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狼人是怎么成为边缘人隐喻的
狼人,月夜独行,凶猛强壮,磨牙吮血,生人勿近。
在所有关于狼人的传说中,它总是跟月圆夜有关,月夜,是一把钥匙,打开枯朽的身体,一个面貌普通的男人身体开始变化。
他的双眼凹陷下去,他的牙齿开始变长、变尖,他的指甲变成尖锐的利爪,他的毛发变得更长、更厚,直到覆盖全身,他的力气变得变大,眼睛里泛着幽光。
他变成了一个狼人。
关于狼人的月圆传说,可以一直追溯到远古,但直到今天,银幕上还在历久弥新地演绎着他们的形象。
比如,获得去年洛迦诺评审团奖的巴西电影[好孩子],讲一个从母亲肚子里破肚而出的狼人小孩的故事。
©[好孩子]海报
小狼人被一个黑人母亲收养,他上学、闯祸、交朋友,和别的小孩没有任何不同,只是每到月圆夜,被锁在家中暗室而已。
但并不知道自己狼人身份的小孩,最后还是在外出寻找自己父母时,暴露了身份、创下了祸端。
电影最后,小狼人和黑人母亲面对着门外举着火把前来声讨的数百人群,画面戛然而止,留下了一个供人思考的开放性结局。
©[好孩子]结尾
[好孩子]里的小狼人和黑人母亲,有那么点像是[水形物语]里的人鱼和哑女的隐含义。
他们是被人驱逐的“邪恶的”异类,但也是善良的“好孩子”,现代狼人,成了社会边缘人群的隐喻。
只是,流行文化和现代传媒打造出的愈加邪恶和异类的狼人形象,其实也是人类的一场近代排外史。
狼族少年用狼皮裹着身体,和其他同样装束的同伴们混在一起,大家以手按地,作出狼样行走,并持续模仿狼的嚎叫声。
如果穿越回去远古欧洲的一个古老部落,正好赶上这个部落这般描述的成人礼,那不用说,这个部落,绝对是个狼图腾部落。
原始社会时期,狩猎活动几乎是当时人类最重要的活动,而狼是当时世界上分布最广、数量最大的哺乳动物之一。
狼图腾崇拜,由此产生。
这些狼图腾部落,或直接以狼命名,或有着定期的狼崇拜仪式,或在建筑、身上刻上狼记号,佩戴狼的牙齿、骨头。
后来的古罗马人、凯尔特人、鲜卑族、匈奴、突厥、蒙古等等,都承袭之,成为以狼崇拜闻名的族群部落。
《全球通史》里记载匈奴人:
在军事战斗中,匈奴人会仔细观察月亮的大小。当月亮大而亮时,他们就发起进攻;当月亮小而暗时,他们就撤退。
他们不仅模仿狼在月圆之夜出动的时机,还在样貌上用戴面具、披狼皮等方式向狼看齐,被当时的罗马人形容为“形态奇怪,像双足怪兽”。
©古代以狼样著称的“狂战士”
其实,往前追溯,早在更早的原始印欧语系神话中,就已经有了这种狼群文化。
传说,那时有一个由年轻人组成的勇士阶层,他们会在2-12岁间离开家乡,过着更为自由的生活。
他们会披着真正的狼皮,把自己扮成狼的模样,于是,他们也被称为“狼群”。
后来,古罗马人、日耳曼人、凯尔特人中出现的身披狼皮作战的“狂战士”(Ulfhednar),就是对这些原始勇士的继承。
至于男人变身成狼的意象,最早有文字记录的是古巴比伦文明的神话。
苏美尔—巴比伦史诗《吉尔伽美什》中说,爱与生殖女神伊什塔尔爱曾将她的一个追求者变成了狼。
这个人原本是个牧羊人,却变身成了他的羊群的敌人,最后被他自己的猎犬撕碎了。
在古希腊神话中,也有这样的记载。
一则名为《吕卡翁》的神话里说,宙斯为了测试人类,伪装成凡人来到阿卡迪亚,结果这里的国王吕卡翁触犯了宙斯,被惩罚变成了一只狼。
©吕卡翁被宙斯变作狼
在此后的民间文学和乡野传说里,也有了更多男孩变身成为狼(人)的故事和真真假假的目击传闻。
12世纪,法国诗人玛利的一篇浪漫诗歌《狼人》,就讲了一个只有穿回衣服才能变身人类的狼人故事,在上层社会广为流传。
但直到14世纪前,狼人的民间传说都并没有在社会上引起普遍传播,而且,此时的狼人形象,多是积极或中立的。
随着此后基督教改革席卷了整个欧洲,狼人形象便开始全面不同了。
中世纪的狼人,是“猎巫”运动的一部分。
16世纪初,马丁·路德用一篇《九十五条论纲》拉开了德国的宗教改革序幕,很快,整个欧洲的新教力量都开始和天主教形成对峙。
而猎巫运动,便成了两方打击对方、清除自己控制区域中不同信仰者的一个武器。
狼人和女巫一起,成为异教徒的代名词。
15世纪时,匈牙利国王也是后来神圣罗马帝国日耳曼王朝的首领西吉斯蒙德便促使教会正式承认了狼人的存在。
到16世纪开始迫害狼人时,关于狼人的传说早已遍布了整个欧洲,而且家喻户晓。
狼人是恶魔,是异教徒魔鬼,而且是最危险的那类,因为他们曾是人类,所以更痛恨普通人类,他们以人肉和他们的家畜为食。
宗教裁判所将狼人形象加工打造成了这般最恶毒的魔鬼模样,鼓励人们举报自己的狼人邻居。
人们对狼人的恐惧情绪终于演变成了一场大屠杀。
©中世纪的狼人
当时,仅在法国地区就有大约3万人被认为是狼人而活活烧死,而在整个欧洲,在教会的指控和裁决下,成千上万的人被屈打成招,然后执行火刑。
那些眉毛连在一起的人、或多毛症患者、或对阳光敏感的白化病患者、或被抛弃的野孩子、或仅是外貌异常的人,都很容易成为教会残暴政策的牺牲品。
还有那些不幸出生在圣诞前夜的小孩,仅仅因为和耶稣生在同一天而被认为是亵渎神灵,直接被扣上狼人的帽子。
除了女巫,狼人在此时还开始和吸血鬼联系在一起。
古希腊人很早就觉得,有一种人死去后可以不腐朽,而且身体可以离开石棺,他们叫它“活尸”(Vrykolakas)。
而这个词,原本指的就是狼人。
©传说中的狼人形象
于是,一种新的狼人传说诞生了,他们不会变身成狼,但灵魂可以脱离身躯,附身在野外的狼身上,以狼身游荡在人间。
到中世纪末,狼人死后会变成吸血恶魔的传闻甚嚣尘上,欧洲各地纷纷出现所谓的受害者,一时间,狼人带来的新一轮恐慌席卷欧洲。
早前,人们崇拜狼,身披狼皮、嗜血战斗的外族“狂战士”是代表着狼人血性、力量的最初形象。
但经过中世纪之后,狼人的神秘和邪恶一面被放大,他们成了反常,成了异端,成了该被烧死的人。
狼人这一面的形象,反而一直延续到了后来相关的流行文化里。
19世纪半后叶,萨宾写了一部《狼人传说》的小说,写一个会在月圆之夜变身狼人的普通人的故事。
这时,狼人的形象已经和我们现在所熟悉的很接近了。
随着18世纪狼人和女巫审判的消退,随着启蒙时代的到来,狼人从民间传说更多地开始进入到文学领域。
狼人和德古拉、科学怪人、化身博士这些怪物类哥特恐怖小说变得流行起来,狼人成为了现代恐怖幻想类流行文化的一部分。
1933年盖伊·恩道尔的《巴黎狼人》,塑造了一个叫做兰伯特的经典狼人形象。
他是个出生在圣诞前夜的普通少年,也是一个狼人,他有爱的女孩,也有正常的生活,但他又要被迫面对孤独的自我。
没有猎奇,没有恐怖,一个会随时失控、又孤独内敛的现代狼人形象出现了。
35年,环球影业拍[伦敦狼人],41年又拍摄[狼人],成为电影史上最早的一批狼人电影。
©41年的[狼人]海报,早期最经典的狼人电影
虽然是环球主打的恐怖类型,但和同时期的吸血鬼、木乃伊等形象并不一样,由朗·钱尼扮演的狼人角色身上,从一开始就有一种情感与道德上的矛盾张力。
正邪难辨,嗜血成性,又有内心挣扎。
80年代,以[美国狼人在伦敦]、[胆破三次]为代表的狼人电影再次复兴,是跟着化妆和视效技术发展相关的。
但更有趣的是,里面的狼人形象更有了人性化的一面,比如[美国狼人在伦敦]完全就是一部青春喜剧片,因此也更得到年轻人喜欢。
©[美国狼人在伦敦]海报,80年代最经典的狼人电影
狼人留给我们的印象总是血腥而邪恶的异类,是月光下泛着幽光的獠牙所能展现的恐怖与惊悚。
但现代狼人形象却愈加深刻和多样起来。
[美国狼人在伦敦]里是年轻的背包客,[狼人生死恋]里代表着对情义和生命力的一种追索;
[变种女狼]面上是一对饱受狼人异变之苦的姐妹,内里却拍的蕾丝袜十足,而[克罗莫狼人]更是用被村民围困的狼人来隐喻同性恋境遇。
[好孩子]里也是,处处都在写狼人,也是在写那些被认作异类的边缘人。
它很强大,利爪如刃,野性狂暴,但它也在暗夜里静静舔舐自己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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