纠纷)、瑞现夫人(白龙之母) 等与水事相关神 ,以求来年风调雨顺。界首禹王宫门外的牌匾和院内主建筑遗迹 图_汉声编辑室
松阳和遂昌交界处,松阴溪最上游的界首村,就有座禹王宫。这座明代始建、清代重修的四进庭院,总面积1000 多平方米。外墙门脸是 2003 年村民集资修复的,门里还是荒烟蔓草,因 20 多年前的火灾而废置着。村民讲,曾经每年正月十二至十七村里都要祭禹王。正月初八,各户送灯到宫里来摆,“花样可多了:龙灯、虎灯、马灯、莲花灯、珠灯、宫灯、联扁灯……好看得不得了”。村民们一直想把禹王宫再“修起来”,不过,现在听说是要和隔壁的刘家宗祠、震东女子小学堂旧址打通,作为一个整体保护修复项目来做。“哪里来的建筑师我们都欢迎”,村民表示,“可我们就这一点希望,这禹王宫总得恢复啊。”他们的意思,是得恢复传统的祭拜功能。“不能拜还算什么庙?何况我们界首可是松阳的头和喉啊,松阴溪不是从这里流下去的吗?再说了,没有大禹治水,哪来的现在的中国人?”
“界首这个位置,确实关键。”松阳作协主席鲁晓敏说。浙江的两大流域——钱塘江和瓯江之间,都被山脉阻隔着,山间虽有若干小隘口和山道,但大规模的运输,在以前只能靠航运。沟通的结点,就在界首。温州来的货物溯溪而上,枯水期到古市就停下来了,丰水期可以上到界首,界首再往上就没法撑船了,货物得通通上岸,由担夫接力,走一条叫官溪的官道,大概 40 公里,就到了龙游县的溪口,那是钱江上游。在那里再装船运到衢州,到中下游的金华、杭州。反过来,钱江流域的货品也是从龙游担到界首来。“你把这条路线理出来,就能发现,松阳刚好处在沟通两大流域的黄金走廊上。”清光绪七年(1881年)时,松阳有八家会馆,而同年的温州只有四家会馆。西屏南门曾有四个码头——“松阳码头”“温州码头”“青田码头”“沙埠码头”,都是按船帮名称来命名。鼎盛时期据说有帆船 1000 多只。这些船将产自松阳的粮食、茶叶、药材、竹木、柴炭、桐油、油茶、烟叶等货物运到温州,再将温州的海产,以及来自日欧的各种南货、洋货转运至松阳。后来,随着公路交通的发展,松阳船运逐渐衰落,1985 年之后停航,松溪上再无百舸争流的风景了。水流云在。那些老屋、 庙宇、 碑刻、 青瓷残片、传说、诗文,以及人们对信仰礼俗的顽韧记忆,仍有形无形地交织着,留映着松溪水路上一程程的历史镜像与心灵景观。水口记慧
“不是我们松阴溪不听话,世界上没有一条河流是听话的,你想让它听话,要有驯化它的能力。”鲁晓敏说。“今天我们看到的通济堰,就是靠历代不断积累经验而来。刚开始是竹笼卵石,碰到10年一遇的洪水就毁了。后来打进‘水底万年松’——把松木表皮剥掉,表皮与木芯之间要留一层黏膜,和人的皮肤一样,有点油脂,这样的松树在水底淤泥封闭状态下不会腐烂。但这个不能破,破了就没用了,要有水平的木工师傅才做得到。把这些松木密密麻麻打下去之后,再累积石块,把基础做好,前后几十米,稳定好河床,再砌石头。后来发现还是不行。于是想到在石头之间各打个缺口,把铁水倒进去,坚硬了以后变榫卯,我们叫‘燕尾榫’。再后来前后左右都加榫卯,也还是不行,因为水的力量太大。这时候再想办法,因势利导,弄拱形——力往两边泻,化有形为无形,以柔克刚了。再连续拱,大拱套小拱,这下牢靠了。这个拱形,我们比西方早了 1000 多年。这是我们松阳人的贡献。”鲁晓敏颇为自豪。县城西屏,也是一个水利系统。独山对面的吴家山、云岩山,从北到南一条直线全是山脉,正好与松阴溪形成一个“丁”字。独山坳口进来,修一个白龙堰,让水流慢一些,水位抬高一点。古人有慧眼,借山挡水,整个县城坐落在 15 度的缓坡上,这样来自北面的水流可以快速通过。县城里还留了四个南北纵向水渠,方便泄水。松阴溪两侧一公里范围,全部种桑树或杨柳,一是稳定河床,二是作为泄洪区。靖居村全貌,这里的山水环境是理想的村落选址 摄影_叶高兴 图_汉声编辑室古村落,更离不开水利基础。松阳 401 个行政村,鲁晓敏已经跑了 300 多个。“我们松阳古村落,有一样是可以笑傲全国的,那就是风水。”在他看来,这300多个村落都是按风水规划,至少是风水调理痕迹非常明显的:界首村是条船——中间一条路是龙骨,两旁小巷是船骨,民居是甲板,刘氏宗祠是船舱,宗祠后的大树就是船篙。顺流而下,赤岸村、雅溪口村、靖居口村、小槎村,都是一艘艘船。除了船,还有星系、倒钟形、太极图……总之各自因地制宜来做风水营造,形式丰富。“但根子里都是一个思维,我们中国人爱讲的,桃花源。”
水口是一个关键点。传统村落里最重要的公共建筑,除了宗祠就是水口。“我们中国人讲究坐北朝南。最好的水口,西北进,东南出。下水口又比上水口更重要,可保村落平安,财运昌盛。上水口要宽,下水口要紧,大头进,小头出,才是聚财。下水口要有几个标配:山、水、林、建筑。水流要清,不能太急,最好弯弯曲曲、两水交集;两侧要有风水树,最好是香樟、红豆杉、枫香树,结子的,象征红红火火、子孙繁盛;要有桥,锁水口,廊桥是最好的;要有堰坝,藏风纳水,两岸不会被冲垮;要有社庙,水口左右各一个社庙,两庙对置,中间一个廊桥,廊桥上有观音庙;富裕点的村还要有塔亭碑榭,看上去就是个小公园,最本质功能是保护水口,水口是不能动的,动一下会遭天谴,宗族会拿你是问。”“在水口,通过人工营造,水能得以最大化利用。水多的地方,做个水碓水车,既改善生活,又把水流变缓;水少的地方,挖塘种柳造亭,再写副对联挂上去,迎来送往,写进诗里。科学加文化,多好,多有情谊。”鲁晓敏说。乡居记情
小槎在槎川源汇入大溪处,源上只能放槎(小木筏),因此叫作槎川。这里曾是瓯江上游的重要商埠之一,岸边古驿道通往丽水和云和。村口斜坡上有处极小的庙,关帝庙,以前是“义渡馆”,过往摆渡免费,渡工酬劳由义田的田租支付。乡上文化员说,源里溯溪流而上三个村,早年都有“渡船会”,有“渡船谷”方便筹捐兑谷,还留有“渡船山”供伐木造船。“人不相互照顾是不行的。”老乡说起上游象溪高氏,“有个种田的,高良仁,家里穷,攒了钱都拿出来做善事。象溪那段水里石头多,以前经常翻船。他雇了工,枯水时候去凿礁石、通水路。(国民) 政府给发了个匾——急公好义,现在还挂在他家老房子里。”小槎的村民据说 95% 都是刘伯温(刘基) 后人,其余 5% 是温州来的船夫或客商。“以前的老房子是家家有廊檐,你从村头走到村尾,下雨天不用打伞。吃水不用出门,家家都有穿堂水。”老房子如今不多了,环村的水道沟渠还在。跟着进了一户老屋,厨房里果然一条清流穿堂而过。出门后绕来绕去,到了老水碓房。松阳人有句俗谚:“进村看水碓,进户看咸菜”,如今四里八乡还是户户晒咸菜,水碓则很稀罕了。眼前这个水碓房只剩下断壁残垣,面积 150 平方米左右,内外水道和三个操作区分明可辨。“榨油、舂米、磨面三合一,榨油在中间,三架榨油机同时工作。”村民刘献跃指点给我们看。这是村里最大的水碓房,也是最老的,400 多年了,是他家传的。左:小槎村的油坊遗迹;右:小槎村内的水道沟渠 图_国慧
河谷村落看罢,再往山上走。官岭村,山上一壁层层叠叠梯田民居,田园周围一圈树,田园之下一条古驿道,古道下是一涧清溪。“我小时候就有这条路了。做好纸,就走这条路送到古市去卖。我们种的是单季稻,只够吃半年,还有半年呢就靠砍毛竹来做纸、做竹编。1958 年以后就没人做纸了。”76 岁的陈银发正在堂屋里烧着火来做竹簸箕,做好两只,左看右看非常满意。待停下手里的活计,他叫上兄长,带我们去找老族长。兄长陈周松比银发大了 10岁,两位先生在高低盘桓的山路巷道间健步如飞,我们在后面紧紧跟着,生怕一眨眼就掉队迷路。左:竹匠陈银发;右:古驿道上扛着毛竹下山的村民 图_国慧遇到修族谱的老先生陈立群,老人家告诉我们,这里种田吃水,以前都靠山水天水(雨水)。溪水供盥洗用,排水也是通到溪里。“山洪会有,问题不大,水很快就流到溪里去了,以前溪两边并没有这么多房子,都是菜地,水来淹就淹一下,不碍事(简称泄洪区)”。村里的古树都是风水林,水口附近就有160多棵。平水大王庙旁边那棵柳杉年纪最大,514岁。下水口那里,最老的一棵柳杉也400多岁了。“这些都不能动的,大炼钢铁的时候也没人敢动。”“现在不种稻了,都种茶,95%的人都是买粮吃。” 年轻的水利员陈舜尧告诉我们,“但田里还是旱。每年通通水渠,效果不大。今年一直不下雨,再不够就得从溪水里抽水了。”现在村里水利工作主要是三块:农田、饮用水和河道整治。通自来水10多年了,排水有化粪池。他带我们去看下水口,果然是越走树越多、水愈缓。沿着溪,曲曲折折慢慢走,一路捡着枫叶、红豆杉子,经过社庙,到得廊桥,桥上供着观音,半山一座关帝庙,果然是锁得好,藏得好。
再上便是南岱村,听说有30多条堰坝。村委会吴主任说,“传说我们这个村子是条船,有水也冲不走”。可我怎么都看不出堰坝在哪儿,吴主任说他也看不全,要请退休的老书记金日贵才行。
亏得金老慧眼,一路走来一路数,貌似平常的河道里,居然藏着人工堰16个、天然堰36个,加上水碓房(遗址)、水池水塘、石桥廊桥,可真是个微雕的“水利大观园”了。这里借用落石起堰,引水入田;那里借树围合,聚渊成潭;高处筑桥,跌水处拦水;水急处架水碓,水缓处要么铺石板做成“过路堰”,要么就半围成洗衣塘、洗衣堰。洗衣取水处,无论大小,都要特别落实平稳,方便上下,以保妇孺平安。此外再根据水势,配置泄洪堰、固岸堰、固桥堰,林林总总,体量不大,功能周密,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加上材料多是石头竹木,种种巧借天然,这一路的营造几乎隐入山水之间。
左:南岱村永平古社,主神位上方悬挂着祈雨时用的“雨牌”
右:南岱村一处人工堰,上架石拱桥,上下游皆蓄水成池塘 图_国慧
暖阳和煦,南岱村的妇人们忙着洗家物什,制山芋粉 图_国慧
经过一户正在做老屋重建的宅院,临溪的石门上镌着四个大字:“智水仁山”。门口的三合土旁放着工匠的扁担斗笠、畚斗簸箕——都是陈银发那样的山民最拿手的。门前一段清溪,因上下有堰,蓄成了个小潭。金老说这里叫作“鲤鱼潭”。潭中果有石,粼粼数许,隐隐约约。涧水环石而鸣,潺潺而下,深波如锣,涟漪如磬。平水记思
独山脚下,小小一间瑞现夫人庙,门脸隐没在车水马龙里。400多年前,百仞堰再度修复时,松阳知县周宗邠曾在这里与好友屠赤水、汤显祖吟诗唱和,传为佳话。“水利万物,理得其性则利,理不得其性,则时或为害。”(屠赤水《百仞堰记》)这里的县官其实是不好当的。百仞堰—何家堰—青龙堰,说起这三堰一体的身世迭代,一篇《百仞堰记》不足尽述。百仞堰坝原在松阴溪南岸独山(百仞山) 麓独山潭附近,灌溉溪南三村农田。宋庆历年间(1041—1048 年) 遭水毁,明正德年间(1506—1521年) 修复后又被冲毁。每逢南岸乡民积极筹款复建,北岸县城居民总是百般阻挠,因为一旦起堰,水位升高,发大水时便会殃及北岸县城。如此两难交哄,直到明万历二年(1547 年),水南村的何姓子弟另辟蹊径,集资在偏西位置(今之青龙堰坝址) 修堰建闸,名何家堰。此堰选址设计都颇为巧妙,既解决了本村的农田排灌,也不影响下游和对岸居民生活。不过其他两村还是田中无水,与对岸居民仍是争执不下。1596 年,周宗邠亲往勘察后,“命徏堰基西上数百武(六尺为步,半步为武),地形稍高,南可决水灌田,北不漫流漂舍,两乡民贴然议,遂共徙堰基”。百仞堰由是得以复建,横山村民更是为周侯立碑颂德——这块“周侯治水德碑”,至今被收藏在横山村会堂。然而 4 年后,百仞堰又遭大水冲毁。这次幸得处州林侯撮合,最终将修复百仞堰之集资划拨于何家堰,此后何家堰由溪南三村共用,堰名也改为青龙堰,两岸终得太平。历代水争多事之地,还有芳溪一堰二堰。二堰在一堰下游 90 米左右处,北宋时即有记载。两堰分属新兴、樟溪两乡镇所有,是两乡镇主要水源,又同引十三都源芳溪坑水,每逢干旱便纠纷不断,往往闹到对簿公堂。直到20 世纪 80 年代末,芳溪两堰合入杨岭脚水库,加上江南渠堰的支持,两乡灌溉条件都大为改善,用水纷争终获解决。二堰旁还建了一个十三都小水电站,并入国家电网。“我们也是两个乡分配,特别签了约的,政府主持,红头文件发下来,和古时候一样。”不过也略有遗憾。曾在两堰之间特意设置的、调解分水的“平水石”今已湮没不存。若非金石为证,小水电站旁边的我们哪里辨识得出什么一堰二堰,哪里知道这“水平”之来之不易?左:青龙堰附近记载原何家堰事迹的勒石;右:芳溪堰下已无“平水石” 图_汉声编辑室多亏历代堰董后辈细心收藏,县府关于芳溪堰水事的榜文告示及碑刻拓本 40 余件,从明嘉靖九年(1530 年) 至清光绪九年(1883 年)353 年间,如今都可以在县档案馆查阅。其中一幅芳溪堰二堰水利图,详细标出了堰上的50 多个水演(通“眼”字,即涵洞口) 和堰边设置的 6 个水碓房。除了分水立约之碑、平水颂德之碑,还有“去思碑”。元至正年间,金梁堰被水冲塌后一直未能修复,松阳县令买住一到任便辛苦奔走,捐俸筹资,率众修复。灌溉既复,百姓欣喜不已,将此堰称为“宣公堤”,还编成歌谣传唱。6 年后买住任满,百姓不舍,特地找到时任处州府总管府判刘基(刘伯温) 请文,以立“去思碑”。“吾民不能忘,愿得文以记。”刘基深为感动,欣为纪事。这块“邑令买住公去思碑”,一直保存在金梁堰灌区。这类“去思碑”,如今松阳全境尚存 10 余块。高处高平,低处低平,长长久久,念念不忘,才是真水平。珠还记幸
临别时,我问周日信怎么看现在流行的“生态”概念。他说 :“现在很多讲‘生态’,其实是一味追求景观,不是真生态。生态不是一个口号,是生活。你离开了生态,生态也会离开你。”
的确,生态,其实是一种社会生活的运营。在松阳的传统社会里,保田通渠、淘井洗衣、舂米榨油、放排跑船、排涝求雨、请神烧香,甚至争水分水,其实都是在磨炼调理着一种人人有责的社群水务实践。敬水惜水、分水用水、护水管水,这些人与水、人与人相处的经验,贯彻在每个人的日常行为之中,形成了一种颇具区域特点和生态智慧的“水利共同体”。而这种不分士农工商,都需要具备的一点水敏感、水担当和水能力,不正是现在过分依赖科技与行政,又被消费力量所主导的现代社会里所最为稀缺的一项公民教育吗?松阴溪岸的黄公渡村,曾是去往温州的重要渡口。溪边鹰嘴崖,崖下鹰嘴潭,潭深水广,巨石嶙峋。作为 “生态滩”景区的一段,溪中沙洲也是候鸟青睐的栖息地,还是“鸟类活化石”中华秋沙鸭的最佳观测点——这也是近些年大力治理松阴溪,全面禁砂治污的成果。再往村里走,70 后村主任谢根深带我们去看放生潭。走一路找一路,说是“放生潭”“黄公渡”,石上字迹历历,离水却是越来越远了。田间山麓散落着的,不只是巨大的摩崖石刻,还有大块小块的拴船石,果然是沧海桑田。虽然说不清楚来历,也没被评上什么“文保”或“遗产”,但村里人都一一原地保留着,不许人损毁。左:黄公渡村黄公堰放生潭;右:白龙堰的渠头排沙口
图_汉声编辑室
再回到县城,午后的白龙堰头,两条白虹卧水,粼光灼目。“不容易不容易”,一位老先生说,“凡 30 岁以上的西屏人,多多少少都是靠着白龙堰长大的”。他跟我讲了这白龙堰的起死回生,竟又是一段当代传奇。这堰最早是元末明初,由辞官归里的武将周汉杰捐资修建的。乡民受了恩惠,就奏请立祠,祠名石柱殿。此后600 多年历经修护,一直是项弄、白沙两村的主要水源。灌溉、 吃喝、 洗漱、 消防也都靠这里。1994 年,堰头的拦水大坝被洪水冲毁,导致溪水不能入渠,白龙圳渠就慢慢变成一条臭水沟。两村乡民一直盼着清渠修堰,不想 2002 年却等来了填埋弃堰的决定。一时间乡民和热心人士奔走呼吁,恳请“刀下留白龙”,始终音信渺茫。到了 2003 年 5 月,项弄村一位村民在修建埠头时,挖出了一块石碑——据文物部门考证,确为清康熙十七年(1678 年) 所立之“张侯重造白龙堰碑”。古碑出土的消息一见报,再度引发松阳各界关于古堰去留的热议。远在北京的军医将军程东源、学者吴增芳等松阳同乡也加入了保堰行动。父老乡亲返乡调研,在媒体发文呼吁,又诗文致电政府,反复陈情古迹保护的意义。终于在 2004年1月,县委正式宣布,“白龙堰要通不要填!” 这下真是大快人心。2009 年,白龙堰整体修复工程竣工,还设计了两层跌水式堰体,寓意“双龙跌水”。命悬一线的古堰终于“满血复活”。老先生送给我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古堰情深——白龙堰通水纪实》,说是“我们自己编的小通讯”。我在上面看到了一张小小的、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是白龙堰头的吕家荣,那位发起保堰行动的普通退休教师。2007 年,吕老师因肝癌过世,没能看到修复后的白龙堰。但在去世前,他特意写了《白龙堰礼赞》,寄给为保堰出过力的各位父老乡亲。修复后的白龙堰特别设计了双层跌水造型,寓意“双龙跌水”
我们现在不需要“水底万年松”了,不需要那样煞费苦心地照顾一棵棵木头,让它们在水底还能继续着生命,坚挺又能呼吸。可凭借着高科技和百年都不会降解的合成材料,人到底是在更牢固地圈养水、利用水,还是在更牢固地囚禁自己、更高效地透支地球呢?
如果说全球化是地球村里每个角落都无从躲避的浪潮,一波紧似一波,那么在松阳,在这个具体而微的节点,我们该如何温习那些两千年里沉淀下来的人水共生的智慧,如何继续敬惜、照料和分享这一段来之不易的“水平”呢?这是大溪留给她的孩子们的,一道关于“新生态”的课题。■*本文选编自《松阳传家:松阳乡土文化考察》之《松阳水遗产》一文,文字内容较原文有所删改,图片亦有所增减。《松阳水遗产》©文·王国慧 图·汉声编辑室 编写·乐与永续《松阳传家》 ©2017 松阳县文化和广电旅游体育局,英文汉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松阳传家: 松阳乡土文化考察
作者: 松阳县人民政府,汉声编辑室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19-10
2019年文化力年度榜上榜作品;2019文化力年度榜 BEST LOCAL CREATE 年度文化在地创生进击之选;荣获广西师大出版社2019年度十大好书。
位处浙江西南部的松阳,因为种种历史机缘,保存了丰富的村落建筑以及乡土传统文化、生活习俗,这在江南甚至全国也可以说是少有的。正是从松阳的文化价值判断出发,在松阳县政府的支持与委托下,汉声团队历时两年,17次深入松阳,深入田野考察,翻遍松阳历史典籍,拜访当地学者文人,访谈干部群众,以二十四节气为线索对松阳民间传统文化、地方风物进行了系统梳理,分为“开天辟地”“图像篇”“历史篇”“岁时风俗”“聚落建筑”“手工技艺”“论述访谈”等篇章对松阳的文化进行集中呈现,系统全面地挖掘了松阳活态的文化遗产,展现了松阳百姓朴实无华的精神意蕴,描绘了松阳着力打造升级版农耕文明的探索实践。这是一本新颖的人类学与民俗学意义上的田野考察报告,图文并茂,有专业记者拍摄的大量图片,又有记录风俗文化的详细文字,直观、喜读又发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